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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德沃尔是疯子,好吧,跟疯狗一样。只是,我居然还是在最惨、最脆弱、最害怕的时候,被他逮个正着。我想,从那一刻起的每一件事,差不多都已经算是命中注定。从那一刻起,到后来的那场暴风雨,现在这地方的人还在讲的那场暴风雨,一路都像泥石流般直泻而下。

        那个礼拜五,后来我的感觉还不错——我和邦妮的谈话虽然留下许多疑团未解,但还是不无小补。我自己炒了一盘青菜(弥补我又到村里小店吃了一顿油炸大餐),边吃边看夜间新闻。夕阳已在旧怨湖的另一头缓缓朝群山沉落,在我的起居室里洒了满满的金黄。等汤姆·布洛考收工后,我要沿着大街朝北走,散一下步。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只要入夜前回得来就好。我正好可以趁散步的时候,好好想一下比尔·迪安和邦妮·艾蒙森说过的事。就在我偶尔会走的那段路上,好好想一想吧;正在写的故事情节有什么卡到的地方,也顺便一下。

        我沿着步道上的枕木走出去时,心情依然很不错(有些困惑,但没什么大问题)。我沿着大街往前走,其间停了一下,看了看那株“绿色贵妇”。即使夕阳的余晖洒了它满身,也还是很难只把它看成是原有的样子——一棵桦树,后面搭着一棵半枯的松树,松树有一根枝子伸出来,像是在指方向的手。这绿色贵妇好像在说朝北走吧,小子,朝北走。哼,我叫小子是太老啦,但我还是可以朝北走,没问题。起码走一阵子吧。

        只是,我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略带着不安,端详枝叶间的脸。轻拂的微风吹动枝叶,弄得那张脸像撇着嘴,露出一抹冷笑,看得我不太舒服。我想,可能我的心情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变坏的吧,只是我看得太专心,自己没发觉。我朝北走,心里纳闷乔到底写了些什么没有……那时,我其实已经开始觉得乔应该真的写了些什么,要不然,我怎么会在她的工作室里看到那台旧打字机呢?我在心里做了决定,一定要好好搜一下。我要好好搜一下那地方,然后……

        help im drown()

        声音从树林中传来,从水里传来,从我身上传来。刹时,我只觉得一阵昏眩,脑子里的思绪一股脑儿全被打散,像随风扬起的树叶四下乱飞。我停下脚,只觉得突然间心情很坏,一辈子从没这么坏过,感觉像是大难临头。我的胸口绷得紧紧的,胃部绞成一团,像扭紧的冷毛巾。我的眼睛涨满冷冷的水,而且一点也不像泪。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很想大喊不要,但喊不出来。

        我喊不出来,反而觉得嘴里满满都是湖水冷冷的味道,满是黑金属的味道。这时,那棵树忽然在我眼前摇晃起来,影影绰绰的,好像我是隔着一层清澈的液体在看它。我胸口的压力跟着缩小到固定的一小块地方,那一小块的形状很恐怖,像是两只手。这两只手正在把我朝下压。

        “它就不能停下吗?”有人在问——差不多像是在喊。大街上除了我,没别的人,但这声音我却听得很清楚。“它到底会不会停啊?”

        接下来就不是外人的声音,而是我自己脑子里别人的思绪,像飞蛾陷在电灯泡里面……或日式灯笼里面,拼命扑打我脑壳的内壁。

        让我起来让我起来亲爱的耶稣让我起来

        我吓得弯下腰来,张开嘴,张得大大的,拼命呕,想吐出冷冷的……

        但是什么也没有。

        那股惊惧像是过去了,但又像没有。我还是反胃得厉害,好像吃了不知什么东西下肚,惹得身体极力反抗。像吃了蚂蚁粉吧,或者是剧毒的野蕈,乔的蕈类指南里面红框图片里的那些。我朝前踉跄走了三四步,不住干呕,喉咙里还是觉得都是水。朝湖面伸下去的斜坡上面,有另一棵桦树,下弯的树干线条优雅,悬垂在水面上,好像映着夜色阿谀的光,在端详自己的倒影。我像醉鬼抓住路灯灯柱一般,一把抓住那棵树。

        我胸口的重压已经开始减轻,但还是觉得痛,千真万确的痛。我靠在树上,心脏怦怦乱跳,忽然觉得闻到了很臭的味道——混合多种异味的恶臭,比一摊死水被整季夏日的烈阳晒得发臭还要难闻。在这同时,我也开始觉得这股恶臭是从某个很可怕的东西那边来的,某个应该已经死去却还没死透的东西。

        停下,你们这一群乱跑的牛,我怎样都会把你们挡住,我想开口说话,却还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接着,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怎么闻,也只闻到湖水的味道,树林的味道……但我倒是看到了一样东西:湖上有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小的、淹死的、黑黑的小男孩,仰躺在湖面上。他的脸颊鼓鼓的,嘴巴微张,合不起来,两只眼睛白得跟石膏一样。

        我的嘴马上又涨满了难受的湖水铁锈味。救命!我要起来!救命!我要淹死了!我朝前倾,在脑子里大喊,对着湖面上那一张死人的脸大喊。我忽然懂了,我看见的正是我自己,我正透过夕阳映在水上的玫瑰色光影,看着一个白人男子穿着蓝色牛仔裤和黄色马球衫,紧抓着一棵不住摇晃的桦树,拼命想叫,液体状的脸一直在动,两只眼睛因为有一条小河鲈追着一只美味小虫而一时涣散开来。我既是湖面上那个黑黑的小男孩,也是这个白人男子,一个淹死在水里,一个淹死在空气里——是这样对吗?现在这情形就是这样,对吗?对的话就敲一下,不对敲两下。

        我再怎么干呕,也只吐出一口口水。还真是不可思议,居然有一条鱼从水里蹦起来去抓。这些鱼在傍晚的时候几乎是见什么都要抓一下,准是落日余晖里有什么东西害它们发狂。那条鱼摔回湖面,离岸边约七英尺远,打出一汪圆圆的银色涟漪。不见了——我嘴里的怪味,那可怕的恶臭,黑人孩子晃晃悠悠的溺死的脸——是“黑人”没错,他应该是叫自己黑人——而他十之八九,就姓蒂德韦尔。

        我朝右手边看过去,看到一块灰色的岩石从护根覆盖下露出了头。我心里想,那里,就是那里。这时,那股恐怖的腐臭又朝我喷了过来,像是从地底冒出来附和我的想法。

        我闭上眼睛,手里紧抓着桦树当救命的浮木,觉得全身虚软,恶心想吐,很不舒服。这时,麦克斯韦尔·德沃尔,那个疯癫老头儿,忽然从我身后发话:“喂,大嫖客,你那婊子哪儿去啦?”

        我一转头就看到了他,还有陪在他身边的罗杰特·惠特莫尔。我只和他见过这一次面,但这么一次就够了。没骗你,仅此一次还嫌多。

        他的轮椅看起来根本不像轮椅,反而像是摩托车外挂的边车加月球登陆艇的混种。两边各有六个合金铁轮,另外四个比较大的轮子——我想是四个吧——装在后面排成一排。这些轮子没一个和另一个是齐平的,大概每个轮子都加装了悬浮底座。这样,就算比大街更崎岖的路,德沃尔的轮椅走起来也应该都还平顺。密闭的引擎箱装在那几个后轮上面。德沃尔的两条腿藏在一具玻璃纤维做的舱盖下面,舱盖是黑色的底,有细红条纹。这样的舱盖装在赛车上也不离谱。舱盖中央有一个样子很像我那碟形卫星天线的仪器……应该是电子防撞系统吧,我猜,搞不好还是自动驾驶仪呢。两边的扶手很宽,上面都是控制钮。这台怪机器的左边还有一个绿色的氧气筒,四英尺长。一根软管连着一条透明的塑料伸缩浪管,浪管再连着一具氧气面罩,面罩就放在德沃尔的大腿上面。这场面让我不禁想起采证庭上那个老头子戴的面罩式速记机。一回头就看到这么一幕,害我差一点就以为这种汤姆·克兰西才想得出来的代步工具是我的幻觉。只不过,舱盖上还有一张贴纸,就贴在碟形卫星天线的下面:我的血是道奇蓝。

        这天傍晚,我之前在沃林顿的夕阳酒吧外看到的那个妇人,改穿了白色的长袖上衣和黑色裤子,裤脚收得很窄,搞得她的腿像收在剑鞘里的长剑。细长的马脸和凹陷的脸颊,现在看起来还要更像爱德华·蒙克画的那个尖叫的女人。头上的白发披在脸旁,像戴着松垮的兜帽;嘴上涂的鲜红色唇膏亮得像染血。

        她很老,很丑,但比起玛蒂的这位公公,还算顺眼多了。玛蒂的公公骨瘦如柴,唇色泛青,眼周和嘴角的皮肤肿胀,黑里带紫。那样子啊,根本就是考古学家在金字塔的墓室里面才会找到的活死人,身旁还要围着一批做成标本的妻妾和宠物,浑身披挂俗气的珠宝。他恶心的头皮只剩几撮白发还连在上面;奇大无比的耳朵里面,冒出来的白毛比头发还要再多一点,而且那耳朵像是蜡做的,已经被太阳晒得要融化了。他穿的是白色的棉质长裤和鼓鼓的蓝色衬衫。若在他头上再加一顶贝雷帽,那就很像十九世纪那种活得很久、行将就木的老画家了。

        他的膝头上面横放着一根拐杖,不知是用哪一种黑色木头做的。拐杖头装的是鲜红色的自行车把手。他抓着拐杖的手看起来还算有力,但颜色泛黑,跟他那根拐杖差不多。他的循环系统看来是不行了,所以,他那双脚和下肢会是什么模样,我想都不敢想。

        “你那婊子跑了,不要你了,对吧?”

        我想回嘴,但一张口,只发出嘶哑的声音,说不出话来。我手里还抓着桦树。我放开手,想挺起身子,只是两条腿仍然虚软无力,只好再回去抓树干。

        德沃尔拨一下扶手上的一个银色开关,轮椅就朝我靠过来约十英尺,我们两个之间的距离马上少了一半。轮椅移动的声音像丝绸窸窣的低语,看着那轮椅只觉得像在看邪恶的魔毯。轮椅上有那么多轮子,一个个上上下下各自独立,在夕阳的返照里闪着光芒;这一层光,现在已经开始蒙上一抹殷红。他靠近之后,我就感觉到他给人的压迫感。虽然这老头子的躯壳已经从里面开始烂了,但他身上的那股慑人力量还是不容你否认,还是很吓人,仿佛浑身都在放电。那女人在他身边慢慢跟着走,盯着我看的眼神沉静里带着揶揄。她的眼睛带着粉红色。我起初以为是因为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染上了夕阳洒下来的光才这样。但现在,我觉得这是因为她是白化病人。

        “我向来喜欢婊子,”他说时还特别拉长了音,强调婊——子。“你说是不是啊?罗杰特?”

        “是,先生,”她说,“在她们的地方就喜欢。”

        “有时候啊,她们的地方还骑在我脸上哪!”他说得很大声,有一股不正常的得意,好像她把话给说反了,“她跑哪儿去啦,小子?真不知道她现在是骑在谁身上?你替她找的那个鬼灵精律师?哦,他的事我全知道,连他三年级不守规矩的事我都知道。我可是以知道天下事为己任的人哪。我成功的秘诀也就在这里。”

        我奋力一挣扎,挺直身子:“你在这里干什么?”

        “散步健身,跟你一样,并没有法律禁止,对不对?这街道谁要走都可以。你虽然没在这里住多久,但我说你这兔崽子嫖客总该也知道这一点吧?这里就是我们说的镇上公有地,乖的狗跟疯的狗都可以来的地方。”

        他把他空着的手举起来,拿起他的氧气面罩深吸一口气,又放回腿上,朝我咧一下嘴——老奸巨猾的冷笑,恶心透顶,紫黑色的牙龈都露了出来。

        “她的滋味很棒吧,你那小婊——子?一定棒啊,要不然我那儿子怎么会变成她住的那辆破烂拖车的俘虏。结果,我儿子的眼珠子还没烂光,你就跟着上了。她那地方会吸人吧?”

        “闭嘴。”

        罗杰特·惠特莫尔头朝后一仰,笑了起来,像被猫头鹰的爪子一把抓住的兔子发出尖叫,听得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觉得她跟德沃尔一样不正常。谢天谢地,这两个人都很老了。“你打到他的要害啦,麦克斯韦尔。”她说。

        “你要干吗?”我深吸一口气……但又闻到了那股恶臭,马上就干呕了一下。我不想,但忍不住。

        德沃尔在他的轮椅上挺直上半身,也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取笑我。一时,他那样子很像《现代启示录》里面的罗伯特·杜瓦尔)是美国名导演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1939—)一九七九年的名片,以越战为主题,罗伯特·杜瓦尔(Robert Duvall)在片中讲的这一句,堪称电影史上的经典名句。">,在沙滩上大步前行,跟世人说他有多爱清晨里的汽油弹味道。德沃尔脸上的笑更深了:“很棒的地方,对吧?很安详的地方,可以让人驻足思考,你说是吧?”他四下看了一圈,“就是在这里,没错。是啊。”

        “那个小男孩淹死的地方。”

        我觉得惠特莫尔脸上的笑好像闪过一丝不安,但德沃尔没有。他又伸手去拿氧气罩,老头子的鸡爪手,手指头张得很大,说是去拿,倒像是摸索。我看到有小小的一点、一点的黏液沾在他的氧气罩里面。他再深吸一口,然后放下。

        “这湖里淹死过三十几个人,还只是大家知道的。”他说,“多一个或少一个小男孩又怎样?”

        “我不懂。你是说蒂德韦尔家有两个小男孩死在这里?一个败血症,一个是淹死——”

        “你在乎你的灵魂吗,努南先生?你不朽的灵魂?你那上帝赐的蝴蝶困在血肉的蛹里面,没多久就会和我的一样臭。”

        我没说话。他来之前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身上不可思议的磁吸张力。我长那么大,还从没感受到有人的身上可以有那么原始生猛的力量。不过,那跟超自然没关系,我想,真要说的话,就是原始生猛这几个字吧。我很想拔腿就跑,在别的情况下,我敢说我一定跑。我没跑当然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我的两条腿还软绵绵的,只怕一拔腿就会一屁股坐下去。

        “我要给你一次机会,让你拯救自己的灵魂。”德沃尔说着伸出一根手指头,强调他说的“一次”。“你走吧,高贵的大嫖客,现在就走,穿着你这身衣服马上就走吧。行李也别管了,炉火关了没有也别去看了。走吧,离开那婊子,离那婊子生的小婊子远远的。”

        “全留给你是吧?”

        “没错,全留给我。该我打点的全都会打点好。灵魂这档子事是留给读文科的人去管的,努南,我学的是工程。”

        “去你妈的。”

        罗杰特·惠特莫尔再次发出兔子叫般的笑声。

        那老头子坐在他的轮椅上面,头略往下沉,脸上的冷笑更大,好像要把我吞下肚去,阴森得像阴曹地府里跑出来的东西:“你真的要当那个倒霉鬼吗,努南?她可不在乎,你知道吧——不管是你还是我,她都不在乎。”

        “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什么。”我又深吸一口气,但这次吸进来的空气没一点异味。我从桦树边朝外跨一步,两条腿也没一点异状:“我也不在乎。你得不到凯拉,在你龌龊的余生里永远得不到她,我绝不会让你把她抢走。”

        “老弟啊,那就有的瞧喽。”德沃尔说时又冷笑一下,再跟我秀了一下他的紫黑色牙龈。“不必等七月过完,绝对让你看个够。到时候,你只会恨你没在六月时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

        “我要回去了,借光。”

        “你请回吧,我怎么挡得了你?”他反问我,“大街上人人都可以走的。”他再一把把氧气罩从腿上抓起来,深吸一口活命之泉,然后手一松,任氧气罩掉在腿上,再把左手搭在勃克·罗杰斯轮椅的扶手上面。

        我朝他走过去。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意会过来,他就忽然坐着轮椅朝我冲过来。他这一冲很可能把我撞个正着,而且会撞得很狠——搞不好撞断我一条腿或是两条,这我相信——但他却及时刹车。我猛地朝后一跳躲过去,但这也是蒙他恩赐。我知道惠特莫尔又在笑了。

        “什么事啊,努南?”

        “你别挡路,我警告你!”

        “那个婊子害你神经紧张,是吧?”

        我朝左手边跨出一步,想绕过他,但他马上把轮椅转了一个方向,朝前再冲一下,又挡住了我的去路。

        “滚出tR,努南,我这可是忠言逆——”

        我改朝右冲,这次是靠着湖边去的,原本可以顺利拐过去,不料飞来了一记拳头,很小但很重,正中我的左脸。那个白发魔女手上有戒指,戒指上的宝石刮破了我的耳朵。我只觉得一阵刺痛,跟着是血流下来的温热感。我一个转身,伸出两只手朝她一推。她一屁股摔在落满松针的路面,叫了一声,意外又生气。再下一刻,我就觉得有东西敲在我的后脑勺上,眼前刹时金星直冒。我两手乱挥,踉跄着朝后退,样子应该很像慢动作。这时,德沃尔就又映入了我的眼帘。他坐在轮椅上转了一个圈,恶心的秃头朝前倾,手上拿来打我的那根拐杖还高举过头,没放下来。他若年轻个十岁,我敢说他绝对打得我头破血流,而不只是眼冒金星。

        我赶忙往前几步,去依靠老朋友桦树。我伸手摸摸耳朵,看见了手指上的血,只觉得难以置信。他刚才给我的那一记也还在痛。

        惠特莫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把裤子上的松针拍掉,气冲冲地朝着我冷笑,两颊染上薄薄的一层红,鲜亮红唇咧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衬着落日的光影,她的眼睛爆燃着怒火。

        “少挡路。”只是,这一次我说得很小声,又无力。

        “休想。”德沃尔说完,顺手把手上那根黑色的拐杖放在轮椅前半部的舱盖上面。现在,我在他身上看到当年那个不管手上的割伤有多严重都要偷到雪橇的小男孩了,看得很清楚。“你休想,只知道搞妓女的娘娘腔,我不让你过去!”

        他再拨一下轮椅的开关,轮椅便又悄然朝我冲了过来。我若没朝一旁让开,他绝对会拿手上的拐杖一把刺穿我的胸膛,让我跟大仲马笔下的坏公爵被人一剑穿心一样。他虽然也可能这么一撞顺便把自己脆弱的右手骨给撞碎或是整只手臂脱臼,但这老家伙才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计算后果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兔崽子的勾当。我也敢说,我若再犹豫一下,不管是因为吃惊还是迟疑,准会死在他的手下。幸亏我还是赶忙朝左一闪,只觉得脚上的运动鞋在满布松针的边坡上滑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碰不到了;我正腾空朝下摔落。

        我是以很难看的姿势摔进水里的,摔下去的地方离岸边不远。摔下去时,左脚撞到一根泡在水里的树根,扭了一下,痛得要命,还听到雷劈般啪的一声。我刚张开嘴想喊,湖水就灌进了嘴里——冷冷的、有金属味的、黑暗的味道,而且这一次是真的。我把水从喉咙里咳出来,从鼻子里喷出来,手忙脚乱地离开落水的地方,心里不住地想,那个小男孩,万一那个在这里淹死的小男孩伸手抓住我怎么办?

        我翻身仰在水面,依然全身无力,不住地咳。我清楚牛仔裤正紧紧贴着两条腿和胯下,却荒唐得只在心里面担心皮夹——我不是担心信用卡或是驾照,我是担心皮夹里那两张乔的照片,拍得很好的照片,这下子可能就要毁了。

        我看见德沃尔已经快要冲过斜坡,一时以为他也会落水。轮椅的前半部已经悬在我落水处的上方(我看到我的运动鞋被桦树半露在外的左边树根划出一道短短的擦痕)。虽然轮椅的几个前轮还搭在坡地上面,但已经有干干的土块开始从轮子下面往下掉,啪啪嗒嗒打在水面上,打出一圈圈涟漪。惠特莫尔紧抓住轮椅的后半部,死命朝后拉,但轮椅太重,她拉不动。看来,德沃尔若要保命,只能靠他自己。我站在及腰的湖水里,衣服浮在水面上,对着他们吆喝,要他来啊!

        德沃尔鹰爪般的紫黑色左手,在挣扎了几次之后,终于碰到了轮椅扶手上的银色按钮。他用手指头拨动开关,轮椅就从斜坡朝后退去,激得又一阵石块和泥土如雨落下。惠特莫尔慌忙朝一边让,免得自己的脚被轮椅辗过。

        德沃尔再在按钮上东摸西摸一阵,把轮椅转过来正对着我。我站在水里,离悬垂到水面的那棵桦树有七英尺的距离。他把轮椅再往前挪一点,移到大街的边缘,但离斜坡有一段安全距离。惠特莫尔没朝我们这边看,她正弯腰蹲在地上,屁股对着我。那时,我若有心思去注意她的话——虽然回想起来我应该不会——肯定会以为她正在喘大气。

        德沃尔看起来像是我们三个里面最勇健的一个,连拿腿上的氧气罩来吸一口都不用。落日的余晖打在他的脸上,照得他像烂掉一半的南瓜灯,被人淋上汽油还点了火。

        “游泳舒服吧?”他问过后就笑了起来。

        我四下看了一下,看是不是有散步的情侣经过,或有渔夫想找地方趁天黑前再下一次网……只是,我心里又巴望最好谁也看不到。我很气,很痛,也很怕,但最主要还是觉得丢脸,居然被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头子给扔进水里……而且,这老头子看来还不准备走,还要再捉弄我一番。

        我在水里开始朝右手边走过去,也就是朝南的方向,回我别墅的方向。水深约到我的腰部,冷冷的,习惯之后,还略有一点提神醒脑的效果。我的运动鞋踩过水底的石头和树枝。扭到的脚踝还在痛,但还撑得住。至于上岸后这只脚踝是不是撑得住,那就另当别论了。

        德沃尔又在他的按钮上摸了摸,轮椅就朝后一转,开始慢慢沿着大街往前走,和我齐头并进,优哉得很。

        “我还没跟你正式介绍过罗杰特,对吧?”他说,“她以前念大学时是运动健将,垒球和曲棍球是她的专长,到现在她有些技巧都还没丢。罗杰特,露一手给我们这位年轻人开开眼界吧。”

        惠特莫尔从左边绕过慢慢前行的轮椅,一时被挡住了过不来。但等我再次看到她时,就发现她手上拿着一堆东西。原来她先前蹲在地上并不是在喘大气。

        她脸上带着笑,大踏步走向斜坡的边缘,左手环抱在肚子前面,臂弯里有几颗石头,是她刚才从路边捡的。她捡起一颗石头,约有垒球那么大,高举起来,伸手过头,一把朝我扔过来。很用力。石头从我左边的太阳穴飞过去,砸进我身后的水里。

        “嘿!”我大喊一声,吃惊甚于害怕。虽然先前出了那么一连串事,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还是不敢相信。

        “你是哪根筋不对,罗杰特?”德沃尔骂她,“你什么时候投球跟小姑娘一样?你要对准他扔啊!”

        飞过来第二颗石头,从我头顶上面两英寸的地方掠过。第三颗就差点要打落我的牙齿了。我挥手挡掉,又气、又怕,大喊一声,当时没注意到,但事后发现那一记把我的手掌都打青了。那时,我只注意到她写满恨意又带着笑容的脸——有这样一张脸的女人,会在游乐园里花两块钱玩射飞镖,一心一意要射中那只最大的泰迪熊抱回家,就算要她射上一整夜也在所不惜。

        而且,她扔得还真快!一颗颗石头飞过来落在我四周,有的砸在我左边或右边泛红的水里,溅起一股股小喷泉。我开始朝后退,不敢转身游泳离开,就怕我一个转身,她就会趁势扔过来一颗超大的石头。不过,我还是要想办法脱离她的射程才行。德沃尔在这节骨眼儿上笑得乐不可支,虽然是老年人那种上气不接下气的笑,但他照笑不误,可恨的老脸皱成一团,像恶毒的苹果娃娃。

        她扔的石头还是有一颗打中了我,重重打在我的锁骨上面再反弹到空中,很痛。我大叫一声,她也大喊一声“嗨!”像空手道高手使出一记漂亮的飞踢。

        好,我依序撤退的计划到此为止。我立刻转身,朝湖水比较深的地方游过去,但那个烂货随即就打中了我的头。我开始游开的时候,她扔的头两颗石头像是在测距离。停了一下,我刚在想是啊,这就对了,我要游出她的……紧接着就有东西砸在我的后脑上面。砸下来时,我还听到一声咣!跟你在《蝙蝠侠》漫画里看到的一样。

        湖面的颜色从鲜亮的橘色变成鲜亮的红色,再变成暗暗的紫红。我在一片模糊里,听到德沃尔大声叫好,也听到惠特莫尔尖声怪笑。我一张口,又灌了一大口铁锈味的湖水。我在一片昏沉茫然里,赶忙提醒自己要把水吐出来,不可以吞下去。我的两条腿重得跟铅块一样,划不动;脚上那双运动鞋更是讨厌,好像足有一吨重。我把脚往下压,想踩到地,却找不到湖底——我已经游到水深可以灭顶的地方了。我朝岸边看过去。真是壮丽!湖岸在夕照里灿烂辉煌,像用鲜橘和艳红的滤光板打光照出来的舞台布景。那时,我可能离岸边有二十英尺远。德沃尔和惠特莫尔站在大街的边缘,远远看着我,两人的样子很像格兰特·伍德)是其代表作。">画里的老夫和老妻。德沃尔又罩上了氧气罩,但看得出来他在面罩里面冷笑。惠特莫尔跟他一样,也在冷笑。

        水又灌进了我的喉咙,大部分我都及时吐出,但还是有一部分不小心吞下肚去,呛得我又是咳,又是呕。我的身体跟着往水下沉。我赶忙往上爬,不是用游泳的姿势,而是慌乱得伸手踢脚,耗掉的力气比漂在水上还要再多几倍。惊慌就在此时第一次涌现在我心头,像老鼠小小的尖牙,一口口咬穿我的昏沉和慌张。这时,我才发觉耳朵里有尖细的嗡嗡声在响。可怜我的脑袋瓜儿是挨了几记打?惠特莫尔的拳头一次……德沃尔的拐杖一次……石头一次……还是两次?妈啊,我记不起来。

        你千万要挺下去,拜托!你不会就随他这样修理你吧?你要像那个淹死的小男孩吗?

        休想!我才不会让那老家伙称心如意。

        我一边踩水,一边伸出左手顺着后脑摸下去,在快到颈背的地方摸到一个大肿块,而且还愈肿愈大。稍微压一下那个肿块,就痛得我很想吐,几乎要昏过去,眼睛刹时泛出几颗泪,滑下脸颊。我收回手,只在手指头上看到一点点血丝,但人在水里的时候,很难判断伤口的大小。

        “你看起来活像旱獭遇上大水!喂,努南!”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朝我滚过来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轰隆滚过来的。

        “你去死!”我大喊回去,“我一定告到你进监狱!”

        他看一眼惠特莫尔,惠特莫尔也用同样的眼神回看他一眼,两人相视而笑。我手上若有乌兹冲锋枪,一定马上把他们两个打成烂蜂窝,还要换一排弹匣,再朝尸体扫射一遍。

        只是,没有乌兹冲锋枪在手,我也只能继续用狗刨式在水里朝南游,赶快回别墅去。他们两个在岸上的大街跟着我往南走,德沃尔坐在他低声絮语的轮椅上面,惠特莫尔走在他身边,神情肃穆一如修女,但不时停下脚来捡几个可以用的石头。

        我在水里没游多久,应该还不累,却觉得精疲力竭。我想,主要是因为惊吓的缘故吧。到最后,我终于挑错时间换气,吃下一肚子的水,整个人就慌了。我换个方向,改朝岸边游过去,想找个地方能让我站住脚就好。罗杰特·惠特莫尔见状,马上开始朝我丢石头。第一轮用的是她搭在左手臂和肚子上的那一堆,用完后,就轮到她放在德沃尔腿上的那一堆。经过先前的热身运动,她现在丢起石头来一点也不像小姑娘了,准头都是要人命的。刹时,一颗颗石头在我四周落下。我伸手挡下一颗——很大的一颗,若正中我的脑门儿,绝对打得我脑袋开花——但接下来的那一颗,就打中了我的二头肌,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够了!我翻过身来,又朝外游去,想游到她打不到的地方。我大口喘气,虽然颈背愈来愈痛,但还是奋力抬头,露在水面上。

        等脱离中弹的危险后,我一边踩水,一边回头看他们。惠特莫尔已经走到了斜坡的边缘,站在她能靠得最近的地方。妈的,真是一步也不放过。德沃尔坐着轮椅停在她身后,两人脸上还是挂着冷笑,映着夕照,红得跟阴曹地府的小鬼一样。晚来天边红,水手露笑容。再过二十来分钟,天色就要全黑了。我有办法再撑个二十分钟,一直抬着头在水面上吗?应该可以,只要别再慌了手脚就成。但若再久一点,可就没多少把握了。我心想自己很可能就此在黑暗中淹死,下沉前还能再看金星最后一眼。惊惧的老鼠牙咬穿了我的整个身体。惊惧的老鼠牙,比罗杰特和她扔的石头还要厉害,厉害得多!

        但可能比不上德沃尔吧。

        我朝湖滨的两边看了看,看看没被树林盖住的大街,不管是只露出十几英尺还是十几码,我都察看一下。我现在倒不在乎丢不丢脸,但偏就是没看到一个人影。苍天在上,你把人都弄到哪里去了?到弗赖堡的山景餐厅去吃比萨吗?还是到村里小店去喝奶昔?

        “你要怎样?”我朝德沃尔大喊,“你是要我说我不管你的鸟事?好啊,我不管,可以了吧!”

        他笑了起来。

        好吧,我本来就不觉这一招有用。就算我是说真的,他也不会信。

        “我们只是要看你能游多远。”惠特莫尔说着又扔过来一颗石头——这一次跑的路线很长,很平,落在离我约五英尺的地方。

        他们是想要我的命,我心里想,他们真的想要我的命。

        没错,还不止,他们搞不好还可以装作没事拍拍屁股走人。我脑子里冒出很奇怪的想法,说不可能却又可能的想法。我想到罗杰特·惠特莫尔搞不好事先就跑到湖景杂货店,在店的社区布告栏上贴了一张告示。

        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先生,本地人人拥戴的火星人,希望大家能在七月十七日星期五晚间七时至九时避开大街不用。若蒙各位倾力合作,麦克斯韦尔·德沃尔先生愿以每人一百美元相赠,以示感谢。至于我们的“避暑客”,麻烦也让一让。还有,善良的火星人都是很乖的猴子,谨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我当然不信真会有这样的事,就算现在都已经这样了,也还是不信……但我差一点就信了。不管怎样,他都应该算是贼星高照吧!

        我累瘫了。运动鞋重得跟绑了铅块一样,我想踢掉一只,却又喝进一大口湖水。他们在大街上站住脚,盯着我看。德沃尔几次拿起放在腿上的氧气罩,吸几口氧气提神醒脑。

        我不可能这样熬到天黑。夕阳在缅因州西部这一带向来都急着下山——我想,全世界的山区应该都是这样吧——但残霞余晖倒是会逗留很久才走。只是,等到西边的天色真的全黑,你以为别人看不到你的时候,东边的月亮却又已经悄然升起。

        那时我心里想的,是我在《纽约时报》上的讣闻,标题写的是通俗浪漫悬疑小说作家溺毙缅因州。德布拉·温斯托克会拿我新出的《海伦的承诺》里的作者照片给他们用。哈罗德·奥布洛夫斯基会说尽该说的好话,也不会忘记在《出版人周刊》发布一则不大(但也不小)的作家死讯。费用他和普特南对分,然后——

        我往下一沉,又喝了好几口水,赶忙吐掉。我开始在湖里挥手舞脚,又强迫自己停下。岸上那边,听得到罗杰特·惠特莫尔清脆刺耳的怪笑。好,你这个烂货,我在心里面开骂,你这个鬼见愁的烂——

        ,乔轻声喊我。

        在我的脑子里,但不是我在心里想象和她对话时的声音,或太想念她而需要和她说说话时的声音。好像有人要跟我强调这一点似的,我右手边的湖面啪了一声,像有人在打水,很用力。我朝那边看过去,没看到鱼,连一丝涟漪也没有。但我看到了我们的浮台,映着洒满霞光的湖水,就在离我约一百码外的水面上。

        “我游不了那么远的,宝贝。”我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努南?”德沃尔在岸上朝我大喊,还伸出一只手,遮在他一只蜡做的大耳朵上面嘲弄我,“听不清楚!你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惠特莫尔依然发出一阵清脆刺耳的怪笑。他是约翰尼·卡森,她是艾德·迈克马洪)知名。艾德·迈克马洪(Ed McMahon)则是《今夜》节目开始时介绍约翰尼·卡森出场的报幕人。">。

        浮台,我明白了,浮台可能是我脱身的唯一机会——这一带的岸边就我们这一座浮台,离惠特莫尔目前最远的乱石射程还有十码。我用狗刨式朝那方向游过去,两条手臂重得跟先前的腿一样。只要一觉得我的头重得要沉到水里去,我就暂停一下,踩一踩水,在心里叮咛自己放轻松:我情况还不错,表现也还可以,只要不惊慌,就可以转危为安。岸上的老太婆母夜叉和怪老头大浑蛋看我动也马上跟着动。只是,两人一看到我游过去的方向,笑声就停了,叫骂也停了。

        有好一阵子,浮台与我之间的距离好像怎么也无法缩短。我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说这只是因为光线愈来愈暗。湖水已经从艳红转为紫红再变得几近墨黑,跟德沃尔的牙龈差不多。随着我气愈来愈短、手臂愈来愈重,我给自己打气的信心也就跟着愈来愈低。

        我游到离浮台大约还有三十码的地方时,左腿忽然一阵抽筋。我略朝侧边翻一下,像帆船搁浅的姿势,伸手去抓腿上纠成一团的肌肉,却又吃进大口的水。水一股脑儿全涌进喉咙,我想咳出来,干呕几下就整个人朝水里沉,只有肚子还朝上,使劲要吐出水,还有一只手往后伸,去摸膝头上方抽筋的部位。

        我心里虽然这么想,却异常平静,反正事已至此。

        这时,我却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颈背。头发被人一拉,那种痛瞬间把我拉回到现实,比打肾上腺素还有效。接着,我又觉得有另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左腿,有短短那么一下但很舒服的热热的感觉。抽筋不见了。我猛一下从水里钻出来,开始游泳——现在是真的在游泳,不是狗刨式。好像不出几秒,我就已经游到了浮台侧边的梯子,喘得又重又急,不知自己是真会没事,还是心脏会像手榴弹一样爆开。等到我的肺终于解决了缺氧的问题,一切就平静了下来。我在那里又等了一分钟才爬出水面,迎向仅剩的幽幽薄光。我在浮台上面站一下,面朝西,弯着腰,双手搭在膝盖上面,身上的水一直朝下滴,落在浮台的木板上。之后,我转过身来,想给他们比个神奇的双鹰手势,不是只抓了一只小鸟。但没人可以让我示威,大街上不见一个人影。德沃尔和罗杰特·惠特莫尔已经不见了。

        可能走了吧,但我不能忘记大街上有许多路段是我看不到的。

        我盘腿坐在浮台上面,等月亮升起,凝神注意周遭的动静。过了大约半个小时,也可能是四十五分钟。我看过表,但没什么用;表进了水,停在七点半。德沃尔欠我的东西现在又要加上一只天美时的夜光表——二十九块九毛五!你这大浑蛋,给我吐出来!

        后来,我终于从梯子上爬下来,钻入水里,开始划水朝岸边游过去,尽量压低划水的声音。我休息过了,头不痛了(虽然颈背上的那个包还是一直在抽痛),也不再歪歪倒倒或疑神疑鬼。真要说起来,最惨的其实是这一件——我不仅要应付溺亡小男孩的鬼影,躲避砸过来的石头,在湖水里面挣扎,脑子里还不停质疑这些是不是真的。那个很有钱、老不死的软件大亨绝对不会因为正好看到我这个作家就临时起意要把我淹死吧?

        今天晚上的历险记,会不会仅仅是因为不小心被德沃尔撞见的缘故?纯粹巧合,如此而已?还是他真找了人一直在监视我?从七月四日那天就开始监视我了?……搞不好就在湖的对面,真有人准备了高倍望远镜在监视我?你神经兮兮讲什么鬼话!我准会啐这么一句……至少在他们两个出手害我差点像小孩子折的纸船沉到泥塘里般淹死在旧怨湖里之前,我是会啐这么一句。

        但我还是下定决心,管他有谁在湖的对岸监视我!管那两个老家伙是不是还躲在大街的哪一段树丛后面!我偏就是硬着头皮往前游,一直游到好像有水草在搔我的脚,看到归我所有的那一弯湖滨。我在水里站定了脚,冷得瑟缩了一下;现在的晚风刮在身上还真有一点冷。我一瘸一拐上了岸,一只手举起来护住头,生怕又有一轮石头炮弹飞来。没有石头。我在大街上略站了一会儿,牛仔裤和马球衫一直在滴水。我先察看这一边,再察看另一边。看来,世界的这一处小角落只有我一个人。最后,再看看湖面,一道幽幽的月光从湖滨一路洒到浮台。

        “谢谢你,乔。”我轻轻说了一声,就转身沿着枕木步道往别墅走去。才走到过半的地方,我就忍不住停下脚来,往步道上一坐。我这辈子从没这么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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