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词的语言极少用典故，前期词常用市民的俗语，后期词多用朴素精练的白话，没有任何人为雕琢的痕迹。读柳词像是在听柳永与我们说明白自然的家常一样，觉得十分平易生动而又亲切愉快。刘熙载评柳词的语言“明白而家常”实在是深中肯綮之言。我们现在来分析几首柳词。如《法曲第二》：

        青翼传情，香径偷期，自觉当初草草。未省同衾枕，便轻许相将，平生欢笑。怎生向，人间好事到头少。漫悔懊。

        细追思，恨从前容易，致得恩爱成烦恼。心下事千种，尽凭音耗。以此萦牵，等伊来，自家向道。洎相见，喜欢存问，又还忘了。

        “青翼”，传说中传递书信的使者。“偷期”，偷偷约会。“当初草草”，由于约会是偷偷摸摸进行的，所以女主人公觉得当初太潦草匆忙。“未省”几句，补足上“当初草草”意，是说还不明白同眠共枕是怎么回事，就轻易地以“平生欢笑”相许，答应一辈子与情人相好。“怎生向”，当时口语，无奈何的意思。“漫悔懊”明明是说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太晚了，过片又说“细追思”，可见她明知后悔白搭也不能忘情，也可见这位女主人公感情的缠绵执着，对自己的心上人一往情深。过去太轻率太幼稚地真诚相许，想不到从前的恩爱换来的是如今的烦恼。“心下事千种，尽凭音耗”，无限的痛苦、懊悔、委屈、猜测、失望、怀疑、希望等复杂的情感，没有办法当面向对方诉说，只能凭书信往来。“以此萦牵，等伊来，自家向道。洎相见，喜欢存问，又还忘了”数句，把一个细腻善良、温柔多情的女性勾画得栩栩如生。词中“传情”“偷期”“草草”“相将”“怎生向”“到头”“悔懊”“自家”“萦牵”“又还忘了”等都是当时的口语，读来就像听一个多情温柔的姑娘，向我们说悄悄话，像听家常话一样的亲切自然，人物刻画得也十分生动形象。

        又如《锦堂春》：

        坠髻慵梳，愁蛾懒画，心绪是事阑珊。觉新来憔悴，金缕衣宽。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把芳容整顿，恁地轻孤，争忍心安。

        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云鬟。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待伊要、尤云殢雨，缠绣衾，不与同欢。尽更深，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

        “髻”，发髻，已婚妇女的标志。“阑珊”指事物将尽或衰落，此借用来指心情的抑郁低沉。“诮譬”是当时的口语，与人调笑耍闹。“尤云殢雨”，“尤”即过分；“殢”，纠缠不清，缠绵。“云雨”指男女之间的性生活。“尤云”句指过分贪恋男女欢情，缠着要做爱。“尽”，听任，等到。“款款”，慢慢地。“无端”，没道理，引申为胡来。

        此词是一位女性的内心独白。开端直接诉说自己情绪的愁闷和精神的慵懒怠倦。接着说自己因精神苦闷引起的面容憔悴消瘦。“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认得”，料得，想得出来；“疏狂”，放荡轻狂，是女性骂负心郎的话，此处代指负心郎。她说可以想见这轻狂的负心汉正在外面与别人调笑取闹，心里完全若无其事，已把我这位昨日的情人忘得一干二净。爱情是一种十分复杂的心理现象，有时对情人既爱又恨，往往正是因为爱得深才恨得切。她恨情人抛弃自己，恰恰是她爱她的情郎，如果她对情人无意，那么被他抛弃也就无所谓愁了。她并没有长久地沉溺痛苦绝望之中，想采取行动自我振作一番。她知道自己能重新赢得这位负心汉的爱情，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的姿容，所以她把“芳容整顿”。“整顿”的不仅是她的外表，也是她内心的振作挣扎，显然这位女性对自己的芳容十分自信，“恁地轻孤，争忍心安”！这位女性个性很刚强，并没有被打击压倒，这是市民意识的觉醒，初步意识到幸福应该自己去追求，她有比较强的自我意识。过片进一步写她对负心郎的埋怨：“依前过了旧约，甚当初赚我，偷翦云鬟。”“依前”，像从前一样。“云鬟”是指如乌云似的头发。古代男女分别时有互为盟约发誓并由女子剪发为赠的习俗。赠发是为了使男人见发如见人，另外还有让头发缠住男子之心的寓意。如柳永《洞仙歌》：“夜永欢余，共有海约山盟，记得翠云偷翦。”她埋怨“疏狂”的情人像从前一样过了旧约的归期，可见他的疏狂失约不是一次两次，他自己违背诺言却要骗她剪发为赠。恼恨之余盘算着他下次来时，如何收拾这位负心郎，如何跟他算总账。首先是把他晾起来冷落一番，“几时得归来，香阁深关”，等他来时把自己的卧室关上，任凭他怎么纠缠要亲热一夜，让他自己裹着被子到一旁去睡，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的厉害。然后“尽深更，款款问伊，今后敢更无端”，到深更半夜再板起脸来慢慢从头到尾好好数落他一顿，看他今后还敢不敢胡来，还敢不敢到外面去寻花问柳。

        这首词使用当时的口语，明白如家常话，刻画了一位细心泼辣并有心计的女性形象，她那份尖酸泼辣的个性，与逆来顺受、温柔敦厚的传统女性迥然有别。相比之下，上首词的那位女性性格就要温存柔弱得多。大家比较一下两词中各对负心郎的处理方式和态度，就可看出两人的为人差异。词人也用了许多当时的家常口语，如：“是事”“认得”“诮譬”“恁地”“争忍”“敢更”“忍心”等。

        我们再来看他后期的羁旅词，如《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渡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丁宁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又如《卜算子慢》：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楚客登临，正是暮秋天气。引疏砧，断续残阳里。对晚景，伤怀念远，新愁旧恨相继。

        脉脉人千里。念两处风情，万重烟水。雨歇天高，望断翠峰十二。尽无言，谁会凭高意？纵写得，离肠万种，奈归云谁寄？

        这两词虽然没有用口语，但语言仍然通俗平易，即使现代读者基本不翻字典也能读懂。平易的语言，流畅的意脉，使柳词能直接打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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