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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订婚比结婚重要

        

“水月春秋”和春秋水月



        文、莹二人自苗圃归来之后,莹莹那点与生俱来的母性使她对这对小白鸭,简直钟爱备至。谁知这两个小东西极有灵性,以爱还爱,它俩一歪一跛地跟着莹莹呱呱地叫,使莹莹一时也不忍离开它们。

        莹莹还有只宝贝——那只林老师的小兔子。文孙给它做了个铁丝笼和草窠,放在防空洞内已过了一冬,肥成一个毛团团,莹莹也把它的笼子搬出防空洞,放在荷池之边,让它也在池边欣赏阳光空气,看两个爱侣小白鸭在池内嬉游。文孙又叫十三太买了个篾制鸡罩,晚间就把这三个宝贝罩在一起,吃晚餐过夜。

        莹莹本是革命家,终日嚷群众宣传、干革命,但自从这三个宝贝由她抚育,她也把革命忘了一大半——心心念念的是这三个宝贝。革命只好交给男朋友去代劳了。

        文孙为着上次的“九里沟报告”遭了批评,这次既不接吻也不拥抱,一人躲在洞内,孤灯荧荧,在绞其脑汁。他这篇新的“社会报告”文题叫“水月春秋”,副题叫“从一个尼姑的悲剧到一个建国干部的成长”。在这篇文章里,文孙从那因犯淫而被丈夫“休”掉、逐往尼庵的老道姑叙起。文孙深为老道姑不平,对那封建吃人、男尊女卑的传统社会作出沉痛的抗议。

        文孙也对那场三十年代初期中国人杀中国人的残酷内战,作了惨烈的呼吁——中国老百姓自己之间的争执,为什么一定要用枪杆来解决?用鲜血来洗刷?有个强大的中央政府,社会之间的不平,为什么不用法律,用政策,来加以改革?而千万吨鲜血,亿万吨枪炮子弹,究竟增加了社会的不平,还是减少了社会的不平呢?

        就以他们西山东区的张林刘涂四大官僚地主来说吧,他们在这工商业日进千里之时,几千担稻米,也换不了一部城市中产阶级私用的“别克牌”汽车。这些地主,如不移居都市,化农业为工商,也会自动消灭。再者政府有枪杆数百万支,一纸命令,也可使地主阶级消灭于旦夕。政府为何不做,而任听农民自己揭竿而起?如此纵把西山东区的四大家族成员全部杀光,财产分掉,也解决不了中国“贫弱”的问题。孙中山先生不是说过,中国的问题是“大贫和小贫”,杀完小贫也救不了大贫。

        以作者的观察,中国抗战和以后的问题,应是“废除不平等条约”、“振兴实业”、“建立有效率的廉洁政府”、“培养有知识有节操的青年干部”,“使中国追上欧美国家”、“富国强兵”。在这一报告的结尾,作者便举出“苗圃,弄得从无到有的故事”。

        “老实说,”这报告结论上说,“中国当代青年,谭志平并不是个特出的例子。像这样实干苦干的青年技师,全中国何止千百万人!只要政府政策正确,高级领袖公忠体国,领导有方,不愁中国不能变成十个八个甚至几十个的日本呢!”

        文孙把这草稿给莹莹看,莹莹看得直是鼓掌。二人再稍事修改之,由莹莹埋头抄起,真是情文并茂,写作均佳。当晚莹莹便把这篇《水月春秋》交上去了。小组会议在朗诵并热烈讨论之后,竟被评为“甲级一等”报告。莹莹也一洗前文满面羞辱,一夜高兴非凡;睡在床上,还在默诵报告里的警语佳句,高兴得一夜未大合眼,内心中不用说更佩服男友的才华,而愈想愈爱。为急于向文孙报告“甲级一等”之评,真是等不到天明。

        而在文孙那边,他交卷之后也如释重负,乃专心致志想到自己遵父命,搞个公开订婚仪式。姚大余一向是文孙的智囊,也是最欢喜跑腿的“司务长”,文孙乃把这心愿私下告诉大余,谁知大余诡计多端,他正在和张指导员计划搞“庆祝台儿庄胜利联合大游行”,节目中有“提灯会”、“双鱼演出”(《打渔杀家》、《渔光曲》)等等。事后由参加演出的“临中歌咏团”和“政宣戏剧组”来个联合“庆功晚会”,就在“张家花园举行”,由“林放鹤堂”捐款做东,“庆功会”中便宣布林文孙、叶维莹公开订婚,岂不是天衣无缝?既可达订婚目的,又可免大张旗鼓,而请的客人,又都是男女双方最好的朋友。友朋亲戚中沧海遗珠,人家也不会见怪,岂不十全十美?

        “大鱼”的办事才能,文孙是五体投地的,他有信心面面顾到,绝无差池,而大鱼又是刘朝奉刘祖安的熟友,二人同心协力,自然万事如意。文孙和大鱼商量了一晚,一切由大鱼负责,刘祖安只是遵命办事。文孙也觉十分妥当;明早一下课,便去告诉未婚妻,四月订婚,六月结婚——终身大事,一切圆满安排。心安理得,也就在宿舍床上呼呼大睡了。

        

“大仙”和“当票”



        第二天文孙在“解析几何”堂上,专等下课号,只嫌手表秒针转得太慢。终于号声响了,文孙丢下书包,跨上坐骑,一溜烟便跑到花园里去。不去也罢,一去不免大吃一惊——只见莹莹独自一个坐在荷池边,正在掩面恸哭,她一见文孙来了,便扑入文孙怀内,号啕大哭起来。原来她那三只宝贝,只剩下一只小鸭躺在地上,做垂死挣扎啾啾而鸣;另一只不见了,地上还有点鸭毛。兔子也不见了,地上剩有一摊血,和一点带血的兔毛——显然它们已在半夜为野兽偷吃了。

        文孙见状,不禁咬牙切齿,他乃扶开未婚妻,翻身走入“洞房”去,小莹哭随于后;只见文孙用钥匙打开一橱柜,在柜内取出一支青光闪闪的三号“驳壳枪”。他拉开枪栓,把一整条德制“四○三”号枪弹,压入枪膛,其声辄辄。莹莹虽也曾看过军人挂着“盒子炮”,但是看人拉栓上弹,还是第一次——她多怕枪啊!看这情况,她也惊停哭泣,全身不断发抖,恐惧无比。文孙未和她说话,提着实弹手枪便怒气冲冲地走出洞门,小莹跟在后面跑,直是抖个不停,一跑一跛。

        文孙提着手枪乃沿着山下和墙边草丛,来找那野兽,终于他在墙边的一丛矮树野草之边,发现死兔尸体。这可怜小兔五脏摊满地上,四条腿只剩两条,头也只剩半个,死状至惨,但血迹无多,血似乎被那野兽吸吮了。文孙提着枪仍在树丛后找那野兽,而莹莹则吓得僵住了、麻木了,连哭也哭不出声来。

        文孙对那矮树丛中看了半天,那里似乎有个黑洞,文孙乃举起手枪向那黑洞连开四枪,只见洞内突然蹿出几只老鼠,迅速逃窜无踪。文孙提着枪回身看莹莹,只见莹莹面色苍白,全身抖个不停。

        右手持枪,左手搀住莹莹,文孙说:“这野兽不在这洞内,我们再去找去。”

        这是莹莹第一次看到人开枪,她吓得步履维艰,难于举步。幸好男友温存,扶着她缓缓转过土山,山后便是一块洗衣场、一口井,和三间空无一物的厨房。那土灶上原有三口锅,现在也只剩一口小锅。二人正在东张西望时,忽见十三太面色紧张,喘着气跑了过来,原来他听到后院枪声,不知出了什么事,才匆忙跑来。当莹莹告诉他兔子被野兽吃了,十三太惊慌地说:“那是大仙吃掉的!”

        “告诉我,”文孙气愤地说,“大仙在什么地方!”

        “三哥儿,”十三太惊恐地说,“大仙是仙呢,出没无常……我有时在厨房看到他老人家。”

        “在厨房!”文孙吼了一声,乃在那空无一物的碗橱、货柜中去找。忽然间只听噼啪一声巨响,一只有狗大的白狐自货柜内冲出,夺门逃出厨房,文孙尾随其后,连开两枪没有击中;那狐狸乃爬上树干,跳上墙头,文孙又连开四枪,均未击中,被它越墙逃走。这时文孙枪中十弹俱发,枪膛张开。文孙又压入十发,持枪开后门追了出去,但那狐狸已杳无踪影了。

        文孙关门回来,只见十三太也在发抖,莹莹更面无人色。

        “三哥儿,”十三太颤抖着说,“大仙打不得的呢!这大仙有五十年道行呢!”

        “我久未开枪,未打准,让它逃了!”文孙悔恨地说。

        “打不得呢!三哥儿,”十三太说,“我还向他烧香呢!”说着十三太指指那灶上唯一的一个土香炉。

        “他有五十年道行,我有一百年道行!”文孙说着便把那瓦香炉摔在地下,砸得粉碎。

        “督军小姐,”十三太转向莹姑娘请求说,“三哥儿不信,姑娘要劝劝三哥儿呢!”

        “十三太,”文孙疾言厉色地问他,“厨房里那些细瓷盘碗,和金台面、银台面哪里去了?”

        “我把它们都送到‘当铺’去了。”十三太毫无惊奇地说。

        “你把东西都当了!”

        “五姐他们回来时会赎的!”十三太说。

        “你就这样‘监守自盗’!”

        “……”十三太没有回腔。

        “十三太呀,”莹莹也插句嘴,问道,“林老师那‘汽油炉’,是不是你也偷去当了?”

        “我送到当铺去的。”十三太龙钟地说。

        “你当了多少钱?”文孙又问一句。

        “七毫五小洋。”

        “林老师十五块钱买的呢!”莹莹向文孙说。

        “你看这老烟鬼,是不是东西!?”文孙感叹地说,又问:“你的当票呢?”

        “都放在夹柜里。”

        “全部拿给我!”

        十三太闻令,乃佝偻向前,走回门房,打开夹柜,几乎一柜子都是“当票”。文孙稍一翻阅,见一张“紫檀镶螺钿圆凳”,只当了一块钱。文孙对这一箱当票无法处理,只好告诉十三太,要他全部交给“刘朝奉”。十三太遵命了,但还是向三哥儿再讨了两个“泡子”,才完结这场搜查。

        

泪自长江头,流到长江尾



        文孙提着实弹手枪,搀着颤抖不停、泪痕满面的未婚妻,缓缓走回后苑。莹莹走到池边,蹲下看那小鸭已经声息全无,完全死了。莹莹捧在怀内,哭成个泪人儿,希望它再活过来,哪有可能呢?

        文孙扶着哭泣的莹莹,她捧着个死了的小白鸭,二人走回洞中。莹莹摸着小鸭,伏在桌上,恸哭不已。文孙则痛恨自己枪法不灵,让那凶手老狐狸逃掉。

        “文哥,那真是一只大仙呢!”莹莹一面哭,一面说,因为莹莹的父母以前住在省城也曾向“大仙坊”求“丹方”——因此她对“大仙”也心存畏惧,并听人说过“大仙”的威灵。

        “你也相信!”文孙笑着说,“如果今天我一枪打中,它就只是个狐狸了。”

        “它做大仙为什么不吃素,要吃我的小兔子和小鸭子呢?”莹莹一面说一面哭。

        文孙没有回腔,只辄辄辄辄地把驳壳枪中的十颗子弹退出枪膛,然后用一根小铁杆,顶一块小油布,清洗枪管中油烟。文孙告诉莹莹说,他今天连发十枪,枪管中有烟屑,非清除干净不可,否则便会生锈。说着他把空枪拿给莹莹看。莹莹自枪口看枪管中膛线,青光闪闪,寒气逼人——这是莹莹这个女“兵”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地用手接触过这样锋利的武器;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什么叫“盒子炮”——在她的课堂上“武器学”中叫做“制式手枪”。

        文孙把手枪带皮套放回柜中去,乃取了一把铁锹和莹莹走到山后,找到一块好所在,把小兔遗尸和死小鸭,葬在一起;并捡些砖块,为它们筑了个小墓。莹莹又情不自禁地哭跪于墓前,伤心了许久,才擦着泪和男友走回“洞房”。文孙又自水瓶内取出些热水,让莹莹洗了脸,莹莹躺在文孙怀中,心气才稍觉平和。

        他二人今天本来是要来细商“订婚”喜事的,谁知喜事未谈,却演出个涕泪横流的大悲剧,又办了个小“葬礼”——使本已迷信的莹姑娘,益发有悲剧结局的预感。

        莹莹本已自文梅口中知道文孙和大余商订的计划,喜不自胜。谁知凭空出此悲剧,使她心中郁郁。所幸文孙倒不迷信,他唯一的悔恨是“枪法欠准”,让那个狐狸逃掉。他劝慰莹莹,以后再替她买两只白鸭、一对白兔,以为补偿——婚后他们将永远养一对鸭子,以为纪念,因为鸭子便是鸳鸯,是最看中爱情的。他二人婚后,一定也和鸳鸯一样,永不分离。莹莹虽也擦泪微笑,同意文孙的主张,但是男友哪知姑娘心中的疙瘩——她始终认为二人正预备讨论订婚之时,竟遭此意外,是大大的凶兆,而心中永感郁结——又有谁知道姑娘的郁结,真的一结四十年呢!田军书记的眼泪,竟是莹莹姑娘眼泪的延续,从长江之头,流到长江之尾呢!

        

胜利大游行



        天生万物本是相生相克的。狐狸咬死了兔子、吃了鸭子,不是宇宙中一件大事——虽然它惹起了一个软心肠的少女哭了半天。

        这宇宙中的大事,“台儿庄”之捷,才算是抗战期中一件了不起的兴奋剂呢。在众人的兴高采烈之中,临时中学的师生、政宣大队的官兵学员、驻军的宣传部队、合城上下的商民住户……都认为抗战已胜利在望,大家来个一整天的“台儿庄胜利游行祝捷大会”,使全城轰动、热闹非凡。

        庆祝大会是在文庙明伦堂前广场举行的。揭幕的是临中歌咏团的抗战歌曲大合唱,从《义勇军进行曲》到“流亡三部曲”,到《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还加个《大路歌》。歌声起处,万人和之,真是声闻数十里。

        合唱之后,则由驻军宣传队演了一幕滑稽粤剧,叫做《广东先生遇到山东响马》。粤剧之后,则是政宣“平剧组”的《打渔杀家》;压轴的则是政宣“话剧组”改编演出的歌剧《渔光曲》——这两出剧,都是张指导员精心改编,并亲自导演的。压轴戏是当家青衣叶维莹出台,女高音曹文梅幕后佐唱,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使雄壮的抗战歌曲,一变而为“爹爹剩下的破渔网……”,使听众更生哀婉之感,气氛为之一变……

        对抗战破敌是咬牙切齿;对济弱救贫,又心怀凄楚……有血有泪,两得其长,令人感奋。会后天黑,戏剧收场,提灯会开始。领队的有驻军“八仙过海”的高跷;接着便是舞狮、游龙、彩灯;压尾的则是临中歌咏队的“跛鸭队”,二十多只各色大鸭,呱呱而过,最后则是一只“丑小鸭”和一只“跛公鸭”,一只娇小,一只胖大,一歪一跛,行动滑稽,使全街观众尤其是孩子们,嬉笑欢乐,学着一歪一跛,尾随其后……锣鼓声喧、爆仗满街、欢声彻夜……人人弄得精疲力竭,但没一人不嬉笑而归——真不愧为一场庆祝胜利的大游行……

        

庆功双宴



        一个狂欢之夜后的早晨,垃圾满街、路人绝迹是可以想象的;但是姚大余天未黎明已经和刘祖安朝奉,率了十多精壮男女赶往“张家花园”——他二人正在协力筹备一个四五十人的“庆功双宴”。

        大鱼告诉文孙,今日是他的大喜之日,应该诸事不问,好好休息一天,晚间加入“跛鸭队”,参加宴会好了。大鱼也叫文梅告诉莹莹,睡个好好的早觉,休息一天,留下精神参加晚间的“庆功双宴”。二人都遵命了,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各自在校中、队中闲荡一整天。直至金乌西坠、月上东山,二人才随着各自的队伍,携着游行和表演的道具,嘻嘻哈哈走到张家花园。一到园门慢说莹姑娘,连林三少也愣住了。只见那黑漆大门洗刷一新。门前一对大红灯笼,上面贴着硕大金字,一面是“庆祝抗战胜利”,另一个是“恭贺林叶连枝”。门上也有新贴门联:“胜利从天降,爱情动地来。”

        一进大门,更是张灯结彩,鲜花满园,莹莹一看便知这些鲜花都是从苗圃借来的。果不其然,志平和小燕都还在奔波布置。老张等三个工友正忙得满头是汗。

        众人一进后苑,那更不得了,那水榭被布置得富丽堂皇——原来刘朝奉化了两百七十余元把原有紫檀大理石桌椅、纱灯、盆景等,全部自当铺赎回,并洗刷一新,重新布置起来。园中两盏大型“汽油灯”,把全园照得如同白昼。那荷池之中也漂了些红烛莲花灯,山径和“一览亭”上,也宫灯处处,人行其间,几疑是仙境。临中同学、政宣队员,多数未进过“张家花园”,从未想到这个没有“公园”的县城,却有座这样美的“私家花园”。文梅等又率领一些女同志参观了文莹的“洞房”,真羡慕无比。在洞内衣橱里,她们还找出莹莹的“日记”、“诗钞”和裙衫。

        “刘四啊,”涂公主私下告诉表哥说,“你看林文孙和叶维莹,就躲在这里,偷鸡摸狗!”

        刘四笑着说:“谁有这个洞,谁都会偷鸡摸狗。”刘四声音说得很大,听到的人,都不免大笑。大家正在山上山下、池边柳下,乱嘈嘈嚷着游着,忽然一阵锣声,要大家入席。

        原来这水榭之中,筵开五席,中间主席全是“金台面”,用的是张家自苏州带回的镀金盆碗,在灯光之下,辉煌无比。其他四席,也是象箸银杯,十分豪华。主席之后挂着“囍”字红幔,把金台面更衬得红光闪闪。

        今次宴会姚大余是司仪。他个子大、声音响,呼着姓名头衔为“主席”安座。他叫出首席首座是订婚新人,由文梅、大余分别为新夫妇制服簪上金花入座,全体鼓掌。

        其余首席主宾是新人舅父母朱朝奉夫妇、临中教务主任黄觉西先生、政宣张指导员叔伦、女方“表哥”阿七哥、歌咏队导师褚裕光。另外则是张秀兰和曹文梅。其他四席,则由众人“自由入座”。

        在这五席之间斟茶倒酒的,则是“春江大酒楼”的账房所率领的小聋等一群职业茶房。听命打杂、在新夫妇背后侍立的则是刘朝奉夫妇和几位女佣——包括临时赶来的周嫂。她站在“三奶”背后简直寸步不离。在众席中穿来穿去斟茶的十三太,今天也穿上半新绸坎肩和灰绸夹袍、黑缎瓜皮小帽,容光焕发,俨然两个人了。另一个使莹莹惊奇的则是阿七哥。阿七哥居然也穿了蓝缎夹袍、黑马褂、黑呢帽、新布鞋,行动虽然不大自然,也分明是另外一个人了——他是文孙叫刘朝奉特地请来吃喜酒的;行头也是刘朝奉为他特制的。

        酒过三巡,司仪姚大余起立声明今日“庆功双宴”的旨趣。一是庆祝胜利游行及临中政宣联合演出的成功,由本地乡绅“林放鹤堂”邀宴庆功。第二个目的是庆祝临中歌咏团团员林文孙同学,和政宣话剧组演员叶维莹同志的“爱情结合”、“公开订婚典礼”。姚语方毕,群众便鼓噪起来,要新订婚夫妇表演kiss。

        大家这一鼓噪却被大余洪亮的声音压了下去。他说kiss可以慢慢来,先得有师长训话、指导员训话。不教导、不指导,他二人哪里会kiss呢?群众大笑之后,司仪乃请男方家长代表黄觉西老师训话。黄老师是个教古文的,引了一些、《礼记》,大家鼓了个掌就算了。

        司仪次请政宣张指导员训话。张说他当了一辈子“指导员”,还没有“指导过kiss呢!颇为失职……”引起全场大笑。

        接着张便郑重其事地指出,今日林、叶二人的结合,不是传统的什么“门当户对”的结合。他二人的结合却正是门不当、户不对。女方是无产阶级出身、意志坚定、牺牲性强烈,为民族革命、社会革命献身到底的第一等革命女战士。她对革命的意义认识彻底,她虽是个文弱的美女,但是在革命斗争中,是半步不会退让的战斗员。——总之她是我们革命阵营中,最坚强、最彻底的标准革命同志。

        至于男方呢,张说他是资产阶级、大地主阶级中最有良心,丝毫没有为物质享受所腐化的标准的品学兼优的青年知识分子,是我们革命阵营中最理想、最忠实的同盟军。他在文科学堂德智体兼优,家庭环境又富裕,学的又是最实用的理工科,将来留欧留美归来,必然是全国第一等科学家——因为他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都联合导引他向这一方向发展,是我们民族革命抗日战争之后,最优秀的建国人才。所以今日林、叶联姻正象征着我们全国各阶层联合抗日的现阶段的大团结,和抗战胜利后各阶级各抗日党派继续联合建国的远景。

        “林、叶两位新人,和在座各位长辈、各老师、各同学、各同志、各服务男女工友同志们,”张指导员擎起金杯,大声说着,“让我们一致为两位新人祝福,并为各阶级各抗日党派永远联合抗日建国而干杯!”五席客人同时起立,姚大余在张指导员事先“指导”之下,也早为服务工友预备了酒杯,大家一致起立举杯为新人祝福,饮毕放杯鼓掌欢呼。欢呼的内容,还是要新人当众kiss,并说是张指导员已经“指导”过了。

        众人起哄不已,最后还是周嫂有经验,她服侍过林家庄“大七少”订婚,曾有先例——她取出一条真丝绣龙凤红手帕,要两位新人隔着手帕接吻一下,才算勉强对付了群众的抗议。当众人闹毕坐下之时,却发现少了一个提壶斟茶之人——原来十三太在众人闹酒敬酒之时,私下猛喝大曲、花雕,喝得烂醉如泥,几乎未栽入荷池淹死。小聋等乃把他拖入山侧草丛,让他睡去,大家继续嬉笑闹酒猜拳。司仪姚大余大声请家长训话,但是朱光直一句话也说不出,鞠个躬了事。司仪又请“新人讲话”,新人也讲不出话来,大家协议,请新人即席向群众及老师、指导员三鞠躬。

        这席酒,是春江最高级的酒席,而食客之中,除朱光直夫妇之外,没有一个超过四十岁的。五席中四十人以上都只是不满二十的小胡闹。排翅、燕窝、银耳、银针、雀舌、汾酒、贡酒、花雕……真都被狼吞虎咽地糟蹋了。但是大家都吃个晕晕倒倒,大腹便便,来等候着大余安排的“余兴”节目。

        

百鸟朝凰和走锅绝技



        大鱼的办事能力是全国一等的。他早就想到宴会之后的“余兴”,第一项应以“解酒”为宜。因为大家都喝得晕晕倒倒,酒醉未醒,还欣赏什么“余兴”呢?所以当菜肴将尽、众人还不忍放杯停箸之时,大鱼招呼春江侍者上银针、雀舌等浓茶解酒,把盘碗杯盆全部撤去,另补些带酸性金橘等甜食,中和酒性。

        众人茶方沾唇,大鱼乃报出,政宣戏剧组名丑郭连环,表演“短笛”和“口技”——“百鸟朝凰”。

        郭的个子小小的,站起来鼻子一皱,便令人发笑。他鞠个躬乃自袋内取出五寸长的竹笛,吹出个“百龄展翅”。原来是一鸟独唱,接着便是二鸟对唱,接着便三鸟五鸟、八鸟十鸟……乃至百鸟争喧。起先只有“百龄鸟”,接着“黄鹂”、“黄莺”甚至“八哥”、“鹿雀”、“乌鸦”、“野鸭”,乃至“雄鸡”、“母鸡”……统统加入,相扑相打,热闹非凡。最初人们只以为是一只笛子,发出如许声音。但忽然间却听到老“凤凰”在抱怨,说:“丫头们,太吵了,小声点,别吵了新人……”大家定神一看,才知道郭连环的笛子不见了,他是用嘴发出各种鸟声,大家为之目瞪口呆。

        老凤凰抱怨之后,众“丫头”不敢大声吵闹了,乃窃窃私语,众鸟投林,其声啾啾……众人倾耳细听,只听一只鹦鹉也在低声抱怨,它说:“什——么——别吵了新人……”它呱呱呱呱了一次,又说:“他们一对新夫妇……两个旧家伙!”众人闻言,不觉哄堂大笑,酒也醒了。郭连环收起短笛,向那对新人“打个千”,说声对不起——又引起哄堂大笑,好不乐煞人也么哥!

        接着司仪报告,下一节目是“走锅”,由阿七表哥表演。

        只见两个工人抬来一只大铁锅,平放于榭前平地中。

        阿七取下呢帽,扎了一条腰带,把前袍襟半塞腰带中,走到锅边,拳掌合抱向四围观众行过礼,然后在锅边蹲下“马桩”,闭目屏息。当众人正屏息而观之时,阿七忽“哈呀”一声,纵身跳上铁锅之边,铁锅摇晃,阿七则配合这摇晃频率在锅边走动起来。最初锅摇得很厉害,但是随着阿七飘飘然随锅沿打圈圈,锅的摇晃亦渐次减小,最后几乎完全不动。阿七又“走”了两圈,乃纵身而下,面不改色,锅亦不动。

        阿七行了个礼,众人拼命鼓掌,无不咋舌称奇。

        这时司仪因大家酒已全醒,乃报告下一节目为团体歌舞剧:《丑小鸭订婚》,要全场观众集体参加,昨日化装游行的行头,今晚废物利用。

        这个歌剧是临中歌咏团和政宣戏剧组的集体创作。但是音乐制谱则是临中音乐老师褚裕光的个人杰作——这个简谱是集体搞不来的。这场歌剧是如何登场的,作者也只能听到“二手资料”,还是根据林博士四十年后的回忆,把原剧本简略地写出吧。

        

《丑小鸭订婚》(土风舞歌剧)



        编剧者:“临中歌咏团”、“政宣戏剧组”集体创作音乐制谱:褚裕光

        主任导演:张叔伦

        演出者:“临中歌咏团”、“政宣戏剧组”全体成员演员表(以出场先后为序):

        鸭指导员:姚大余饰

        女鸭队员:临中、政宣女同志九人

        男鸭队员:临中、政宣男同志九人

        女丑小鸭:金实饰

        男胖跛鸭:卜斗焕饰

        音乐伴奏:政宣声乐器乐组

        布景:小山之侧、鸭池之滨

        时间:月上东山、鸭群饱餐之后

        灯光:汽油灯降低亮度

        幕启时:鸭指导员,头戴军帽,颈挂一尺长、八寸宽、红底双杠、一星少校领章,翅膀夹指挥刀,蹒跚而出。

        鸭指导员(下简写“指”):今天晚餐吃得这么饱、酒喝得这么多,田螺吃了一肚子,如何消化?(拍肚皮、舞指挥刀)哼,要跳个土风舞……不,跳个踢跶舞(跳了两下,看看自己硕大的鸭掌,摇摇头)。不行!不行!(用翅膀抓头)嗐,人类可以跳踢跶舞;我们鸭类,也可跳个拍拍舞(用脚拍拍跳两下)。蛮好哎!蛮好哎!呱呱呱呱……好主意!好主意!……(大叫)丫头们,呱呱……月光这么好,上来跳个拍拍舞啊……呱呱呱……

        女鸭队(头扎红缎结,上):呱……呱……呱……呱……

        指:呱呱……呱呱呱……来来来……呱呱呱……排个“一字长蛇阵”……呱呱……(用翅膀抓头)……有女鸭,没男鸭……呱呱也不行啊……呱呱……哎(大叫)Boys,boys……上来……上来……

        男鸭队(颈系硕大黑绒蝴蝶结,上):呱呱……呱……呱呱呱……

        指:呱呱……接着女同志……呱呱……一字长蛇阵……呱呱……

        (男女鸭队翅连翅、膀连膀,排成一字长蛇阵)

        指:呱呱……呱呱……你们今天吃得这么饱……呱呱……喝了这么多酒……不运动运动,肚里田螺要出毛病……呱呱……

        女鸭队长(曹文梅饰):呱呱……呱呱……指导员要我们怎样运动?(众女鸭交头接耳……呱……呱……呱……)

        指:呱……呱……丫头……你问我?我是军委会特派少校指导员(挥动指挥刀)……呱呱……

        男鸭队长(刘希曾饰):报告指导员……呱呱……你是不是要指导我们kiss?

        指:呱呱……胡说……kiss是人类的丑事……我们鸭类嘴这样长,如何kiss?

        众鸭:(交头接耳)……呱呱呱……抗议……抗议……

        指:不指导你们kiss,指导你们跳舞!(大叫)乐队奏乐……呱呱……

        (乐队中手风琴开始演奏,洋鼓、洋号、二胡、四胡、风琴,也开始试音。)

        指:Boys,girls,听音乐,听我口令!(众鸭歪头,细听音乐……)

        指:(下口令)上前三步,呱呱呱!(众鸭听命出操)向后三步,拍拍拍!(众鸭听命向后顿足)向左三步,拍拍拍!向右三步,呱呱呱!(众鸭听命脚踏口叫)

        (指导员令众鸭重复十余次。)

        指(唱):人类跳舞,踢踢跶;我们跳舞,劈拍拍。向前抗战,劈劈劈;回头建国,拍拍拍。又抗战、又建国,生命到此才快乐。又抗战、又建国,民族到此才复活……(全体同舞、同唱)

        (音乐变调)

        指(唱,众和):我们都是好兄弟,我们向左打圈圈。(用刀指女队唱)我们都是好姐妹,我们向右打圈圈。手牵手,心连心,我们是抗日义勇军。你拉我,我拉你,一个小圈,四条腿(舞队变形,由两大圈转为二人挂手打小圈圈)。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小圈四只眼……

        男队队员甲(大叫):报告指导员,我这小圈只有两条腿、两只眼!

        女队队员乙(搭腔):我的小圈也只一个人。

        (舞蹈停止,乐队终止。)

        指:怎么会呢?怎么会有个孤鸭?

        众鸭:你两个挂起来不是正好吗?

        指:那怎可能!人类跳舞可以男女合跳;我们鸭类文明,男女授受不亲。

        鸭甲:报告指导员,那胖老公和丑小女,躲着在谈恋爱,不参加我们舞会。

        指:(把刀一挥,胡子一吹,大怒)那怎可以破坏军风纪!他们躲在什么地方?

        众合:他们躲在防空洞里。

        指:那怎可以?男女队长,去把他二鸭抓出来。

        (两位鸭队长带了几个男女鸭兵,走入防空洞,先把歪嘴丑小鸭拖出来,又把胖老公拖出来。胖老公哭泣不肯。)

        指:你两个为什么不守军风纪,竟然躲在防空洞谈恋爱,胆子好大?

        跛胖鸭:报告指导员,我们订过婚了嘛。

        指:你们什么时候订过婚?

        众鸭:你刚才不是吃了他们的订婚酒了嘛!

        指:啊!对了。我忘了。委员长要撤我职,呱呱……呱呱……来参加跳舞。

        众鸭﹕呱呱呱呱……(大笑)

        指:奏乐!

        (乐队奏乐)

        指:我们来合唱,大家都是好兄妹,我们一齐打圈圈。手牵手,心连心,我们都是男女抗日义勇军。你穿我,我穿你,男女两圈变一圈。(男女相互穿梭而过,使一男一女手牵手围成一个大圆圈,把丑、跛二鸭围在中央)

        指:我们跳了这么久,唱了这么久,你俩倒做了逃兵了。现在由你两个唱,我们围着你们跳……乐队奏乐!

        (乐队奏乐)

        跛老公(唱):我不嫌你丑!

        众鸭(跳打圈):呱……呱……呱……

        丑小鸭(唱):我不嫌你跛!

        众鸭:呱呱……呱呱……呱呱……(打圈圈)

        跛、丑鸭合唱:我不嫌你丑;你不嫌我跛。我俩心中一团火……呱呱呱……呱呱呱……我两个相爱了!订婚了!

        (众鸭合唱,重复以上唱词)

        跛鸭(唱):我在你左边,呱呱呱……(二鸭挂膀)

        丑鸭(唱):你在我右边,呱呱呱……

        跛、丑鸭合唱:我俩永远不分离;我俩永远在一边……呱呱呱……呱呱呱……

        (众鸭双双挂膀合唱,重复此唱词)

        跛鸭(唱):我咬你上边,呱呱呱……

        丑鸭(唱):我含你下边,呱呱呱……

        跛、丑鸭(两喙相咬,合唱):我俩就接吻了……呱呱呱……(众鸭接吻合唱,重复原唱词)

        跛鸭(唱):你爱我。(两手相拉)

        丑鸭(唱):我爱你。

        跛、丑鸭(合唱):两个鸭子四条腿,呱呱呱……跛鸭(唱):两腿在上边。(两鸭一前一后)

        丑鸭(唱):两腿在下边。

        跛鸭(唱):那我俩就可“交尾”了。

        丑鸭(生气,说白,乐声下降):这样不要脸。刚订婚,就要交尾?

        众鸭(合唱):你爱我,我爱你,两个鸭子四条腿。两腿在上边,两腿在下边——那我俩就要交尾了——呱呱呱……呱呱呱……(众鸭大笑)

        丑鸭(生气,低下头来冲过去,在跛鸭有绷带的伤腿上,拼命钳了一下,把胖老公冲得白肚朝天,丑鸭也冲到老公肚子上去)

        (跛鸭伤痛不已,呱呱不停,频频叫痛。)

        (丑鸭心有不忍,用歪嘴替他补绷带,又用翅膀按摩其伤处,悔恨不已……)

        跛鸭(在丑鸭扶持下慢慢翻过身来):少奶,咱们林家订婚比结婚更重要呢!订了婚就可交尾哎!(跛鸭轻轻地想伏到丑鸭身上去)

        (丑鸭忙躲开。)

        (跛鸭追上去,追了一段。)

        (丑鸭力竭,蹲在地下。)

        (跛鸭伏到丑鸭背上去,直是摇尾巴。)

        (丑鸭用力一撑。)

        (跛鸭白肚朝天,又摔地上呼痛不已。)

        (丑鸭低头作伸入水中状,又从水中上来,洗个干净,摇头摆尾不止,并呱呱作叫。)

        (跛鸭站在水上,两膀猛扑,颇表雄风。)

        (这时忽有一个硕大鸭蛋,自后滚了出来,蛋壳一破,有两只小鸭,呱呱地跑了出来。)

        指(用指挥刀一指):一个蛋怎么生出两个鸭子来?

        两小鸭:报告指导员,我们是双黄蛋嘛!

        两小鸭的话,使全场五十余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鸭指导员把鸭衣一脱,露出个大余的头来,大叫一声:“谢谢各位来宾和演员,今晚庆功双宴,正式结束!”

        

订婚之余



        这出《丑小鸭订婚》的土风舞歌剧,演出相当成功,但这也是临中、政宣联合演出时,文、莹二人都没有参加演出的唯一一次。二人都只坐在头排中央做观众。莹莹有时笑不可仰,有时又满脸绯红,更有时心酸不已——想到三次自裁的往事,不禁悲从中来。有时又想起这样美好的现在,是否真如张指导员所说的,美满到底呢?莹莹没有这个信心。那个管弦乐队美妙的乐曲,对这位多愁善感的新人,真是声声扣住心弦,一击一跳。

        在这场合下,她尤其为七哥不平。七哥是她早已心许,舍身相献,决心追随情奔的人。只是七哥太忠厚了,太善良了。她和他拥卧一宵,七哥连吻也未吻她一下,而却愿意要“妹妹叫他去死”——天下哪有这样善良的人?虽然他一字不识。

        莹莹想到王干爹的话:“你看那些当官的、读书的哪一个是人?”在莹莹未进政宣之前,她的确认为中国官场上、社会上,“当官的”、“读书的”都是最丑陋的中国人。像王干爹、像七哥,以及她后来才认识的小燕和她父母——韦大爷、韦大娘,是多么“美丽的中国人”啊!知识,知识,只是教坏人变成更坏的凶器。所以她决心要做个小屠户的媳妇。谁知这小屠户七哥太善良,竟使他二人错过这段姻缘!

        这次由于林文孙的胸怀宽宏,不但不对七哥有丝毫嫉妒之心,而且同情深厚,竟把七哥以表兄身份请来吃喜酒。文、莹二人真把他看成亲表兄一般坐在首桌,当了贵宾。文、莹对他嘘寒问暖,敬酒拣菜,无微不至。餐后文孙并把他从“西门仓房”改送至本城最豪华的“悦来大旅社”住宿。这个大旅社,照七哥这样的人,平时找个打杂工都不容易,今日居然成为套房贵宾,使七哥弄得不知所措。莹莹为他一切安排好,并说好明早来陪他早餐。三人谈到深夜。七哥无多话可谈,只是一再告诉文、莹二人,他死掉做鬼,也会来做他二人的保镖。翌晨,文、莹一早便来了。大家在春江早餐之后,文孙要为七哥租头驴送他回梅溪,七哥坚持步行挑担,那是他日常的生活习惯。文、莹二人又自礼物中拣了些贵重的给七哥带回给叶妈、老叔公、干爹、幺三和李会长。文孙并要七哥面告丈母娘,等他们结婚时,便接丈母娘到林家庄同住。

        七哥收好行囊自己挑了,文、莹二人送他出西门,直到赵三宝吹牛的地方,始依依而别。七哥离去时曾诚恳地向文、莹二人说:“文弟和妹妹,将来如果有需要人死的工作,就来找我担当。”七哥说得很诚恳,却把莹莹说得泪流满面,伏在七哥怀内许久,才由七哥劝她返回文孙胁下,又恸哭些时,才和七哥依依而别——莹莹对七哥曾有献身之愿,而七哥从头至尾未尝对妹妹有“腻思”,这是文孙深有体会的,所以对他二人除敬重之外,也毫无嫉忌之心。

        文、莹回到城内,首先去探视舅舅,却见朱光直夫妇忙了手脚,正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文、莹二人订婚虽未声张,但是消息还是外露了。城乡亲友所送的礼物,堆积如山。除西门仓房、张家花园之外,他们送去的便是朱家了。朱家这两间草棚如何堆得了?例如上次来的廖邦平科长,这次便代表“省营贸易公司”兼总经理熊正宜送来“金华腿五只”、“红锡包二十条”。单这一项,便使朱朝奉夫妇傻了眼。“少东”送的银耳、燕窝等就不用说了。幸好朱朝奉这次认识了刘祖安朝奉,不用文孙吩咐,刘朝奉便把朱光直搬了个家,使二老几乎疑是梦境。

        这个“订婚大典”,虽在大鱼安排之下,以“庆功宴”为掩护没有铺张,然善后之事仍多。一切都由大鱼和刘朝奉承担了。文、莹为感谢好友帮忙,特在春江设宴,再请大鱼、文梅,志平和小燕,加上刘四和“公主”,酬劳一番。无人不恭维大鱼这次所主持的盛会之成功,大鱼也深感满意,认为是平生办事杰作之一。

        订婚之后,剩下的便是遵父命“返庄祭祖”了。文孙特地请大鱼、文梅同行,使“公主”和小燕两对都十分羡慕——他们预备就在五月初结伴同行,使文梅兴奋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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