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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悲剧·公元前458年

        航船随着故事漂移,战争的歌声唱到雅典。在这里,我们见证传奇的诞生。

        阿伽门农王从特洛伊回归,一身戎装,身经百战,本欲享受胜利,却突然暴死于宫闱,他赢得欧罗巴的光荣,却带来迈锡尼的毁灭。有人大笑,有人大哭,有人梦想破灭,有人反目成仇。阿伽门农的尸体葬入黄土,与他所有杀死的敌人一样烟消云散。他留下的不仅仅有国度的悲剧,而且有这世界上关于父母子女的最痛苦的悲剧。这一幕悲剧,并不在迈锡尼,而是在雅典——狄奥尼索斯剧院。

        伯特兰·罗素曾说,在全部的历史里,最使人感到惊异或难以解说的莫过于希腊文明的突然兴起了。这话丝毫不假。在公元前5世纪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里,希腊的哲学、建筑、雕塑、戏剧、诗歌、政治都突然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不仅在当时足够傲然于世,而且一直到今天都傲然于世。这本身就像是一出戏,所有的精彩全都集中爆发。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雅典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中心。

        这是最神奇的城邦,短暂、辉煌,突然兴盛到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又突然毁灭在意料不到的悲哀。用百年盛衰改变千年世界。

        

悲剧的魅力



        当阿伽门农回到故乡,他带着满车的荣耀和战利品。还没有到家,遥望的战士就将消息传到宫廷。火把里传来希望,传令官讲述海上的艰难。

        阿伽门农终于归来。所有人为他欢呼,铺上鲜花覆盖的红毯。十年鏖战,风尘仆仆,王后在门前热情迎接。没有人能预见他的死亡。只有他的战俘——特洛伊的卡珊德拉,懂得神谕的女孩对着天大声呼号,用凄厉、恐怖的声音预报阿伽门农即将面对的死亡和她自己即将面对的死亡。她看得到自己将死,但还是在这预见中跟着阿伽门农一步一步走进宿命的殿堂。

        这是命运上紧发条的时刻。一声惨呼,血溅宫墙。

        杀死阿伽门农的人是他的妻子——王后克吕泰墨斯特拉。她手执长剑,对围住她的愤怒的长老作了一番令人心惊的辩白。这个女子坚决、冷酷、令人畏惧,也令人同情。她和她的情人处理了余下的事宜,成为国度的主人。

        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莫过于卡珊德拉的预言,她看得清明透彻,声音却无人能懂。

        这一切是戏剧《阿伽门农王》告诉我们的故事,从捷报传来,到自我辩白。它是剧作家埃斯库罗斯的悲剧,《奥瑞斯提亚》三部曲的第一部。公元前458年,悲剧《阿伽门农王》在狄奥尼索斯剧院上演,大受欢迎,为埃斯库罗斯赢得戏剧节的奖杯。

        公元前5世纪,每个雅典人都爱看戏剧。他们每年举办戏剧节,在节日中评选出最好的剧本,为诗人颁奖。希腊戏剧是动人心魄的典范。它们简洁明朗,角色不多,但层次丰富。演员的装扮并不复杂,通常是长袍加上面具,戏剧的关系并不用衣着表现,而完全用台词。剧本用诗作载体,舞台上有歌舞作衬托,歌队会唱出戏剧的过场和超脱的旁观。内容一般是古典神话,从史诗和传说中寻找题材。最早的戏剧以悲剧为主,它们肃穆高贵,严肃悲伤,让观众不由自主地跟着演员一同激昂,直面生死的无常。

        狄奥尼索斯剧院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文化的中心。在雅典卫城山脚下,南坡山路一旁。它是上山的必经之所,是进入卫城的入口。剧院是露天的,依山而建,山坡的倾斜成为座位依次抬高的天然凭借。座位一排排呈半圆弧形,弧度的焦点是中央的舞台。这是戏剧建筑的楷模,尽管简单,却有视野和声音的极佳效果,成为后来许多戏剧建筑效仿的榜样。现存的大理石座位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20年左右,它们残缺却整齐,偶尔能看到遗留的雕刻。坐在座位上,不仅可以看到舞台,还可以俯瞰今日的雅典城。

        希腊悲剧达到了如此高的高度,以至于成为欧洲19世纪哲学和艺术的楷模。19世纪欧洲在浪漫主义的整体氛围中,从骑士传说和英雄史诗中寻找崇高悲壮的因素。叔本华写下关于灵魂壮美的悲剧的哲学,音乐家瓦格纳创作革新的悲剧歌剧,尼采写下。这本小书并不厚重,也许连尼采自己也没有料到它的影响如此长久。尼采为希腊悲剧中蕴含的哲学赋予极高赞颂,他为这意象倾尽心血,不仅辨析艺术的哲学,更获得自身探索的无穷的动力。

        尼采说,人的精神状态可以分为理智的太阳神状态和迷醉的酒神状态。前者是旁观分析,是清醒的批评,后者是全情体验,是沉醉的感受。酒醉与狂喜都是人与宇宙太一合一的表现,悲剧的崇高是二者的结合。这种酒神式的体验是用直觉领悟宇宙太一,比自以为是的审视的推理更能接近真理。尼采的悲剧观念继承自叔本华,叔本华为悲剧赋予了同样高的艺术地位,他将美分成与意志对抗的崇高的壮美和细节精致的普通的优美,而希腊悲剧无疑属于震撼的壮美。

        古希腊悲剧的魅力如此之强,引起现代哲学家这样激烈的赞扬,这并不奇怪,其原因正可以从阿伽门农三部曲中寻找提示。

        阿伽门农王的妻子为何将他杀死?原因有多重。第一重,最简单的理由,是她的婚外情,阿伽门农十年不归,她诉说了一个女人独守空闺的痛苦与哀怨。然而这并不是决定性的理由。更关键的理由是阿伽门农杀死了她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当阿伽门农遵宙斯指令远征迈锡尼,另一位神阿尔忒弥斯扬起风暴,阻止大军前行,声称只有阿伽门农献祭了自己的女儿,全军才能平安度过。一面是女儿,一面是国王的责任与战争光荣,阿伽门农选择了后者。当长老围攻克吕泰墨斯特拉的时候,她毫无畏惧地反击说:“你现在判处我被放逐出国,叫我遭受市民的憎恨和公共的诅咒,可是当初你全然不反对这家伙,那时他满不在乎,像杀死一大群多毛的羊中的一头牲畜一样,把他自己的孩子,我在阵痛中生的最可爱的女儿,杀来献祭,使吹来的暴风平静下来。难道你不应当把他放逐出境,惩罚他这罪恶?”在这样的自我辩护中,一个复杂的形象在我们面前逼问。她自私而不守道德,凶狠而富有心计,然而她是一个母亲,她不认为为了胜利可以献出女儿,她有理由愤怒。十年后的血案在十年前就有伏笔,一位母亲不能接受一位国王。

        悲剧继续上演。阿伽门农死后,儿子阿瑞斯忒斯和女儿厄勒克特拉被放逐远方,他们恨母亲杀死父亲,藏了复仇之心。厄勒克特拉在父亲的墓前鼓励弟弟报仇,她说:“如同野狼心性凶狠难动恻隐,我这心灵由我那母亲铸就。”几年之后王子乔装返回王宫,用计策骗过母亲,杀死母亲的情人,为父报仇。在面对母亲的时候,他也曾犹豫,问别人该怎么办,但最后还是想到了父亲。当母亲说“我抚育过你,我应该和你度晚年”时,他说:“杀父凶手想和我住在一起?”最后他亲手弑母,吞下家族又一枚苦果。

        在奥瑞斯忒斯复仇之后,歌队唱到:“没有人能无过失地活在世上,没有人能无灾难地度过一生。啊,苦命,啊,人生,或现在,或很快会降临。”很快,他们的预告变成现实,苦难又一次降临。王子复仇大功告成,但血亲的谋害却唤醒了沉睡的正义女神,追索王子,讨还其弑母之罪。阿波罗保护奥瑞斯忒斯,与复仇女神对峙。家族间的仇恨转化为神与神的斗争。最后的解决也是由神来主持:雅典娜召集最好的雅典人,共同组成法庭,投票审判。在奥瑞斯忒斯复仇之时,歌队曾唱:“存在古老的习俗:一旦有凶杀,血洒地面,便要求以血作偿付。死者大声呼唤埃里尼斯,要求杀戮对杀戮,死亡对死亡,一代代疯狂地作报复。”而到了审判的时刻,雅典娜说:“阿提卡人民,请听我的法规,你们这是第一次审判流血案。这个陪审法庭将永远存在,永远存在于埃勾斯的人民中间。”这是历史过程中的重大转变:用公共法庭审判私人恩怨。

        这样血腥而复杂的剧情,埃斯库罗斯将其表现得并不惊悚,而是悲壮而动人。舞台焦点不是对与错,而是人自身之内的剧烈斗争。对阿伽门农,对抗的力量是作为父亲和作为统帅;对王后,对抗的力量是作为妻子和作为母亲;对王子,对抗的力量是作为母亲的儿子和作为父亲的儿子;对于神明,对抗的感情是人间的血仇和无可抗拒的正义。总之,对于一切人,都没有简单的答案,没有黑白分明的对错,没有训诫,只有每个人付出全部情感的痛苦,对命运的挣扎。这是一个最不幸的家庭故事,但绝不仅仅是家庭故事。

        那是一个道德训诫还并不主导的时代,规则和规矩都还没有固化,没有成为教条。这时的一切都这样丰满而鲜活,富于原始生命力,打动人心。当演员在台上充满炽烈的情绪,被难以言明的力量鼓动,唱出那大段大段的台词,如同不由自主,将自身最深的部分表达出来时,坐在台下的人很难不被卷入其中,共同度过最惊心动魄的旅程。亚里士多德说悲剧的魅力是净化,说的就是这种情感的表达,如水流倾泻,净化心灵。

        

“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公元前5世纪的雅典,不仅是戏剧中心,也是其他一系列文化的黄金中心。

        雅典每年上演两次悲剧艺术节,诗人、剧作家在此一争高下,每年评出优胜,戴上桂冠,诗人受到所有人欢迎,得到天价的经济资助。除此之外,雅典的建筑、雕塑、陶瓷艺术也均达到世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让后人钦羡不已。古希腊神庙是艺术中的精品,集合建筑、绘画和雕塑艺术于一身。从罗马帝国时代到18世纪法国与德国,每一个繁荣的时代都有艺术家千方百计模仿与复兴悲剧时代的希腊光荣。

        今天的雅典卫城是雅典城里唯一的古代遗留,仿佛在现代世界的层层包围中的一座孤岛。卫城的意思是“高的城”,从这里可以走入历史。山路的入口是狄奥尼索斯剧院,从荒凉中俯瞰,可以遥想从前当演员头戴面具、身穿长袍背诵出激情诗句的胜景。

        沿山路一直向上,就是圣洁而高昂的雅典卫城。卫城建筑在山顶,高高不可侵犯。从下向上仰望,终于能明白这座城墙为何能在2500年间承担起雅典的守卫。

        卫城是卫城山上一片区域,由陡峭的围墙保护,其中包含了雅典人最珍视的宝藏和建筑。从城墙到山门和神庙,都由纯美的大理石筑成,洁白朴素,在阳光里微微反射金光。从山门外仰望,山门的大器和典雅让人本能地停止了喧哗。丛林般的立柱,刻有希腊最典型的竖直棱纹,高耸入蓝天,简洁的线条增加了立柱的高扬。

        穿过山门,到达卫城广场。视觉的中心是帕台农神庙。它是希腊建筑的骄傲,宏伟庄重,没有矫饰,只有黄金分割的纯净之美。白色浑然一体,在宽阔的广场中央,立于山巅,衬于深蓝色天际,如同从天而降的世外之物。

        帕台农神庙是雅典神庙的典型,黄金比例的长方形,正面是三角山墙,斜屋顶,四周由立柱环绕。最简单的造型,却有着最深厚的建筑技术。50根立柱围绕主体建筑,纤长挺拔,线条流畅,为了弥补人的视错觉,柱身中央有微微外突的弧线,显得更笔直而巍峨。立柱是由一节节柱形石块拼成,巨石中央打细孔,一根金属棒贯穿上下,以精确定位笔直。古时的神庙有红蓝色的山墙,动态丰富的人物雕刻按照三角形状,或站直或躬身,搭配恰到好处。古时候神庙外墙是浮雕,环绕一周接近160米,在红底上有92个人物塑像,描绘了每四年一次的雅典娜女神节行进的样子。雅典娜是雅典的守护神,帕台农神庙内部曾经竖立着一座12米高的雅典娜塑像,这是雅典人虔诚和富有的见证。

        帕台农神庙于公元前5世纪由建筑家斐迪阿斯指导建造,他也监督了装饰雕塑的完成。如今的帕台农神庙已空空如也,但仍然能想象从前的胜景。经过了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奥斯曼帝国和大英帝国的劫掠,如今的神庙只留一座大堂,内外雕塑均已不存,苍凉损毁。仅有的宝藏也存入了卫城博物馆,此地只剩下建筑。但即便是这样,站在它面前,人还是会敬畏,惊叹于它神圣的庄严和超越时间的美,苍凉的美。

        卫城广场上还有几座小型神庙,也很美丽。其中在胜利女神神庙,可以看到顶端如浪花翻卷的爱奥尼柱式。爱奥尼柱式简洁却动感,今天在美国的很多建筑中仍能见到。这是希腊发展的三种柱式之一,其他两种是多立克柱式和科林斯柱式。帕台农采用的是多立克柱式,顶端呈倒锥形,而科林斯柱式顶端是向上飞起的叶子,飘逸华丽,受到古罗马建筑的青睐。这是希腊建筑给每个时代的馈赠。

        17世纪时,希腊先后被土耳其人的奥斯曼帝国和威尼斯帝国入侵,神庙被炮火炸裂,雕塑在废墟中,无人看管,19世纪被英国人捡拾残骸,带往英国。这是一个以高度审美、探宝热情和疯狂掠夺著称的世纪,以保护为名义,西欧各国向世界进发,将世界古老文明的古老遗留纷纷纳入自己的掌控。如今,帕台农雕塑主体藏于大英博物馆,个别收藏在罗浮宫和其他地方。这不是帕台农这一座神庙的命运,在我们这一路,将许多次见到其他希腊神庙留下的雕塑和建筑残片。在大英博物馆,在罗浮宫,在慕尼黑和柏林的古典艺术馆,都可以见到各式各样完整或残缺的希腊雕塑,无论在哪里,都是博物馆最珍藏的宝物。

        雕塑是希腊最杰出的艺术。悲剧时期的希腊雕塑也像悲剧诗句一样饱满从容,大气磅礴。德国学者温克尔曼对此曾有一句最著名的评价:“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这是这句话,开启了欧洲18、19世纪艺术的古典主义。温克尔曼的形容并不是溢美之词,看过了博物馆里的实物,才知道他丝毫没有夸张。希腊雕塑受埃及雕塑很多影响,然而并不像埃及雕塑,面目统一、身体僵硬、所有人几乎都是双脚一前一后的站立姿势,希腊雕塑完全是多样的,每一尊雕塑都有不同的面容姿态和表情,富于变化,几乎就像真人般栩栩如生。它们不完全像真人,而是比真实人类更完美,更优雅,更矫健,更柔和,它们的肢体比人类美,表情也比人类更宁静睿智。它们总是有着高而直挺的鼻梁和微微张开的性感的嘴,皮肤总是光滑的,肌肉线条总是流畅的,身体比例总是和谐的。

        黑格尔将雕塑称为古典型艺术,认为它比其他任何艺术都更适合表达古典理想。雕刻是将精神性用形体表达出来的艺术。一方面它不是纯粹模拟某种形象,而是充分表达其中永恒的精神理想,而另一方面,雕塑不像中世纪的艺术类型,重视精神性,到了对外观不在意的程度。它是对永恒的人的现实描绘,将那些偶然和任意的因素剔除,留下恒久的客观精神,将生命的洋溢、蓬勃、柔润、丰满与沉思的智慧和理解力完整地融合在一起,用理想的客体表达艺术家心中最理想的精神。在黑格尔对客观精神无比重视的体系中,希腊雕塑是他极为赞颂的艺术形式。

        古希腊雕塑留下的并不多,雅典保存得更少。在卫城博物馆和考古博物馆中,还能看到一些遗留。更完美的例子要在罗马梵蒂冈博物馆见到。古罗马时期艺术创造力低于希腊时期,出现大量仿造希腊雕塑的复制品,尽管原创气质很少,但复制的功底相当深厚。其中有两件极完美的复制品,如今收藏在梵蒂冈。一件是阿波罗,站立的人像,世间完美的男子造型。另一件是拉奥孔,传说中在特洛伊大火中被毒蛇缠身的祭司,莱辛的美学小册子就是受它的影响,以它的名字命名。这是希腊式艺术最美的杰作。

        这些艺术,全在那短短一两代人的时间里绽放。那是雅典最壮美的时代,动情的悲剧,庄严的建筑,丰满的雕塑。如同在峭壁下拍击的海浪,卷起白色的浪花冲向天空,这个时代的所有留存都有苍劲和超脱这双重的美,饱满富饶,为自身存在。只有见到了藏于远方被人捧在手心的那些碎片,才能体会雅典在这山巅是如何绚烂多姿。

        

希腊战争里的神谕



        雅典在公元前5世纪成为文明的曙光。迈锡尼文明覆灭之后是黑暗时期,黑暗时期之后是重新开始繁荣的城邦时期,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5世纪,雅典渐渐成为繁荣的核心。雅典艺术之高妙,正来源于这段时期的历史。

        那时的希腊是一系列城邦的松散联盟,雅典是其中最强大的。城邦是小的国度,每一个城邦由中央的城市和四周的农田组成,由其公民自行治理。城邦与城邦之间相互独立,但是在面对共同的敌人的时候可以结为联盟。盟主的地位至关重要,因强大而成为盟主,因成为盟主而强大。雅典的兴起就在一场著名的战争之后。当时它是盟主,在胜利之后获得了巨大的财富与光荣,由此辉煌。

        对这场战争,最有趣的记述当属希罗多德的《历史》。他是欧洲第一个留下著作的历史学家,他的历史写作如同故事集,充满风趣,又充满超脱的悲壮。

        让雅典获得荣耀的是著名的希波战争。公元前490年和公元前480年,亚细亚的波斯帝国两次入侵希腊,爆发了两次激烈战斗。这是特洛伊战争之后欧罗巴与亚细亚之间最激烈的对抗。波斯帝国由传奇国王居鲁士创建,公元前6世纪迅速崛起。在它之前,亚细亚最强大的国家是吕底亚,波斯崛起之后,吕底亚国王克洛伊索斯为了压制波斯崛起,派兵进攻,结果却让自己的王国覆灭了。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克洛伊索斯战前派遣使者,询问德尔斐神庙著名的预言师,问其出征的命运,预言师说他能灭掉一个大帝国,他于是兴高采烈地出征了,却没料到预言师所谈的是他自己的帝国。

        波斯保存下来,变得异常强大。它很快将触角绕过地中海,深入希腊腹地。希腊小城邦措手不及,有很多被征服或者投降。被威胁的城邦向雅典求援,雅典的态度决定天平角度。雅典人最终认为希腊应保持原有的独立与自由,于是参加战斗,激励其他城邦。

        他们的对手异常强大。波斯帝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国度之一,东至印度,西至埃及,占据阿拉伯海、波斯湾、里海和黑海沿岸的整片区域,远非地图上小得可以忽略的希腊城邦可比。波斯人强大凶猛,陆军装备精良,海军拥有数百只战舰,向东西方同时推进,征服了马其顿和其他大片区域。公元前490年,国王大流士率领两万余人攻打希腊,目标直取雅典,雅典是鼓动希腊城邦起义、阻挠波斯帝国推进的最重要力量。双方在马拉松平原展开激战,波斯军队人数众多,然而雅典人身穿重甲,有效地挡住波斯人的砍杀,而雅典主帅米蒂亚德采取出人意料的阵型,将军队分成三个方阵,中路尽管失手,但两侧的侧翼进攻极为成功,从侧面包抄,将波斯人推进的中路军围在中央。最后,雅典取胜马拉松,报信人著名的长跑载入史册。

        这是战争史上不可多得的经典,雅典战胜强大的对手波斯,这在当时恐怕没人能料到。波斯人不甘心这一小小战役的失败,秣马厉兵,准备卷土重来。只是大流士在埃及突然死亡,他的儿子薛西斯又隔了5年才正式发兵。公元前480年,波斯再度入侵希腊,这一次更为兴师动众,传说中出兵20万以上,试图举全国之力将雅典碾碎。舰船和运输船有数千只,波斯征服的许多民族也一起前来参战。

        这一次,希腊联军有了斯巴达的参与。斯巴达是希腊另一座强大城邦,自古就以严苛的训练和骁勇善战著称。斯巴达国王里奥尼达通过神谕,预感到这次必定战死沙场,就带上了三百名最亲信的老兵,前往最紧要的咽喉地带。他出征前在整个伯罗奔尼撒半岛其他城邦中召集了五千士兵。在交战的前几天,伯罗奔尼撒联军在温泉关与波斯联军展开肉搏,温泉关是险要地形,必经之路,斯巴达人顶住波斯大军,整整将战斗拖延了五天。第六天,波斯人探听出山里一条可以通过的小路,突破防线已不可避免。里奥尼达解散了伯罗奔尼撒联军,让众人回家,自己只带了三百战士、八百奴隶黑劳士和几百名没有离去的盟友守在小路上,对波斯人展开最后的阻击。他们顽强杀死波斯战士数千人,最后全部战死在温泉关。

        这场阻击战对希腊人的命运至关重要。它拖延住了时间,为雅典和其他城邦留出余地。雅典人在战争之前也去德尔斐请示神谕,神谕指示他们尽快逃离家园,雅典人不满意,再度请示,神谕给了一道模棱两可的命令:

        “一座难以攻破的木墙用来保护你们和你们的子孙。

        不要安静地居在你们原来的地方,因为从大地方面

        来了一支拥有骑兵和步兵的庞大队伍;

        你们应该在他们来时撤退,把背朝着敌人;

        但是终有一天你们将和他们交战的

        神圣的萨拉米啊!在播种或收获谷物时,

        你会把妇女生的孩子毁灭。”

        这神谕深奥难解,有人主张在卫城周围建筑一道木制壁垒,但雅典人中有一位初露锋芒的名叫铁米斯托克列斯的人,相信这预言了波斯人在萨拉米海上的毁灭,于是带领雅典军队造船,备战海军。结果,天意果然站到了雅典人一头。希罗多德写道:波斯人“是在航行到埃乌波亚的科依列的附近的时候碰上的暴风雨,结果他们被风刮到他们也不晓得的地方去,撞到岩石上全部遇难了。这一切都是出自神的旨意。因为如此一来,波斯的海军就与希腊的海军在实力上大体相当了。”不管这是不是神意,雅典人占取了先机。他们完全放弃了城市,当波斯人突破温泉关杀至雅典,雅典只剩下一座空城。波斯人情绪暴怒,烧毁了卫城,他们遭遇了风暴,在萨拉米湾海战中输给了雅典。

        希波战争结束了,希腊联军两次以弱胜强,这在世界战争史上是载入史册的事件。

        希罗多德的《历史》随着历史流传下来。这本书围绕希波战争,讲述了相关的多条历史线索,并在其中夹杂了各种有趣的风土人情,就像一本充满杂谈轶事的风物志。仅仅看这些,就让我们对古代世界充满好奇。例如他写人们在饥荒的时候发明游戏,用骰子、球戏对付饥馑,“他们在一天当中沉醉于游戏当中,以至于不想吃任何东西”。又比如他写吕底亚的石柱上“刻着铭文,记录着每一类别的工人做了多少工作。依据计算结果来看,娼妓们做的那部分是最多的。”因为吕底亚人的女儿要靠做妓女攒够自己结婚的嫁妆。这些奇特的风俗与细节趣味十足,给古代世界勾勒出不一样的颜色。

        不过,希罗多德对这场战争本身的描写却是少有的悲壮。他的风趣在战士的英勇面前变得肃穆。正如司马迁,希罗多德是后人接近历史壮阔的最好源泉。希罗多德写到斯巴达战士战死的地方由后代诗人竖起的碑铭,短短两句话,却有风中悲凉的沧桑:

        “来往的过客啊,我是奉命长眠在此。”

        战争之后,雅典成为希腊联邦当之无愧的盟主。此后的半个世纪,雅典开始它创造历史的黄金世纪。它在胜利的鼓动下建造新的城市,鼓励各种装点城市的创造。这是一段难得的时期,艺术全面绽放,政治活跃清明,自然知识极大丰富。这样的时光无论在雅典的历史上,还是在欧洲的历史上,都相当罕见、无与伦比。新的卫城修建起来,神庙中树立起巨大雕塑,剧院里上演令人悲喜交集的戏剧故事。

        这是雅典最初也是最后的辉煌。

        

旅游指南



        从意大利乘飞机往返希腊最为便利。雅典市内有地铁,方便从各处访问卫城。

        卫城:建于阿克罗波利斯山上,卫城的意思是“高的城”,在公元前440年~前430年间,由伯利克里庞大的公共设施建筑规划修建完成。它是雅典最重要、甚至是唯一重要的景点。卫城之内有帕台农神庙、雅典娜神庙。山下有藏品丰富的卫城博物馆。从卫城山上,可以俯瞰雅典全城的苍山大海。

        狄奥尼索斯剧院:卫城山下半圆形的露天剧院,残破的座椅有2300年历史。希腊悲剧曾在此上演,戏剧节的桂冠会颁给第一名的诗人,政府会奖励观看戏剧的观众。

        博物馆:古兰德里斯博物馆、国家考古博物馆、比雷埃夫斯考古博物馆都很值得走访。比雷埃夫斯考古博物馆中有公元前520年的阿波罗铜像,这是最早的全身铜像。尽管最瑰丽的珍品已经被欧洲人运走,藏在大英、罗浮宫、柏林博物馆,但雅典遗留的宝藏还是不少,雕塑人物线条柔和,比例完美;黑漆和红漆两种瓷器技艺高超,彩绘的人体精细生动,毫无褪色,如同现代作品。

        《埃斯库罗斯悲剧集》

        [古希腊]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世纪) 罗念生译

        古希腊悲剧是歌唱的艺术,它起源于公元前7世纪前后流行于伯罗奔尼撒北部的合唱,成熟的剧本在对话和歌唱间完美地转换,结构一般包含开场白、入场歌、场、场与场之间的唱段和终场。

        埃斯库罗斯是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之一,其他两位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著有《俄狄浦斯王》,这可能是一般人最熟悉的古希腊的故事,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讲了一个嫉妒而个性强烈的女人的故事,至今仍常被提起。

        埃斯库罗斯是悲剧作家中最雄浑质朴的一位,他的台词苍劲有力,气势磅礴,大段大段念出来,有极强烈的感染力。人的情绪也都是饱满而充沛的,复仇就复仇到底,反叛就反叛到地老天荒,让人读起来酣畅淋漓。

        希腊悲剧最重要的一个词是命运。命运与生注定,连宙斯都无能为力,因而悲剧的结局也是注定的。而人的伟岸既在于对命运的承担,也在于对命运的抵抗。

        《阿伽门农王》:

        歌队:“是宙斯引导凡人走上智慧的道路,因为他立了这条有效的法则:智慧自苦难中得来。回想起从前的灾难,痛苦会在梦寐中,一滴滴滴在心上,甚至一个顽固的人也会从此小心谨慎。这就是坐在那庄严的艄公凳上的神强行赠送的恩惠。”

        《普罗米修斯》:

        赫尔墨斯:“正是此般高傲,你的倔强/把你带到这边,这片悲苦的港湾。”

        普罗米修斯:“放心吧,我绝不会用/我的痛苦交换你的奴役。”

        《历史》

        [古希腊]希罗多德(公元前5世纪) 周永强译

        历史永远是幽默的,荒唐的,夸张的,机缘巧合的,只是偶尔有那么一丝悲壮和苍凉。历史该怎么写,也许就该像希罗多德的《历史》这样写。用严肃的笔调记录人们滑稽的瞬间,让人永远记得人类是怎样严肃地滑稽。

        希罗多德写到过很多个国王,国王大多是愚蠢的,面对预言永远是不信的,这些预言与其说是神秘的咒语,不如说是睿智的警告。而狂妄的国王总是不予理会。命运总是循环上演,国王迫害的婴儿长大之后一定会回来夺取王位,无视神谕的战争最终一定以覆灭收场。

        因而,显赫一时的国王在历史学家的笔下终于成为笑话,德尔菲神庙的告诫却因此成为永恒:认识你自己,万物皆有度。

        “暴风一连持续了三天,最后,玛哥斯僧施行了牺牲之礼,而且对大风念了镇风的咒语,这样总算让它在第四天停了下来,或许这也不是因为他们的力量,而是暴风自己停了下来。

        “当他们看到饥荒丝毫没有减轻的迹象时,他们便开始计划对策来应付这种灾害。骰子、阿斯特拉伽洛斯、球戏以及其他所有各种不同的游戏全都发明出来了。他们使用这些发明来缓解饥馑。他们在一天当中沉醉于游戏当中,以至于不想吃任何东西。”

        《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

        [德]叔本华(1788~1860) 董建译

        叔本华的作品并不都令人喜爱,但这一本绝对是阅读的好体验。很多人读了都沉浸其中,激动不已。包括尼采,他从一个书摊上买到旧书,偶尔尝试,从此欲罢不能。

        叔本华在柏林大学的任教并不愉快,有生之年他的哲学也没能够影响广泛,他对世界抱着哲学上的悲观主义,这种悲观因为其必然性显得壮烈而美。

        叔本华将世界看作意志和意志的展现,这样既能使人与世界产生距离,也能让人与世界产生关系与美。叔本华的悲观使他气势磅礴。他无须大声宣示,就有命运的壮阔在每一处字里行间。

        “因而,在人的挣扎和行为环环相扣的系列中表现人——意志的客体性到了最高级别的理念,就是文艺的主要课题。

        “把选择好了的人物置于这样的一些情况之中,其中人物所有一切特性都能施展出来,人类心灵的深处都能揭露出来而在非常的、充满意义的情节中变为看得见的东西。

        “无论是从效果还是从写作的困难看,悲剧都要算作文艺的最高峰。这种最高成就以表现出人生可怕的一面为目的,而这有重要的暗示在,即暗示着宇宙和人生的本来本质。”

        [德]尼采(1844~1900) 周国平译

        这本书实在太出名,出名到我几乎不用去介绍。它是尼采早期的作品,给了尼采名声,也奠定了他后来的方向。古希腊的悲剧精神在德国文化中的绽放也许就是所谓民族性格使然。

        尼采细致区分的太阳神和酒神的精神差异,实际上是创作和生活的两种态度。一种是雕塑家一般的静观,一种是音乐家一般的沉醉。悲剧的杰出在于二者的统一,而我们的渺小在于二者皆不能。

        尼采不喜欢苏格拉底,而只有读了悲剧,才会觉得他是有道理的。

        “存在才是这部艺术喜剧的唯一作者和观众,是它替自己准备了这永恒的娱乐。唯有当天才在艺术创作活动中同这世界的原始艺术家融合为一的时候,他才能窥见一点艺术的永恒本质;因为,在这场合,他才像神仙故事所讲的魔画,能够神奇地翻转眼睛来看自己。这样,艺术家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既是诗人兼演员又是观众。

        “我们只须看看苏格拉底格言的恶果,他说:‘德即是知,犯罪是由于无知,有德的人定是快乐的人。’悲剧的灭亡就是由于这三个乐观主义基本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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