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那种感觉像是在爬一座看不见的桥。
他们好像向上穿越一个深不见底、没有光线、一无所有的空间。什么都看不到,除了他们自己在沙子上留下的足印,泛着金色的光芒,向后飞去,陷入到黑暗中去。
萨拉牢牢攥住维克多的手。
“你没事吧?”维克多问。
她点点头,但降落的时候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她在颤抖,好像前面有可怕的事情等着她。维克多想,萨拉和他不一样。他倒是很想看看自己的下一辈子是怎样的。这个女孩子经历了很多不幸的事情。不管她有多聪明,内心深处是脆弱的。
他们落到了迷雾里。迷雾散开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在一个仓库,货架上放着食品和饮料。
“这是哪里?”维克多问多尔。“我们在哪里?”
多尔什么都没有说。萨拉马上认出了这个地方。这就是她和伊森约会——那个致命的约会的发生地。“如果你想来,就到我叔叔这里吧。”对于那晚的情景,她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接吻,如何一杯杯地喝酒,如何结束。突然,他,她梦中的男孩,出现了。照旧穿着牛仔裤,套头衫,他朝他们走来。萨拉倒吸了一口气。但他走过他们,视若无物。
“他看不到我们?”维克多问。
“我们不在他的时间里,”多尔回答。“这是未来。”
“未来?”
“是的。”
维克多注意到萨拉脸上的表情。
“这就是那个男孩?”他问。
萨拉点点头。看到他,让她再次感受到内心巨大的痛楚。如果这就是未来,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离世?他独自一人,把玩手机。或许他在想她。或许这就是他到这个库房里来的原因。或许他在悼念她,看她的照片,用她看他那样的眼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在朝他走去,但就在这一刻,他的脸上露出笑容,竖起一只大拇指,喊了一声“耶!”手机发出“哔”的一声,原来他在玩游戏。
有人敲门。他去打开仓库的门,一个和萨拉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走进来。她的头发吹过。她的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萨拉注意到她脸上化着浓妆。
“嗨,怎么样?”伊森说。
萨拉的心收紧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努力去听他们的每一句对话。她听到那个女孩说人们指责他很不公平。
“我知道,不就是吗?”伊森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是的错。整件事情都很疯狂。”
女孩脱掉外套,问伊森是否可以从架子上拿些吃的。伊森从架子上拿了两盒饼干。他还取下一瓶伏特加。
“酒精最让人放松了,”他说。
萨拉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很虚弱,像被人在膝盖处踢了一脚。她临死前最后的想法是伊森会对此追悔莫及,他将和她一样遭受内心的折磨。通过伤害自己来让别人受伤,是另一种呼唤爱的方式。但此刻,看到拿着两只纸杯的伊森,萨拉终于明白她的呼唤伊森完全不懂,就像不懂她在停车场的表白那样。
她的死,和她的生一样,对他而言都是不重要的。
她悲伤地看着多尔。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墙壁好像融化,场景一下子被切换。他们到了萨拉周六工作的那个收容所。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正排队领早饭。
一个老妇人正给大家发燕麦粥。轮到一个戴蓝色帽子的男人。
“萨拉在哪里?”他问。
“今天她没来,”老妇人说。
“萨拉总是多给我香蕉的。”
“好吧,再给你一点香蕉。”
“我喜欢那个女孩。她很安静。但是我喜欢她。”
“我们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她的消息了。”
“希望她没有出什么事。”
“我也希望如此。”
“我会为她祈祷的。”
萨拉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她没有想到那里的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也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她没有出现而想她。我喜欢那个女孩。她很安静。但是我喜欢她。
萨拉看着那个男人在其他那些无家可归者边上坐下。尽管他们的生活境况如此糟糕,他们还在继续生活,并努力活得更好些。萨拉不明白,每个周六她在这里的时候,怎么会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而只是被一个男孩子给搞得头晕目眩。那个喜欢多要一点香蕉的陌生人都要比伊森更关心她。
她内心满是羞愧。
她转向多尔。
她困难地咽了咽口水。
“我妈妈呢?”她小声问。
再一次,场景变换。是一个白天,路边都是雪。
萨拉,多尔和维克多来到一个二手汽车交易公司的停车场。一个穿着防风外套、手拿文件夹的销售员从办公室走出来。他从他们三个之间穿过去,走到一辆灰色面包车副驾驶位置的车门边。
洛林坐在里面。
“冻死人了,”销售员对着汽车里的人说,嘴里冒出一串白气。“真的不要到办公室里来一下?”
洛林摇摇头,很快地签好了文件。萨拉小心地走近,想看看清楚。
“妈妈?”她小声呼唤了一下。
那个销售员收起文件。洛林目送着他走远。她紧紧咬着嘴唇,眼泪肆意地顺着脸颊流下来。萨拉想起了自己正是带着这一模一样的表情,一次又一次地被妈妈抱着哭过,因为在学校里遭到嘲笑,因为父母离婚。她妈妈,尽管有时候有些疯狂,却总是给她安慰,抚摸她的头发,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现在,萨拉却完全帮不到她的妈妈。
她看到另一个人拿着一个装着文件的信封走向汽车。那是她的舅舅马克。马克住在北卡罗来纳。他坐进司机座。
“好了,都搞定了,”他说,“没办法,还得让你亲自跑一次,他们说一定要你本人来签字。”
“我再也不想看到这辆车,”话语间可以听到她的喘气声。
“是,”他回答。
他们默默地看着销售员把那辆蓝色的福特车开到停车场后的一个角落。
“我们走吧,”马克说。
“等等。”
洛林盯着那辆汽车,直到它消失。她还是没有能够控制住,开始抽泣。
“我应该在那里的,马克。”
“那不是你的错……”
“我是她的妈妈!”
“那不是你的错。”
“她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侧过身去拥抱她,姿势有点勉强。两个人的冬季大外套发出摩擦的声音。
萨拉抱紧了自己的手肘。她的内心难过极了。她只想着自己的痛苦,忘记了去考虑她可能给别人造成的痛苦。她看着母亲把那只信封紧紧抓在心口,那里面装的是卖掉萨拉用来自杀的那辆汽车换来的发票,那是她从女儿那里得到的最后一样东西。
多尔站到萨拉面前。他温柔地重复着洛林刚才问过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在车库里自杀?为什么要给爱她的人造成那么多痛苦?
萨拉想要解释这一切,伊森拒绝她带来的屈辱,他的那些朋友的留言对她造成的伤害,看到自己的秘密在电脑屏幕上被曝光之后的震惊与绝望的心情,对未来的憧憬在眼前活生生破碎,让你感觉喝下一肚子毒药会是一种解脱。
她想要责备伊森,责备自己一贯的糟糕际遇。然而,不知怎么的,一旦看到伊森,看到她母亲,看到她身后的世界,她便给带到了自我麻痹的幻象的谷底和尽头,现实如同一枚蚕茧,将她包裹起来。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太孤独了。”
时间之父回答:“你一点也不孤独。”
说完,他用手蒙住萨拉的眼睛。
突然她看到了一个洞穴,一个长胡子的男人用手掌捂住脸。他的眼睛紧闭着。
“那是你吗?”她轻声问。
“再也见不到我爱的人。”
“有多长时间?”
“和时间本身一样长。”
她看到他站起来,在洞壁上刻下一个符号。三条波浪形条纹。
“那是什么?”
“她的头发。”
“为什么要刻呢?”
“为了记住。”
“她死了?”
“我也想死。”
“你真的很爱她?”
“让我付出生命我也愿意。”
“那你会自寻短见吗?”
“不,孩子,”他回答。“这不是我们该做的事情。”
说出这些话之后,多尔意识到,他那几千几万年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了解没有爱而活着意味着什么。萨拉越多地谈起孤独,他就越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真是一个傻瓜,”她感叹道。
“爱不会让你变成傻瓜。”
“他没有因为我爱他而爱我。”
“那也不会让你变成傻瓜。”
“那告诉我……”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什么时候可以不心痛?”
“有时候会一直痛下去。”
萨拉看到洞穴中长着胡子的多尔。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她问。“那些没有妻子陪伴你的日子?”
“她一直和我在一起,”他回答。
多尔把手从萨拉的眼睛上挪开。他们看着那辆面包车从积雪的路上开走。
“你还有很多年可以活,”他说。
“我不想要。”
“但它们要你。时间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某个下一刻发生的事情可能就是对你祈祷的回应。拒绝它,就是拒绝关于未来的最重要的部分。”
“那是什么?”
“希望。”
她的内心再度充满了耻辱感,她哭了。她从来没有那样想念过妈妈。
“对不起,”萨拉抽泣着说,眼泪喷涌而出。“我只是感觉一切……都完了。”
“完结的是昨天,而不是明天。”
多尔挥了一下手,他们眼前的街景化成沙子散去。天空幻化成午夜之紫,点缀着漫天繁星。
“萨拉·雷蒙,你这辈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真的吗?”她轻轻地问。
“你想看到吗?”
她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
“不,还不到时候。”
多尔觉得她开始康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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