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毫不犹豫地走进第一排圆柱中,现在已经不能回头了。光明啊,这里会发生什么事?它会如何对付我?
这些圆柱如同最优质的玻璃一样清澈洁净,差不多有一尺粗,柱子的间距大约九尺。它们形成了一座丛林,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晕重叠成一层层涟漪、一根根光柱,或是一道道模样古怪的彩虹。此处的空气比外面更凉,让他禁不住想多加一件外衣,但和外面一样,沙砾般的灰尘也覆盖了这里平滑的白石地。兰德感觉不到一丝微风,但某种东西让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抖动,甚至他衬衫下面的也不例外。
在面前右侧的地方,兰德能看见另一个男人,穿着灰褐色的艾伊尔服装,在不断变幻的光线中如同一尊僵硬的雕像。那一定是莫拉丁,库莱丁的哥哥,他这种僵硬的状态很不自然,那里正在发生某种事情。因为明亮的光线,兰德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相貌。他睁大着眼睛,脸部紧绷,双唇扭曲地张开着,仿佛是想高声嚎叫。不管莫拉丁正看着什么,他一定不喜欢那些景象,但莫拉丁至少还活着。如果他能做到,兰德也就能做到。那个人最多只超前兰德六、七步而已,兰德心里奇怪为什么他和麦特没有看见莫拉丁走进来,一边又迈出了一步。
他在一双眼睛后面,他可以感觉到,但无法控制这副躯体。这双眼睛的主人轻松地蜷伏在一堆巨大的乱石中,身下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山坡,头顶的天空中,烈日正不停地喷出毒焰。他俯视着形状奇怪、半完工的岩石建筑——不!完成的部分还不到一半。这里是鲁迪恩,但没有一丝雾气,而且只不过刚刚开始建立——他轻蔑地俯视着。他是曼丁,今年四十岁,身为一位氏族首领算是很年轻的,与这副躯体的隔阂生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熟悉与接受,他是曼丁。
“你一定要答应。”西妲说,但这个时候,他不去理会她。杰恩已经建造了某种东西,引出清水,将它灌入许多巨大的岩石池塘里。他曾经为了很少量的水舍命战斗,而他的攻击对象也许是根本对水没有贪念的路人。一片奇怪的玻璃森林在那些人活动的中心升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在玻璃森林旁边,是他见过的最高的树,至少有十八尺高,似乎每一座岩石建筑在完工之后都可以容纳一个聚居地,一整个部族的人。疯狂,这个鲁迪恩不可能进行守卫。当然,不会有人攻击杰恩,大多数人都会避开杰恩,正如同避开那些被诅咒的迷失之人——那些不停地寻找某些歌曲的人。他们声称,只要找到那些歌,那些失去的美好时光就会回来。
一支队伍悄然离开鲁迪恩,一直朝山上走来,那是几十名杰恩和两顶轿子,每顶轿子由八个人抬着,制作一顶轿子的木材就足以做出十把首领的椅子。他听说,在杰恩部族里仍然有两仪师。
“不论他们要求什么,你都必须答应,丈夫。”西妲说。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想伸手抚摸她金色的长发,他似乎看见这个女孩欢笑着将新娘花环放在他的脚边,请求他娶她时的情景。但她现在是认真的,神情专注而担忧。
“其他人会来吗?”他问。
“会有人来,大部分都会来的,我已经在梦中和姐妹们谈过了,我们全都做了同样的梦。那些不来的首领,那些不答应的……他们的氏族会灭亡,曼丁,在三代之内,他们就会化为尘土,他们的聚居地和牲畜将成为其他氏族的财产,他们的名字将被人忘记。”
他不喜欢她与其他氏族的智者交谈,即使只是在梦中,但智者总是会梦到真实。当她们知道的时候,那就是真的。“留在这里,”他对她说,“如果我没有回来,帮助我们的儿女,不要让氏族垮掉。”
她摸了摸他的面颊:“我会的,我生命的阴凉,但记住,你必须答应。”曼丁打了个手势,一百名戴面纱的人影跟着他向山坡下走去,他们像幽灵般从一块巨岩飘到另一块巨岩,手中握着弓和矛,凭借灰褐色的衣服隐藏在赤裸的大地上,即使是他也无法看得真切。他们全都是男人,他将氏族中所有持矛的女人和其余男人都留在了西妲身边。如果出现什么状况,让她为了救他而做出什么不明智的决定时,那些男人也许会追随她,但那些女人则会将她带回聚居地,无论她自己想干什么。她们会帮助他守护聚居地和氏族,他希望她们可以。有时候,那些女人比男人还要狂热好斗,也更加愚蠢。
当他到达下面的山坡时,从鲁迪恩出来的队伍已经停在干裂平坦的土地上。他示意他的人留在原地,自己则放下面纱,一个人走了过去。他察觉到自己的左边和右边都有人从山岩中走出来,从其他的方向走过焦干的土地。有多少?五十个?也许一百个?他预料中能看到的一些面孔并没有出现。西妲像往常一样是正确的,一些人没有听从智者的梦。他看见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面孔,一些他一直想杀死的面孔,一些一直想杀死他的面孔。不过,这些人至少全都没有戴上面纱,在杰恩面前杀人几乎像杀死杰恩一样恶劣,他希望其他人也会记得这一点。只要这里有一个人戴上面纱,所有的人都会戴上面纱,而每一位首领带来的战士都会从山上冲下来,这片干结的土地立刻就会铺上一层血浆的泥泞。他已准备好随时迎接利矛贯胸的感觉。
当杰恩将一对工艺精湛的雕刻轿椅放在地上时,即使身边有上百个可能导致死亡的原因需要注意,他还是很难不去端详轿椅上的那两位两仪师,她们的头发已经白到几乎透明的地步,有着年龄莫辨的面容和看上去吹弹得破的柔嫩皮肤。他早就听说过,岁月的侵蚀无法影响两仪师。她们有多大年纪了?她们看到了什么?她们是否还能记得,他的大父康姆蓝第一次在龙墙中找到巨森灵聚落,并开始和他们贸易?或者,也许在康姆蓝的祖父罗狄克率领艾伊尔人杀死那些穿着铁衫、跨过龙墙的人时,她们就已经是两仪师了?两仪师用眼睛望向他,一双是锐利的蓝色,另一双是深深的棕黑色,这是他首次见到黑眼睛。它们似乎看穿了他的颅骨,一直看进他的思想里。他知道她们已经选定了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努力让自己不去看那两道目光,它们让他觉得两仪师对他的了解比他对自己的了解还要多。
一名憔悴的白发男子走出了杰恩的队列,如果不是背驼了,他的个子一定很高。他的身侧还跟着两名灰发的妇人,看上去像是两姐妹,有着同样深陷的绿眼睛,看东西时有着同样将头侧向一边的习惯。其余的杰恩都不安地盯着地面,不愿去看其他的艾伊尔,但这三人与众不同。
“我是德蒙,”那个男人用有力而深沉的声音说道,洞察的蓝眼睛和其他所有艾伊尔一样镇定自若,“她们是莫丹和那瑞丝。”他指了指身边的妇人,“我们代表鲁迪恩和杰恩艾伊尔发言。”曼丁身边的人群中传出一阵低声的议论。大多数人都和他一样,不喜欢杰恩宣称自己为艾伊尔。
“你们为什么召集我们到这里?”他问道,虽然承认受召而来让他感觉舌头像被火烧了一样痛苦。
德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为什么你们不带上一把剑?”这个问题引起一阵恼怒的低语声。
“这是被禁止的!”曼丁吼道,“即使是杰恩也应该明白这一点。”他举起手里的矛,碰了碰腰间的匕首,背后的弓,“这些武器对于一名战士来说足够了。”低声的议论变成了赞同与附和,其中一些声音还来自几个曾经发誓要杀死他的人。当然,如果有机会,他们绝不会手软,但他们同意他的话,而且,他们看起来很愿意让他代表他们说话。
“你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禁止。”莫丹说。那瑞丝接口道:“有太多的事情你们不知道,但你们一定要知道。”
“你们想要什么?”曼丁问。
“你们,”德蒙的目光扫过这些艾伊尔,“领导你们的人必须来鲁迪恩,学习我们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们不能佩剑,无法学习的,就无法生存。”
“你们的智者已经跟你们说过了,”莫丹说,“否则你们也不会到这里来,你们知道拒绝要付出的代价。”
查仑丁推开众人,走到最前面,用愤怒的目光轮流瞪着曼丁和那些杰恩。他脸上那道长且深的伤疤就是曼丁留给他的,他们有三次几乎将彼此杀死。
“来找你们?”查仑丁说,“我们中的人只要来找你们就能统率艾伊尔?”
“不,”这个声音细弱得如同耳语,却又有力得穿透了每一个人的耳膜。它来自黑眼睛的两仪师。她坐在雕花椅子里,腿上横铺着一条毯子,仿佛在如此酷热的天气里还会感到寒冷。
“那个人会在以后到来。”她说,“永不陷落之岩将为了宣告他的到来而陷落。他来源于血脉,却非养育自血脉,他会在黎明时从鲁迪恩出来,用你们无法打破的束缚将你们绑在一起。他会带你们回归,他会毁灭你们。”
一些氏族首领仿佛是想要离开,但他们最多也只是走出了几步。他们每个人在来到此地之前都受到了氏族智者郑重的警告:答应,否则我们就会被彻底毁灭,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答应,否则我们就会毁掉我们自己。
“这是个诡计!”查仑丁喊道,在两仪师的注视下,他放低了声音,却没有压抑住其中的怒气:“你是要控制我们这些氏族!艾伊尔绝不向任何男人或女人下跪。”他猛地昂起头,避开了两仪师的目光。“绝不向任何人。”他喃喃地说道。
“我们无意要控制你们。”那瑞丝对他们说。
“我们的日子已经不多,”莫丹说,“当杰恩不在的时候,会有那样一天到来,只有你们会得以存留,纪念艾伊尔。你们一定要存留下来,否则一切都将化为虚无,一切都将失去。”平缓的声音中蕴涵着强大的意志。
查仑丁闭上了嘴,但曼丁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如果你们知道你们的末日,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他伸手指向远处正在升起的建筑物。
“这是我们的目标。”德蒙平静地回答,“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寻找这个地方,现在,我们开始准备,虽然我们的目标可能已经改变。我们做我们必须去做的,并保持我们的信念。”
曼丁审视着这个男人的面孔,他在那里看不到恐惧。“你是艾伊尔,”他说道。当其他一些首领发出惊呼的时候,他提高了声音:“我会前往杰恩艾伊尔。”
“你不能携带武器进入鲁迪恩。”德蒙说。曼丁因为这个男人的鲁莽而纵声大笑,他竟然要求艾伊尔放弃武器。他将武器扔在地上,向前走去。“带我去鲁迪恩,艾伊尔,我的勇气不会输给你。”
兰德在闪烁的光芒中眨了眨眼。他曾经是曼丁,他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对杰恩的轻蔑逐渐变为赞赏的过程。杰恩是艾伊尔?或者他们不是?他们看起来和其他艾伊尔人一样,高个子,浅色的眼睛,被阳光晒黑的面孔,灰褐色的衣服,只是他们没有面纱。而且,除了腰带上的小刀之外,他们不携带任何武器,那把刀显然只是一件工具。身为一名艾伊尔却没有武器,这显然是不正常的。在刚才那段时间里,他又向圆柱阵中移动了几步,莫拉丁和他之间的距离也被缩短了一些。那个艾伊尔人专注的凝视已经变成了蹙眉,模样十分可怕。随着他向前迈动步伐,沙砾在他的靴底摩擦。
他的名字是罗狄克,今年快二十岁了。太阳挂在天空中,如同一个黄金色的水泡。他戴着面纱,双眼警戒地向四下扫视,右手握着一根短矛,另外三根则扣在牛皮小圆盾上,做好了战斗的准备。杰丹在他下方的山丘南坡上,这片山坡上贴地生长了一层黄草,还有几棵矮小干枯的灌木。老人的头发已经全白,如同雪一样白,目光依然锋利如刀,即使一直在看着挖井人提出一袋袋清水,注意力也没有被全部占据。
北方和东方隆起了高峻的山脉,北方的山峰如同他手中的矛尖一样尖利,山顶上覆盖着一层白色,但与东方的大山相比就显得矮小多了。那些高山仿佛是大地用力伸出臂膀,想要碰触到天堂,也许它们真的和天堂连在了一起。也许北方山峰上那一片片白色就是雪?他无法去确定了。面对眼前的情况,杰恩一定会决定转向东方。他们已经沿着这道山脉组成的高墙向北走了好几个月,痛苦地拖着马车,同时竭力否认自己与那些尾随他们的艾伊尔有任何关系。不过,至少他们在不久之前渡过的一条河里还有些水,虽然河水也不算太多。已经连续好几年,罗狄克没见过一条他徒步涉不过的江河,大多数河流只剩下干裂的河床。他希望雨水还会再来,大地还会再次变绿,他还记得这个世界是绿色时的模样。
他听见一阵马嘶,三个男人骑马奔过棕色山丘,身上穿着缀满金属片的皮制长衫,其中两个拿着长矛。他认识领头的人,加拉姆,他们刚刚路过的城镇的镇长之子,一个并不比他年长多少的年轻人。城镇里的人都是瞎子,他们总是看不见尾随杰恩搅起一阵波澜后又立刻藏入荒芜大地的艾伊尔人。罗狄克放下面纱,这里不会有杀戮,除非马背上的这三个人向他们挑战。他虽然不为此感到遗憾——至少不是真正的遗憾——但他没办法让自己信任居住在房屋和城镇里的人。他们过去跟这种人已经有过太多的战斗,他听到的故事总是这样说的。
加拉姆握紧缰绳,抬起右手向他们致敬,和他的两个随从一样,眼睛微显黑色,三个人看起来全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嗨,罗狄克,你的人还没有装满他们的水囊吗?”
“我看见了你,加拉姆。”他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而不带有情绪。看见有人骑在马上总会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比看到他们佩剑更不安。艾伊尔人有托运物品的牲口,但人骑坐在一匹马的背上肯定是不自然的行为,双腿已经足够了。“我们快装好了,难道是你父亲收回允许我们从他的土地上取水的承诺了吗?”在这之前,还没有城镇允许他们这样做过。如果有人靠近,就必须为了争夺水而进行战斗,就像为了其他所有东西一样,而有水的地方肯定会有人,他一个人无法轻松收拾掉他们三个。他摆开步伐,做好了起舞的准备,以及死亡的准备。
“他没有。”加拉姆说,甚至没注意到罗狄克姿态的变化,“我们在镇里有一处很大的源泉,我父亲说,等你们走后,我们可以使用你们挖出的新井,直到我们自己离开。但你祖父似乎想知道其他人是否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已经出发了。”他用臂肘撑在马鞍上,俯下身,“告诉我,罗狄克,他们真的和你们是同族人吗?”
“他们是杰恩艾伊尔,我们是艾伊尔,是同族人,又不完全一样。我不能解释更多了,加拉姆。”其实他对自己的这番话也不算真正地理解。
“他们向哪里去了?”杰丹问。罗狄克平静地向他的大父鞠了个躬,他听到了脚步声,那是艾伊尔软靴的声音,而城镇人并没有注意到杰丹的靠近,他们惊讶地扯动缰绳。加拉姆扬起手,制止了两名随从端平长矛的动作,罗狄克和他的大父则静静地等待着。
“东方,”加拉姆在重新控制住马匹以后说道,“他们要跨越世界之脊。”他向那片直插苍穹的高山指了指。
罗狄克哆嗦了一下,但杰丹冷冷地说:“另外一边是什么?”
“世界的尽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加拉姆回答,“我不确定那里能有路过去。”他犹豫了一下:“杰恩的队伍里有两仪师,我听说有几十个,你们如此靠近两仪师不会感到不安吗?我听说,这个世界曾经不是这样的,但那些两仪师毁了它。”
两仪师让罗狄克感到非常紧张,但他还能保持住表面上的平静。她们只有四个,而不是几十个,但这已经足够让他回忆起那些可怕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艾伊尔人莫名其妙地就败在两仪师的手里,真正的原因只有两仪师知道,她们自从来到的那一年开始,就极少离开杰恩的马车。当她们在马车外面时,总是用悲伤的眼光看着艾伊尔,罗狄克绝不是惟一一个努力要避开她们的人。
“我们守卫着杰恩,”杰丹说,“和两仪师同行的是他们。”加拉姆点点头,仿佛这确实有所不同,然后,他又向前俯过身子,同时放低了声音:“我父亲有一个两仪师顾问,只不过他一直都不让镇上的人知道。那个两仪师说,我们必须离开这片丘陵,向东移动。她说,干涸的河流会重新流淌,我们会在一条河边建立一座大城,她说了许多事情。我听说两仪师们计划建立一座城市,她们已经找到巨森灵为她们完成这项工程,巨森灵!”他摇了摇头,将自己从传说里拉回到现实,“你觉得她们会再次统治这个世界吗?那些两仪师?我觉得我们应该在她们再次毁掉我们之前杀光她们。”
“你要按照你认为最好的去做。”杰丹的声音并没有表现出他是怎么想的,“我要准备好率领我的人跨过那些山。”
黑发的男人在马鞍上坐直身体,他显然是失望了,罗狄克怀疑他是想让艾伊尔人帮助他杀死两仪师。
“世界之脊,”加拉姆粗着声音说,“它有另一个名字,有些人称它为龙墙。”
“一个很合适的名字。”杰丹回答。
罗狄克望着远方的高山。一个对艾伊尔来说很合适的名字。他们有一个秘密的名字,绝对不能让外人知晓——龙之人众,他不知道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只有在接受矛枪的时候,才能大声说出这个名字。龙墙的那一边有什么?至少,那里有人可以与之战斗。敌人永远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艾伊尔、杰恩和敌人。只有这些,艾伊尔、杰恩和敌人。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吸气声刺耳得仿佛是他已经有数小时不曾呼吸。四周的圆柱上绽放出一个个光圈,刺痛了他的眼睛。那个声音仍然在他的脑海里回荡:艾伊尔、杰恩和敌人,这就是世界。他们肯定还没有进入荒漠,他看见了艾伊尔进入三绝之地以前的景象,他经历了那种生活。他又向莫拉丁靠近了一些。那个艾伊尔人的眼球不安地转动着,似乎正在挣扎着要迈出另一步。兰德向前走去。
轻松地蹲在被白雪覆盖的山丘顶上,杰丹看着那五个踏着沉重步伐向他走来的人,也毫不在意裹住他身体的严寒。五个人里有三个是披着斗篷的男人,其余两个是穿着厚重裙装的女人,积雪让他们举步维艰。根据老人的说法,冬天很早就应该结束了,但他们也会说些关于四季依规律变换的故事。他们还说大地曾经不停地震颤,山脉峡谷升降不定,如同夏日的池塘被扔进一颗石子,泛起重重波浪。杰丹不相信他们说的话,他已经十八岁了,他出生在帐篷里,这就是他知道的全部人生,雪、帐篷,还有守护的职责。
他放下面纱,缓慢地站起身,靠在他长矛上,这么做为的是不要吓到这些马车上的人。但他们还是突兀地停下了脚步,紧盯着他的长矛,还有他背上的弓和腰间的箭袋,他们看起来都并不比他年长。“你们对我们有需要,杰恩?”他喊道。
“你这样称呼我们是在嘲讽我们,”一个鹰勾鼻的高个子朝他喊,“但你说的没错,我们是惟一真正的艾伊尔,你们已经放弃了道。”
“说谎!”杰丹厉声大吼,“我从没拿过一把剑!”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增加与杰恩之间的敌意。“如果你们迷路了,你们的马车在那个方向。”他将长矛指向南方。
一名女子将手放在鹰勾鼻男人的手臂上,低声说了些什么,其他人不停地点着头。最后,鹰勾鼻男人也点了点头,虽然脸上仍然带着不情愿的神色。她很漂亮,深色头巾边上能看见几绺黄头发。这时,她转过头望着杰丹,开口说道:“我们没有迷路。”她的目光忽然变得很专注,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双手下意识地拉紧了头巾。
杰丹点点头,他也不认为他们迷路了。杰恩一般都会尽力避开任何帐篷里的人,即使在他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只有在杰恩陷入绝望,从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帮助的时候,才会来找他们,而这样的状况屈指可数。
“跟我来。”从那些山丘到他父亲的帐篷有一里的路程,低矮的帐篷立在山坡上,有些地方还覆盖着最近一次的落雪。他们的人都谨慎地望着这些来访者,不过并没有人停下手边的事情,无论是烹饪、护理武器,还是与孩子们扔雪球。杰丹为他的氏族感到骄傲,他们有差不多两百个人,是分散在马车北边的十个营地中最大的。不过,杰恩似并没有很注意他们的营地,杰恩的人数要远远超过艾伊尔,这让他感到非常不悦。
鲁文从他的帐篷里走了出来,他的个子很高,头发已经变成了灰色,面色冷峻。人们都说,鲁文从不会笑,杰丹就从没见过他的笑容。也许在杰丹的妈妈死于热病之前,他曾有过微笑,但杰丹并不相信这种猜测。
黄发的女子名叫莫玲,她向他们述说的情况和杰丹预料的非常相似。杰恩和一个村庄进行贸易,那是一个有原木围墙的村庄,村子里的人在晚上又偷偷溜到杰恩的营地,带走了白天进行贸易的物品,而且带走的远不止于此。杰恩总是以为他们可以信任住在房子里的人,总是以为道会保护他们。死亡的名单上列出了几位父亲、首兄弟和一位母亲。被俘者的名单里有几位首姐妹,一位姐妹母亲,一名女儿。最后的这个被俘者让杰恩吃了一惊,莫玲痛苦地说出,那是她的一个五岁的女儿,从小就被带走,由别的女子抚养。杰丹更仔细地审视着这名女子,心里暗暗给她的年纪加上了几岁。
“我们会把他们带回来。”鲁文向她保证,他拿起一捆长矛,将它们插在地上。“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留在我们身边,不过那样你们就要保卫你们自己和我们剩余的人。如果你们留下,你们就永远也不会被允许回到那些马车中间去了。”鹰勾鼻男子听到他这样说,立刻转过身从过来的路跑走了。
鲁文并没有住口,在这种状况下只有一个人离开,确实是很少见的。“愿意和我们去那个村子的人,就拿起一根矛。但要记住,如果你们拿起矛与人作战,你们就必须留在我们这里了。”他的声音和眼睛都像石头般坚硬。“对杰恩来说,你们将与死无异。”
剩下的人中有一个人犹豫了一下,但他们最终都拿起了一根长矛,莫玲也是一样。在她拿起长矛的时候,杰丹倒抽了一口气,就连鲁文也眨了眨眼。
“你如果想留下,不必拿起矛的,”鲁文对她说,“我们会为你带回你的人。拿起矛代表着战斗的意愿,而不仅仅是守卫你自己,你可以把它放下,不必为此感到羞愧。”
“他们抢走了我的女儿。”莫玲说。
让杰丹感到震惊的是,鲁文几乎是立刻就点了点头:“万事总有第一次,万事都是如此,就是这样。”
他开始逐一拍击男人的肩膀,走过一座座帐篷,点出要去木墙村子的人。杰丹是第一个被拍到的,自从他到了能够持矛的年纪之后,他的父亲总是第一个选中他,这次也不例外。
莫玲并不会用矛,长长的矛柄总是和她的长裙搅在一起。“你不必去的,”杰丹对她说,“没有女人曾经这样做过,我们会把你的女儿带回来。”
“我要亲自把珂玲从那里救出来,”她坚定地说,“你不能阻止我。”真是个顽固的女人。
“既然这样,你就必须改换成这样的穿着。”他指了指自己灰褐色的外衣和裤子,“你不能穿着裙子在晚上走过荒野。”
没等莫玲反应过来,他已经从她手里拿走了那根矛:“学习用矛的方法并不容易。”那两个和她一起来的男人就是证明,他们正在笨拙地接受指导,不止一次差点摔倒在地上。
杰丹找到一把斧头,将那根矛的矛柄砍去一截,只剩下四尺长的一段,其中差不多有一尺是钢制的矛尖。“用它戳刺,只是戳刺一个动作。矛柄也是用来格挡武器的,但我会另找一样东西作为盾牌,让你握在另一只手里。”
她以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你多大了?”她的问题比眼神更奇怪。他将自己的年纪告诉了她,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杰丹说:“这些男人中有你的丈夫吗?”他们仍然不时会被手中的长矛绊到。
“我的丈夫已经为珂玲追悼过了,他对那些树的关心更胜于他对自己的女儿。”
“树?”
“生命之树。”看着杰丹依旧茫然的眼神,女子摇了摇头,“三棵种植在桶里的小树,他们照顾那些树几乎就像对自己那样关心。当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时,他们就要把那些树种下。他们说,到那时,旧日的时光还会回来。他们,我说的是他们。很好,我不再是杰恩了。”她掂了掂那根短矛,“现在,这就是我的丈夫。”她又仔细地看了杰丹一眼,向他问道:“如果有人偷了你的孩子,你会只是空谈些什么叶之道和痛苦试炼我们吗?”他摇了摇头,她继续说道:“我想你也不会,你会成为一位好父亲的。教我使用这根矛吧!”
一个奇怪的女人,但很漂亮。杰丹拿过短矛,开始向她演示。他使用的是平时惯用的招数,因为矛柄变短了,所有招数都变得更加快速、灵活。莫玲一直带着那种奇怪的微笑望着他,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已经倾注到了那根矛上。
“我在梦里看见过你的脸。”她轻声说,但他并没有听到。有这样一根矛,他的速度会比用剑的人更快。在他的心中,他能看见艾伊尔击败了所有用剑的人,没有人能对抗他们,没有人。
光芒在玻璃柱中闪过,几乎让兰德的眼睛变得半盲。莫拉丁距离他只有一两步远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呲出牙齿,无声地咆哮着。这些光柱正在带领他们向回追溯,进入艾伊尔失落的历史之中。兰德的脚随着它们的节拍移动着,向前,回溯。
鲁文调整了一下脸上的防尘面纱,向下方的那个小营地望去。那里的一口煮食铁罐下面,闷烧着的煤块还在闪着昏暗的红光,吹入鼻孔的风带给他一阵半熟的炖肉气味。月光下,有几个裹着毯子的身影躺在那堆煤块周围。鲁文没有看见马匹。他希望自己能带着一些水,但除了孩子之外,其他人只有在吃饭时才能被分配到水。他模糊地记得那些有更多清水的日子,天气还不是这么热,没有这么多的灰尘和时刻不停的强风。夜晚并不能让人得到太多的喘息,沉闷、滚烫的红色太阳被刺骨的严寒所代替,他将身上的野山羊皮斗篷裹得更紧一些。
和他一样装束的同伴开始爬下山坡,向那些人靠近。他们一边走,一边止不住会踢到脚下的石头,又会因此低声嘟囔几句。鲁文相信,如果他们一直都这样,下面的人迟早会醒过来。他没有责怪他们,因为他也不比他们更习惯这种状况。防尘面纱遮住了他们的脸,但他还是能一一分辨出他们。卢卡,他的肩膀比其他人的要宽上一半,很喜欢恶作剧;结兰,像鹳一样细瘦,是马车中的人里最善跑的;查羚和亚力加,他们如同彼此的影子般相像,只是查羚在焦虑时总有将脑袋侧向一边的习惯,就像现在这样。他们的妹妹考丽恩正在下面的营地里,还有鲁文的妹妹麦格兰。
当女孩的行李袋被找到时,他们从这些被撕破后扔在地上的袋子上发现了明显的搏斗痕迹,其他所有人都已经做好了哀悼的准备,就像以前多次做过的那样,甚至连鲁文的大父也是如此。如果亚丹知道他们五个有什么样的计划,他一定会阻止他们的,而亚丹现在只是咕哝着他们应该保持对两仪师的忠诚,和努力让艾伊尔活下去之类的话。鲁文从没见过两仪师;艾伊尔似乎是一个种族,但鲁文除了“艾伊尔”这个词之外,对此一无所知,这些就连麦格兰也不知道。
“那些人一共有四个,”鲁文悄声说,“女孩在火的这一边,我会悄悄叫醒她们,我们趁那些男人睡着的时候带她们溜走。”朋友们看了看彼此,都点点头。他觉得刚才应该先拟好一个计划,但他们能想到的只是来救这些女孩,以及如何不被察觉地离开马车。鲁文之前并不确定他们是否能跟踪这些人,能否在他们回到村庄之前找到他们。那个被称为村庄的地方只是一片粗陋的小棚子,那里的人用石头和棍棒赶走了艾伊尔。如果劫掠者们到了那里,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如果他们醒了该怎么办?”结兰问。
“我不会离开考丽恩,”查羚用细微却决绝的声音说道,“我们要带她们回去,结兰。”亚力加也在无声地支持着他的兄弟。
“是的。”鲁文表示同意。
卢卡戳了一下结兰的肋骨,结兰点点头。潜行到山坡下的阴影中绝非容易的事情,干枯的细枝在脚下断裂,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头顶的干土坡上滚落。鲁文愈是努力不弄出声音,好像就会引起愈多的响声。卢卡掉进一片荆棘中,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但他竭力让自己不要喊痛,只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查羚滑倒在山坡上,一直摔到距离坡底一半的地方。但下面一直也没有半点动静。
在距离营地很近的地方,鲁文停下了脚步,和朋友们交换着忧心的目光,然后,他们蹑手蹑脚地向那些人走去。鲁文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就像雷鸣般在他的耳边轰响,如同那四个大毯子堆中的一个发出的鼾声那么巨大。那堆毯子突然开始晃动,鲁文立刻僵在原地。毯子堆停住了,鼾声重新响起,鲁文这才恢复了呼吸。
他小心地趴伏到一个小一点的毯子堆旁边,将肮脏的粗羊毛毯子掀起一角,看见麦格兰的眼睛正盯着他,脸上满是瘀肿和擦伤,身上的衣服几乎全被撕成了碎片。他将一只手捂在她的嘴上,不让她喊出声,但她只是茫然地盯着他,连眼睛都不眨。
“我要把你像一只猪一样切开,男孩。”一个大毯子堆向一边滚开,一个穿着污秽衣服的粗野的长胡子男人站起了身,他手中的长匕首在月光下闪动着昏暗的光芒,就像那堆发出昏黄光线的煤一样。那名大汉对身边的两个毯子堆各踢了一下,让它们在一阵嘟囔声中掀动起来。
“就像一只猪一样,你要尖叫吗,男孩?还是想孬种地逃跑?”
“跑!”鲁文说,但他妹妹只是迟钝地盯着他。他慌乱地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拖起来,让她向朋友们等待的地方跑去。“跑!”她僵硬地从毯子里被拉出来,如同死人一样。考丽恩已经醒了,他能听见她的呜咽声,但她似乎把她的脏毯子在身上裹得更紧,仿佛不想让他们看见她一样。麦格兰站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盯着前方,似乎什么都没看到。
“看起来你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个大汉咧开嘴笑着,从火堆那边绕过来,手中的匕首低垂在腰际。其他人正从毯子里坐起来,笑着,饶富兴致地看着他们。
鲁文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不能离开他妹妹,他所能做的只有死,也许这会给麦格兰一个逃跑的机会。“跑,麦格兰!快点跑啊!”她没有挪动脚步,看起来她甚至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他们对她做了什么?
长胡子的男人更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享受着眼前的景象,一点也不着急。
“不!”查羚从夜色中冲出来,张开手臂抱住那名大汉,和他一起摔倒在地上。别的大汉们从地上跳起来。其中一个被剃光的头反射着白色的月光,他举起一把剑,向查羚砍去。
鲁文并不确切地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抓住了煤火上那个沉重铁罐的把柄,将它抡起,砸到那个剃光的头壳上,响起一记沉重的碎裂声。那个男人瘫软在地上,仿佛身上的骨骼都已经融化了。鲁文也失去了平衡,他踉跄地想躲开火堆,最后摔倒在火堆旁,手中的铁罐也掉了下来。一个肤色黝黑、头发编成辫子的男人也举起了剑,准备戳死他。他像一只蜘蛛般向一旁爬去,眼睛还看着那把剑锋利的尖端。他的手狂乱地摸索着,想找到些什么把那个男人挡开。他的手掌落在一根圆棍上,他抓起它,将它戳向那个正在嚎叫的男人。那个男人睁大了暗色的眼睛,手中的剑落在地上,鲜血从他的嘴里涌流而出来,鲁文抓住的不是一根棍子,而是一根矛。
意识到手中握的是什么,鲁文立刻抛开那根矛柄。太晚了。他又一次爬到一边,躲开了那个栽倒的男人。他紧盯着那个男人的躯体,全身颤抖着。一个死人,他杀死了一个人。吹过身边的风好冷好冷。
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奇怪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同伴没有杀死他。他惊讶地看到朋友们这时都已经聚拢在煤堆旁边,结兰、卢卡和亚力加,他们都已经放下了防尘面纱,睁大了眼睛,急速喘息着。考丽恩仍然在毯子底下低声啜泣着,麦格兰还是站在那里,眼望着前方。查羚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双手抱着自己。而那四个人,那些村子里的人……鲁文的眼睛在四具满是鲜血的躯体上来回游移。
“我们……把他们杀死了。”卢卡的声音止不住地抖动,“我们……光明宽恕,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鲁文爬到查羚身边,碰了碰他的肩头:“你受伤了吗?”
查羚摔倒在地。红色浸透了他的双手,那双手正紧紧地抓着刺进他肚子里的匕首。“好疼啊,鲁文。”他轻声说道。然后,他哆嗦了一下,光彩从他的眸子里消失了。
“我们该怎么做?”结兰问。
“查羚死了,而我们……光明啊,我们做了什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要带女孩回马车那里去。”鲁文没办法让自己不去看查羚呆滞的凝视,“这是我们要做的。”
他们收集了全部有用的东西,主要是煮食罐和那些匕首,金属物品总是很难找到的。“我们应该拿走这些。”亚力加粗声说,“这些一定是他们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就像他们偷窃我们一样。”
当亚力加要去拿起一柄剑的时候,鲁文阻止了他:“不,亚力加,那是一件武器,它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杀人,它没有别的用处。”亚力加没有说话,只是瞥了一眼那四个死人,便开始专注地看着卢卡用毯子和长矛为查羚制作担架,鲁文则拒绝去看那些村里的人。“一根矛能为锅里带来食物,亚力加,但一把剑不行,这是道所禁止的。”
亚力加仍然保持着沉默,但鲁文觉得他在防尘面纱后面冷笑了一下。当他们最终离开那个营地,走进夜色的时候,那些剑被扔在冷却的煤堆和那些死人旁边。
穿过黑暗回到马车的路很长。他们轮流抬着查羚的临时担架,强风不时会卷起一团团令人窒息的灰尘。麦格兰一路都是脚步踉跄,愣愣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或者身边的人是谁。考丽恩看上去还是充满了惊恐,甚至连自己的兄弟都会害怕,任何人碰她一下,都会吓她一跳。这不是鲁文想象中她们回来时的情景,他本以为女孩们会一路上充满欢笑,高高兴兴地回到马车中。他们都会嬉笑连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默默无言地抬着查羚的尸体,被刚刚的记忆深深困扰。
营火的光亮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随后,他们看见了马车,马具都已备好,只等天一亮就可以出发。天黑以后,没有人会离开马车篷,所以鲁文看见三个人影飞快地向他们跑来的时候,感觉非常惊讶。亚丹的白头发在黑夜里非常明显,其他两个人是考丽恩的母亲奈琳和鲁文与麦格兰的母亲莎拉琳。鲁文带着不祥的预感放下了防尘面纱。
女人们扑向女儿,给了她们安慰的怀抱和低柔的呢喃。考丽恩瘫软在母亲的怀里,发出一声宽慰的叹息。麦格兰却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莎拉琳,而莎拉琳看到女儿脸上的伤痕,泪水立刻就盈满了眼眶。
亚丹向男孩们皱起了眉头,脸上在忧虑时形成的皱纹显得更深了。“以光明之名,出了什么事?当我们发现你们也失踪时……”他看见担架上的查羚,说话声戛然而止,“出了什么事?”他又问了一次,却仿佛很害怕知道答案。
鲁文缓缓地张开嘴,但麦格兰抢在了他前面。“他们杀死了那些人。”她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声音单纯得如同一个小孩,“那些坏人伤害我们,他们……然后,鲁文来了,杀死了他们。”
“你不能这么说,孩子。”莎拉琳安慰地对她说,“你……”她停住了话音,向女儿的眼睛里望去,然后,她转过头,不确定地看着鲁文:“这是……这是真的?”
“我们只能这样做,”亚力加痛苦地说,“他们要杀死我们,他们已经杀死了查羚。”
亚丹后退了一步:“你们……杀了人?杀了人?你们难道忘记了誓约?我们不能伤害别人,任何人都不行!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让你们杀死另一个人,没有!”
“他们抓走了麦格兰,大父。”鲁文说,“他们抓走了麦格兰和考丽恩,还伤害了她们,他们……”
“没有理由!”亚丹吼道,身子因为愤怒而颤抖,“我们必须接受降临在我们身上的一切。痛苦是对于忠诚的试炼,我们要接受并忍耐!我们不能杀人!你们不止是从道上偏离了,你们是彻底背弃了它。你们不再是皈道徒了,你们已经堕落,我不会让艾伊尔被你们污染。离开我们,陌生人,杀手!你们在艾伊尔的马车中间不受欢迎。”他转身走去,仿佛他们已经不复存在,莎拉琳和奈琳望着他的后背,拉起了两名女孩。
“母亲?”鲁文喊道。母亲回头用冰冷的眼睛看着他,让他不由得向后退去。
“母亲,求求——”
“你是谁?会这样称呼我?不要让我看见你的脸,陌生人。我曾经有一个儿子,他的脸和你很像,我不愿意看见那样的相貌出现在一名杀手身上。”她牵着麦格兰,跟在其他人身后走了。
“我仍然是艾伊尔!”鲁文高声吶喊,但他们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觉得自己听见卢卡在哭泣。狂风骤起,扬起一团团尘土,他罩上了自己的脸:“我是艾伊尔!”
疯狂四射的光芒刺入兰德的眼睛。鲁文失落的痛苦仍然锥心蚀骨,他的心神在猛烈地摇撼。鲁文的手里还不曾有过武器,他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武器,杀戮让他感到恐惧。这不合理。兰德现在几乎和莫拉丁并肩而立了,但后者并没有察觉到他。莫拉丁仍旧像嚎叫般张着嘴,汗水在他的脸上渗出,他颤抖着,仿佛想拔腿逃开。兰德的双脚继续将他向前引领,向回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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