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瓦琳走过信道,任由信道在身后猛地关闭,变成一道刺目的蓝白色光芒,转瞬间又消失不见。踢起的灰尘立刻让她打了个喷嚏,然后又是一个喷嚏,打过第三个喷嚏时,她连眼泪都流出来了。这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飘浮在她面前的小光球。这间位于白塔图书馆下方三层处的库房,从白塔基岩中挖凿而出,四面都是裸露的粗石墙壁,现在这里除了数个世纪积累的尘埃以外,空无一物。她很想直接回到白塔内部她的寓所去,但她很可能会碰到一名正在那里进行清扫的仆人,那样的话,她就只能除掉那个人,并希望没有人见过或记得那名仆人最后走进了她的房间。保持潜伏,绝不引起任何一丝怀疑,这就是麦煞那下达的命令,这样的命令似乎显得过于胆小了。毕竟,从白塔建立之日开始,黑宗就一直存在其中,从没有出过任何问题。但既然这是使徒下达的命令,那就只有傻瓜才会违背它,至少,绝对要让下命令的人相信她正在严格执行这个命令。
奥瓦琳气恼地导引至上力,将空气中飞扬的尘土除掉,重重地拍在地上,让岩石地面也随之一颤。如果她将这些灰尘扫到角落里,就不必每次都要这样把灰尘压回到地面上了。这些年里,没有人会来到图书馆地下室如此深的地方,没有人会注意到这里经过了清扫,但总有人会做没人做过的事情,奥瓦琳自己就经常这样。她不打算因为一个愚蠢的错误而露出马脚,所以,她又一边低声嘟囔着,一边通过导引,去掉了鞋子和衣裙斗篷下摆上的红色泥土,这里应该没有人能认出这些泥土来自索马金,海民诸岛中最大的一座,但也许会有人想知道她是在哪里沾上了这种古怪的泥土。白塔周围的地面都已经被积雪覆盖,即使被铲掉积雪的地方,也都是冻土。然后她继续嘟囔着,一边推开粗木门板,一边导引消去了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刺耳摩擦声。她知道,有一种办法能隐藏自己的编织,所以她不必每次都消去这种声音,但麦煞那就是不愿意教她这个方法。
麦煞那是真正让她感到气恼的原因,这位使徒总是随心所欲地传授她一点技艺,说出些细枝末节,让她心痒,却又不把真正重要的传授给她。在麦煞那手下,她只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差遣的女孩。她是无上庭的首脑,心中记得每一名黑宗姐妹的名字,这些人甚至连麦煞那也并不全都知道。麦煞那对于谁在执行她的命令毫无兴趣,她只关心命令是否完成,是否完全符合她的要求。已经有太多次,麦煞那要奥瓦琳亲自去执行她的命令,迫使她不得不去对付那些自以为能和她平起平坐的女人和男人——只是因为他们都在侍奉至尊暗主。已经有太多暗黑之友自以为和两仪师地位平等,甚至还要更高。更糟糕的是,麦煞那还强迫她当一个普通人,对那些不能导引的小老鼠保持礼貌,只是因为他们之中可能有人在侍奉另一位使徒!对此,麦煞那显然也不能确定。她是使徒,她就要强迫奥瓦琳因为她无法确定的事情而向路上的尘土微笑。
白色的光球向前方飘去。奥瓦琳快步走过粗石走廊,一边用风之力的羽刷扫平背后的灰尘,抹去自己的足迹,一边复述着几件她想要告诉麦煞那的事情。当然,她实际上并不会说到这些事,这只是让她更加愤懑。即使是使徒最温和的批评,也将成为通往痛苦,甚至是死亡的快捷方式。在使徒面前,卑躬屈膝和惟命是从才是生存之道,而前者与后者同样重要。永生当然值得用一点谄媚来换取,她早晚能获得她所渴望的权能,远超过任何玉座的力量,但首先,她要做的是活下来。
走到通往上方的第一段坡道顶部之后,她不再隐藏自己的足迹,这里的尘土已经不是很多了,而且布满了脚印和手推车的车辙,多一行脚印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不过她还是走得很快。想到能够获得永生,能够通过麦煞那施展权能,就像她现在通过爱莉达发号施令一样。当然,想让麦煞那像爱莉达那样服从她的确是野心太大了一些,但她还是能在麦煞那身上系好一些丝线,让这位使徒会随着她勾起的手指有所动作。今天,她一直在想着自己离开白塔已经将近一个月这件事。麦煞那不会在她离开的时候费心思去确保爱莉达处在她们的控制之下,但如果出现了什么问题,这位使徒一定会把罪责都扔到奥瓦琳面前。当然,爱莉达在经过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也许已经被吓住了,那个女人为了避免去初阶生师尊那里接受个人苦修,竟然真的在哀求她,她应该已经懦弱到不敢有任何越轨的行径。当然是这样。奥瓦琳狠狠地将爱莉达推到思绪以外,但她并没有放慢步伐。
第二段坡道通往最高层的地下室,在这里,她消去光球,放开了阴极力。这一层的岩石墙壁都打磨得平整光亮,从墙壁上伸出的一连串铁架油灯洒下了几乎是相互交接的一团团黯淡光亮。走廊里悄无声息,只有一只老鼠在石板路面上跑动着,发出一阵爪子敲击石块的轻响。这几乎让奥瓦琳笑了起来,几乎。暗主的眼线已经出没在白塔之中,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结界已经失效了。奥瓦琳不认为这是麦煞那干的,是这些结界自身不再发挥以前那样的作用了,它们出现了……裂缝。奥瓦琳不在乎这只畜生是不是看见了自己,或者会不会报告她的行动,但她还是飞快地走上了一段狭窄的环形楼梯。这一层可能会有人活动,人并不像老鼠那样值得信任。
她在拾阶而上的时候想到,也许她能向麦煞那提一下那次看似绝无可能的至上力闪耀,只要她说得足够有……技巧。如果她对某件事绝口不提,使徒也许会认为她有所隐瞒,全世界每一个能导引的女人肯定都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必须非常小心,绝不能让使徒怀疑她已经去过了那个地方,当然,她是在闪耀消失后很久才去的,她并没有蠢到会跑去直接面对那么强大的力量!麦煞那似乎认为她应该像杂役女仆那样不停地干活,根本就不能有自己的时间,那个使徒真的以为她没有自己的事情需要去处理?那她就只好装作自己的确没什么事需要去处理了。至少现在,必须如此。
在楼梯顶端的一道粗木小门前,奥瓦琳停在阴影里。她将斗篷叠好,挂在臂弯里,定了定心神。奥瓦琳同样是人,会犯错误,而她在麦煞那面前只要犯下一个错误,眨眼间就会被杀死。卑躬屈膝,惟命是从,然后才能生存,永远都要保持警戒。在遇到弃光魔使之前,她早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白色的撰史者圣巾,戴在脖子上,将门略推开一些,小心地倾听。一片寂静,如同她所预料的那样。她走进第九藏书室,关上了门。在藏书室的这一面,门板依旧是简单的木板,但经过了抛光,微微映着油灯的光亮。
白塔图书馆被分为十二间藏书室,至少这是世人皆知的白塔图书馆结构。第九藏书室是其中最小的一间,收藏了不同种类的算术文本。不过,从绝对规模来说,这还是一间巨大的藏书室——一个橄榄形的大厅,覆盖着扁圆形的穹顶,其间布满了一排又一排的高大书架,每一排书架的半腰处都环绕着一条窄步道,距离七色砖块铺成的地板有十二尺高。每个书架在地面和步道上都架着有轮子的梯子,能够轻松地沿轨道移动。带镜的黄铜立灯照亮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这些立灯都配有沉重基座,需要三四个男人才能挪动。灯火一直都是图书馆极为关心的问题,任何时候,这些灯里都会跃动着明亮的火焰,以备姐妹们查找书籍。但奥瓦琳看到一条走道中的一辆手推车上放着三本皮封的厚重卷册,上次她经过这里的时候,它们就在这个位置上,至今分毫未动。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种类的算术方法,要用这么多书卷来记载它们。白塔素来以拥有全世界最丰富的藏书而自豪,这些书籍内容覆盖了人类已知的每一个科目,但对于海量的算术书籍,大多数两仪师都有和奥瓦琳相同的疑惑。奥瓦琳从没有在第九藏书室见过别的姐妹,所以这里成为她的入口,虽然那些高大的拱门都敞开着,奥瓦琳还是仔细倾听了一番,确认过肯定没人之后,才悄然走出第九藏书室。任何人如果发现她竟然对算术产生兴趣,都难免会感到奇怪的。
当奥瓦琳沿着铺七色石板的主走廊匆匆前进的时候,她注意到图书馆比平时更加安静了,即使考虑到现在白塔中的两仪师所剩不多,这里也不应该冷清到这种地步。前一段时间,图书馆中还总是能看到一两名姐妹,至少也应该有那些图书管理员,一些褐宗姐妹除了在白塔中有自己的房间之外,在图书馆上层也都为自己安排了固定的住所。而现在,这里的居民似乎只剩下走廊墙壁上雕刻的那些十几尺高的、身穿奇装异服的人形和怪异的鸟兽。在一阵阵微风中,距离地面三十尺的那些结构精细的轮形吊灯来回晃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奥瓦琳的脚步声显得特别响亮,在高大的拱顶中造成一阵阵轻微的回音。
“有什么事吗?”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奥瓦琳打个冷颤,几乎失手掉落了自己的斗篷,她控制住自己,转回身。“我只想在图书馆里走一走,泽麦勒。”她感到一阵恼怒。如果自己对一名图书管理员也要这样战战兢兢,忙不迭地为自己解释,那么当她向麦煞那进行报告的时候,可就真的岌岌可危了。她差一点想要把索马金岛发生的事情告诉泽麦勒,只为了看看这个女人是否会发抖。这名褐宗姐妹黝黑的面孔一直不失温和,但某种难以解读的情绪稍稍改变了她的音调。泽麦勒高且瘦,脸上总是戴着那种谨慎而且疏离的面具,但奥瓦琳怀疑她并不像装出来的那样胆小怕事,也不是那么温和。“我明白,图书馆是一个能让人心神宁静的地方。毕竟,现在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哀伤的时刻。当然,尤其是对于你,奥瓦琳。”
“当然。”奥瓦琳生硬地附和着。一个哀伤的时刻?尤其是对于自己?她很想将这个家伙拖到僻静的角落里好好审问一番,然后再把她干掉。但这时,她看到另一名褐宗两仪师正在走廊远处看着她们,那名两仪师身材圆胖,皮肤比泽麦勒还要黑,她是爱德恩,和泽麦勒一样,导引能力很弱,但同时制伏她们两个的胜算很小。为什么她们会同时出现在图书馆这一层?她们两个很少出现在这里,平时,她们都只是待在图书馆上层的那些房间里,也就是所谓的第十三藏书室。和她们在一起的还有妮艾恩,她们三人都是来自海民的姐妹,她们在这里工作,心甘情愿地让自己陷入这种无休止的劳动中。奥瓦琳向前走去,竭力告诫自己,她的激动是没有道理的,但这并不能消除她脊骨上的刺麻感。
图书馆的前门没有管理员看守,这只是让奥瓦琳的刺麻感更加强烈,图书馆的每个入口都应该有管理员,以确保任何一张纸片都不会在她们不知道的情况下离开图书馆。奥瓦琳导引一点至上力,推开雕花大门,然后任由敞开的门扇挂在青铜铰链上,快步走上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台阶上面带有橡树纹理的石板大路正通往白塔,路面上的积雪已经被铲扫干净。如果不是这样,奥瓦琳会用至上力将面前的积雪融开,一切事都要按部就班地进行。如果不是麦煞那清楚地告诉过她,一旦让其他人学到,甚至知道神行术,她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她就会在这里导引神行术了。白塔已经近在咫尺,透过树冠,能清楚地看到惨淡的朝阳映照下它的反光,只需再迈一步,就能走进其中,但她极力克制着狂奔的欲望。
白塔中,空空如也的高大走廊并不让奥瓦琳感到奇怪,几个胸前绣着塔瓦隆之焰的仆人匆匆跑过,见到她的时候,也是匆忙地鞠躬或者行屈膝礼。一阵阵微风吹得灯火摇曳,不时将雪白墙壁上的亮色织锦壁挂掀起,这些仆人和微风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些日子里,姐妹们都尽量聚集在自己所属的宗派区域内,当然,除非是遇到某个核心成员,否则,就算是看见一名黑宗姐妹,也是没有意义的。她认识所有那些黑宗姐妹,但她们并不认识她,她不可能向没有必要的人泄露自己的秘密。也许麦煞那提到过的那些传说纪元的强大工具,能够让她立刻联系到任何姐妹,但实际上,她现在还不知道麦煞那是否真的把它们做出来了,所以她依旧只能在那些人的枕头旁或其他秘密地点留下用密码写成的命令。这些命令一直都会迅速得到响应,而现在,她却觉得这些响应好像都被无限期地耽搁了。一名身材矮壮的秃头男仆向她鞠躬,同时喉咙一哽,发出响亮的咽口水的声音。奥瓦琳立刻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冰冷的镇定、保持表情的波澜不惊一直都是她引以为傲的素质,无论什么时候,怒气冲冲地在白塔横冲直撞绝不是她会做出的事情。
白塔中有一个人,是她一直都能找到的,而且她能从那个人口中得到任何答案,同时又不必担心那个人会怎样想。当然,即使是对那个人,也需要保持一定的谨慎,粗心的问题会比大多数回答泄露更多的秘密,但爱莉达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奥瓦琳叹了口气,开始沿阶梯向上走去。
麦煞那告诉过她另一个非常吸引人的传说纪元奇迹,一种被称作“升降梯”的工具。当然,能飞行的机器听起来要比升降梯更辉煌,但一种能将人轻松送到建筑物任何一层的机器更实在、更容易想象,她不能确定那种比白塔还要高出数倍的神奇建筑真的存在过,在这个世界上,即使是提尔之岩也无法在高度上和白塔匹敌。但仅是知道了有“升降梯”这东西后,她就觉得一步一步攀登这些楼梯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她在玉座书房停了一下,这里距离地面只有三层,不过,不出所料,这里的两个房间都是空的。空无一物的写字台被打磨得闪闪发光,整个房间里没有壁挂、没有装饰品,只剩下桌椅和没有点燃的立灯。爱莉达已经很少从靠近白塔顶端的寓所到这里来了,这种情况似乎是不错的,因为这样,这个女人与白塔其余部分的隔绝程度也就更高了,没有哪个姐妹愿意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但今天,在奥瓦琳爬到八十幅的高度以后,开始认真地考虑是否要让爱莉达重新挪下来。
爱莉达的等候室势必也是空的,但写字台上的一叠文件说明有人来过这里,当然,奥瓦琳可以过些时候再来看看这些文件,确认爱莉达是否需要因为接受这些文件而受到惩罚。奥瓦琳将斗篷扔到写字台上,推开等候室的内门,这扇门上刚刚雕好塔瓦隆之焰,正等待着工人进行镀金。门后就是爱莉达的寓所了。
看到爱莉达坐在雕满花纹的镀金写字台后面,奥瓦琳重重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又为自己宽慰的心情感到惊讶。爱莉达的脖子上戴着七色,不,现在是六色圣巾,坐在高背镀金椅里,头顶上方的椅背上用月长石镶嵌出塔瓦隆之焰的图案。在看到她以前,奥瓦琳一直有些担心这个女人死在某个愚蠢的事故中,所以泽麦勒才会说出那种话。选出一位新的玉座需要数个月的时间,即使是城外的叛军和其他各种异常事件,也不可能加快这件事的进程,而奥瓦琳作为撰史者的日子肯定会就此结束。但比自己的心情更让奥瓦琳惊讶的是,超过半数的宗派守护者正站在写字台前面,而且都披着代表本宗派的披肩。爱莉达很清楚,没有奥瓦琳在场,是不能接待这种代表团的。一个装饰华丽艳俗的箱式大钟靠墙摆放着,此时,它响了两下,表明已到上时,一些珐琅制的两仪师小雕像从大钟正面的小门中弹出来。奥瓦琳张开嘴,想要告诉那些宗派守护者,她需要与玉座单独交谈,她们会一声不吭地离开。撰史者原本是无权命令她们离开的,但她们都知道,奥瓦琳的权威已经超过了撰史者圣巾所限定的范畴,奥瓦琳也不在乎她们对此会产生怎样的怀疑。
但没等奥瓦琳说话,爱莉达已经带着惊讶的语气说道:“奥瓦琳。”她脸上刚硬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几乎可以说是一种喜悦笑纹出现在她的嘴角上。爱莉达有时候毫无缘由就露出微笑。“安静地站到那里去,我一会儿再找你。”她专横地向角落一挥手。宗派守护者们悄悄挪动着身体的重心,整理着披肩。健壮的苏安娜严厉地瞥了奥瓦琳一眼,像男人一样高、脸上棱角凸显的舍万直接盯住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其他人都避开了奥瓦琳的目光。
奥瓦琳张着嘴,站在彩色图案的丝绸地毯上,震惊不已,爱莉达的行径已经不能用简单的“背叛”来形容了。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但以至尊暗主之名,到底是什么给了她这样的胆量?是什么?
爱莉达的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让桌上的一个漆匣随之跳了一下。“我让你站到那个角落去,吾女。”她的声音低沉且危险,“你应该服从我。”她的眼里闪动着光芒。“或者我该召初阶生师尊过来,让这些姐妹见证你的‘个人’苦修?”
奥瓦琳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烫,因为羞耻,也因为愤怒,她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对自己说这种话!但她的心中也泛起了恐惧,这让她的嘴里感到酸苦。只要她说几句话,爱莉达就会因为将姐妹送入死亡与被俘的灾难而遭受审判,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不是一次,而是两次。关于凯瑞安发生的事情,已经有谣言传到这里来了,那些模糊不清的传闻每天都变得更加真实具体,而一旦人们知道爱莉达派遣五十名姐妹去镇压数百个能够导引的男人,就算是那些召集军队、在莫兰迪过冬的叛逆姐妹也没办法让她保住脖子上的圣巾了,她甚至会因此而丢掉脑袋。她不敢这样做,除非……除非她能指控奥瓦琳是黑宗两仪师,这也许能为她赢得一点时间,当然,只是一点时间。杜麦的井和黑塔是她无法逃脱的罪责。但爱莉达也许已经在寻找所有可能的救命稻草了。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现在逃跑当然是不行的,如果爱莉达真的准备对她进行指控,那逃跑就只会让她的罪行坐实。另一方面,如果她逃走,麦煞那一定会找到并杀死她。所有这些念头飞一般闪过奥瓦琳的脑海,而她只能迈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脚,走到那个角落里,像悔罪的初阶生一样站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一定有办法。现在她只能听听爱莉达和宗派守护者们说些什么了。她应该为自己好好祈祷,但至尊暗主是否会倾听她的祈祷呢?
爱莉达审视着她,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但这个女人的眼里依旧闪烁着激动的光亮。她选中桌上三只漆匣里的一只,打开它的盖子,拿出一只因年代久远而变暗的象牙雕海龟,将它在手指间翻弄着,每次当她想要抚平情绪的时候,都喜欢玩弄一下那只匣子里的小雕刻。“那么,”她说道,“你们要向我解释,为什么我应该和叛逆谈判。”
“我们不是在请求许可,吾母。”苏安娜厉声说道,并且昂起了下巴。她的下巴很大,如同一块方形的石头,无论将它向谁昂起,都能充分地显出傲慢的情绪。“这样的决定应该由评议会做出,黄宗认为我们急需采取这个行动。”这意味着她认为白塔急需这样做,她是黄宗的首脑,首席编织者。奥瓦琳知道这一点,因为黑宗差不多知道全部宗派的秘密。在苏安娜看来,她的想法就是整个宗派的想法。
多欣是另一名黄宗守护者,她侧目看了苏安娜一眼,但什么都没有说。多欣肤色白皙,身材像男孩一样纤瘦,看上去,她并不想出现在这里,她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被揪着耳朵拖过来的秀美男孩。宗派守护者们经常会承受来自宗派首脑的压力,苏安娜想要控制多欣,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许多白宗姐妹也支持谈判。”菲兰恩说道,她眉头紧锁,似乎正在因为圆胖手指上的一点墨汁而感到心烦意乱,“在当前的情况下,这样做是符合逻辑的。”她是首席推理师,白宗的首脑,她不像苏安娜那样用自己的观点取代整个宗派的观点,至少比苏安娜差上一点。菲兰恩经常会显得像最严重的褐宗姐妹一样茫然若失,对周围的情况一片懵懂,现在垂到她脸侧的黑色长发显然需要梳理一下,而她的披肩流苏有一段一定是在她早餐的茶水里浸泡过。但她随时都能捕捉到任何逻辑中最微小的瑕疵。白宗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因为她不相信自己需要其他白宗姐妹的任何帮助。
爱莉达靠回到椅子里,满脸怒意,她的手指敲击着象牙海龟,速度愈来愈快。安黛娅说话了,她没有看爱莉达,只是调整着臂弯里的灰色流苏披肩,但她说话的速度很快。
“吾母,关键问题是,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办法,和平结束这起事端。”她的塔拉朋口音变得很重,这是她感到不安的迹象,很多人在爱莉达面前都会缺乏自信。她瞥了尤缇芮一眼,仿佛希望得到支持,但这个身材苗条的小女人只是微微将头转向一旁。尤缇芮身材虽然娇小,却以顽固强势著称,和多欣不同,她不会对外来的压力有任何反应。那么,如果她不想如此,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意识到没有人会接替她发言,安黛娅急忙继续说道:“在塔瓦隆的街巷中发生战斗是绝对不可以的,更不能让白塔燃起战火。到现在为止,叛逆们似乎只是满足于安坐城外,监视这里的动静,但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她们已经重新发现了神行术,吾母,并利用它将军队直接运送过数百里的距离。在她们决定用神行术突袭塔瓦隆之前,我们必须开始谈判,否则,就算我们取得胜利,一切也都将毁于一旦。”
奥瓦琳双拳紧紧抓住裙摆,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她觉得自己的眼珠可能就要从眼眶里迸出去了。叛逆知道如何施展神行术?她们已经来到塔瓦隆了?这些傻瓜想要谈判?她仿佛看见精心安排、仔细布置的计划如同夏日的晨雾消散一空。如果她拼命地祈祷,也许至尊暗主是能听见的。
爱莉达的怒容并没有消失,但她小心地将海龟放回到漆匣里,她说话的声音也已经接近常态了,是在她被奥瓦琳勒上缰绳前的常态,那种绵里藏针的声音。“褐宗和绿宗也都支持谈判吗?”
“褐宗……”舍万说完这两个字,又咬住嘴唇,思考了一会儿,显然,她改变了原先的主意。表面上,她保持着绝对的镇定,但她的长拇指却在无意中不停地拨弄着干瘦的食指。“褐宗很清楚历史的前车之鉴。你们应该全都看过秘史,每当白塔分裂、自相残杀的时候,灾难就会降临整个世界。现在,最后战争已经迫在眉睫,黑塔在这个世界上崛起,我们已经无法承受白塔出现任何不必要的分裂了。”
当黑塔被提出来的时候,爱莉达本已阴沉似铁的面孔变得更加阴暗。“那么绿宗呢?”她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三名绿宗守护者全在这里,表明绿宗对谈判的强烈支持,或者就是绿宗首脑对她们施加了强大的压力。作为她们之中地位最高的人,塔琳妮应该是发言人,绿宗在任何事情上都格外强调地位差别。但不知为什么,这名金发的高个子女人瞥了尤缇芮一眼,又古怪地瞥了多欣一眼,然后只是站在原地,拉扯着她的绿丝裙摆。琳纳微微一蹙眉,困惑地皱了皱她鼻头上翘的鼻子,但她戴上披肩的时间要比塔琳妮少五十年。所以,茹班德成了发言人,她是个身材强健的女人,比塔琳妮显得矮壮一些,虽然有双蓝宝石般的眼睛,容貌的其他方面却乏善可陈。
“我得到指令,要保持和舍万相同的观点。”她完全无视琳纳惊诧的眼神。很显然,绿宗的“将军”安罗娜向她们施加了压力,而茹班德并不同意将军的观点。“末日战争即将到来,黑塔也成为一个几乎同样严重的威胁,转生真龙却踪迹不见,甚至可能已经死亡。我们不能再这样分裂下去。如果安黛娅能够说服叛逆回归白塔,那么我们就必须让她试一试。”
“我明白。”爱莉达冷冷地说道。但奇怪的是,她的脸色变好了,笑纹甚至又回到她的嘴角上。“那么,如果你们能做到的话,就不惜一切手段让她们回来,但我颁布的法令仍然有效。蓝宗不再存在,每一个追随女孩艾雯·艾威尔的姐妹都必须在我的指导下接受苦修,然后才能重新被她们的宗派接纳。我要让白塔变成一件将在末日战争中光辉闪耀的武器。”
菲兰恩和苏安娜张开嘴,她们的脸上明确地显现出抗议的神情,但爱莉达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们。“我已经说过了,吾女,现在,离开这里,去……和她们谈吧。”
如果宗派守护者们再说话,就是公开挑衅了。她们拥有评议会的权力,但评议会极少过度冒犯玉座的权威,除非评议会团结一致,与玉座对抗,而这个评议会是绝不可能团结起来的。为了确保这一点,奥瓦琳也进行过很多谋划。她们离开了。菲兰恩和苏安娜牙关紧咬,身体僵直,安黛娅几乎是跑出房间的,所有人都没有朝奥瓦琳瞥上一眼。
奥瓦琳几乎没等到屋门关紧就说道:“这改变不了任何事,爱莉达,你很清楚这一点。你必须好好想一想,不要被一时的激动冲昏头脑。”她知道自己是在胡说八道,但她似乎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杜麦的井的灾难,还有黑塔的惨败,这些会让你垮台。你需要我来帮你控制住令牌和圣巾,你需要我,爱莉达,你……”她用力咬住牙,压住了要把一切都抛出去的舌头,一定会有办法的。
“很惊讶,你竟然回来了。”爱莉达站起身抚平红色条纹裙摆,她从没有放弃过穿红色衣服的习惯。奇怪的是,她在绕过桌子的时候,脸上又露出了微笑,不是一丝笑纹,而是双唇在喜悦中大幅度的弯曲。“你是不是从叛逆到达时起,就藏在城里的某个地方?我还以为你一听到她们在这里,就乘船过河去了。有谁会想到,她们竟然能重新发现神行术?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掌握了这种异能,我们都能做些什么。”她微笑着走了过来。
“现在,让我看看,我要害怕你什么?来自凯瑞安的故事已经传遍了白塔。但就算真的有姐妹服从了那个叫兰德的男孩——尽管我个人就不相信这种事——所有人也都只会指责柯尔伦,是她负责要将那个男孩带到这里。在姐妹们心里,她已经受到审判,并被判定罪行。”爱莉达停在奥瓦琳面前,将她逼进角落里,她在微笑着,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只是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奥瓦琳无法从她的注视中挣脱出来。“上一周,我们听说了许多关于‘黑塔’的事情。”在说到这个名字时,爱莉达的嘴唇厌恶地扭曲了一下,“看样子,那里的人数比你推测的更多。但每个人都认为托薇恩在发动进攻前应该先对敌情进行侦查,对此,人们议论纷纷,如果她逃回这里,她就将承受所有人的谴责。所以,你的威胁……”
奥瓦琳踉跄一步,靠在墙上,拼命眨着眼,想要除去视线中的星星,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对面的女人狠狠掴了一掌,她已经感觉到脸颊肿了起来。阴极力的光晕包围了爱莉达。没等奥瓦琳动弹一下,她已经被屏障,被切断了和真源的联系。不过爱莉达没打算继续使用至上力。她抬起一只拳头,依旧在微笑着。
慢慢地,爱莉达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但她并没有移开屏障。“你真的要用它吗?”她用几乎是温和的语气问。
奥瓦琳的手猛地从腰间匕首的握柄上抽开,握住刀柄只是一种反射动作。而且,即使爱莉达没有导引至上力,在这么多宗派守护者都知道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杀掉爱莉达,也就相当于杀死她自己。然而听到爱莉达轻蔑的哼声,奥瓦琳立时觉得自己的脸如同火烧一样热。
“我期待着看到你被裁决为叛逆,看到你的脖子被放到刽子手的斧头下面,奥瓦琳,只是现在我还没找到必需的证据。不过我还有几件事可以做。还记得你有多少次叫希维纳来对我施行个人苦修吗?希望你记得,因为我承受痛苦的每一天,我都会要你十倍的偿还。还有,哦,是了。”她一抬手,粗暴地扯下奥瓦琳脖子上的撰史者圣巾,“既然在叛逆到来的时候,你失踪了,我已经要求评议会除掉了你的撰史者职衔。当然,并非全体评议会都同意,所以你也许还有一点影响力,但奇怪的是,今天在这里的宗派守护者们都同意罢黜你。撰史者应该和她的玉座在一起,而不是随意行动。好好想一想,也许你连最后一点影响力也没有了,因为现在我们已经看清,你只不过一直都躲在城里而已。还是说,你坐船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又以为你还能挽救自己的灾难?
“无论怎样都没关系,也许,如果你在找到第一艘离开塔瓦隆的航船时就跳上去,对你对我都会更好一些。但我必须承认,虽然那样会让你逃亡乡野,羞于让其他姐妹再看见你,如果和我亲自惩罚你相比,显然还是后者会带给我更多的快乐。现在,离开我的视线,否则我可能会决定用桦树枝抽打你,而不是希维纳的皮带。”爱莉达将白色圣巾扔到地上,转回身,放开了阴极力,然后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向她的座椅,仿佛奥瓦琳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奥瓦琳没有走出房间,她是踉跄着跑出来的,就如同暗之猎犬的鼻息已经喷到了她的脖子上。当她听到“叛逆”这个词的时候,就几乎已经无法思考了,这个词回荡在她的脑袋里,让她只想尖叫。叛逆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爱莉达很清楚,而且她正在寻找证据。愿至尊暗主怜悯她。但至尊暗主绝无怜悯,怜悯是为那些害怕成为强者的人准备的。她不是在害怕。她的躯壳中已经充满了恐惧,就要把她的身体撑裂了。
她飞奔着逃下白塔,完全不知道身边是否有仆人经过,恐惧已经遮蔽了她的双眼,让她只能看见眼前的道路。她一口气跑到了第六层,自己的寓所里,至少,现在她觉得这应该还是她的寓所。这里的居室阳台能够俯瞰白塔前的大广场,居室旁连接着撰史者办公室,此时此刻,她能有自己的房间已经让她很满足了。当然,还有活下来的机会。
这里摆设的还是上一个撰史者留下的阿拉多曼风格家具,全都是白色条纹木材,镶嵌珍珠贝和琥珀。走进卧室,奥瓦琳打开一张衣柜,跪下去把里面的衣裙推开,从衣堆最里面翻出一只小盒子。这只盒子的大小不超过两只手掌,在数年时间里,一直被她带在身边。盒子上的雕花复杂却相当粗陋,一排排模样各异的花节显示出雕刻它们的人有着不小的野心,却缺乏技巧。她的手颤抖着,将盒子拿到桌旁,在桌面上放稳,然后在裙上抹干湿黏的掌心。打开这只盒子的办法是尽量伸展开她的手指,同时按下盒子上四颗完全不同的花节。盖子微微翘起,她将盒盖掀开,露出她最珍爱的宝物。那东西被一块褐色的布裹成一个小包,以免某个女仆在拿起这只盒子时会听到里面发出撞击的声音。大多数白塔仆人都不会冒偷窃的风险,但大多数绝不意味着全部。
片刻间,奥瓦琳只是盯着这只包裹,她最珍贵的宝物,一件来自传说纪元的东西,但她以前从不敢使用它。麦煞那说过,只有在最紧急的时刻、最迫切需要的情况下才能使用它。那么,还有什么时刻会比现在更加紧急?麦煞那说这东西即使用铁锤猛砸也不会损坏,但她在解开包裹时,却小心得如同在摆弄一件薄如纸片的吹制玻璃器。包裹中是一件特法器,一根并不比她的食指更大的鲜红小棒,小棒表面极为光滑,只有几根蜿蜒的细线形成了一些相互交联的复杂图案。她拥抱了真源,用发丝一般纤细的火之力和地之力碰触了这幅图案中的两个交联点。这在传说纪元中本是不必要的,但某种被称为“固化能流”的东西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个纪元中,几乎所有特法器都能被无法导引的人使用。这完全出乎奥瓦琳的想象,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被允许?
她用拇指使劲按下短棒的一端——至上力本身还不够。她重重地坐到椅子里,靠在椅子的矮靠背上,盯着手中的这件小东西。完成了。现在,她感觉到虚空。一个巨大的空间,恐惧在黑暗中飞翔,就像巨型蝙蝠。
她没有将那件特法器再包起来,而是把它塞进腰间的荷包里,然后又把小盒子单独放回衣柜,在确信自己安全之前,她不会让这根短棒离开她。而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了。她在椅子里前后摇晃着,双手夹在膝头,她没办法阻止自己晃动,正如同她没办法阻止从齿缝中流出的微弱呻吟。自从白塔建立以来,没有任何姐妹曾经被指控为黑宗。的确,有一些姐妹曾遭到怀疑,偶尔也有两仪师暗中被处死,以确保这样的怀疑不会再扩散,但从没有姐妹被正式起诉过。如果爱莉达敢直接说出“刽子手”,那么她一定是已经考虑到正式控告了,非常有可能。当怀疑过于强烈的时候,黑宗姐妹也会莫名消失,但黑宗会不惜一切代价隐藏自己。她只希望自己不要再这样呻吟了。
突然间,房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充斥在周围的是一种盘旋闪耀的暗影,窗外的阳光似乎已无法穿透窗玻璃。奥瓦琳跪倒在地,喘息着,目光低垂。她瑟缩不止,只想让恐惧随着呕吐倾泻而出,但在使徒面前,她必须保持足够的恭敬。“我是您的奴仆,伟大的主人。”她说道。仅此而已。她不能浪费任何时间,更不可能尖叫上一个小时。她的双手紧握在一起,以免它们发抖。
“爱莉达知道了,主人。”她喘息着,抬起眼睛,在她面前站立着一个由光和影组成的女人,纯黑的暗影和银亮的光芒组成的衣服,在她身上飞速地流动着,烟尘般的脸上,一双银色的眼睛皱起眉头,银色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缝。这只是一个幻影,奥瓦琳也能做到。当麦煞那开始走过阿拉多曼风格的地毯时,她的身上闪过了一件绣着精致的青铜色条纹的绿丝裙,但奥瓦琳看不到形成这种幻影的编织,正如同她看不出麦煞那如何出现在这里,并用暗影笼罩了整个房间一样。在她的感觉中,麦煞那根本就不能导引!探究这其中奥秘的欲望一直在撕扯着她的心,但今天,她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她知道我属于黑宗,主人。如果她发现了我,那么一定有一些人已经在她的指令下挖得很深了。我们有几十个人都可能面临着危险,也许我们全都不安全。”如果想得到响应,最好尽量将威胁夸大,无论夸张到何种地步。
但麦煞那的反应只是轻蔑地挥了挥银色的手,在她比煤块还要黑的眼睛周围,面孔像月亮一样散发出银光。“这太荒谬了,爱莉达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突然开始相信黑宗的存在。你只是想拯救你自己而已,也许需要多一点痛苦,你才能明白自己的错误。”奥瓦琳开始哀告,而麦煞那将那只手又举高了一些,一个她极为熟悉的编织在空中逐渐成形。必须让奥瓦琳明白些道理!
突然间,房间里的暗影晃动了一下,转瞬间变成了午夜一般的黑暗。一切似乎都消失了。然后,黑暗骤然消退。奥瓦琳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以哀求的姿势高举双手,但面前却有一个活生生的蓝眼睛女子,穿着绣青铜色条纹的绿丝裙。看上去,这是一个将近中年的女人,相貌颇有几分熟悉。奥瓦琳知道,麦煞那伪装成一名姐妹,一直潜伏在白塔之中。她见过的使徒都不具备那种光洁无瑕的面容。只是看着这张脸,她想不到任何能够与之联系的名字。同时,她又注意到别的一些事,这张脸的主人感到了畏惧,虽然畏惧被隐藏起来了,但并没有逃过奥瓦琳的眼睛。
“她本来是很有用的。”麦煞那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畏惧,不过似乎显露出了一线重视,“现在,我只能杀死她了。”
“你总是……这么过分地浪费。”一个沙哑刺耳的声音响起,如同腐烂的骨骼被踏碎在脚下。
奥瓦琳惊骇地倒在地上,她看到窗前出现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的身上披着结构复杂的黑色甲胄,层层叠叠的甲片如同蛇鳞一般。那不是一个男人,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也没有眼睛,只有光滑的、死白色的皮肤。在侍奉至尊暗主的生涯中,奥瓦琳遇过魔达奥,甚至和它们无眼的凝视对峙过,并且没有屈服于那种恐惧。但这只魔达奥却让她爬着向后退去,直到后背被桌腿顶住。潜伏者都像雨滴一样,毫无区别,高大、瘦削,但这只怪物比其他魔达奥还要高上一个头,全身都强烈地散发着恐怖的气息,这些恐怖气息正深深地刺入奥瓦琳的骨髓之中。奥瓦琳不假思索地向真源伸展过去,她差点尖叫起来。真源不见了!她没有被屏障,只是她已经拥抱不到任何东西了!这只魔达奥看着她,微笑起来,潜伏者从不会微笑,绝对不会。奥瓦琳的呼吸愈来愈急促,愈来愈吃力。
“她的确很有用。”魔达奥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可不想黑宗被摧毁。”
“你到底是谁,竟敢挑战使徒?”麦煞那轻蔑地问道,但她立刻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你以为暗影之手只是个名字吗?”魔达奥的声音不再有那种撕裂耳膜的磨砺感,它变得极为空旷,仿佛来自极远处一个巨大洞穴的回声。这只怪物说话的时候也逐渐变大,直到头顶碰上天花板,足有十二尺高。“你受到召唤,却没有来,不要以为我会鞭长莫及,麦煞那。”
使徒明显地颤抖着,她张开嘴,也许想要求告,但黑色的火焰蓦然间包围了她,她尖叫着,全身的衣服都化成了灰烬。黑火变成绳索,将她的手臂绑在身侧,紧紧地捆住她的双腿,一颗炽烈的黑色火球被塞入她的口中,把她的下巴撑到了最大的角度。她扭动着,赤裸地站立着,显得软弱无助。那双飞速转动的蓝眼睛让奥瓦琳只想找一个藏身之处。
“你是否想知道,为什么一名使徒必须受到惩罚?”那个声音再次恢复成仿佛磨碎骨骼一般的样子,魔达奥也变回一个只是稍微高一些的潜伏者。但奥瓦琳并不蠢。“你想要看看吗?”他问道。
她应该匍匐在地,面孔紧贴着地板,苦苦哀告,只为能得一条活命,但她完全无法动弹,她没办法将目光从那无眼的凝视中移开。“不,尊暗主。”她感觉自己的嘴里如同塞满沙子一样干燥。她知道,这本不可能,但她的确知道,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她明白。
魔达奥又露出微笑。“有许多人本已经爬上山巅,却只是因为好奇心太重,就跌了下去。”
它向她移动过来,不,不是“它”,是至尊暗主,以魔达奥的化身向她靠过来。他在迈动双腿,但没有任何其他的词汇能够形容他的动作。这个苍白的、身披黑甲的形体向她俯下身,当他的一根手指按在奥瓦琳的额头上时,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尖叫了起来。但实际上,她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她的肺里没有剩下一丝气息。这碰触如同红热的烙铁炙烤她的大脑,她在恍惚中想到,为什么自己没有闻到身体发出的焦臭味?至尊暗主站起身,灼烧的感觉退去了,不见了,但她的恐惧丝毫没有减少。
“你已被标记为我的。”至尊暗主以沙砾般的声音说道,“麦煞那不会伤害你,除非得到我的许可。你要找到是谁在这里威胁我的生物,并将她们交给我。”他从奥瓦琳面前转过身,黑色的甲胄从他身上掉落在地毯上,没有消失,反而发出响亮的金属撞击声,把奥瓦琳吓了一跳。奥瓦琳看不出穿在他身上的到底是丝绸、皮革,还是其他某种衣料,只是那种黑暗仿佛正如饥似渴地吞噬着房里的光亮。被绑缚的麦煞那倒在地上,尖利的哭嚎从她被塞住的嘴里传出。“走吧。”他说道,“如果你想要活下去。”麦煞那的声音变成了绝望的尖叫。
奥瓦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房间的,她不明白自己明明觉得两条腿已经像水一样绵软,又怎么可能站立起来。但当她恢复神智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走廊里飞奔,裙摆被提到膝盖以上,两条光腿没命地踢动着。前方的道路忽然变成一道向下的宽阔楼梯,奥瓦琳差点跌下去。她栽倒在墙边,颤抖着,盯着环形的大理石阶梯,仿佛看见自己滚下去,跌断脊骨的样子。
她用干涩的喉咙拼命地喘息着,将颤抖的手按在额头上,任由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旋转,就像她滚下楼梯的那种样子。至尊暗主给了她标记,让她只属于他,她的手指抚过平滑光洁的皮肤。她一直都对自己掌握的知识感到骄傲——力量正来自知识,但她完全不想知道在自己离开之后,那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她希望自己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至尊暗主给了她标记,但麦煞那一定会想办法杀死她,即使只因为她所知道的那些事。至尊暗主给了她标记,并且向她下达了指令,她会活下来,只要能找到是谁在猎捕黑宗。她努力直起上半身,急匆匆地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但她没办法让目光从自己可能一头跌下去的楼梯上移开。爱莉达一定在怀疑她,但如果她受到的只是怀疑,那么她就有可能谋划一场狩猎,这场狩猎中必须包括爱莉达的威胁,这是迟早都要予以消除的。要把猎物献与至尊暗主。她的手指再次扫过前额。她能够指挥黑宗。那里的皮肤依然是光洁无瑕的。塔琳妮当时也在爱莉达的房里,为什么她会那样看尤缇芮和多欣?塔琳妮属于黑宗,当然,她并不知道奥瓦琳也是。镜子里能看到这个标记吗?别人能看到吗?如果一定要策划一个谋略来对抗爱莉达支持的猎人们,塔琳妮也许可以是一个出发点。她竭力想要绘制出讯息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直到塔琳妮的路线,但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道楼梯,看见她的身体在那上面蹦跳,落在楼梯尽头,残破不堪。至尊暗主给了她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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