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林骑着快步走出营地,跟随在他身后的是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他们没有打起狼头旗。据他所知,他下令烧毁那些旗帜已经得到执行,但现在他对这个决定却不像先前那样有信心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一种陈腐气味,就好像一个被封锁了许多年的库房。快步在杰罕那大道上小跑前进,格莱迪和尼尔德跟随在佩林两旁。他们身上都带着迫不及待的气息。
“尼尔德,你确信已经准备好了?”佩林一边问,一边将马头转向西南。
“我现在觉得精力充沛无比,大人。”尼尔德大道,“我会好好杀几个白袍众,我一直都在等着这样的机会。”
“只有傻瓜才会只想着杀人。”佩林说。
“嗯,是的,大人。”尼尔德说,“但,也许我应该提一句……”
“不需要说那件事。”格莱迪打断了他。
“什么事?”佩林问。
格莱迪看起来有些羞愧。“没什么,大人。”
“说,格莱迪。”佩林命令道。
那名比佩林年长的殉道使深吸了一口气。“今天早晨,我们想要施展神行术,送难民回家。但我们失败了,更早的一次尝试也没成功。编织还没有离开我们,就直接消解了。”
佩林皱起眉头。“其他编织还有效吗?”
“是的。”尼尔德急忙说道。
“就像我说过的,大人。”格莱迪说,“我相信我们再次尝试的时候,它一定会成功的,我们只是缺乏足够的练习。”
他们在这场战斗中应该不需要使用神行术来撤退,而且区区两名殉道使也不可能撤走这么大量的部队。但失去这个有效的手段,依然会令人感到不安。最好其他编织不会也出这种事。佩林需要格莱迪和尼尔德来阻挠白袍众的冲锋,让他们的士兵在战场上陷入混乱。
也许我们应该回头,佩林想,但他立刻就压下了这个念头。他不喜欢做出开战的决定。想到人们将彼此杀戮,而人类共同的敌人暗帝却可以从中渔利,他就感到恶心。但他不得不如此。
他们继续向前。他的铁锤就挂在腰间的皮带上。飞跳曾经对他说过,这把铁锤其实和钢斧没有差别。对狼而言,武器全都是一样的。
梅茵翼卫队正驰骋在他身边,漆成红色的胸甲闪闪发光。看起来,他们就好像姿态优雅的飞鹰,正准备扑向猎物。雅莲德的士兵跟随在他们身后,身姿挺拔,面容刚毅,就好像激流中的巨石。两河长弓手如同英挺的橡树,坚韧而敏捷。艾伊尔人像亮出毒牙的蝰蛇。智者们不情愿地迈着大步,如同难以预料的暴雨云,蕴含着深不可测的能量。佩林不知道她们是否会为他作战。
佩林麾下其余的部队就不那么壮观了。成千上万形形色色、不同年龄的士兵:一些是佣兵,一些是梅登城的难民,还有一些见识过枪姬众和刹菲儿,坚持要和男人一同接受训练的女人。佩林并没有阻止她们。最后战争就要来了。谁能阻止别人奋勇战斗?
他曾考虑过禁止菲儿参加今天的战斗,但他很清楚这么做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所以,他把菲儿安排在队伍的最后方,被智者和刹菲儿环绕在其中,两仪师也都被安排在那里。
佩林用力握紧缰绳,听着行军的脚步声。难民的身上几乎没有盔甲。亚甘达称他们为轻步兵。佩林对于他们则有另一种称呼:“带剑的无辜者。”他们为什么要追随他?难道他们不知道,在战场上最先倒下的就是他们吗?
这只是因为他们信任他。光明烧了他们吧,他们全都信任他!佩林将手按在铁锤上,嗅到了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潮湿空气。雷鸣般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让他想到了头顶黑暗的天空。没有闪电的沉雷,没有雷声的闪电。
战场就在前方,一片宽阔的绿色草原上,远方对面已经整齐地排列着一支白色的骑兵队伍。白袍众士兵们披挂着银色胸甲,战袍和斗篷都是耀眼的纯白色。这是一片理想的战场,也是一片理想的杀戮场。
要明白一样东西,你就必须首先明白它的每一部分和它的功用。
他的战斧有什么功用?杀戮。这正是它被打造出来的原因,它的每一部分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但铁锤是不一样的。
佩林猛地拉住快步的马缰。在他身旁,殉道使们也停下脚步。整支队伍开始停下来,不同的队伍相互挤撞着,呼喊命令的声音逐渐代替了行军的脚步声。
空气陷入凝滞,头顶的天空变得更加沉闷。佩林嗅不到青草和远方树林的气息,他的鼻腔里只有尘土和人们盔甲中散发出来的汗味。战马打着响鼻,一些马在低头吃草,更多的马不停地踏着蹄子。它们也都感受到主人的紧张。
“大人?”格莱迪问,“出什么事了?”
白袍众的军队已经排好“V”字阵形,骑兵们在战线最前沿布阵。他们高举骑枪,等待着放下长枪,刺穿敌人的那一刹那。
“斧头只会杀戮,”佩林说,“但铁锤能够杀人,也能创造。这才是它们的差别。”
突然间,他明白了这才是他要抛弃斧头的原因。他可以选择不流血,他不会被单纯的杀意所左右。
他转身看着高尔,那名岩狗众正和几名枪姬众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想让两仪师和智者们过来。”佩林犹豫了一下,“向两仪师下命令,但向智者们只能提出请求,也命令两河人过来。”
高尔点点头,跑去传达命令了。佩林转回身,看着白袍众。犯下无数错误的白袍众却依旧自以为是地坚守着他们的荣誉。除非佩林的部队排好阵势,否则他们不会发动攻击。
智者和两仪师们很快就来到他身边。他注意到菲儿也过来了,是的,他曾经叮嘱菲儿要一直和这些女人待在一起。他向菲儿伸出手,邀请她到自己身边来。两河人这时正在队伍的最前沿迅速展开。
“高尔说你非常懂得礼貌,”伊达拉对佩林说道,“也就是说,你肯定在希望我们做一些我们不愿做的事情。”
佩林露出微笑。“我希望你们帮助我阻止这场战争。”
“你不希望进行枪矛之舞?”伊达拉问,“我已经听闻这些穿白袍的人在湿地的所作所为。我相信,他们穿上白袍的目的正是为了隐藏他们黑暗的内心。”
“他们是一群迷茫的人。”佩林说,“也许不仅仅是迷茫,现在他们心里一定已经充满了光明诅咒的憎恨。但我们不该与他们作战,尤其是当最后战争即将到来的时候。如果人类的内部纷争不断,暗帝就会获得最终的胜利。”
伊达拉笑了。“我真希望有人能把这个道理讲给沙度人听,佩林·艾巴亚。或者,我很想看看,如果他们捉住了你的妻子,你又会如何反应!”
“沙度是需要被铲除的。”佩林说道,“但我不知道这些白袍众是否也应得到同样的下场。也许他们只需要一场真正的战斗。我希望你们和两仪师轰击他们部队前面的地面。”
“你提出了过分的要求,艾巴亚。”森妮德严肃地说,“我们不会参与你的战斗。”这名身材娇小的绿宗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干脆而响亮。
“你们不会参与战斗,”佩林说,“你将阻止战斗。”
森妮德皱起眉头。“恐怕实质上并没有任何不同。如果我们攻击地面,还是相当于将至上力当作武器。我们不能伤害那些人。我很抱歉。”
佩林咬紧了牙,但并没有强迫她们,也许只要智者和殉道使就够了。他转向两河人。“谭姆,让大家扣好箭,准备齐射。”
谭姆点点头,派一名跑者将命令传达出去。两河人已经整齐列队,从这么远的距离以外,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的弓不可能射到白袍众,但拉满的两河长弓还是能做到的。
佩林向智者们点点头,然后示意殉道使行动。还没等任何人说话,白袍众面前的地面已经爆开了。巨大的轰鸣震动着草地,泥土飞上半空。格莱迪和尼尔德同时催马向前。
白袍众的马匹纷纷扬起前蹄,士兵们发出恐惧的叫喊。只有他们数组最前沿的一小队人马似乎并没有受到爆炸的影响,那些人仍旧牢牢控制着坐骑。他们应该是白袍众的指挥官。而佩林的眼睛已经发现了白袍众的最高领袖指挥官。
泥土再一次被炸飞到半空,又落回被炸出的大洞里。智者们的脸上都显露出导引时的专注神情。
“你们能放大我的声音吗?”佩林问。
“我可以。”格莱迪说,“我曾经看见米海峨这么做过。”
“很好,”佩林说着,转向谭姆,“导引停止以后,让大家进行两次远距离齐射,目标是那些炸出来的大洞。”
片刻之后,爆炸停止了。两河人拉紧弓弦,开始放箭。粗硬的箭杆在天空中划出弧形,很快,刚才炸出的大洞上便插满了羽箭。佩林观察着白袍众军队。他们的数组已经乱了,士兵们全无章法地胡乱站立着。
一阵盔甲摩擦的声音提醒佩林,亚甘达走过来了。这名海丹大将戴着他的羽毛头盔,盔沿下射出一道凶狠的目光。
“我能否问一下,这是在做什么,艾巴亚大人?”他的气息中流露出敌意,“你是在暴露我们的优势!一场突袭能够杀死上千名白袍众,彻底打垮他们的冲锋。”
“是的,”佩林说。菲儿依然跟随在他身边。“他们也很清楚这一点。看看他们的阵形,亚甘达。他们在为此感到担忧。白袍众们知道,他们必须突破什么样的陷阱,才能对我们发动攻击。如果我愿意用他们已经预料到的方式警告他们,那么我到底又隐藏了什么?”
“但我们只能做到这些了。”菲儿说。
“他们并不知道。”佩林咧嘴一笑,“任何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用自己最厉害的招数来警告敌人。”
亚甘达没有再开口,但他显然在思考佩林的这番话。他骨子里是一名军人,一把利斧。这点毋庸置疑,但佩林必须成为铁锤,像亚甘达这样的人必须在他的控制下进行杀戮。
“格莱迪,”佩林说,“请放大我的声音。如果我们的部队能听到我所说的话,我也不会介意。”
“好的。”格莱迪说。
佩林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说话。“我是佩林·艾巴亚!”他的声音在草原上发出阵阵轰鸣。“我是转生真龙的朋友。我奉他的命令来到此地,执行任,我的目标是最后战争。最高领袖指挥官,你曾要求我按照你的条件和你见面。我去了。所以我要求你在这里尊重你的荣誉,照我的要求和我见面。如果你决定在我向暗影冲锋之前就杀死我,至少你应该给我最后一个机会,以避免人类的鲜血在今天流淌成河!”
他向格莱迪点点头。那名殉道使放开了编织。“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搭起一个亭帐,作为会谈场地?”
“亭帐还在营地里。”菲儿说。
“我可以试试神行术。”尼尔德一边说,一边用指节抚着胡子。其实他的下巴上还只有一点稀疏的细毛,但他依旧称它们为胡须,还给它们涂了蜡。
“试一试。”
他集中起精神,什么都没发生。那个年轻人满脸通红。“没有用。穿行和浮行都做不到。”
“我知道了。”佩林说,“那么,我们派一名骑兵回去。只用几分钟时间,我们就能把亭帐搭起来。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同意谈判,但我想要做好准备。也许他们最终还是会同意。也让贝丽兰和雅莲德来。也许还应该从我的帐篷里拿些饮料和桌椅来。”
命令立刻得到执行。一个名叫罗布·索特尔的两河人骑马跑开了。一些枪姬众紧随在他身后。白袍众似乎正在考虑他的提议,很好。
亚甘达等人正在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告知后面的队伍。不过人们应该都已经听到了佩林的宣告,所有人都在做着他们该做的事。佩林在马鞍中坐稳,等待着。
菲儿催马来到他身边,她身上散发出颇高的兴致。
“怎么了?”佩林问。
“你身上有些东西改变了。我正在想,那到底是什么。”
“我只是要阻止局势恶化。”佩林说,“我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但我不想杀死那些人,现在还不想,除非我必须如此。”
“他们不会让步的,我的丈夫。”菲儿说,“他们已经对你做出了判决。”
“那就让我们看看。”佩林说道。他抬头看着天空,回想着那股奇怪的气味和殉道使失效的神行术。杀戮者正在狼梦中的这个地方巡行,还有那道怪异的紫色玻璃墙壁。风中混杂着某种很不正常的感觉,他的知觉更让他无法安心。要警戒,要做好准备。
铁锤能够杀戮,也能够创造。他还不知道眼前的局势到底会有怎样的变化。但他决定,不要轻易挥出铁锤。
加拉德策马立在本来应该成为战场的草地上,看着面前被撕裂的大地,以及插在深坑中的数百支羽箭。
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应对两仪师。除非自己或自己的护法遭遇危险,否则两仪师不能发动攻击。加拉德已经严令任何人不得攻击两仪师,甚至连靠近也不行。如果圣光之子看见两仪师,他们必须停止进攻,向两仪师点头致意,并将武器转向别处。如果他的部下明确表现出对两仪师没有敌意,那么两仪师在这场战斗中就不会有任何用处了。
许多圣光之子不相信这一点。他们说“三誓”只是一个精心编造的骗局。他们没有在白塔生活过。加拉德对于绝大多数两仪师都没有好感。他不信任这些人。但他知道,她们必须坚守自己的誓言。
现在,加拉德的部下已经恢复了阵形,很多人在低声嘟囔着。他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敌阵前列的艾巴亚。他身边还有一些穿黑色外衣的人,几名艾伊尔女性。其中包括他第一次与艾巴亚会面时,随艾巴亚一同前来的那个人。毫无疑问,她是一名导引者。加拉德想像着可能会发生的情景:土地在冲锋的白袍众脚下爆炸,将骑兵掀上半空,让更多的战士落入炸出的深坑,后面的队伍即使没有被爆炸波及,也会陷入慌乱,成为那些长弓的活靶。
伯恩哈催马来到加拉德身边。他的脸上满是愤怒。“我们不会真的和他们谈判,对不对?”
加拉德放下望远镜,“我想,我们会接受谈判。”
“但我们已经和他见过面了!”伯恩哈说,“你说过,你想要看看那双眼睛,以证明他的确是暗影生物。而你见到了,你还需要什么?”
拜亚也催马靠近加拉德身边。最近这些日子,他仿佛变成了加拉德的保镖。“他是不可信任的,最高领袖指挥官。”
加拉德朝面前的深坑点点头。“他本来可以用这次攻击摧毁我们。”
“我同意拜亚的看法。”伯恩哈说,“他想要引你出去,然后杀死你,以此来瓦解我们。”
加拉德缓缓地点着头。“这是有可能的。”他转向指挥官哈尼斯。后者正策马赶过来。“如果我死了,我希望你接替我进行指挥,向敌人发动冲锋。攻击时不要有任何仁慈。但我再次重申我的命令,避开两仪师。杀死任何看似在导引的人,他们是首要目标。不过,我们有可能还没搞清楚对方的意图。”
“无论怎样,你还是要去?”伯恩哈问。
“是的。”加拉德说道。他是在伯恩哈和拜亚的煽动下挑起的这场战争,但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些过于鲁莽。只是他已经见到了那双眼睛,也听到过他的圣光之子和艾巴亚部下的证词。与艾巴亚一战应该是不会有错的。
但艾巴亚是对的。他曾经按照加拉德的要求来与他会面。也许他们之间真的有可能避免一场流血冲突。加拉德仍然不相信这一点,但延迟开战是正确的。他不该放过任何机会,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伯恩哈看起来很不高兴。加拉德明白他因为失去父亲而感到的愤怒,但这名圣光之子不该让愤怒控制自己的理智。“你可以和我一起来。”加拉德催马向前。“你也是,光之子拜亚。其他指挥官留在后面,分散在各自的队伍中,确保我们的指挥系统不会被佩林一举消灭。”
哈尼斯敬了一个礼。伯恩哈和拜亚不情愿地跟在加拉德身边。拜亚的眼睛燃烧着一种狂热的火焰,几乎和伯恩哈眼神中的怒火一样炽烈。他们两人都曾经在佩林·艾巴亚手中尝到过失败的耻辱。加拉德还指派了五十名光之子作为护卫。他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形,跟在圣光之子最高领袖指挥官的身后。
当他们到达敌方阵前,一座亭帐已经搭起。这是一个结构简单的平顶帐篷,四根立柱撑起灰褐色的帐篷。亭帐下面还有一张小方桌,桌旁放着两把椅子。
艾巴亚坐在桌子一边。当加拉德走进时,他站了起来。今天,这名大汉腰间挂着铁锤,身上穿一件绿色外套和一条褐色长裤。这身衣服做工很考究,不过并没有任何装饰。他全身都散发出一种泥土的气息,这不是一个在宫廷中长大的人,而是一个常年穿行在田野和树林中的农夫,一个骤然成为领主的乡下人。
两名两河人站在亭帐后面,手持强有力的两河长弓。据说这些独立于安多王权之外的农夫和牧民有着古老而强悍的血统,他们显然选择了佩林·艾巴亚作为他们的领袖。
加拉德向亭帐走去,拜亚和伯恩哈跟随在他身边,另外五十名骑兵留在周边。
和上次会面不同,这次的会面场合中出现了三名两仪师。一位是身材矮小的凯瑞安女子;另一个身材苗条,面容亲切,穿着样式简单的长裙;第三个身材壮实,头上的许多小辫子说明她可能来自塔拉朋。她们和一群披着长巾的艾伊尔女人们站在一起。几名枪姬众守卫在她们身侧。根据这些艾伊尔人判断,艾巴亚的确有可能是转生真龙的属下。
加拉德随意地将手按在剑柄末端,一眼扫过亭帐中的其他人。
他的目光忽然定住。一名美艳无俦的女子正站在艾巴亚的椅子后面。不,仅仅说她美艳还远远不够,她就像一颗明星般璀璨夺目,亮如丝缎的黑色长发沿着她修长的脖颈垂下,仿佛正闪动着诱人的光泽。她穿着一件朱红色长裙,轻薄的衣料凸显出她窈窕的身材,深深的领口中露出高耸的双峰。
而那双眼睛,清澈黑亮,被遮在细长的睫毛后面。他似乎……正在被那双眼睛拖过去。为什么这个女人上次没有出现?
“你看起来很惊讶。”艾巴亚这时已经坐回椅子里。他的语气显得相当粗鲁。“梅茵之主现在效忠于真龙大人,因为受命于大人才会来到此地,和我一样。难道你没有注意到我的部队上飘扬的梅茵旗帜?”
“我……”加拉德用力闭住嘴,朝那名女子鞠了个躬。贝丽兰·苏·潘恩崔·贝隆?人们都传说她是一位绝代佳人,但那些传说根本无法与她真正的容颜相比。加拉德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强迫自己坐到艾巴亚对面。他必须专心应对自己的敌人。
那双金眼让他感到心神不宁,就像上次一样。盯着这样一双眼睛的感觉真是奇怪。是的,这个人绝对是暗影生物。为什么这么多人会追随这样一个怪物?为什么她也追随他?
“谢谢你的到来。”艾巴亚说,“我们上一次的见面太过匆忙,这一次,我们应该郑重一些。你应当知道,这位是雅莲德·麦瑞萨·基加林,海丹女王,受光明祝福之人,加林之墙的守卫者。”那么,这名姿态庄重的黑发女子就是现今的海丹女王了。当然,现在海丹的动荡局势足以让不少人谋求夺取她的王座。她很漂亮,但完全无法与贝丽兰相比。
佩林向第三名女子点点头。“这位是菲儿·妮·巴歇尔·德·艾巴亚,我的妻子,沙戴亚女王的堂妹。”艾巴亚的妻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加拉德。是的。看她的鼻子,她显然是个沙戴亚人,伯恩哈和拜亚并不知道她的王室血统。
这个小帐篷里聚集了两位一国之君,而且她们都是佩林的盟友。加拉德从座位上站起身,向雅莲德鞠了个躬,以表示自己不会偏礼于贝丽兰。“陛下。”
“你很有礼貌,最高领袖指挥官。”贝丽兰说道,“你的动作也很优雅。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受到这种礼仪训练?”
她的声音就像音乐一般悦耳动人。“在安多王宫,我是加拉德·达欧崔,逊位女王摩格丝的继子,合法女王伊兰·传坎同父异母的哥哥。”
“啊,”佩林说,“我终于知道你的名字了,真希望你上一次就告诉我。”
贝丽兰盯着他的眼睛,露出微笑,看起来好像是要向他靠近一步。不过,她并没有挪动步子。“加拉德·达欧崔,是的,我似乎能从你脸上看到一些熟悉的痕迹。你的妹妹近况如何?”
“我希望她平安无事,”加拉德说,“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
“伊兰现在很好。”佩林还是用那种粗鲁的口气说,“就在几天前,我还听说她已经正式宣布登上王位了。如果她现在和兰德结婚,我丝毫也不会觉得奇怪。当然,她首先得把兰德从征服诸国的战争中揪出来。”
在加拉德身后,拜亚悄悄吸了一口冷气。艾巴亚是否想要借助提起伊兰和转生真龙之间的关系来侮辱最高领袖指挥官?不幸的是,加拉德太清楚自己的妹妹了,她的个性相当冲动,而且她对年轻的亚瑟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吸引力。
“我的妹妹要做什么,是她自己的事。”加拉德说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如此轻松地压抑下对于他的妹妹和转生真龙的气恼。“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讨论你,佩林·艾巴亚,还有你的军队。”
艾巴亚向前倾过身子,双手按在桌面上。“我们全都知道,这与我的军队无关。”
“那又和什么有关?”加拉德问。
艾巴亚用那双绝不正常的眼睛盯着他。“这关系到两名圣光之子,我在两年前杀死了他们。现在,每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似乎都有一帮你们这样的人要来咬我的脚跟。”
一名杀人犯会如此坦率地承认他的罪行,这种事情还真少见。加拉德听到背后传来剑刃出鞘的声音,便抬起一只手。“光之子伯恩哈!控制住你自己!”
“只有两名圣光之子吗,暗影生物?”伯恩哈恨恨地问道,“那我父亲呢?”
“他的死与我无关,伯恩哈。”艾巴亚说,“杰夫拉·伯恩哈是被霄辰人杀死的,这很不幸。作为一名白袍众,他似乎是个讲道理的人,但他还是要将我绞死。”
“他之所以要绞死你,是因为你刚刚供认不讳的杀人罪行。”加拉德平静地说着,瞥了伯恩哈一眼。那个人将剑刃抛回鞘内,但他的面孔依然红得可怕。
“他们不是被我谋杀的。”艾巴亚说,“他们攻击我,而我必须予以反击。”
“我所听到的证言却不是这样。”加拉德说。这个人在玩什么样的把戏?“我得到了经过立誓、绝不存伪的证言。你躲藏在岩石的缝隙下面,当他们要求你出来的时候,你在他们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吼叫着跳出来,对他们发动了突袭。”
“哦,是他们行凶在先。”艾巴亚说,“你的白袍众杀死了我的一位朋友。”
“那个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吗?”加拉德问,“根据我听到的证言,她平安逃脱了。”当伯恩哈提到那个女人的名字时,加拉德曾感到无比震惊。艾雯·艾威尔,又是一个喜欢危险同伴的女人。
“我说的不是她,”佩林说,“是我的一位名叫飞跳的朋友。同时遇害的还有它的一位同伴。它们是一群狼。”
这个人正在进一步揭露他自己的罪行!“你与狼交友,难道你还不是暗影生物?”
“狼不属于暗影。”艾巴亚说,“就我所知,它们痛恨暗影,就像人一样。”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艾巴亚没有再说下去,他肯定隐瞒了更多罪行。拜亚说这个人似乎能够指挥狼群,和狼群一同奔跑,就仿佛他自己也是一匹狼。加拉德之所以会决定必须与佩林·艾巴亚一战,这段证词起了很大作用。看样子,拜亚的话并没有夸张。
但继续纠缠这件事并没有意义。艾巴亚已经承认了谋杀的罪行。“我不接受杀死狼能够成为你免罪的借口。”加拉德说,“许多猎人都会杀死攻击畜群,甚至威胁人命的狼,圣光之子没有做错。你因此而攻击他们,这无疑是一场毫无缘由的谋杀。”
“事实远非这么简单。”艾巴亚说,“但我怀疑,我并不能说服你。”
“我不可能相信你的话是真实的。”加拉德说。
“你也不会放任我不管。”艾巴亚说。
“那么,我们之间的谈判已经陷入了僵局。”加拉德说,“你已经认罪,作为正义的仆从,我必须确保正义得以伸张。我不能就这样放走你。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认为进一步的会谈毫无意义?”
“如果我愿意接受审判呢?”佩林问道。他的高鼻梁妻子将手放在他的肩头。他伸出手,按住她的手掌,但目光并没有离开加拉德。
“如果你愿意前来我这里,为你所做的一切接受惩罚……”加拉德说。这将意味着处死。这个怪物当然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在亭帐后面,一队仆人已经到来,正在准备茶水。在战时谈判中喝茶,艾巴亚显然对这种事毫无经验。
“不是惩罚,”艾巴亚厉声说道,“是审判。如果我被证明无罪,我将自由离开。而你,最高领袖指挥官,必须约束你的部下,不得再找我的麻烦。特别是伯恩哈,和你身后那个好像第一次看见老虎的小狗一样只知道乱叫的人。”
“如果你被证实有罪呢?”
“这要看情况而定。”
“不要听他的,最高领袖指挥官!”拜亚说道,“他曾经承诺把自己交给我们,却又背叛了他的诺言!”
“我没有!”艾巴亚说,“你们首先就没有履行你们的承诺!”
“我……”
加拉德猛地一拍桌子。“说这个没有用,对你不会有审判。”
“为什么不会?”艾巴亚问道,“你口口声声谈论着公正,却不愿给我一次审判?”
“有谁能主持这次审判?”加拉德问,“你会信任我吗?”
“当然不会。”佩林说,“但雅莲德可以,她是一位女王。”
“也是你的同伙。”加拉德说,“我并无意于冒犯她,但我害怕她会闭眼不看明显的证据,只为你脱罪。就算是梅茵之主也不行。不过,我当然会相信她的话,只是我的部下恐怕不会。”
光明啊,她实在是太美了!加拉德又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而且脸上泛起红晕。那红色相当轻微,但加拉德确信自己看到了。他发现自己的脸也红了。
“那么,就让两仪师来判决。”艾巴亚说。
加拉德再次努力将目光从贝丽兰身上移开,冷冷地盯着艾巴亚。“如果你以为一个来自白塔的判决能够让我的部下满意,那么你就对圣光之子太缺乏了解了,佩林·艾巴亚。”
艾巴亚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是的,他也很清楚这点。这对他来说实在很糟,他一定以为一场审判可以彻底了结这件事。一名女仆端着两只茶杯走到桌前。不过这已经不需要了,第二次谈判结束了。
“你是对的,”艾巴亚显得有些沮丧,“这场谈判毫无意义。”
“不,”加拉德说着,又偷瞥了贝丽兰一眼,“对我并非全无意义。”他对艾巴亚的力量有了更多了解,这能够在战场上帮他取得优势。而且,将开战的时间耽搁一会儿,以确定这场战争的必要性,这么做是正确的。天色还早,他们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一战。
但……那个女人……梅茵之主该怎么办?加拉德强迫自己的目光转向一旁。但这样很难。
加拉德站起身,向雅莲德鞠躬,然后是贝丽兰。他抬腿准备离开。然后,他听到一阵喘息声。这很奇怪,发出声音的是刚刚端茶过来的女仆。加拉德向那名女仆瞥了一眼。
是摩格丝。
加拉德愣在当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接受过不止一位剑技大师的训练,每一位导师都对他强调,绝不要让自己惊慌失措。但此时此刻,他们的严格训练和谆谆教诲都已无济于事。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的继母。那一头金红色秀发是他小时候曾无数次触碰过的。那张面孔,如此美丽又坚强。那双眼睛,那正是她的眼睛。
是幽灵吗?他已经听说过许多死人行走于世上的故事,那是暗帝的邪恶在惊扰逝者的灵魂。但亭帐中除了他以外,没有人显露出丝毫不安。而这个女人实在太真实了。加拉德迟疑着,缓缓伸手出去,碰到了那个幽灵的脸颊,那肌肤是温暖的。
“加拉德?”她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加拉德猛地将她抱住,让她无法再把话说下去,也把亭帐中的谈判双方都吓了一跳。摩格丝显然也被吓到了。她还活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杀死了瓦达。加拉德立刻想到。杀死他是因为他谋害了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并没有死。我做了邪恶的事。
不,瓦达理当一死,因为他对摩格丝犯下的罪行。或者那并不完全是真的?和他讲述这件事的圣光之子曾确信瓦达犯下的罪行,但他们也确信摩格丝已经死了。
这件事他以后自然会去查清楚。而现在,他不能再让他的部下看到自己的窘态了。他放开了自己的继母。但摩格丝依旧拉着他的手臂。她看起来有些晕眩,加拉德极少会看到她显出这种样子。
佩林·艾巴亚已经站起身,正向他们皱紧了眉头。“你认识麦玎?”
“麦玎?”加拉德问。她只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长裙,也没有戴首饰。她是在隐瞒自己的身份,伪装成一名仆人吗?“艾巴亚,这位是摩格丝·传坎,王国的守卫者,人众的保护者,传坎家族家主。她是你的女王!”
他这番话让亭帐中瞬间陷入死寂。艾巴亚若有所思地挠着胡子,他的妻子睁大眼睛看着摩格丝,眼神中可能是震惊,也可能是愤怒。
“麦玎,”艾巴亚说,“这是真的吗?”
她扬起下巴,盯着艾巴亚的眼睛。这帮人怎么还看不出她的女王威严?
“我是摩格丝·传坎。”她说道,“但我已经为伊兰放弃了王位。在光明之前起誓,我绝不会再对玫瑰王冠有任何觊觎。”
加拉德点点头。是的,她一定是害怕艾巴亚会利用她来对抗安多。“我会带您回营地去,母亲。”加拉德一边说,一边依旧盯着艾巴亚,“然后,您可以仔细告诉我,这个人是如何对待您的。”
摩格丝却只用平静的目光望着加拉德。“这是你的命令吗,加拉德?我对此事没有发言权吗?”
加拉德皱起眉头,俯过身子,悄声说道:“他还有别的俘虏吗?他是用什么手段钳制您的?”
摩格丝摇摇头,轻声答道:“这个人并非你所想像的那样,加拉德。他为人相当粗鲁傲慢,而且我也很不喜欢他对待安多的态度,但他不是暗影的朋友。与佩林·艾巴亚相比……我现在更害怕的是你的部下。”
是的,她的确有理由不信任圣光之子。非常充分的理由。“那么,您会随我来么?我向您承诺,您随时都可以离开我们,回到艾巴亚的营地。无论您过去在圣光之子中经受过什么,现在您是安全的。我发誓。”
摩格丝向他点了一下头。
“达欧崔,”艾巴亚说,“等一下。”
加拉德转过身,再一次将手按在剑柄上。不是因为害怕佩林的威胁,只是向他们发出一个警告。亭帐中的许多人都开始悄声议论。“什么事?”加拉德问。
“你想要判决,”艾巴亚问,“你是否接受你的母亲主持这场审判?”
加拉德丝毫没有犹豫。当然,自从摩格丝的第十八个命名日开始,她就成为一位女王,加拉德曾经亲眼见到她判决各种案件。她是一个公正的人,严厉,但绝不失公允。但其他圣光之子会接受她吗?她曾经接受过两仪师的训练,她们将她当作白塔的一员。这是一个问题。但如果能解决这个问题,也许他能让他们看清事实。
“我接受。”加拉德说,“如果我为她担保,我的部下也会接受。”
“嗯,”艾巴亚说,“我也接受她对我进行审判。”
两个人同时转向摩格丝。她只穿着一件朴素的黄色长裙,却比亭帐中任何一个人都更像是一位女王。“佩林。”她说道,“如果我主持审判,我将不会在判决中留有任何余地。你在我需要庇护的时候收留了我,对此,我非常感激。但如果我认为你确实犯下了谋杀罪行,我将不会更改我的判决。”
“就这样决定。”佩林说道。他显得非常真诚。
“最高领袖指挥官,”拜亚在加拉德耳边轻声说道。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狂热。“我恐怕这会是一场闹剧!他并没有说他会接受惩罚。”
“我当然不会,”艾巴亚说道。他怎么会听到声音这么小的耳语?“这毫无意义。你认为我是暗黑之友、杀人犯,你不会接受我对你的惩罚提出异议,除非我成为你的俘虏。但我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看到了吗?”拜亚提高了声音,“这又有什么用?”
加拉德再次盯着佩林的金眼。“这样能给他一个公正的判决。”他说道,同时也在心里确认着。“一场法律与正义的胜利。我已经开始明白了,光之子拜亚。我们必须证明我们的指控,否则我们就和埃桑瓦一样。”
“但这场审判不会是公正的!”
加拉德转头看着那名高大的军人。“你在质疑我母亲的公正吗?”
那名面容枯槁的圣光之子身子一僵,然后摇了摇头。“不,最高领袖指挥官。”
加拉德转回身,看着拜亚。“我请求雅莲德女王应允这场审判在她的国土公正地进行。”
“如果艾巴亚大人要求如此,我即当应允。”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舒服。
“我要求如此,雅莲德。”佩林说道,“但前提是达欧崔同意释放我所有的部下。他可以保留物资,但要把我的部下放回来,就像你先前向我承诺的那样。”
“很好。”加拉德说,“一旦审判开始,我就放人。我答应你。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给我几天准备时间。”
“那么,就三天。”加拉德说,“我们在这里进行审判,就在这个地方,这顶亭帐下面。”“带你的见证人来,”艾巴亚说,“我会在这里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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