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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弑亲者

        远方虚幻的小山随着兰德视线的移动,不断变换着它们的位置,兰德因此感到头晕目眩。直到他用虚空包围自己的时候,才感觉好一些,尽管他像逃避死亡一样想逃避这种状态,但有的时候,虚空还是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自动形成。现在,兰德觉得即使在虚空中忍耐那种令人不快的闪光,也要比这种眩晕的感觉好一些。无论做些什么,都好过眺望这片虚幻的大地。他尽量不去看任何东西,除非它们就在他的正前方。

        修林两眼发直,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嗅觉上,仿佛对向前延展的道路根本视而不见。即使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嗅罪者的注意,他也只是瞥上一眼,然后又将目光转回前方,像一头猎犬那样,将周围所有的东西都置之度外。罗亚尔无精打采地骑在马上,偶尔向周围瞥一下,便立刻皱紧了眉头,同时不停地抽动耳朵,低声对自己说着什么。

        他们又跨过一片焦黑的土地。地上的土壤已然被烧结成块,在马蹄的踩踏下发出碎裂的响声。这些被烧焦的地方呈带状分布,宽的足有一里,窄的也有一两百步,全部是东西走向,像箭矢一样笔直。兰德两次看见了这种焦土带的末端。一次是他们骑马穿越焦土带的时候,一次他们只是从旁边经过。焦土带在末端都汇聚成一个点——至少兰德看见的是如此。不过他猜想所有这些焦土带应该都是这个样子。

        还在伊蒙村的时候,兰德曾经看见沃特里·爱丁为阳之日装饰一辆大车。他在上面用鲜亮的颜色描绘各种场景,再用繁复的蔓草图案将它们包围起来。在固定图案的时候,沃特里会先用刷子的尖端点在车厢上轻轻拉动刷子,同时逐渐用力按下,刷子描出的线就会愈来愈粗。画过中点之后,他再逐渐提起刷子,最后以一个尖端结束整条线。现在兰德眼前的这片焦土带就是这样的,仿佛是有人用一把巨大的火焰刷将它们绘在大地上。

        烧焦的地面上寸草不生,但有些焦土却给人一种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被烧过的感觉。空气中没有任何焦灰的味道。兰德下马拾起一根烧焦的树枝,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同样闻不到任何烧焦味。这里的烧灼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土地上还是长不出任何东西。放眼望去,大地上绿色与黑色交错分布,其间没有任何缓冲。

        但即使是绿色的地方,也让人感觉有种无法释怀的死寂。虽然地上长满了草,树上长满了叶,但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是那么淡而无色,仿佛被洗涤过太多次,又在太阳底下曝晒太久的旧衣服。没有鸟兽,没有鹰在空中飞翔,没有狐在草间奔窜。兰德甚至听不见任何一声最细微的鸟鸣,看不见任何一只最普通的蜜蜂或蝴蝶。有几次,他们跨越溪流,清澈的溪水在松软的土地上切出深而陡峻的河床。马匹必须从一侧河岸爬下去,再从另一侧爬上来。溪水清澈见底,但除了马蹄溅起的河泥之外,溪中什么都看不见。没有鱼和蝌蚪在水中游泳,没有水蜘蛛在水面浮行,也没有蜻蜓在水上飘飞。

        又赶了一段路,兰德想起水瓶里的水所剩无几,便示意两名同伴和他一起停在一条小溪旁。眼前的溪水,将是他们今后一段时间里惟一的饮水,而他们至今都不知道这水是否能喝。兰德趴在溪边,用手舀了一捧水,灌进嘴里。是他把罗亚尔和修林带到这里来的,他要为他们的安全负责。溪水毫无味道,仿佛曾经被煮开过一样。他们又上马前行了一段路,直到兰德感觉自己并没有什么异常,才告诉另外两人,这里的水是可以喝的。不过那两个人显然也像兰德一样不喜欢这种水。罗亚尔在第一次喝这种水的时候,做了个鬼脸,而他们的马匹也很不情愿地把舌头放进溪水里,喝水的时候,还不断摇晃着脑袋。

        不过,在这个地方,兰德还是发现了一种生命的痕迹。至少他认为那是。有两次,他看见天空中有一条纤细的条纹正向前延伸,有点像云朵飘飞的痕迹。但那条线非常平直,不像某种自然现象。只是兰德想不出是什么导致了这种情况。他没有跟同伴们提起这件事。也许他们并没有看见。修林一直全神贯注地追踪敌人的足迹。而罗亚尔只是低头沉思。他们根本没有发现这种线条的存在。

        那天上午,当他们赶路的时候,罗亚尔突然从马上跳下来,一言不发地朝一丛巨大的金雀花树走去。这种植物的主干不到一步高,从末端分生出许多僵硬挺直的支干,支干的末端再分生出许多细枝,变成了茂密的一大蓬。所以,它也被称为扫帚花。

        兰德停住大红,想问问罗亚尔要做什么,但巨森灵的神态却让人觉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所以兰德并没有开口。罗亚尔对那棵树凝视了半晌,将双手覆在一株金雀花树的树干上,开始用浑厚、温柔的声音哼唱着。

        兰德曾经听过巨森灵的树之歌。那时,罗亚尔为一株垂死的大树唱起树之歌,让它重新焕发了生机。他也听过咏唱木的传说,那是大树在树之歌中赠送给咏树者的礼物。罗亚尔说,这种天赋早已在巨森灵中逐渐消退了,咏唱木也因此变得非常珍贵,而他正是少数几个还拥有这种能力的巨森灵之一。以前,当他倾听罗亚尔歌唱的时候,似乎连大地也都发出全心的共鸣。但这一次,巨森灵的哼唱显得软弱无力,大地的响应也几乎细不可闻。

        兰德感觉那是一种纯粹的韵律,没有音节与词汇,至少他感觉不出这些东西。一切都如潺潺流淌的清泉。修林也屏住呼吸,静静地凝望着巨森灵。

        兰德并不确定罗亚尔在做什么,或者是怎么做的,他只觉得巨森灵的歌声柔和而温暖,听着就想沉沉睡去,就像那种虚空一样,包裹着他的思想。罗亚尔的大手抚过树干,一如他的歌声一样温柔。现在,这棵树看起来有了一种润泽的生命感,而且罗亚尔的抚摸似乎重新塑造了它的形状。兰德用力眨眨眼睛,他确信,罗亚尔抚摸的那棵树原先像它的同类一样有许多枝干。但现在,它只剩下稍高于巨森灵头顶的一团圆形树丛了。兰德张开嘴,但树之歌让他打消了说话的冲动。对他来说,那首歌是这么的熟悉,仿佛他本就应该知道这首歌。

        罗亚尔的声音突然升高,让树之歌在瞬间达到了最高潮,那听起来就像是一首嘹亮的赞美诗。随后,歌声又趋于沉寂,最后如一缕微风,悄然无踪。

        “光明灼烧我,”修林的神色只能用惊骇来形容,“我从没有听过像……”

        罗亚尔的手中握着一根手杖,手杖差不多与巨森灵等高,有兰德的前臂那么粗,平滑而光亮。原本那根树干生长的地方又长出了另一株新的幼茎。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总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总会有我未曾想到的事情;有时,这并不可怕。

        他看着罗亚尔重新上马,将那根手杖横放在面前的马鞍上,心里寻思着巨森灵为什么会在骑马赶路的时候想要一根手杖。那根粗大的长棍握在巨森灵手中,就显得不那么大得惹眼了。“用它来战斗吗?”兰德有些惊讶地说,“罗亚尔,我不知道巨森灵也会携带武器。”

        “一般不会,”巨森灵的回答简单而干脆,“战斗的代价总是太高。”他看了看那根巨大的棒子,有些嫌恶地耸了耸鼻子。“哈曼长老一定会说我滥施暴力。但我不是肆意妄行,兰德,这个地方……”他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一双耳朵阵阵抽搐。

        “我们很快就能找到回去的办法。”兰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充满信心。

        罗亚尔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每件事都是……相关的,兰德。无论它是否存在,无论它是否能思考,每样东西都是互相契合的。树并不思考,但它是整体的一部分,而整体存在着……一种感觉。我无法做更多的解释,我只能说,应该是这样……兰德,这片土地很高兴一件武器的形成。它高兴这样!”

        “光明与我们同在,”修林紧张地嘀咕,“造物主守护我们。即使我们终将回归母亲最后的拥抱,光明也将为我们引路。”他不断地重复这句话,仿佛这样他就能受到保护。

        兰德克制着自己向四周张望的冲动,他也不会向上看。即使他努力搜寻,也只能找到另一根横越天际的细线。“这里没有东西会伤害我们,”他用力地说,“而且我们能观察到周围很远的地方,不会有意外发生的。”

        他想笑一笑,想让自己安心,但却没有一件事可以让他感到安心。他望着两名同伴——罗亚尔的茸毛耳朵低垂在头侧,修林则尽量不去看任何东西。兰德知道,他们之中至少要有一个人表现出满怀信心的样子,否则,恐惧和怀疑就会压垮他们。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编织命运。他尽量不去理睬这样的想法。无法影响时光之轮,无法影响时轴、两仪师和龙。一切都是命定的,就是这样。

        “罗亚尔,你准备好了吗?”巨森灵点点头,带着悔意抚摸着手中的长棍。兰德转头看着修林,“你还能捕捉到那股气味吗?”

        “可以的,兰德大人,我能做到。”

        “那么,就让我们继续前进吧!一旦我们找到帕登和暗黑之友,我们就能像英雄一样回去,身上还带着麦特的匕首和瓦力尔号角。修林,带路。”英雄?我要是能把我们都活着带出这里就不错了。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巨森灵无力地说。他的手一直没离开过那根木棍,仿佛它很快就会被用到。

        “我们也不会在此地久留,不是吗?”兰德说道。修林笑了一声,仿佛兰德刚才说了个笑话,而罗亚尔只是淡淡地看了兰德一眼。

        “我们不会的,兰德。”

        不管怎样,当他们向南疾驰的时候,兰德还是发现他刻意装出来的乐观态度,确实对两位同伴产生了影响。修林的腰杆挺直了一些,而罗亚尔的耳朵也不那么低垂着了。兰德不能在此刻让他们知道自己心中有着和他们一样的恐惧,所以他只能将这种情绪藏在心里,不断和自己进行斗争。

        修林慢慢地恢复了他的好心情,他一直在嘟囔着,“我们不会留在这里的。”然后就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以至于兰德后来总想让他安静一些。到中午的时候,嗅罪者真的安静了下来了。他开始不断地摇头,同时皱紧双眉,兰德发现自己现在宁可让他继续那种喃喃自语和傻笑。

        “修林,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嗅罪者耸耸肩,显出一副非常困惑的样子,“是的,兰德大人,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问题的。你是不是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这并不是值得羞愧的事。你一开始就说过,那股气味非常稀薄,即使我们找不到暗黑之友,我们也能找到另一块石头,再藉由它回家。”光明啊,不要这样吧!虽然心里这样想,兰德并没有把这种思绪表现在脸上。“如果暗黑之友能来到这里并离开,那我们也行。”

        “嗯,我没有失去他们的踪迹,兰德大人,我还能察觉到他们发出的恶臭。问题并不在此。只是它不是那样的……它……”修林的面孔扭曲了一下,突然嘶声喊道,“兰德大人,那就好像是我的回忆,而不是我真正的嗅觉。但我知道不是的。除了那股味道之外,还有几十种其他的气味。不,不只几十种,我数不清了。它们全都充满了暴力,其中有一些几乎是刚刚发生的。只是像其他所有东西一样,有一种经过了反复冲刷之后的苍白。今天早上,就在我们离开那座山洞的时候,我可以发誓,我感觉到有上百起屠杀刚刚发生在我的脚下,但我看不见任何尸体,除了我们的脚印之外,草地上没有任何痕迹。只有布满血肉的战场才会给我那样的感觉,但那里就是没有任何一点痕迹。事情就是这样,大人。我还能跟踪那股气味,我可以,这个地方让我紧张得要命。就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兰德看了罗亚尔一眼。巨森灵的脑海里充满了最奇异的知识,但他看起来和修林一样困惑。兰德只能用满怀信心的口气说:“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修林。我们都很紧张。不要太勉强自己,我们会找到那些敌人的。”

        “您说得没错,兰德大人。”修林重新催马向前,“您说得没错。”

        但一直到夜幕低垂,他们还是没有看见半点暗黑之友的影子。修林说那股气味更加薄弱了。嗅罪者一直在嘀咕着一个词——“回忆”。

        地面上没有任何足迹,确实没有任何足迹。兰德并不是乌诺那样优秀的追踪者,但所有在两河长大的男孩子都精通追踪术。他们经常要单独找回离群的羊,或者是找一只兔子当晚餐。兰德在这里却什么都没看见,就好像在他们来到之前,这里从来没有过任何活物般。如果暗黑之友真的跑在他们前面,他们总该能找到一些足迹的,但至今为止,惟一为他们指引道路的,只有修林的嗅觉。

        当太阳碰到地平线的时候,他们在远离焦土的一片树丛下宿营,吃着鞍袋里的干粮。他们用这里毫无味道的溪水将饼和肉干送进腹中,有限的食物只能勉强果腹,更不要提什么味道了。兰德相信他们的食物可以支撑一个星期,而那之后……修林吃得很慢,嚼得很细,罗亚尔则是苦着脸,三两口吞下自己的那一份食物,随后又重新叼起他的烟斗。粗大的长棍一直都没有离开他的手边。兰德小心地将营火隐藏在树丛中。帕登和他的暗黑之友,还有他的那些兽魔人也许就在附近,可能会看见他们的营火。而且,修林提到的那些暴力味道也不可不防。

        兰德觉得很奇怪。他所想到的是帕登的暗黑之友、帕登的兽魔人,而帕登只是个疯子而已。他们为什么要救他?帕登是暗帝用来寻找兰德的一枚棋子。也许他们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救走他。那为什么他要逃走,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追踪我?是什么杀死了那只隐妖?那个充满了苍蝇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在法达拉监视我的那对眼睛,如同松脂抓住甲虫般抓住我的那阵风。不,巴尔阿煞蒙一定是死了。两仪师不相信这件事。沐瑞不相信,玉座猊下也不相信。兰德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他现在所要思考的是如何帮麦特找到那把匕首,找到帕登,还有那只号角。

        还没有结束,兰德·亚瑟。

        那个声音像一阵寒风刺入他的脑海。锐利、冰冷的低语声沿着他思想中的裂缝直直地扎了进去。为了躲开这种痛苦,兰德几乎想逃进虚空之中。但他又想起将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只得强自压下这种渴望。

        在黄昏的微光之中,他开始温习岚传授给他的使剑招式,以取代他对虚空的需要。分丝式、蜂针玫瑰式、练习平衡的急流苍鹭形……兰德忘情于迅捷、准确的动作之中,暂时忘掉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反复练习着,一直到汗水覆盖了全身。但当他停下来的时候,所有不好的感觉又重新袭来,没有任何改变。天气并不冷,但他还是哆嗦着用披风裹住身体,蹲伏在营火边。另外两个人察觉到他的心绪,他们很快收拾好包裹,也一言不发地坐在营火边。没有人再说一句话,直到他们用泥土将最后一丝火苗掩熄。

        分配守夜顺序的时候,兰德决定站第一班岗。他拿着长弓走到树丛边缘,不时摸一下腰间的苍鹭剑。月亮几乎已经变成了满月,高高地挂在漆黑的天空中,射出凛冽的寒光,夜晚如同白天般死寂且空旷。用空旷形容这里真的很合适,这片土地就如同落满灰尘的牛奶罐一样空无一物。很难相信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这个世界里还会有什么人存在。兰德简直无法想象前面不远的地方,会有一群暗黑之友。

        为了让自己不会感到过于孤单,兰德解开了汤姆的斗篷,从那件百衲袍中取出放着竖琴和长笛的硬皮匣子,并打了开来。他拿起金银两色的长笛,回忆着走唱人的教导,吹了一小段“轻风拂柳叶”。为了不吵醒另外两个人,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即便如此,伤感的乐声在这个地方也显得太过刺耳、太过真实了。他叹了口气,将长笛重新放回匣中,并打好包。

        兰德一直站岗到深夜,他想让两位同伴多睡一会儿。在他开始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贴近地面的地方突然升起一阵厚重的浓雾。修林和罗亚尔的身体就像是被云朵覆盖住了一样。高一点的地方,雾气变得稀薄,但兰德还是只能看见离他最近的几棵树。大地如同覆盖了一层白色的裹尸布,就连月亮也仿佛隔了一层流动的丝绸。任何东西都可以不被察觉地朝他们袭来。兰德不由得握住了苍鹭剑的剑柄。

        “刀剑无法伤及我,路斯·瑟林。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兰德猛转过身,白雾在他脚下形成了一个旋涡。苍鹭剑已经跃入他的掌中,镶嵌着苍鹭纹饰的剑刃立在他的面前。虚空在他体内形成。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被污染的阳极力之光。

        一个黑影从浓雾中向兰德逼近,黑影旁依稀可见一根长长的手杖。在那后面,这个黑影的影子仿佛无比巨大。浓雾变成了黑色,直到比夜色更黑。兰德的皮肤阵阵抽搐。黑影不断靠近,最后露出一个男人的形体,黑色的衣服和手套裹住了他的身体。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张黑丝面具,无尽的黑暗跟随在他身后。他的手杖也是黑色的,仿佛被烧焦的木头,又像月夜中的水面那样平滑而闪亮。一眨眼,面具的眼孔中射出灼目的红光,仿佛在那对眼窝中的不是眼球,而是熊熊烈火。而兰德早已在黑影出现时,就知道他是谁了。

        “巴尔阿煞蒙,”他感觉到呼吸困难,“这是个梦,一定是个梦。我在睡觉,而……”

        巴尔阿煞蒙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仿佛烈焰爆燃的熔炉。“你总是想否认事实,路斯·瑟林。如果我伸出手,就能碰触到你,弑亲者。我总是能碰触到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

        “我不是龙!我的名字是兰德·亚……”兰德紧咬牙关,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哦,我知道你现在使用的名字,路斯·瑟林,我知道你在一个又一个纪元中使用的每一个名字,就是那些你在成为弑亲者之前使用的名字。”巴尔阿煞蒙的声音开始变得极度猛烈,眼窝中的火焰从面具里直射出来,让兰德感觉那就好像是无边火海中的两束激浪。“我知道你,知道你的血,还有你那一直可以追溯到生命火花第一次闪烁时的命脉,那是世界的第一瞬间。在我面前,你无所遁形,你永远也逃不掉!我们是紧紧绑在一起的,就像一个硬币的两面。普通人也许能躲在因缘的缝隙里,但时轴如同山顶的灯塔一样显眼。而你,就好像天空中有一万枝闪亮的利箭,指出了你的存在!你是我的,你永远都在我的手掌中!”

        “谎言之父!”兰德拼命喊出这句话。尽管身处于虚空之中,他的舌头还是如石块般僵硬。光明啊,请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吧!这个想法从虚空中飞掠而出。就算是在那些非梦的梦里,他也不能真正地站在我面前。暗帝被封印在煞妖谷,那是造物主在创生之时就设下的封印……但兰德知道太多东西,所以他也知道这个想法的荒谬。“你是谎言之父!如果你能得到我,为什么不行动?因为你不能。我行在光明之中,你无法碰触我!”

        巴尔阿煞蒙靠在他的手杖上,瞪了兰德半晌,然后移到罗亚尔和修林身边,低头望着他们。巨大的暗影一直跟随在他的身后,而雾气则像凝固了一样,丝毫不动。兰德能看见在他移动的时候,他的手杖随着他的脚步来回摆动,但灰白的雾气并没有像在兰德脚下那样回旋流转。这让兰德感到些许安心。也许巴尔阿煞蒙真的不在这里。也许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你有些古怪的追随者。”巴尔阿煞蒙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态,“你总是这样。这两个家伙,还有那个竭力想照看你的女孩,那真是个可怜而虚弱的看护人。即使她一生都在成长,也不够你躲在她背后的。”

        女孩?会是谁?沐瑞肯定不是一个女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谎言之父,你在说谎。即使从你嘴里说出的事实,也一定会被扭曲成谎言。”

        “是吗,路斯·瑟林?你知道你是什么,你是谁。我告诉过你,那些塔瓦隆的女人也告诉过你。”兰德哆嗦了一下。巴尔阿煞蒙发出一阵笑声,仿佛半空中的一道落雷。“她们以为在白塔里就安全了,但她们之中就有我的追随者。那个叫沐瑞的两仪师把你的身份告诉你了?她有没有说谎?或者她就是我的属下?白塔把你当成一条绑上了皮带的猎犬。我是在说谎吗?你正在寻找瓦力尔号角,我是在说谎吗?”他再次发出狂笑的轰鸣声。兰德拼命稳住脑中的虚空,才没有丢下苍鹭剑,紧捂住耳朵。“有时,古老的夙敌经历太久的战斗,以至于他们最终结成了联盟,却对此一无所知。她们以为正在打击我,但实际上她们和我的关系已经如此密切,以至于就好像是我在控制打击的方向。”

        “你没有控制我,”兰德说,“我否认你。”

        “我绑缚你的绳线成千上万,弑亲者,每一根都比丝还细,比钢更硬。时间在我们之间打下了无数的死结。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两个的战争?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一直追溯到时间初始时的战争?我知道你已经忘记了!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最后战争已经临近,那是我们的了结,路斯·瑟林,你真的以为你能躲过它?你这个傻瓜,瑟缩的可怜虫。你将拜服在我的脚下,否则就是死!这一次,轮回不会因为你的死而重新开始。坟墓是至尊暗主的世界。这一次,如果你死了,你将彻底毁灭。这一次,无论你做什么,时光之轮都会崩碎,这个世界将被重新塑造。效忠于我!效忠于撒丹,否则你将永劫不复!”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周围的空气也开始凝结。巴尔阿煞蒙背后的黑暗激增暴涨,似乎要吞没这世界的一切,兰德感到自己正被黑暗吞噬。寒如冰,热似火,比死亡还要阴森的黑暗将他吞没,也将整个世界吞没。

        兰德紧握住剑柄,直到指节痛得失去知觉。“我否认你,我否认你的力量。我行在光明之中。光明庇护我们,造物主的手掌庇护我们!”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巴尔阿煞蒙就站在他面前,巨大的黑暗仍然悬在他身后。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

        “你想看看我的脸吗?”耳语般的声音在兰德耳边响起。

        兰德哽咽着:“不。”

        “你应该看看。”戴着手套的手伸向黑色的面具。

        “不!”

        视觉重新回到兰德的眼中。巴尔阿煞蒙的面具也已摘去,那是一张男人的脸,上头布满了恐怖的烧伤痕迹。黑色的焦壳上,纵横交错着红色的肉缝,其间零星分布的皮肤却也健康而平滑。一双黑色的眼睛直盯着兰德,嘴唇拧成不能被称为微笑的残酷曲线,有苍白的牙齿在唇缝间闪烁着寒光。“看着我,弑亲者,看着你的第一百个命运。”眨眼间,他的眼和口后面出现了一条通路,通路的尽头是无底的烈焰巨洞。“这就是没有禁止至上力所导致的后果。即使是我,也会如此严重地受伤,但我恢复过来了,路斯·瑟林。我知道如何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它会将你烧尽,如同炉火吞没一只误入其中的飞蛾。”

        “我不会碰它!”兰德感觉到自己正被虚空包围,他感觉到了阳极力,“我不会。”

        “你无法阻止自己。”

        “离——开——我!”

        “至上力。”巴尔阿煞蒙的声音变得轻柔且充满魅惑。“你可以重新得到力量,路斯·瑟林,你现在已经和它建立了联系,就在此刻。我知道,我能看见,我能感觉,路斯·瑟林。感觉到你体内的光与热,感觉到能为你所用的力量。你所做的,只是伸出手攫取它。但暗影就在你和它之间。疯狂,死亡。你不需要去死,路斯·瑟林,你再也不需要去死。”

        “不!”兰德说道。但暗帝的声音仍在继续,一直钻入他的体内。

        “我能传授你控制这种力量的能力,使你不致被它摧毁。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能教你这件事。至尊暗主能够庇护你免于陷入疯狂。那力量将是你的,且你还能因此获得永生。永生!你所要做的只是向他献出忠心,只是你的忠心而已。很简单,只要你说:‘我是您的,暗主。’你就会得到力量,远超过那些塔瓦隆女人所梦想的力量,以及永恒的生命。只要你愿意为我效忠,你就能得到这些。”

        兰德舔着自己的嘴唇。我不要发疯,我不要死。“绝不!我行于光明之中,”他紧咬牙关,用嘶哑的嗓音吼道,“你永远也无法碰触我!”

        “碰触你,路斯·瑟林?碰触你?我能吞了你啊!尝尝这个就知道了。你就能知道我所知道的!”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再次喷出火焰;大张的口中闪耀着炽亮的火光,比盛夏的太阳还要刺眼。突然间,兰德的剑变得火红灼热,仿佛刚刚从熔炉中抽出。剑柄烫伤了他的双手,让他失声痛嚎,让他不得不扔掉苍鹭剑。浓雾燃起了大火,火舌四散飞跃,舔舐着每一样东西。

        兰德呼号着拍打身上的衣服。它们冒出一道道浓烟,很快就变成了飞扬的灰末。兰德的一双手掌也变得灰败枯萎,身上裸露的肌肤焦黑碎裂,在火焰中一片片剥落,痛苦迫使他发出骇人的尖叫,让他体内的虚空产生阵阵颤抖。兰德现在只想逃进虚空的更深处,逃开这一切。他已经无视于那被污染的光芒,濒临疯狂的他毫不在乎地冲向了阳极力,想用它包裹自己,让它替自己挡住恐怖的灼热与痛苦。

        如同来时那样突然,火焰眨眼间消失不见,兰德带着惊讶的神色望着自己的双手和手掌后面的红色外衣袖子。在华丽的羊毛织物上,没有一丝烧灼的痕迹。那都是我的想象。他疯狂地搜寻四周。巴尔阿煞蒙已经消失了。修林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嗅罪者和罗亚尔仍然只是凸出在贴地白雾上的两堆东西。我的想象。

        就在他刚要松口气的时候,疼痛突然在他的右手爆发。他抬起手,向掌心望去。在右手的手掌上,有一片苍鹭形状的烙印,与剑柄上的苍鹭一模一样。血红色的苍鹭栩栩如生,如同画上去的一样。

        兰德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方巾,用它裹住自己的右手,他的手掌抽搐得愈来愈厉害。兰德知道,虚空能帮助他缓解疼痛。他在虚空中能知道肉体的疼痛,却不会感觉到它。但兰德将这种想法赶出了自己的脑海。他已经两次无意、一次有意地在虚空中导引了至上力。他无法忘记那种感觉。那是巴尔阿煞蒙诱惑他去做的,是沐瑞和玉座猊下想要他去做的。他不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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