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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剑技大师

        升起的太阳将深红色的边缘露出地平线,在法美镇通向港口的碎石路上留下了长长的影子,一阵海风把清晨的炊烟向内陆吹去。早起的人们已经走出家门,向清冷的空气中呼出一道道白雾,和熙来攘往的人群挤满街道的时候相比,现在的法美镇就像是一座空城。

        铁匠铺还没有开张。坐在它门前一只倒扣的桶上,奈妮薇将双手捂在胳膊底下,一边审视着她的同伴。明坐在街对面的台阶上,用她的霄辰斗篷紧裹住全身,嘴里吃着一个皱缩的李子。伊兰缩在她的羊皮袍子里,坐在通往这条街道的一个小巷口里。一只从港口偷来的大麻袋被整齐地折叠好,就放在明的身边。我的军队,奈妮薇倔强地想,虽然只有两个人。

        她看见一名罪奴主和一名罪奴正从港口的方向朝这里走来。戴手镯的是一个黄发女人,戴项圈的女人则有着黑色的头发,两人全都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街上不多的几个法美人急忙为她们让出了道路。奈妮薇从现在的这个位置能直接看到港口。她的视线里,再没有其他霄辰人了。她没有去看街道的另一头,只是站起身,舒展一下僵硬的身体,似乎只是想活动活动,然后还要继续坐下去。

        明把吃了一半的李子扔到一边,仰身靠在背后的门柱上,小心地窥望着街道向上延伸的部分。那里也没有问题。如果有问题的话,她会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而现在,明只是紧张地揉搓着双手。奈妮薇同时也看到伊兰跃跃欲试的样子。

        如果她们让计划失败了,我会敲破她们的脑袋。但奈妮薇也知道,如果她们败露了,她还能做什么事,就只有霄辰人才能知道了。她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没有把握自己的计划会成功,而最有可能破坏计划的还是她自己。又一次,奈妮薇下定决心,如果事情真的出了差错,她会把敌人的注意力全都拉到自己身上,好让明和伊兰有机会逃走。奈妮薇早就告诉过她们,如果情况有变,就全力逃跑,而且还让她们以为她也会逃。实际上,奈妮薇不知道如果事情真的恶化到那个地步,她还能做些什么。我不能让他们活捉我。光明啊,请不要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罪奴主和罪奴被三名女子围住,十几个法美人都远远地躲到了一边。

        奈妮薇早已怒火满腔。负铐者和持铐者,她们把那个肮脏的罪铐戴在了艾雯的脖子上;她们还要把它戴在自己和伊兰的脖子上。奈妮薇已经从明那里知道了罪奴主是如何奴役罪奴的,她相信,明没有把一切事情都告诉她,而那些被明隐瞒的事情肯定是最可怕的事情,但这已经让奈妮薇胸中的怒火达到了白热的程度。转瞬之间,一棵长在荆棘黑枝上的白色花蕾向光明绽开,全力吸收着阴极力。至上力立时充满了她的躯体。她知道,自己身体的周围出现了光晕。她面前就有人能看见这片光晕。灰色皮肤的罪奴主愣了一下,黑头发的罪奴张大了嘴。奈妮薇不会给她们机会。她还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导引能力,但她打断了它,半空中响起一个脆裂的声音。

        银色的项圈跌落在石子路上。奈妮薇长吁了一口气,但身上却没有半点放松。

        罪奴主盯着瘫软在地的罪铐,仿佛看见了一条毒蛇。罪奴用一只颤抖的手捂住喉咙,没等穿闪电纹裙子的女人有任何动作,罪奴已经跳到她面前,一拳挥在她的脸上。罪奴主弯下双膝,几乎就要跌倒了。

        “打得好!”伊兰喊道,她正朝罪奴主扑去,和她一起冲过去的还有明,而那名罪奴则用惊骇的眼神望了一下四周,立刻就拼命地向远方逃去。

        “我们不会伤害你!”伊兰在她身后喊道,“我们是朋友!”

        “安静!”奈妮薇低声喝道,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团破布,粗暴地塞进了被打倒在地的罪奴主嘴里。明一把抖开那个大麻袋,在一阵烟尘弥漫中把罪奴主套了进去。“我们已经引起太多注意了。”

        这是真的,也不完全是真的。这四个人所在的街道已经彻底变得空空荡荡,但躲藏起来的法美人并不是想去向霄辰人报告,他们只是在躲避一切可能的麻烦。奈妮薇早已想到了这一点,人们为了自己的平安,会尽一切可能躲开与霄辰人有关的事情。他们会谈论这件事,但只限于亲朋好友之间,只会通过耳语的方式,霄辰人也许要在好几个小时之后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麻袋罩住的女人开始奋力挣扎,透过麻袋和塞嘴的破布发出含混而压抑的吼声。奈妮薇和明把她连拖带拉地弄进一条偏僻的巷子里。那条银索和项圈被拖在身后,在石子路上发出一连串叮当声。

        “把它捡起来,”奈妮薇急切地对伊兰说,“它不会咬你!”

        伊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项圈和银索捡起来,一点点卷好。奈妮薇觉得自己有点同情伊兰,但一切步骤都是她们事先计划好的。

        罪奴主又踢又蹬,但奈妮薇和明还是控制住了她。她们又走过两条隐藏在房屋之间的街巷,最后跑进了一间粗陋的木棚。棚子里的畜栏显示出这里原来应该有两匹马,不过,在霄辰人到来之后,几乎已经没有本地人能养得起马了。奈妮薇在几天前就发现了这里,她没有看见有其他人到过这个地方,棚子里面厚厚的积灰和霉斑让她断定这里早已被抛弃了。她们刚把罪奴主带进棚子,伊兰就扔掉了那副罪铐,并拼命地在稻草上擦着手掌。

        奈妮薇再次导引至上力,手镯落在地上的尘埃之中,罪奴主呜呜地喊叫着,猛力摆动身体。

        “准备好了?”奈妮薇问。另外两个人点点头。她们一下子把麻袋从罪奴主头顶揪了下来。

        罪奴主艰难地喘息着,蓝色的眼睛受到飞尘的刺激,充满了泪水,面孔因为激动和恼怒而充血涨红。她冲向屋门,但立刻就被六只手紧紧抓住。罪奴主的身体很强壮,但仍不敌三个敌手,她们剥去罪奴主的衣服,用结实的麻绳捆住了她的手脚,用布团塞住她的嘴,然后把她放在了马槽里。

        明舔了舔被自己咬破的嘴唇,看着被她们扔在地上的闪电纹衣裙和软靴。“奈妮薇,这套衣服更适合你,而不是伊兰和我。”伊兰正从头发里把稻草挑出来。“是的,明不行,很多霄辰人都见过明。”

        奈妮薇飞快地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换上罪奴主的衣服。明帮着她把钮扣扣好。

        奈妮薇把脚伸进靴子里,靴子有点紧,衣服在胸口的部位也有些绷,在其他的地方又有点太过宽松。裙脚几乎拖到了地上,比罪奴主穿在身上的时候要显得更拖累一些,但如果伊兰穿上这身衣服,效果只能比她更糟糕。奈妮薇拿起那只手镯,深吸了一口气,将它扣在自己的左手腕上。手镯的末端闭合在一起,手镯成为一个完整的环,不过从感觉上而言,它也只是一个手镯而已,这或多或少也让奈妮薇感到有些欣慰。“穿上你的衣服,伊兰。”她们在这几天里分别把奈妮薇和伊兰的一件衣服染上了罪奴服装的那种灰色,或者至少是近似于那种灰色的颜色,并把它们藏在了这里。伊兰只是看着那个张开口的项圈,舔着嘴唇,却没有移动半步。“伊兰,你一定要穿上它,见过明的人太多了,她没法干这件事。如果这身衣服合你的身,我就会穿上它了。”奈妮薇也知道,如果是她自己戴上那个项圈,她一定会疯掉,所以,她现在没办法用严厉的口气命令伊兰。

        “我知道。”伊兰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能知道,这副罪铐能对你产生什么作用。”她掀起自己金红色的头发。“明,帮我一下。”明开始解开她背后的扣子。

        奈妮薇一把拿起地上的银色项圈。“只有一个方法能知道这件事。”仅仅片刻犹豫,俯身将项圈扣在那个罪奴主的脖子上。她活该被铐上,奈妮薇这样对自己说,“这样也许能让她告诉我们一些事情。”蓝眼睛的女人看着银索从自己的脖子一直连到奈妮薇的手腕上,只是轻蔑地瞥了奈妮薇一眼。

        “它不是这样用的。”明对奈妮薇说,但奈妮薇并没有心思去听。

        她……了解……这个女人,了解她的感觉,绳索勒进了她的脚踝和背在身后的手腕,嘴里的破布不断渗出臭鱼的味道,稻草戳穿轻薄的内衣,刺痛了她的皮肤。奈妮薇并没有感觉到这些,但这种认知始终缠绕在她的脑海里。

        奈妮薇咽下一口口水,竭力想忽略这些想法,但它们总是挥之不去,如同她眼前这个被绑住的女人一样真实。“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不会伤害你,我们不是霄辰人,但如果你对我们撒谎……”她威胁地举起了银索。

        那女人的肩膀不停抖动,嘴角在破布团两边翘起,奈妮薇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个罪奴主正在笑。

        奈妮薇狠狠地咬了咬牙。一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能想象这个女人肉体上所有的感受,于是,奈妮薇试着在这些感受里加入自己的想法。

        罪奴主的眼球突然突出在眼眶之外,被勒紧的塞嘴布也无法完全挡住她的呼嚎。被捆在身后的双手十指大张,仿佛要抵挡什么东西。她在稻草堆中缩着身,徒劳无功地想躲开身上的痛苦。

        奈妮薇倒抽了一口气,急忙除掉她自己的想象。罪奴主瘫软成一团,泪流满面。

        “你……你对她……做了什么?”伊兰虚弱地问。明只是盯着眼前的一切,张开的嘴久久无法合上。

        奈妮薇粗声答道,“当你把杯子扔向玛瑞斯的时候,雪瑞安对你做的事。”光明啊,这种感觉真的太恶心了。

        “哦。”伊兰的回答听起来仿佛她的嘴里也塞了一个布团。

        “但罪铐不是这样用的。”明说,“她们总是说,罪铐不会对无法导引的女人起任何作用。”

        “我不在乎它是怎么用的,只要它能用就行了。”奈妮薇抓住银索和项圈接合的地方,拉起那个女人,直视着她的眼睛,她看见了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听我说,听清楚了,我想要答案,如果我得不到,我就要想想该如何剥了你的皮。”纯粹的恐惧占据了这个女人的面孔,她明白奈妮薇的意思,而奈妮薇自己却为这种想法而感到恶心。

        如果她相信我会这样做,那是因为她知道我能这样做。这就是这些银索的用途。她努力克制住想把手镯从手腕上甩下来的冲动,板起了面孔:“你做好回答的准备了吗?或者,你还需要更多的劝说?”

        罪奴主狂乱地点着头。当奈妮薇将塞嘴布从她口中取下时,她只喘了口气,就飞快地说:“我不会供出你,我发誓,只要把这东西从我脖子上拿走。我有金子,都给你,我发誓,我不告诉任何人。”

        “安静。”奈妮薇断喝一声,那个女人立刻闭上了嘴,“你的名字?”

        “汐塔。求求你,我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但请拿走……这个!如果有人看见我被铐住……”汐塔的眼睛望向那根银索,声音变得低弱。“可以吗?”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耳语。

        奈妮薇下定决心,她绝不能让伊兰戴上这个东西。

        “我们总要适应它。”伊兰坚定地说,她已脱下羊皮袍子,“给我一点时间换上衣服,然后——”

        “把你原来的衣服穿上。”奈妮薇说。

        “必须有人假冒罪奴。”伊兰说,“否则我们永远也无法接近艾雯,那身衣服适合你,而明不能参加这次行动,所以只有我来。”

        “我说穿回你的衣服!我们有负铐者。”奈妮薇拉了一下系住汐塔的银索,罪奴主喘息连连。

        “不!不,请别这样!如果有人看见我——”她闭住了嘴,在奈妮薇冰冷的目光中瑟瑟发抖。

        “在我看来,你比杀人犯还要坏,比暗黑之友还要坏;我想不出有比你更坏的东西。现在我戴着这个东西,做着你所做的事情,我甚至开始对自己感到恶心,所以,如果你以为我会对你心软,那就换个想法吧!你不想被看见?好,我们也不想被看见。没有人会去注意罪奴,对不对?只要你像负铐者该做的那样,别抬起头,没有人会注意你,而且你最好也尽力不要让我们受到注意。如果我们败露了,你也逃不掉,如果你不老实,我会让你诅咒你妈妈第一次亲你爸爸的那一天。怎么样,我们是否达成共识了?”

        “是的,”汐塔虚弱地说,“我发誓。”

        为了将假冒的罪奴服套在汐塔身上,奈妮薇不得不先解开手镯。这件衣服对汐塔同样不合身,在胸口的地方过于宽松,而在其他部位却又太小了。用奈妮薇的衣服改成的灰衣也好不了多少,而且还要更短一些。奈妮薇不情愿地将手镯重新戴回到手腕上,现在,她只能希望人们真的不会留意罪奴了。

        伊兰收起奈妮薇的衣服,把它和另一件灰衣打成一个包裹,她背着这个包裹,变成了一个替罪奴主和罪奴扛东西的村妇。“盖温要是看见我这副样子,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心脏吃掉的。”她说着就笑了起来,那是很勉强的笑声。

        奈妮薇认真地看着她,然后是明。现在是计划中最危险的一部分了。“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伊兰的笑容消失了,“嗯,好了。”

        “好了。”明说道。

        “你们……我们……要去哪里?”汐塔说道,她很快又补充了一句,“我能问一下吗?”

        “去狮子窝。”伊兰告诉她。

        “和暗帝跳舞。”明说。

        奈妮薇叹了口气,摇摇头。“她们想告诉你,我们要去罪奴居住的地方,我们要还她们自由。”

        当奈妮薇把汐塔牵出棚子的时候,她仍然因为困惑而显出一副呆愣的样子。

        贝尔站在甲板上,看着初升的朝阳,虽然镇上的街巷里仍然人影稀疏,但港口上已经显出一派繁忙的景象。一只海鸥站在横桅上,看着他,眼睛里毫无表情。

        “你确定吗,船长?”亚林问,“如果霄辰人开始怀疑我们……”

        “你只要确保每根船缆旁边都有一把斧头就行了。”贝尔说,“还有,如果有谁敢在那些女人上船之前就切断船缆,我会打碎他的头盖骨。”

        “如果她们不来呢?如果来的是霄辰士兵,该怎么办?”

        “不要管这么多!如果来的是士兵,我就驾船从港口冲出去,光明会怜悯我们的。但在士兵出现之前,我要等着那些女人。现在,若无其事地走开,也让其他人不要显出忙乱的样子。”

        贝尔转过身,望着岸上的城镇,望向囚禁罪奴的地方,他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船缆。

        微风从海面吹来,将清晨的炊烟送入兰德的鼻中,又想掀开他破旧的斗篷。骑在大红背上的兰德用一只手紧拉着斗篷,望着眼前愈来愈近的市镇。他们始终都没有找到一件能让兰德穿在身上的外衣,而兰德知道,自己袖子上的银丝绣花和领子上的苍鹭太精美,而霄辰人也许不会在意被征服的人群携带武器,但他们应该不会对一把苍鹭徽剑掉以轻心,所有这一切,他都要用这件破斗篷藏起来。

        晨曦将一天中最初的影子投射在他的面前,他能看见修林在马车场和马棚之间飞驰,车场里只有一两个人,他们全都穿着车匠和铁匠穿的长围裙。印塔是第一个进入镇上的,现在兰德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影。佩林和麦特跟在兰德身后,和他有相当一段距离。兰德没有回头看过他们,他不应该表现出和他们有关联。他们是五个在清晨时分进入法美镇的人,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他已经到了马棚边,马匹都已聚集在畜栏后面,等待喂食。修林从两个仍然封着门的马厩之间探出头,看见了兰德,他便招手示意兰德过去,然后又缩回了脑袋。兰德掉转马头,向修林所在的地方跑去。

        修林站在地上,一只手牵住缰绳,他的身上只有一件长汗衫,虽然用来遮盖短剑和匕首的斗篷还算厚实,但他仍然在清晨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印塔大人在那里。”他朝一个狭窄的巷子点点头,“他说,我们要把马放在这里,步行走完剩下的路。”兰德跳下马的时候,嗅罪者又说道:“帕登就是从那条街过去的,兰德大人,我从这里就能闻到他的气味。”

        兰德牵着大红走到印塔拴马的马厩里。这个夏纳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羊皮外衣,老羊皮上满是破洞,现在谁也不会把他看成一位大人了,而他背后的那把巨剑更让他显出一副古怪的样子。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热病一样的激动。

        兰德将大红拴在印塔的坐骑旁边,一双眼睛却犹豫不决地望着自己的鞍袋。他没有把那面旗帜留在其他人那里。兰德相信,夏纳士兵们绝不会动他的鞍袋,但他对维林没有这样的信心。他不知道,如果维林看到这面旗帜会做些什么。不过,随身带着这面旗帜同样让他无法安心。最后,他决定把鞍袋原封不动地留在马鞍上。

        麦特来到他们身边,过了一会儿,修林和佩林也过来了。麦特宽大的裤子还塞在靴筒里;佩林披着他那件过于短小的斗篷,兰德觉得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落魄的乞丐。不过他们这种打扮在村子里的时候确实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现在,”印塔说,“让我们看看我们能找到什么。”

        他们走出马厩,装成漫无目的的样子在泥土街道上慢慢地蹓跶着,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穿过马车场,一直走上了通向山顶的石子路。兰德不知道自己都在说些什么,其他人大概也不清楚,印塔将他们设计成偶尔碰在一起的五名陌生人。但现在街上的人还很少,五个男人在这样冷清的早晨,变成了很醒目的一个群体。

        他们虽然走在一起,带路的却是修林。嗅罪者爬上山顶,又沿着街道向山的另一边走下去,剩下的人也跟着他一起爬上爬下,就好像他们要去的地方恰好也都一样。“他穿过了这个镇。”修林喃喃地说着,他的五官早已拧成了一团。“他的气味到处都是,太臭了,很难分辨哪些气味是新的,哪些气味是旧的。不过,我知道他就在这里,有些气味至多只存在了一两天的时间。一定是的,一定是的。”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犹疑。

        这时,街上的行人已经逐渐多了起来。一个水果贩在他们面前架起了摊子。一个人匆匆走过他们身边,胳膊底下夹着一大捆羊皮纸,背后还背着一个绘图板。一个磨刀匠正在给手推车上的磨石轮上油。两名女子迎面走来,和他们擦肩而过,其中一个低垂着头,在脖子上拴着一个银色的项圈,另一个穿着绣有闪电的裙子,牵着一根连在那个项圈上的银索。

        兰德感到一阵窒息。他竭尽全力不去回头看那两名女子。

        “那就是……”麦特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珠凝滞在深陷的眼窝中,“那就是罪奴?”

        “这是他们对那种人的称呼,”印塔低声说,“修林,我们要在这个被诅咒的暗影之城里晃荡多久?”

        “他的气味到处都是,印塔大人。”修林说,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有几幢三四层高的石头房子,都像旅店一样大。

        他们转过一个街角。兰德看见二十几名霄辰士兵守在一座大房子前面,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在街对面的另一幢房子门口,两名穿闪电纹饰衣裙的女子正在谈着什么。有士兵站岗的房子上方飘扬着一面旗帜——一只金鹰抓着一束闪电。两名女子身后的房子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这两名女子之外。士兵队长的盔甲相当华丽,上面装饰着红、黑、金色的图案,他的金色头盔被铸成一只蜘蛛头部的样子。而真正吸引兰德注意的,是两只巨大的厚皮怪兽,它们就蹲伏在那些士兵身边。

        古姆蟾,绝不会错,兰德清楚地记得它们楔形的头颅和三只眼睛。这不可能。也许他真的正在睡觉,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也许我们甚至还没有向法美镇出发。

        其他人在走过这队卫兵的时候,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只怪兽。

        “光明啊,那是什么?”麦特问道。

        修林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他的脸一样大,“兰德大人,它们……那些……”

        “没什么。”兰德说,又过了一会儿,修林才点点头。

        “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瓦力尔号角,”印塔说,“而不是来赞叹霄辰怪物的。修林,集中精神寻找帕登。”

        那些士兵根本没有看他们。这条街向下一直通向圆形的港口区,兰德能看见停泊在那里的船只,高大的长箱形海船上耸立着更加高得多的桅杆,但在如此遥远的距离,它们都显得很小了。

        “他来过这里许多次。”修林用手背抹着鼻子,“这条街上积累了一层又一层他的臭味,他昨天应该还来过这里,印塔大人。也许就在昨天晚上。”

        麦特突然双手攥住自己的衣服。“它就在这儿。”他喃喃地说着,转过头,紧盯住那幢飘扬着金鹰旗帜的房子,“匕首就在那里面。刚才我都没有注意到,因为那些……那些怪物。但我感觉到它了。”

        佩林用手指戳着麦特的肋骨,“别这样像傻瓜一样盯着他们,他们会怀疑我们的。”

        兰德回头瞥了一眼,那名军官正看着他们。

        麦特阴沉着脸转回身,“我们还要继续向前走?我告诉你们,它就在那里。”

        “我们要找的是圣号角。”印塔低声说道,“我要找到帕登,让他告诉我圣号角在什么地方。”他的步伐丝毫没有减慢。

        麦特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脸上充满了恳求的神情。

        我也必须找到帕登。兰德心里想。我必须找到。但当他看到麦特的表情,他还是说,“印塔,如果匕首真的在那幢房子里,帕登很可能也会在那里。我看,他不可能丢下那把匕首和圣号角,他不会允许这两样东西远离他的视线。”

        印塔停住脚步。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很可能是这样。但我们如果只是站在这里,就什么也不会知道。”

        “我们可以等他自己走出来,”兰德说,“如果他在上午走出来,那就是说,他在这幢房子里过夜。我打赌,圣号角一定放在他睡觉的地方。如果他一直没有出现,我们可以在中午的时候回到维林那里去。在日落之前,我们就能拟定好计划了。”

        “我不想等维林来解决问题。”印塔说,“我也等不到天黑,我已经等待了太久,我要在太阳再次升起之前就将圣号角握在我的手里。”

        “但我们不了解情况,印塔。”

        “我知道匕首就在那里。”麦特说。

        “而修林也说,帕登昨晚也待在那里。”印塔伸手制止了想要说话的修林,“这是你第一次说他的气味刚出现在一两天之间,我们现在要去拿回圣号角,现在!”

        “怎么拿?”兰德问。那名军官已经不再注意他们,但那里至少有二十名士兵在看守,还有两只古姆蟾。这太疯狂了。怎么会有古姆蟾在这里?但兰德的这些想法并不能让这些怪物从他的眼前消失。

        “这些屋子后面看起来都有花园。”印塔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如果这些巷子里有一条通向花园的围墙……有时候,人们会严密地防守前方,却忽略了他们的背后,来吧!”他径直走向离他们最近的一条窄巷子。修林和麦特紧跟在他身后。

        兰德和佩林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的卷发友人听天由命地耸耸肩。他们也跟了上去。

        这条巷子勉强只有他们的肩膀那么宽,它的另一端通向一条能够通过手推车的街道。在巷子两边,是高耸的花园围墙,巷子里也是石子铺成的路面。只有透过围墙里的楼房窗口能看到这里,不过那些窗子外面的百叶窗都紧紧地关闭着,有掉光叶片的树枝从围墙顶上伸展出来。

        印塔带领众人一直走到街巷深处金鹰旗帜的背后。他从斗篷里拿出自己的铁手套,将它们戴上,一跃攀住围墙的墙头,把自己拉了上去,偷偷向里面望去。不一会儿,他用压低的声音把围墙里的情况告诉众人:“树,花圃,小路。看不见一个……等等!一个卫兵,是男的,他连头盔都没戴。数五十下,然后跟着我进来。”还没等兰德说一句话,他就抬腿翻进了围墙,消失在众人眼前。

        麦特开始慢慢地数着。兰德抑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佩林用手指抚摸着斧刃。修林握住腰间的两件武器。

        “……五十。”麦特话音刚落,修林就爬上了围墙,佩林跟在他旁边。

        兰德觉得麦特也许需要一些帮助,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但麦特在爬上墙头时显不出一点虚弱的迹象。石墙上有很多可以借力的地方。没过多久,兰德也和麦特他们站在一起。

        花园中呈现出一片深秋的景色,除了几株长绿灌木,花圃里差不多已经空无一物。树枝上的叶片几乎都落光了。舞动金鹰旗的冷风在这里的石板路面上卷起一团团灰尘。一开始,兰德没有找到印塔,但他很快就看到了那个夏纳人,他正紧贴在大房子的墙壁上,招手示意他们过去。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他的巨剑。

        兰德躬着身跑过去,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些窗户上,直到靠在印塔身边,他才吁出一口气。

        麦特依然在喃喃地说:“它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

        “卫兵在什么地方?”兰德悄声问。

        “死了,”印塔说,“那个人太过自信,他看见我,甚至喊都没喊一声。我把他的尸体藏在灌木丛里了。”

        兰德紧盯着他。那个霄辰人太过自信?麦特苦恼的嘟囔又把兰德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们就要到了。”印塔似乎正在向他自己说话,“就要到了,来吧!”

        兰德望着身边的台阶,抽出佩剑。他知道,修林也抽出了他的短剑和匕首;佩林则不情愿地从腰间解下了战斧。

        房子内部的走廊很窄。他们右边出现了一扇半掩的门,闻味道,那里应该是厨房。房间里仿佛能看见几个人影,有嘈杂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偶尔还有锅碗敲击的声音响起。

        印塔示意麦特带路。他们一个个悄悄溜过那扇门。兰德望着那条打开的门缝,直到他们转过下一个拐角。

        一名身材苗条的黑发女子从他们面前的一扇门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托盘,盘子上只放着一只杯子。他们全都僵在了原地。不过那名女子已经转身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她的目光一直都没有转向兰德他们。兰德瞪大了眼睛,那名女子的白色袍子根本就是透明的,兰德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你看见了吗?”麦特声音沙哑地说,“你能看穿……”

        印塔伸手捂住了麦特的嘴,悄声说:“记住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去找到它,为我找到瓦力尔号角。”

        麦特指着狭窄的螺旋楼梯。他们飞快地爬了上去,由麦特领头,走到了房子的前半部分。这里的走廊很少有什么摆设,偶尔能看见的几样东西完全由曲线组成,墙壁上零星地点缀着几张挂毯和一两扇屏风,上面总是画着几只栖息在树枝上的鸟,几朵盛开的花。其中一扇屏风上画着一条河流,但除了一道河水和细窄的河岸之外,屏风上其余的地方完全是一片空白。

        在他们周围,兰德能听见人们各种活动所发出的声音,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低沉的说话声。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但他的脑海里时刻都在想象着有人走出房间,看见五个鬼鬼祟祟的男人站在走廊里,手里都拿着武器,那个人立刻大喊示警……

        “就在那里。”麦特指着前方的两扇滑轨大门,悄声说,“至少,那把匕首在那里。”那两扇大门惟一的装饰只有那一对雕花握柄。

        印塔看了修林一眼。嗅罪者悄悄推开门。印塔握紧巨剑,跳过门口。兰德和其他人也紧跟了进去,修林最后一个进屋,同时把屋门重新关上。

        这个房间很大,但里面空无一人。彩绘屏风挡住了所有墙壁和其余的屋门,也挡住了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在房间的一端,立着一只巨大的圆形柜子。

        在房间的另一端有一张小桌子,屋中惟一一把椅子被摆在一张地毯上,正朝向那张桌子。兰德听见印塔粗重的呼吸声,但他自己只有松弛后的叹息。圆形的黄金瓦力尔号角就立在那张桌子上,在它旁边,镶在匕首柄上的红宝石正在闪闪发光。

        麦特冲向桌子,抓住了号角和匕首。“我们找到了。”他大叫着,将匕首紧握在手里,来回挥舞,“我们全都找到了。”

        “别这么大声。”佩林害怕地说,“我们还没有把它们拿出去。”他的双手在斧柄上不停地挪动,似乎是想抓住其他什么东西。

        “瓦力尔号角。”印塔的声音在屋中响起,那声音里只有无限的敬畏。他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让双手落在号角上。他用手指抚过嵌在号嘴上的白银铭文,默默地念诵着,然后,他猛地抽回双手,全身因激动而不停地颤抖,“是它,光明啊,是它!我得救了。”

        修林移开挡住窗户的屏风,偷偷窥看下方的街道。“那些士兵还站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在那里生根了。”他哆嗦了一下,“那些……怪物也是。”

        兰德走到修林身边,和他一起看着那两只古姆蟾。“它们怎么会……”他抬起头,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看见了街对面那座大房子的花园。那座花园的后墙被推倒,和其他房子的花园连在了一起,有许多女子坐在那里的长凳上,或者沿着小路散布。她们全都是两人一组,由一根银索连接着一个人的手腕和另一个人的脖子,其中一名脖子上带着项圈的女子抬头向这边望过来。兰德和她的距离很远,一时还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就在他们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兰德的脸上不见半点血色。“艾雯。”他一下子噎住了。

        “你在说什么?”麦特问他,“艾雯正安全地待在塔瓦隆,我要是能和她在一起就好了。”

        “她在这里,”兰德说。那两名女子已经转过身,向花园另一边的一幢房子走去。“她在那里,就在街对面。哦,光明啊,她带着罪铐!”

        “你确定?”佩林问。他走过来,望向窗外。“我没有看见她,兰德。你……如果我看见了,一定能认得她,即使是这么远的距离也没问题。”

        “我确定。”兰德说。那两名女子已经消失在花园另一端的房子里。兰德的胃纠结在一起。她应该是安全的,她应该在白塔。“我必须把她救出来,你们……”

        “你们!”含混的嗓音如同两扇门在轨道中滑动的声音一样平滑轻柔,“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一开始,兰德只是紧盯着他,为他奇怪的样子而感到惊诧。这个剃光头顶的高个子男人穿着一件蓝色拖地长袍,他的长指甲让兰德怀疑他是否能拿起什么东西。那两个带着谄媚神情站在他身后的男人也将头顶的黑发剃掉了一半,剩下的头发被编成一根黑色的辫子,垂在他们的右颊上。其中一个人的臂弯里抱着一把入鞘的长剑。

        这样的凝视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转眼间,数扇屏风被纷纷推倒,房间的左右两边各露出一道门。每道门后都站着四、五名霄辰士兵,他们穿着全副甲胄,手中握剑,只是没有戴头盔。

        “你们面对的是图拉克大君。”捧剑者开口说道,他的眼睛里向外喷射着怒火,但漆成蓝色的长指甲轻轻一弹,他立刻闭上了嘴。另一名仆人走上一步,一鞠躬,开始为图拉克解开长袍。

        “当我的一名卫兵被发现死在花园里。”秃头的男人平静地说,“我怀疑的是那个自称为帕登的人。自从胡安莫名其妙地死去之后,我就一直在怀疑他,他总是想得到那把匕首。”他抬起胳膊,让仆人将长袍褪下。尽管他柔和的嗓音温润如同歌唱,但他前胸和手臂上的肌肉却强韧如同钢缆,现在,他身上只剩下一条用蓝色腰带束住的白色裤子,宽松的裤腿上整齐地排列着数百道皱褶。对面五个人手里的兵刃根本不能让他的嗓音出现半点波动。“现在,竟然有陌生人不仅要偷走匕首,还有那只号角。在这个扰人的上午,我大概要杀掉你们之中的一两个才能感到愉快。我想,活下来的人应该能告诉我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向身旁伸出手,捧剑的仆人立刻将剑柄放在他的掌心,轻轻拔出剑鞘,让沉重、弯曲的剑身显露出来,“我不能让号角受到损坏。”

        图拉克没有给出其他信号,但已经有一名士兵走进屋中,伸手去拿号角。兰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出来。这名士兵虽然穿着盔甲,但他像图拉克一样满脸傲慢,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兰德他们手中的武器。

        麦特首先发难。当霄辰士兵伸出手的时候,麦特用红宝石匕首猛砍在那只手上。士兵咒骂了一句,向后跳去,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后才发出一声尖叫,凄厉的叫声在房间里平添了一股寒意。在人们惊骇的目光里,那只被割伤的手颤栗着,一点点变成了黑色,黑潮从流血的伤口处涌出,很快就吞没了整只手掌。伤者大张着嘴,不停地嚎叫着,撕扯着被黑潮蚕食的胳膊,然后是肩膀。他开始盲目地踢蹬、抽搐,栽倒在地板上,拼命捶打华贵的丝绒地毯。当他的脸渐渐变成黑色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叫嚷已经不成人声。两只黑色的眼睛突出在眼眶以外,仿佛两颗腐烂的李子。很快的,他的舌头也开始变黑、肿胀,伸出口外,让他只能发出呵呵的吼声。最后,他的身体开始无力地抽搐,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干噎声,足跟蹬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他身上每一块暴露的皮肉都变得漆黑肿胀,仿佛只要轻轻碰一下,就会爆裂开来,喷出黑色的浓汁。

        麦特轻舔自己的嘴唇,哽了哽喉咙,握住匕首的右手微微抖动了两下。就连图拉克也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看见了吧!”印塔低声说,“我们不是好惹的。”他突然跳过那具尸体,冲向那些仍然没有从眼前战友的死亡中恢复过来的士兵。“信诺瓦!”他大吼一声,“跟我来!”修林紧随在他身后。挡在印塔面前的士兵纷纷向后退去,金铁交鸣的声音骤然响起。

        房间另一端的霄辰人在印塔开始行动的时候还都愣在原地,但他们很快也开始向后退去。比起佩林伴随着无言的怒吼挥出的斧头,他们更害怕麦特的匕首。

        只是转瞬间,兰德发现自己只剩下了一个人,在他对面的是图拉克。大君在他眼前立起手中的长剑。属下的死已经不会再影响他的心神。他的目光射在兰德脸上,锐利如刀剑的锋刃。地上的腐尸,向走廊中退去的厮杀声,这一切对于图拉克和他的两名仆人来说,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们的眼里现在只剩下了兰德和他的剑。当一名仆人替图拉克抽剑的时候,另一名仆人已经将他的蓝色长袍叠好。对于那名士兵垂死的挣扎,他们始终都没有看上一眼。现在,他们跪在门口两侧,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大君和他的敌人。

        “我本来就认为,真正作战的将是你和我。”长剑在图拉克手中划出一个个圆圈,带着长甲的手指在剑柄上灵活地跃动。五根长指甲往复交错,似乎丝毫也不影响手指的动作。“你这么年轻。让我们看看,海这边的人是如何赢得苍鹭徽记的。”

        兰德这时才看见,图拉克的剑刃上同样镶嵌着一只苍鹭。现在,他面对的是一名真正的剑技大师。兰德急忙甩掉身上的羊毛斗篷。图拉克仍然在静心等待。

        兰德拼命地想建立虚空。他需要聚集自己拥有的每一点力量,即使如此,他活着离开这里的机会还是那样渺茫。他必须活下来,艾雯就在他身边,等待着他的援救,但阳极力必然会伴随虚空而来。这为他带来心悸的渴望,也给他增添了一份反胃的恶感。但这里有许多与艾雯有同样能力的女人,那些罪奴。如果他接触阳极力,如果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导引,她们就会知道。这是维林告诉他的。她们数量众多,就在他身边。即使到时候,他逃过了图拉克的剑锋,也会死在罪奴手里。他不能在艾雯得救之前丢掉性命!兰德举起了长剑。

        图拉克无声的步伐滑向兰德。剑刃相击,发出锤击铁砧的声音。

        兰德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只是在测试他。图拉克向他施加强大的压力,看他会有什么反应。随后,他将压力逐渐加大。除了作战技法之外,兰德在战斗中倚仗更多的是他敏捷的身手。没有虚空的凭依,他总是慢了半步。图拉克的剑锋从他的左眼下方掠过。兰德的一片袖子挂在他的肩膀上,因为被鲜血浸湿而变得更黑了一些。随后,他的右臂之下又感到瞬间的冰冷,接着便是温热的液流覆盖住他的肋骨。

        大君的脸上显出一片失望。他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嫌恶地挥了挥手:“你从哪里找到的这把剑,男孩?或者,你们这里拥有苍鹭徽记的都是你这种人?没关系,放轻松点,是你死亡的时间了。”他再次扑了上来。

        虚空包围了兰德。阳极力流入他的身体,幻化出至上力的光华。但兰德忽略了它,就如同忽略一根在他的血肉中搅动的多刺荆棘。他拒绝至上力,拒绝真源中男性的一半。他和手中的剑融为一体,和地面墙壁融为一体,和图拉克融为一体。

        兰德认出了大君使用的招式。它们和他所学的有一些区别,但大致都是一样。燕掠削迎上分丝式,断林舞冲入浮月无澜波,碎风斩被挡在坠崖无限岩之外。整个房间成为两把苍鹭徽剑渴求鲜血的舞台,剑刃在彼此的冲击中发出清吟,为它们的舞蹈伴唱。

        失望和厌恶从图拉克的黑眸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与专注。汗滴出现在大君的脸上,他开始调动更大的力量压迫兰德。三娑霹雳漫天而来,却被凄风翻飞叶所化解。

        兰德的思想飘出了虚空,离开他的身体,他没有去留意敌人的攻击。借助虚空,他已经将自己的剑技发挥到极致。但这不够,他面对的是一位剑技大师。他必须胜过图拉克。怎么办?阳极力?不!有时候,你惟一的方法只能是把剑收进你的身体。他必须现在就结束这一切,现在。

        图拉克的眼睛因惊诧而睁大。兰德滑步向前,他放弃了所有的防守,全力猛攻。断山血牙突。剑刃突刺敌身,一往无前。图拉克只好退步防御。步伐一退,便无法收止,转瞬间,图拉克已经退至门口。

        不等图拉克恢复过来,兰德已经重整攻势。烈焰曝狂澜。兰德跪倒在地,苍鹭徽剑已经不再受他的控制。他听不见图拉克的抽噎,感觉不到剑刃上的阻力。过了许久,他才听到两个重物落地的声音。兰德抬起头,看到了出现在心中的情景。雪色的剑刃染成鲜红,大君倒在地上,重剑离开了他瘫软的手掌。强健的躯体下面,花鸟绘绣的地毯上出现了一片浸湿的黑红。图拉克的眼睛仍然睁着,他再也无法将它们闭上了。

        虚空在兰德心中震颤。他曾经和兽魔人搏杀,让暗影生物死在他的剑下。但除了练习和虚张声势之外,他从没有用剑去攻击过一个人。我刚刚杀人了。虚空震颤,阳极力一直试图在他体内扩张。

        兰德用尽全力站起身,带着粗重的呼吸望向四周。他看见那两名仆人仍然跪在门边,不禁哆嗦了一下。他把他们忘记了。现在,他不知道该对他们做些什么。这两个人都没有武装,他们所能做的应该只有喊叫……

        他们并没有看兰德,也没有把视线转向同伴。实际上,他们只是安静地望着大君的尸体,从袍子下面各拿出一把匕首,兰德立刻重新握紧了剑柄。但这两个人只是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胸前。“从生至死,”他们的声音如同在吟唱圣歌,“侍奉王之血脉”。随后,他们将匕首插入了自己的心脏,无声地倒在地毯上,额头触地,最后一次向他们的主人叩首。

        兰德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们。疯了,他想道,也许我会变成疯子,但他们早就是疯子了。

        当印塔他们跑回来的时候,兰德仍然无法站稳脚步。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伤痕。印塔的皮衣上沾染了不止一处血迹。麦特仍然握着圣号角和他的匕首。匕首的锋刃比握柄上的红宝石更显得血红。佩林的斧子上也沾染了鲜血,他的脸色则变得苍白。

        “你干掉他们了?”印塔望向门口的那些尸体,“那我们就成功了,应该没有人发出警报,那些傻瓜根本没有请求帮助。”

        “我看看那些卫兵有没有听到什么。”修林说着,冲向了窗口。

        麦特不停地摇着头,“兰德,那些人真是疯了。我知道,我以前经常说别人疯了,但他们是真正的疯子,那些仆人……”兰德屏住呼吸,怀疑麦特是不是要告诉他,那些仆人全都自杀了,而麦特只是说:“他们一看见我们的战斗,就马上跪倒在地,把脸按在地板上,用双手抱住脑袋,然后就一动也不动了。他们甚至没有喊一声,也没有人去帮那些士兵。我回来的时候,他们还趴着呢!”

        “他们不会永远趴在那里的。”印塔说,“我们现在就得离开,愈快愈好。”

        “你走吧!”兰德说,“艾雯……”

        “傻瓜!”印塔喝道,“我们已经完成任务了,我们夺回了瓦力尔号角,救赎的希望。一个女孩又算什么?即使你爱她,有什么能和圣号角相比?”

        “就把那个号角扔给暗帝吧!如果我丢下艾雯,找到圣号角又怎样?如果我就这样跑了,圣号角也没办法救我,造物主也没办法救我。我永远也不会饶过自己。”

        印塔盯着他,脸上的表情难以描述。“你是认真的?”

        “出事了。”修林着急地说,“有人跑过来了。他们全都出了窝。等等,那个军官走进来了!”

        “快走!”印塔喊道,他想去拿圣号角,但麦特已经跑了出去。兰德犹豫了一下,被印塔一把抓住胳膊,把他拖进了走廊。其他人也都跟在麦特身后,向前猛奔。佩林用痛苦的眼神望了兰德一眼,“如果你死在这里,你永远也救不了艾雯!”

        兰德终于全力迈开两条长腿。他的一半在责骂自己的怯懦;另一半却低声对自己说,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救她的。

        当他们跑到楼梯末端的时候,兰德听见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从房子的前端传来。那个男人在责骂那些仆人,要他们站起来说话。一名女仆穿着几乎透明的袍子跪在楼梯底下;一个灰发的女人穿着白色的羊毛外衣和沾满面粉的长围裙,跪在厨房门口。她们都像麦特形容的那样,面朝地板,用双手环抱着脑袋。当兰德和其他人跑过她们身边的时候,她们一点反应都没有。兰德看见她们的身体因为呼吸而微微颤动,甚至还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命地穿过花园,爬上围墙。麦特把圣号角从印塔的头顶扔出了围墙,引来印塔一连串的咒骂。当夏纳人跳下墙头,想捡起圣号角的时候,麦特却又快了一步。“没摔坏。”麦特扔下这样一句,就蹦跳着冲进了巷子。

        他们刚刚离开那幢房子,嘈杂的喊声就从里面穿了出来。一个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有人敲响了一只铜钟。

        我会回来救她的。兰德竭尽全力,跟在众人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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