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计划,我的丈夫?”菲儿问道。他们已经结束和白袍众的谈判,回到了营地。佩林的决定让她感到惊讶。虽然令人赞叹,却依旧让她感到困扰。
他脱下外衣。“我嗅到风中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菲儿,我以前从没闻过这种味道。”他犹豫了一下,瞥着菲儿。“那里没有狼。”
“没有狼?”
“我在那个地方没有感觉到任何狼。”佩林的眼睛望向远方,“那里以前是有狼的。现在,它们都走了。”
“你说过,它们不喜欢接近人群。”
佩林从头顶拉下衬衫,露出覆盖着褐色卷毛、肌肉虬结的胸膛。“今天那里的鸟也非常少,灌木丛中几乎没有动物。还有那片该被光明烧掉的天空。造成这一切的只是天上的乌云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他叹了口气,坐到床铺上。
“你打算现在……到那里去?”菲儿问。
“这里面有问题。”佩林继续说着,“我需要在接受审判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也许在狼梦中会有答案。”
那场审判。“佩林,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你在生麦玎的气。”
“我当然生麦玎的气。”她说道。她们曾经一同熬过梅登城中的俘虏生涯。她却始终都没告诉菲儿,她就是该死的安多女王!这让菲儿像个大傻瓜,像一个从小城市来的、只知道夸夸其谈的蠢女孩,在一位陌生的剑技大师面前恬不知耻地炫耀着自己的剑术。
“她不知道能不能信任我们。”佩林说,“那时她刚刚从一名弃光魔使的手中逃脱。如果是我,也会尽量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
菲儿瞪了他一眼。
“别这样看着我。”他说道,“她这么做不是为了让你难堪,菲儿。她有她的理由。不要再计较了。”
这让菲儿感觉好了一点。他能够坚持自己的意见了,这样真好。“这样的话,我就很想知道莉妮到底是什么人。某位霄辰女王?还有吉尔师傅,是隐姓埋名的阿拉多曼国王吗?”
佩林露出微笑。“我想,他们应该都是她的臣仆。不过,至少吉尔就是他自己宣称的那个人。巴尔沃也许同样没看出她的身份。”
“我打赌,他早就知道了。”菲儿跪倒在他身旁,“佩林,关于那场审判,我是认真的。我非常担心。”
“我不会让自己被他们捉住。”佩林说,“我只说过,我会接受一场审判,给他们一个提出证据的机会。”
“那你又希望从中得到什么?”菲儿问。
“这可以给我更多时间思考。”佩林说,“也许还能让我不必杀死他们。他们的将军,那个叫达欧崔的人,他身上的味道要比他身边的许多人好很多。不要急着发怒或憎恨,至少这样能让我们的人平安归来,并且让我能够为自己辩护。能和一个信守诺言的人打交道,这是一件好事。也许这正是我一直以来所需要的。”
“那么,好吧。”菲儿说,“但以后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请记得先通知我。”
“我会的,”佩林说着,打了个呵欠,躺了下去,“实际上,我是直到最后一刻才有了这个念头。”
菲儿努力不让自己再说些什么。至少,这场谈判产生了一个好结果——她看见贝丽兰看达欧崔的样子,那时贝丽兰眼里跃动的神采实在很少见。菲儿也许能利用这一点。
她低下头。佩林已经在微微打鼾了。
佩林发现自己正坐在地上,背靠着某种光滑坚硬的东西。狼梦中的昏黑天空几乎在散发着某种邪魅的气氛,黑色的云团在冷杉、橡树和羽叶木形成的森林上空沸腾。
他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倚靠着的东西。一座巨大的钢塔一直伸向混沌的天空。它实在是太笔直了,高塔的外壁仿佛一块无缝的金属,整座塔散发出一种绝不属于自然的气息。
我告诉过你,这个地方很邪恶。飞跳突然坐到佩林身边。愚蠢的小狼。
“我不是故意要来这里的,”佩林向它解释,“我只是在这里醒了过来。”
你的意识集中在它上面。飞跳说,或者是一个和你有关的人总是在想着这里。
“麦特。”佩林并不知道自己为何想到他。那些纷乱的色彩并没有出现。它们从不会出现在狼梦中。
一个像你一样蠢的小狼?
“也许更蠢。”
飞跳的气味中流露出怀疑,显然它不太相信佩林的话。来吧,它发出呼唤,它回来了。
“什么……”
飞跳消失了。佩林皱起眉,跟在它后面。现在他能够轻松地捕捉到飞跳从远方散发出来的气息了。他们出现在杰罕那大道上。那堵奇怪的紫色玻璃墙再度出现,将道路截为两段,向上一直没入天空,并向两侧延伸到非常遥远的地方。佩林走到一棵树前,那棵树裸露的枝干被封在这堵玻璃墙中,仿佛完全凝固了。
飞跳踱步来到他身旁。我们以前见过这个东西,很久很久以前,和现在已经相隔许多世代。
“这是什么?”
一件人类的东西。
飞跳传来令人困惑的影像:在空中飞行的发光圆碟,高得不可想像的钢铁建筑。这些都是传说纪元的东西?飞跳不理解这些东西的用处,正如同它不明白马车和蜡烛的用处。
佩林低头看着这条大道。他在海丹境内没见过这个地方,这里一定已经深入卢加德了。他能够确定的是,出现这堵墙的地方和上次并不一样。
佩林的心中冒出一个想法。他沿着大路跳跃几次,到了百步以外,回过头,确认了自己的怀疑。这并不是一堵玻璃墙,而是一个巨大的穹隆,透明,略带浅紫色,它覆盖的范围一直延伸到了数里以外。
飞跳化成一道影子,来到他身边。我们必须走了。
“他就在这里,对不对?”佩林一边问,一边将意识伸展出去。橡树舞者、火花和自由就在附近。它们在前方,就在穹隆内部。从它们的身上散发出狂乱而迅捷的气息,就如同它们正在狩猎,或是成为猎物。
“为什么它们不逃走?”佩林问。
飞跳只是传来困惑的情绪。
“我去找它们。”他想像着自己向前移动。
什么都没发生。
佩林心中感觉到一阵针刺般的恐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又试了一次,只是将这次的目的地变为那座穹隆的底部。
成功了,他在眨眼间移动了位置。悬崖般的玻璃墙挡在他面前。是这个穹隆,他想,它拦住了我。突然间,他明白狼群传来的感觉。它们没办法出来。
这就是这个穹隆的用处?将狼困在其中,让杀戮者能够猎杀它们?佩林咆哮一声,朝穹隆走去。他不能凭想像穿过去,但他也许能用更普通的办法通过。他抬起手,却又陷入迟疑。他不知道碰触这个穹隆的表面会发生什么事。
狼群传来一个男人的影像,那个人穿着黑色的皮革衣服,面孔冷酷刚硬,在嘴角处挂着一丝笑意。他正在拉弓射箭。他的气味很不正常,完全不正常,而且,他的身上还散发着死狼的气味。
佩林不能把它们丢在这里,正如同他不能把吉尔师傅带领的队伍丢给白袍众。带着对杀戮者的愤怒,他触摸到了穹隆的表面。
他的肌肉突然间失去了力量,仿佛变成一股清水。他双腿甚至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这时,他接触穹隆的脚却穿过了穹隆。这道穹隆似乎并不具有实体。
他的肺不再工作,想要鼓起胸腔变得非常困难。他慌乱地想像自己出现在别的地方,却起不了任何作用。他被陷住了,就像那些狼一样!
一道银灰色的闪电出现在他身边,有力的双颚咬住他的肩膀。飞跳将他从紫色穹隆旁拉了出去。佩林立刻感觉力量回来了。他大口地喘着气。
愚蠢的小狼。飞跳对他说。
“你丢下了它们?”佩林的声音格外粗哑。
愚蠢的小狼,不等我就去挖土洞,直到把黄蜂挖出来。飞跳转向穹隆。如果我失败了,再来帮我。它一步步向前走去,鼻尖碰到了穹隆。飞跳踉跄一下,但马上站稳脚步,继续缓慢地向前移动。到了穹隆的另一边,它瘫倒下去,但它的胸部还在一起一伏。
“你是怎么做到的?”佩林站起身问道。
我就是我,飞跳。将自己只看作自己。它的气息中散发着一如既往的力量与安稳。
看样子,这其中的技巧在于完全控制自己。在狼梦中就是这样,思想的力量要远远强于这里的任何一种物质的力量。
来吧,飞跳对他说,让自己强壮,走进来。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佩林说道。他已经站稳了身子,全速向前飞奔,身子重重地撞在紫色穹隆上,立刻失去全部的力气。但惯性依然把他带到穹隆的另一边,让他滚倒在地。他呻吟一声,感觉肩膀很痛,手臂也擦伤了。
愚蠢的小狼,飞跳说,你必须学习。
“现在不是学习的时候。”佩林说着,爬了起来,“我们必须去救它们。”
箭在风中穿行,粗大、黑暗、致命的箭。猎人在大笑,他身上散发出陈腐的人类气息。杀戮者就在这里。飞跳和佩林沿大路向前疾奔。佩林发现自己在穹隆中能够像在外面一样用思想加快速度。他试着想像自己向前飞跃,成功了。但当他试着让自己离开穹隆时,什么事都没发生。
看起来,这个穹隆是一道屏障。在它内部,他能够自由移动,但他不能通过想像自己在别的地方而离开它。想要出去,他就必须让自己的身体直接穿过穹隆外壁。
橡树舞者、自由和火花就在前面。杀戮者也在那里。佩林咆哮着,疯狂地让自己向前猛冲。黑色的森林中,他感觉到了杀戮者。站在狼的面前,杀戮者显得那样高大,就像一头面孔用岩石雕刻而成的怪兽。
草地上有血迹。痛苦、愤怒、恐惧、困惑。火花受伤了,另外两匹狼前后跳跃着,努力要吸引杀戮者的注意。而火花正一点点向穹隆的边界爬行。
小心,犊牛,飞跳传来警告,那个人很擅长狩猎。他的移动几乎和狼一样,但他很不正常。
“我会吸引住他。你去帮火花。”
你有手臂,你去扛它。当然,飞跳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它已经成年,经验丰富;而佩林还只是一匹小狼。
佩林咬紧了牙,但并没有争辩。飞跳比他更有经验。他们分开了。佩林将意识向火花伸展过去,发现火花藏在一个树丛下面。他直接移动到了那里。
那匹全身棕褐色长毛的狼,大腿上被射了一箭,正在轻声呜咽。它的身后留下了一串血迹。佩林立刻跪倒在它身边,把箭拔了出来。火花还在呜咽,身上散发出惊骇的气味。佩林举起那支箭。它闻起来非常邪恶。他厌恶地把箭扔到一旁,抱起那匹狼。
附近传来一阵响动。佩林立刻转过身。自由从两棵树中间跳了出来,身上充满焦急的气息。另外两匹狼把杀戮者引开了。
佩林抱着火花,转身朝距离他最近的穹隆边缘跑去。他不能直接跳到穹隆边缘,因为他不知道那是在哪里。
他冲出树林,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没有了那支箭,他怀抱中的火花似乎正在恢复体力。佩林急速狂奔,不顾一切地想像着自己在向前冲刺。眨眼间,他已经跑出了数百步的距离。穹隆就在前面,他停下脚步。
杀戮者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双手拉开了猎弓,一件黑色的斗篷在他背后剧烈地翻滚着。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双眼恍若雷霆。
他松开了弓弦。佩林没有看到箭落在哪里,他已经将自己移开。他出现在自己进入穹隆的地方。他刚才就应该移动到这里的。他冲过紫色穹隆,在穹隆外瘫倒下去。
火花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发出一阵嚎叫,佩林则重重地撞在地上。
犊牛!火花传来杀戮者的影像,如同黑色的雷暴。他站在穹隆中,再次拉紧弓弦。
佩林没有回头去看。他开始移动,在下一个瞬间出现在龙山山麓。一到那里,他立刻跳起身,手中握紧了铁锤,焦急地向四处扫视。附近的一群狼向他传来问候,但佩林并没有回应它们。
杀戮者没有追过来。经过一段紧张的等待,飞跳出现了。“它们都逃出去了吗?”佩林问。
它们自由了,飞跳答道,密语死了。佩林从飞跳传来的影像中看到了那匹狼。那情景来自其他狼的视野,密语在穹隆出现后不久就被杀害了。火花惶恐地用鼻子翻动它,结果被射了一箭。
佩林怒吼着,他几乎要跳回去,再次与杀戮者交战。但飞跳的提醒阻止了他。太快了!你必须学习!
“不仅是为了他,”佩林说,“我需要去查看一下我的营地和白袍众的营地,那里在现实世界中已经显露出一些不正常的迹象。我需要看看它们在狼梦中是否也有问题。”
不正常?飞跳传来了那个穹隆的形象。
“也许它们有关系。”这两件事似乎并不仅仅是巧合。
以后再去查看吧。杀戮者对你来说太强大了。
佩林深吸一口气。“我最终一定要和他交手,飞跳。”
但不是现在。
“确实,”佩林只能表示同意,“现在不行,现在,我们要练习。”他转向那匹狼。“我们每晚都要练习,直到我做好准备。”
罗代尔·伊图拉德在他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脖子上汗水涔涔。沙戴亚一直都是这么闷热潮湿吗?他希望能回家去,享受一下班达艾班凉爽的海风。
情况很不对劲。为什么暗影生物不发动攻击?上百种可能性不停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它们是在等待新的攻城器械吗?还是它们正在砍伐森林、建造攻城器械?或者它们的指挥官只想包围马兰登,将城里的人活活困死?马兰登已经被重重围困,城外的兽魔人足以冲垮这座城市的一切防御。
兽魔人一直在敲鼓,从没有片刻停歇。咚,咚,咚,稳定的鼓声仿佛一头巨兽的心跳,就好像时光巨蛇本身将这座城盘卷其中。
窗外透进黎明的光亮,伊图拉德直到午夜以后才上了床。多荷姆负责监督今天上午的警戒岗哨,他已经下达了命令,在中午之前都不得打扰伊图拉德。他的帐篷位于城门后广场的一片影子里。他想要尽量靠近城墙,而且拒绝躺在正经的床上,这样实在很愚蠢。在他年轻的时候,行军床是很好的歇宿地方,但他已经不年轻了。明天,他就打算换一个睡觉的地方。
现在,他对自己说,你必须睡觉。
这并不容易。他被指控为真龙信众,这让他久久不能安眠。在阿拉多曼,他曾经为自己的国王战斗,那是他信任的人。而现在,他流离在异国的土地上,为一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人战斗,这全都是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
光明啊,这里实在是太热了。汗水不停地沿着他的脸颊落下,让他脖子发痒。现在还只是清晨,不该如此闷热。这不正常。那些该死的鼓声还在响个不停。
他叹了口气,从被汗水湿透的行军床上爬下来。他的腿很疼,连续几天以来,这两条腿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你是个老人了,罗代尔,他一边想着,脱下满是汗水的内衣,换上一套新衣服,又穿上长裤,将裤腿塞进齐膝高的马靴里。然后是一件样式朴素,带黑色纽扣的普通白衬衫和灰色外衣。他将纽扣一直扣紧到领口。
他正把佩剑挂在腰间时,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阵压低的耳语。帐篷外的谈话声愈来愈激烈。他走出帐篷,恰好听到有人在说:“伊图拉德大人一定想要知道!”
“知道什么?”伊图拉德问道。一名充作信使的男孩正在和帐篷外的卫兵争论。他们同时转向了他,脸上露出羞怯的表情。
“很抱歉,大人。”康耐奥说道,“我们得到的命令是要避免您被打扰。”
“能在这么热的天气里睡得着的人,一定是半条蜥蜴,康耐奥。”伊图拉德说,“小子,出了什么事?”
“尤俄里将军正在城墙上,长官。”那名年轻人说道。伊图拉德认出了这个年轻人,他几乎从这场战役开始起就加入他的军队。“他说,您应该马上去看一看。”
伊图拉德点点头,伸手按在康耐奥的手臂上。“谢谢你照看我,老朋友,但我这身骨头还不像你想像的那么脆弱。”
康耐奥红着脸点了点头,然后跟随伊图拉德走过城门前的广场。太阳已经完全升起。许多阿拉多曼人也起来了。看样子,伊图拉德不是唯一一个在这里睡不着觉的人。
在城墙顶上,伊图拉德看到一幅令人沮丧的景象。在垂死的大地上,成千上万的兽魔人安扎了营寨,点燃了篝火。伊图拉德不愿意去想那些点火用的干柴来自哪里。希望附近农场和村庄中的居民都已经听从了撤离的命令。
尤俄里手扶城堞,站在垛口前,他身旁还有一个穿着黑色外衣的人。这名殉道使名叫迪普·巴达尔,在亚瑟派给伊图拉德的殉道使中,他算资历很深的一个。除了他以外,只有另外两个人的衣领上同时佩戴有龙徽和剑徽。这名安多人有一张扁平的面孔,身后披着黑色长发。伊图拉德有时候会听到那些穿黑色外衣的人低声自言自语,但迪普从没这么做过。他似乎能把自己控制得很好。
尤俄里一直瞥着那名殉道使。当然,伊图拉德待在能导引的男人身边也会感觉不舒服。但他们是极为强大的战争工具,迄今为止都不曾让伊图拉德失望过。伊图拉德习惯相信经验,而不是谣言。
“伊图拉德大人。”迪普说道。这名殉道使从没向伊图拉德敬过礼,这点和亚瑟一样。
“出了什么事?”伊图拉德一边问,一边扫视着兽魔人部落。它们似乎和他上床之前没什么两样。
“你的部下说能够感觉到某种异样,”尤俄里说,“就在那边。”
“他们也有导引者,伊图拉德大人。”迪普说,“我怀疑至少有六个,也许更多。他们都是男人,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们使用的至上力。他们正在进行某种强大的导引。如果我集中精神眺望远方的营地,似乎就能看到一些编织。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想像。”
伊图拉德骂了一声。“它们等的就是这个。”
“什么?”尤俄里问。
“等待它们自己的殉道使……”
“他们不是殉道使。”迪普激动地说。
“好吧。不管怎样,如果它们也有导引者,它们就能像踢倒一堆砖块般摧毁这道城墙,尤俄里。到那时候,兽魔人就会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塞满你的街道。”
“只要我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得逞。”迪普说。
“我喜欢你有军人一样的决心,迪普。”伊图拉德说,“但你看起来已经像我一样累了。”
迪普瞪了他一眼。因为缺乏睡眠,这名殉道使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他紧咬着牙,脖子上的肌肉也随之绷紧。他看着伊图拉德的眼睛,强迫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是对的,”这名殉道使说道,“但你们对付不了那些人。”他举起手,伊图拉德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看他的手掌上现出一道红光。这是他用来召集其他殉道使的信号。“让你们的人做好准备,将军们。现在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了。他们不可能一直维持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却长时间不做出任何……动作。”
尤俄里点点头,然后快步跑开了。伊图拉德却拉住了迪普的手臂。
“你的殉道使非常重要,绝不能有任何损失。”他对迪普说道,“真龙派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救援沙戴亚,而不是送死。我希望你带领他们和你们能带走的所有伤员,立刻离开。明白我的意思吗,士兵?”
“我的人肯定不会喜欢这个主意。”
“但你知道,这是最好的安排。”伊图拉德说,“对不对?”
迪普犹豫了。“是的,你是对的,我还没有见过你出错。我会带他们离开。”他压低声音,“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抵抗,大人。我不知道他们在进行怎样的导引,但那绝对是致命的。我不愿意这么说……但你对我提出的建议也同样适用于你的士兵。我们一起逃走吧。”说出“逃走”这个词的时候,他的声音中充满苦涩。
“沙戴亚人不会跟我们一起走的。”
“我知道。”
伊图拉德思考着。最后,他摇了摇头。“在这里,我们能多挡住那些怪物一天,我的家乡就会多一天安全。不,我不能走,迪普,这是我最好的战场。你也看见了,这里的建筑是多么牢固,适宜战斗。就算是城墙被攻破,我们也还可以在这座城里继续坚守几天,和它们进行分散的巷战,让它们抽不出身继续南进。”
“那我的殉道使也可以留下来帮助你们。”
“你们有你们的使命,孩子,你不能擅离职守,明白吗?”
迪普用力咬住牙,然后点了一下头。“我会带上……”
伊图拉德没有听到他后面说的话,一阵爆炸突然袭来。
他甚至没感觉到爆炸的发生。刚刚他还站在迪普的面前,眨眼间,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城头走道的地上。周围的世界陷入诡异的寂静。他的脑袋传来阵阵剧痛。他不住地咳嗽着,抬起一只不住颤抖的手,摸到自己的脸上有血流下。他的右眼里有什么东西,让他眨眼时,就会感觉到一阵阵烧灼的痛苦。为什么周围会变得这么安静?
他翻起身,再次咳嗽着,右眼紧紧地闭住,无论如何都睁不开。左眼则不断地流泪。城墙在他旁边几寸远的地方中断了。他倒抽了一口气。北面的城墙有很长一段完全消失了。
他呻吟一声,回头望去。那里是迪普曾经站立的地方……
那名殉道使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头上流着血。他的右腿从膝盖以下不见了踪影,大腿末端露出血肉模糊的断骨。伊图拉德咒骂着,脚步蹒跚地向他走去,跪在殉道使身边。迪普的身下已经流出一大片鲜血,但他还在抽搐。他还活着。
我需要发出警报……
警报?这阵爆炸足以惊醒任何人。城墙内部的许多房屋都被倒塌的城墙砖石砸毁了。城墙缺口外面,兽魔人大军正步步进逼。它们扛着筏子,要强渡护城河。
伊图拉德拉下殉道使的腰带,用它勒紧他的断腿。他现在只能想到这些。爆炸造成的阵阵刺痛还在他的头部肆虐着。
这座城市被攻陷了……光明啊,它就这样被攻陷了。
许多只手把他扶了起来。他在眩晕中向四周打量。康耐奥,他在爆炸中活了下来,不过他的外衣已经变成了碎布。他拖着伊图拉德向后退去。两名士兵架起了迪普。
随后几分钟完全是一片模糊。伊图拉德踉踉跄跄地走下城墙,差点从十五尺高的阶梯上一头栽到城下的卵石路面上,幸好康耐奥及时扶住了他。然后是……一顶帐篷?一顶侧面敞开的大帐篷?伊图拉德眨眨眼。战场不该这么安静。
冰流涌过他的身体。他尖叫一声,声音冲击着他的耳朵和意识。尖叫声、岩石破碎声、嘹亮的号角声、隆隆的战鼓声。许多人正在死去。这一切同时在他的耳畔爆响,就如同塞住他耳朵的木塞被猛然拔出。
他颤抖着,剧烈地喘息着。他正在伤员帐篷里。安泰尔,那名头发稀疏、神情宁静的殉道使正站在他身旁。光明啊,缺乏睡眠再加上治疗对体力的严重消耗,伊图拉德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当战斗的声音吞没他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眼皮格外沉重。
“伊图拉德大人,”安泰尔说道,“我有一种编织,它对你的身体没好处,但能让你觉得有精神。实际上,它可能伤害到你。你希望我使用这个编织吗?”
“我……”伊图拉德说,他的舌头仿佛也无法动作了,“这……”
“该死的。”安泰尔嘟囔了一句,向他伸出手。另一股至上力的编织涌过伊图拉德的身体,就好像一把扫帚扫过他的全身,驱走所有疲劳和混乱,让他的知觉恢复清醒,仿佛刚刚睡了一夜好觉,他的右眼也不再疼了。
但另外一种感觉依然深深滞留在他体内,仿佛正从他的骨髓里散发出疲惫的感觉,不过他完全可以忽略它。他坐起身,喘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着安泰尔。“这个编织的确非常有用,孩子。你早就应该告诉我,你还有这种本事!”
“这很危险。”安泰尔重复他的警告,“甚至要比女性所使用的同类编织更加危险。不过,它在某些方面也更加有效。你将在一段时间以后陷入更深的疲惫。”
“那个以后再说。我们不能就这样待在一座被兽魔人攻陷的城市里,无所作为。光明在上,至少不要让我们白白死掉。迪普呢?”
“我先给他进行了治疗。”安泰尔指了一下躺在旁边一张行军床上的殉道使。他的衣服被烧焦了,脸上全是鲜血。但他右腿末端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而且看起来,他还有呼吸,只是失去知觉。
“康耐奥!”伊图拉德喊道。
“大人,”那名士兵回应一声,走上前来。他已经找了一个班的士兵作为伊图拉德的贴身卫队。
“我们去调查一下情况。”伊图拉德说道。他跑出伤员帐篷,朝珂丹莫拉宫跑去。城中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一群群沙戴亚人和阿拉多曼人四处奔窜。康耐奥很有远见,他已经派出信使去找尤俄里了。
珂丹莫拉宫就在不远处的城门后方,它的围墙也在刚刚发生的爆炸中遭到损毁,不过整座宫殿看起来依然是完整的。伊图拉德已经把它当成了指挥部,士兵们都会来这里找他。他们跑进宫中,康耐奥拿着伊图拉德的剑。它的剑带已经被割断了。很快,他们爬上第三层,来到一个能够俯瞰破碎城墙的阳台上。
就像伊图拉德担心的那样,这座城市已经无法防守了。断墙边匆匆聚起了一群杂乱无章的守卫者,而数不清的兽魔人正将木筏扔进护城河里,有些木筏已经开始向河对岸驶来。隐妖一直在兽魔人背后催逼它们前进。人们在街道上奔跑,毫无秩序可言。
如果有更多时间准备,伊图拉德的确能像他对迪普说的那样,坚守此地,拖住兽魔人。光明啊,这次防御战真是一个灾难连着一个灾难。
“召集起殉道使,”伊图拉德命令道,“还有你能找到的我的每一名军官。我们要组织人们,用神行术撤退。”
“是,大人。”康耐奥答道。
“不,伊图拉德!”尤俄里冲上阳台。他的制服已经有多处破裂,上面全是尘土。
“你还活着,”伊图拉德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你的城市已经被攻破了,对此我很难过。带你的人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可以……”
“看!”尤俄里把伊图拉德拉到阳台一旁,向东方指去。一道浓烟正在远方升起,兽魔人烧毁了一个村子?
“是烽火。”尤俄里继续说道,“我的妹妹已经带援军来了!我们必须守住,直到他们赶来。”
伊图拉德犹豫着。“尤俄里,”他压低声音说道,“就算有援军赶来,它也不可能挡得住这么多兽魔人。而且,我们不知道暗影是否还有进一步的诡计,暗影向来都是狡诈的。”
“给我们几个小时。”尤俄里说,“先和我一起守住城市,派斥候通过神行术过去,确认是否真有援军赶来。”
“几个小时?”伊图拉德问,“当你的城墙已经毫无用处的时候?兽魔人会迅速把我们淹没的,尤俄里。”
“拜托你。”尤俄里恳求着,“难道你不是这世上最伟大的将军之一吗?让我看看这种称号代表着什么,罗代尔·伊图拉德大人。”
伊图拉德转过身,面对着破碎的城墙。他能听到身后宫殿顶层的房间里传来阵阵脚步声,他的军官们正在集合。城墙缺口处的防线非常脆弱,不可能支持很长时间。
让我看看这种称号代表着什么。
也许……
“提莫斯,你在吗?”伊图拉德吼道。
一名穿着黑色外衣的红发男人走上阳台。在迪普受伤之后,他负责指挥这里的殉道使。“在,伊图拉德大人。”
“召集起你的部下,”伊图拉德急迫地说,“到那处缺口去,让那里的士兵撤下来。我希望殉道使守住那个缺口半个小时。我要你们使出全部力气,狠狠打击那些兽魔人。听到我的话了吗?用你们全部的力气。如果你们在那以后还能点亮一支蜡烛,我就剥了你们的皮。”
“长官,”那名殉道使问,“我们如何撤退?”
“把安泰尔留在伤病帐篷里,”伊图拉德说,“他能够打开足够大的通道,让所有殉道使撤走。你们其余所有人,都去守住那个缺口!”
提莫斯转身跑开了。“尤俄里,”伊图拉德说,“你的任务是组织起你的部队,不要再让人们四处乱跑,就好像……”他停了一下。他本想说:“就好像该死的末日战争来了。”光明烧了我吧!“……就好像没有人在这里指挥一样。如果我们要守住这里,就需要组织和纪律。我需要十分钟内有四个骑兵连在城门后的广场上集结完毕。快去下达命令。”
“是,大人。”尤俄里用响亮的声音答道。
“而且,”伊图拉德转过身说,“我还需要几车干柴,尽量多的油,还有全部双腿无恙的伤员。还有,把城里每一个能用弓箭的人找来,快!”
将近一个小时后,伊图拉德继续站在珂丹莫拉宫中,双手背在身后,等待着。他已经从阳台上退进室内,隔着窗户观察外面的战况。不过他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到断墙那里每一点局势变化。
殉道使的阵线终于开始衰弱了。他们已经为他争取到了几乎一个小时的时间,用强大的力量将一波又一波兽魔人轰倒在城外。感谢光明,敌方的导引者并没有出现。希望他们在引发刚才那场爆炸之后,已经耗尽力量,无法参战了。
天空中压着沉重的黑云,兽魔人的黑色身影布满城外的山坡,整个世界仿佛陷入黄昏。幸运的是,兽魔人没有带梯子和攻城塔来,它们只是被魔达奥用鞭子抽打着,一波接一波地冲向那道缺口。
一些穿黑色外衣的人已经蹒跚着从缺口处退了下去,他们甚至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几个人掷出一批火球,让地面发生一连串爆炸之后,也跟在他们同伴的身后。他们按照伊图拉德的命令撤退了,只留下无人防守的断墙。
来吧,伊图拉德看着渐渐退散的硝烟想道。
兽魔人透过烟尘,向断墙这里观望着,爬过前方兽魔人的尸堆,迈开生着蹄子或利爪的长腿,再一次开始向城中冲锋,一些兽魔人在奔跑时还不住地吸着鼻子。
断墙后面的街道上站满受伤流血的士兵,当兽魔人冲过来的时候,他们发出一阵尖叫,按照命令逃往不同的方向。他们所表现出的惊恐很可能不是伪装的。附近许多燃起火焰的房屋让整个场景变得更加可怕,仿佛是因为刚才的爆炸,许多屋顶都冒起了火苗。浓烟从窗户中升起。兽魔人不会知道,这里的石板屋顶是不可能被点燃的,而且马兰登城中的法律禁止在房屋中堆积太多干柴。
伊图拉德屏住呼吸。兽魔人冲进城中,发出一阵阵嗥吼和咆哮。看到抢掠和杀戮的机会就在眼前,大队兽魔人纷纷散开了。
伊图拉德身后的房门被猛然推开,尤俄里快步跑了进来。“部署完成了。战术奏效了吗?”
伊图拉德没有回答。证据就在他们的脚下。兽魔人以为它们已经赢得这场战争,以为刚才殉道使的攻击是人类最后的招数,以为这座城市最终失去了抵抗能力。它们趾高气扬地在街上奔跑,就连那些魔达奥也都显得非常轻松。
兽魔人避开燃烧的建筑物和珂丹莫拉宫。这座宫殿还有自己的城墙防护。它们逐渐深入城中,追赶着逃跑的士兵,进入到城里东侧一条宽大的道路上。仔细布置的各处路障,让它们最后都集中在这里。
“你想成为一名真正统帅吗,尤俄里将军?”伊图拉德轻声问道。
“我想要什么并不重要,”尤俄里说,“但如果一个人不想多学一些东西,那他就是个傻瓜。”
“那就仔细学好这堂课,孩子。”在那条挤满兽魔人的大道两旁,建筑物上的窗户全被推开。弓箭手涌上所有的阳台和窗台。“如果你觉得你正在按照敌人的预想行动,那就赶快做些别的。”
箭雨落下,兽魔人纷纷倒地。巨型十字弩朝隐妖射出长矛大小的弩箭,许多隐妖被射穿后,还在石板路面上走动,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每死掉一只隐妖,都有数十个与它连结在一起的兽魔人倒在地上。困惑、暴怒,还活着的兽魔人吼叫着,撞开弓箭手所在的建筑大门。就在这时,沉雷般的马蹄声响起。尤俄里部下最精锐的骑兵开始从大道两端发动冲锋,平端的骑枪刺穿兽魔人的胸膛,一个个兽魔人被战马撞倒,被马刀砍杀。
整座城市变成一个巨大的埋伏战场。这些石砌房屋是士兵最理想的藏身场所,宽阔的石板路面最适合熟知街道布局的骑兵发动冲锋。兽魔人欢快的吼声变成痛苦的哀号。它们手忙脚乱,争先恐后地想要逃出去,最后又回到了断墙后的那座广场上。
沙戴亚骑兵紧追在后,他们坐骑的蹄子和身侧都沾满兽魔人有毒的血液。人们出现在那些“着火”的房屋中,开始从窗户向广场上射箭,所有那些“火灾”都发生在仔细安排的、相互独立的房子里。还有一些人将新的骑枪抛给返来的骑兵,重新装备好的骑兵再次向兽魔人发动冲锋。箭雨停歇,骑兵们横扫残留在广场上的兽魔人。
死在这场伏击战中的兽魔人可能有成百上千个。侥幸逃生的暗影生物都拼命跑出城墙缺口。大多数魔达奥都逃掉了,没有及时逃出的则成为弓箭手首选的目标。杀死一个魔达奥,就能杀死几十个和它们连结在一起的兽魔人。许多隐妖在倒下时,身上都插了数十支箭。
“我会下达命令,重新守住缺口。”尤俄里激动地说。
“不。”伊图拉德说道。
“但……”
“为了争夺那个缺口而战,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伊图拉德说,“下令让人们进入牢固的房屋据守,让弓箭手占领每一个建筑物上的有利位置。这里有没有仓库或者其他足够宽大的建筑物,能够藏住骑兵的?让他们赶快到那里去。然后,我们要做的,只有等待。”
“它们不会再上当了。”
“是不会了。”伊图拉德说,“但它们会放慢脚步,小心行动。如果我们和它们正面作战,我们会输,而如果我们坚守下去,为援军争取时间,我们就能赢。这是唯一的办法,尤俄里。活到援军赶来的时候,如果真的有援军。”
尤俄里点点头。
“我们下一个陷阱并不具有杀伤力。”伊图拉德说,“但兽魔人已经胆怯了。它们会以为,任何一条大道都会在突然间变成死亡陷阱。这将让它们畏首畏尾,脚步迟缓,会为我们争取到更多时间。而守在断墙的缺口后面,我们会立刻失去半数人马,却不可能赢得任何时间。”
“好吧。”尤俄里说道。他又犹豫了一下,“但……难道这不正意味着它们已经预料到我们的行动?只有当它们知道我们会进行伏击的时候,这个计划不是才能发挥作用吗?”
“我想,你说得没错。”
“所以,难道我们不该做些别的?你说过,如果敌人知道我们下一步打算干什么,我们就应该改变计划。”
“你想得太多了,孩子。去执行我的命令吧。”
“呃,是,大人。”他转身跑开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从不给任何人上战术课程,伊图拉德想道。他很难向学生们解释清楚,在战争中,有一条规则比其他任何规则都更加重要:永远要相信你的直觉。兽魔人会感到害怕。他能够利用这一点。他会利用它们能给他的每一点优势。
对于那条规则,他不喜欢考虑太多,以免自己会想到另一个事实——他已经违反了这条规则。现在,他的每一点直觉都在向他拼命喊叫着:他在几个小时之前,就应该放弃这座城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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