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玲达最后一步迈出了玻璃立柱组成的丛林。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回头瞥了一眼自己走过来的路,鲁迪恩的中心广场在她眼前呈现出一副令人敬畏的景象。
巨大的方形广场完全由平滑的白色石板覆盖,只在正中央屹立着一棵参天大树。它的枝干向四外伸展,如同拥抱太阳的巨人手臂,壮丽的树身体现出一种无法解释的、完美的平衡感,一种自然的对称性:没有一根断枝,枝叶繁茂的树冠中没有一处空洞。这让艾玲达非常吃惊。她上次见到这棵树时,它已经被严重烧伤,很多地方都变成了黑色。
在一个其他植物都会无故死亡的世界里,这棵树却愈合了伤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新恢复了勃勃生机。它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虬结的树根深入泥土,如同睿智长者的手指。艾玲达很想坐到这棵树下,享受一下片刻的简单宁静。
与这棵树相比,其他树木都仿佛只是一些苍白的绘图,只有它才是最理想的生命形式。在传说中,它被称为爱凡德梭拉,生命之树。
那些玻璃圆柱就在这棵大树旁,几十根,也许是几百根圆柱组成了一个环形数组,细长的柱子高高地伸向天空。和至高无上的爱凡德梭拉所体现出的纯粹的自然性相比,这个玻璃柱数组却体现出彻底的非自然性。它们是这么细,这么高,按照一般常识,只要有一阵风刮过,就足以让它们倾覆,但这些人工的造物显然要比看起来牢固许多。
当艾玲达在几天前刚刚走进那里的时候,爱凡德梭拉旁还有穿白袍的奉义徒在仔细地拾起在战火中凋零的树枝和叶片。一看到她,他们立刻全部离开了。自从鲁迪恩发生改变以来,她是第一个走过这些玻璃立柱的人吗?她的部族的确没有再派其他人来过,如果其他部族有人来,她也应该会有所耳闻。
她唯一不了解动向的部族只有沙度了,但他们拒绝承认兰德所揭示的艾伊尔人的历史。艾玲达怀疑,如果有沙度部族的人来到这里,他们肯定无法承受在这里见到的一切。他们会走进玻璃立柱的正中心,再也不会回来。
但艾玲达不会这样,她坚持了下来。实际上,对于她所见到的一切,她早已了然于胸。但这番经历还是让她感到有些失望。
她叹了口气,走过爱凡德梭拉,抬起头,透过大树茂密的枝叶向天空望去。
这座广场上曾经也摆满了其他很多特法器,兰德就是在这里发现了被他用来净化阳极力的珂丹卡钥匙。现在,这些宝贵的特法器都已经离开了这里。沐瑞将许多特法器运去白塔,而生活在这里的艾伊尔人肯定拿走了剩余的部分。留在广场上的只有这棵大树、玻璃柱环阵,和女人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需要走过的三座高大圆环。只有通过那些圆环,她们才能成为智者学徒。
艾玲达还记得走过那些圆环的经历,它们向她展示了她的人生,许多种不同的可能性。现在,那些可能性只剩下一点残片还存留在她的记忆里。她从那里知道自己会爱上兰德,会拥有姐妹妻子,她还知道自己要回到这里,回到鲁迪恩。她早就知道这一天,但直到她再次走入这座广场,这些记忆的火花才重新在她脑海中被唤醒。
她盘腿坐到两股巨大的树根中间。微风抚平了她的思绪。空气干燥而熟悉,三绝之地尘土的气息让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走过那些玻璃柱的经历肯定会变成令她没齿难忘的记忆。她知道自己会见到艾伊尔人的起源,也许还会见证他们作为一个种族,决意拿起枪矛战斗的那一天。她期待着能看到自己的先辈做出高贵的决断,为了荣誉而摆脱卑微的叶之道。
但她却发现那个变化发生得是多么平凡而偶然。没有做出决断的伟人,只有一个不愿让自己的家人被杀害的普通人。守护他人是有荣誉的,但他做出决断的方式并不具备任何荣誉。
她将头靠在树干上。艾伊尔人的确应该在三绝之地接受惩罚,他们对两仪师的确亏负了义。她见到了预料中的每一幕场景,但她希望能知道的许多事情却并不曾发生过。在随后许多个世纪中,艾伊尔人应该继续来到此地,正如同之前的许多个世纪一样。他们仍然会从现在已经被公开的秘密中学到一些东西。
这让她感到深深的困扰。
她抬起头看着树枝在微风中颤抖。几片叶子落下,向她飘过来,其中一片擦过她的脸颊,落在她的披巾上。
走过那些玻璃立柱已经不再是一种挑战。原先,这座特法器提供了一种试炼。艾伊尔人未来的领导者是否能够面对,并接受艾伊尔人的黑暗秘密?作为一名枪姬众,艾玲达的身体和力量都接受过严格的试炼,而智者需要被测试的是她们的精神和意志。鲁迪恩则是这个过程的顶点,是对于意志是否足够强韧的最终试炼。但现在,这个试炼已经失去了意义。
现在,她愈来愈相信,只因为一件事是传统就要坚守它,实在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好的传统,强悍的、艾伊尔人的传统,教导他们懂得节义,让他们能够在严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
艾玲达叹了口气,站起身。玻璃柱的丛林看起来就像她在湿地的冬天里见过的那种被冻结的水柱。伊兰说它们是“冰”。只是这些玻璃柱是立在地面上,直至天空,显得美丽而充满力量。想到它们有可能逐渐被人疏远、遗忘,不由得让人感到一阵伤心。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就在她离开凯姆林前,她和伊兰曾经有过一个重大的发现。艾玲达显示出一种至上力异能:鉴别特法器的能力。她能否知道这些玻璃柱真实的功用?它们不可能是专门为了艾伊尔人制造的。大多数这种充满强大能量的宝物都来自非常古老的时代,这些玻璃柱应该是传说纪元的造物,只是现在被用于显示艾伊尔人的真实历史。
世人对于特法器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古代两仪师们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制造的特法器会产生什么功用?就像艾玲达清楚弓和矛该如何使用?还是他们对于自己的造物也不了解?至上力是如此奇妙,如此神秘,就算是进行熟练的编织时,艾玲达也经常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知的孩子。
她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玻璃柱旁,小心地不让自己踏入环形数组。如果她在这里碰到一根玻璃柱,也许她的异能就会告诉她一些东西。用特法器进行试验是危险的,但她已经通过它们的挑战,而且毫发无伤。
她有些犹豫地将手指放在光滑的玻璃柱表面上。实际上,这根柱子的直径粗约一尺,她闭上眼睛,尽力解读这根柱子的功能。
她感觉到柱子周围强大的能量光晕,这比她在伊兰那里尝试过的特法器都要强大许多。这些柱子……仿佛是有生命的,就好像她能体会到它们也具备某种知觉。
这让她打了个寒战。到底是她在碰触柱子,还是柱子在碰触她?
她竭力像以前那样解读这件特法器,但这件特法器的规模太过宏大,难以被理解,就像至上力本身一样。她剧烈地喘息着,因为自己所承受的重压而感到迷乱,就好像她突然跌进一个黑暗的无底深渊。
她猛然睁开眼睛,拉开自己的手掌。那只手掌还在不住地颤抖。她根本没有能力解读这件特法器,就如同一只小虫不可能理解山岳的恢宏。她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心神,然后摇了摇头。她在这里已经做不了什么事了。
于是,她转过身,迈步向广场外走去。
她名叫玛丽妲,今年十八岁。干瘦的身材让她显得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她在黑暗中爬行着,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如此靠近光明制造者是危险的,但饥饿驱赶着她。一直都是如此。
黑夜非常冷,大地一片荒芜。玛丽妲听过那些故事所描述的远方群山对面的那片土地,那里的地面是绿色的,到处都生长着食物。她不相信那些谎言。那些山峰如同尖利的獠牙,一直插进天空中,有谁能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也许光明制造者可以,他们通常都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他们的营地就在前面,在黑暗中发着光。那些光完全不会跳动,应该不是火苗,它们都是从那些人身边的圆球中发出来的。她一点点向那里靠近,用赤裸的手脚尘土中爬行。她的身边还有另外几个人,都有着脏污的面孔,缠结在一起的头发,男人的脸上还留着蓬乱的胡须。
他们用各种布片裹在身上。破烂的裤子,可能曾经是衬衫的碎布,一切能挡住阳光的东西都可以,因为太阳会将他们杀死。玛丽妲是四个姐妹中的最后一个,另外三个之中,两个被阳光和饥饿杀死,一个死于蛇咬。
但玛丽妲活了下来。虽然生活中充满焦虑与愁苦,但她还活着。最好的办法就是跟着光明制造者,这很危险,但她几乎已经注意不到任何危险了。在她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有可能杀死她。
玛丽妲爬过一个灌木丛,眼睛盯着光明制造者的卫兵。那两个哨兵扛着长杆般的武器。玛丽妲曾经在一个死人身边找到过一件这种武器,但她没能让它发挥出任何作用。光明制造者有魔法,也正是那些魔法制造出了他们的食物和光明,为他们驱走了夜晚刺骨的寒冷。
那两个人穿着奇怪的衣服,非常合身的长裤上面有口袋和闪亮的金属片。两个人都戴着帽子,不过其中一人的帽子垂在他的背后,用一根细皮带挂在他的脖子上。他们正在聊天,他们不像她的族人那样有胡子,而且他们的头发颜色更深。
有一名族人太过靠近光明制造者了。玛丽妲悄声阻止她,但她回头瞪了玛丽妲一眼,不情愿地向后退了过来。玛丽妲躲藏在光明的边缘,那些光明制造者看不见她。他们古怪的光球已经毁掉了他们在黑夜中的视力。
她绕过他们的大马车,这辆巨大的车足以装下十几个人,但它前面并没有拉车的马匹。它会在白天被魔法驱动。它的轮子几乎像玛丽妲一样高。通过族人断断续续的联络,她已经听说,光明制造者正在东方开辟一条宽大的道路,那条路会直接穿过荒漠。路面上铺着奇怪的金属块,那些金属块都很巨大,根本无法撬动。乔舍姆曾让她看过一根粗大的钉子,他用那根钉子刮掉骨头上的肉。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上次吃饱肚子,是在两年前他们趁那个商人睡觉将他杀死的时候。她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不停地把那个商人携带的食物塞进嘴里,一直吃到肚子都痛了。那真是一种夹杂着奇妙和痛苦的怪异感觉。
大多数光明制造者都很小心,不会让自己在睡觉时被杀死。而在他们清醒的时候,她不敢让他们发现。他们只要一瞪眼,就会让她这样的人消失。
她紧张地绕过那辆车,一点点从后面靠近它。在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名族人。没错,光明制造者把他们一些吃剩的食物扔到了这里。她爬过去,开始在那些垃圾中翻找。有一些肥肉的碎屑,她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抓起来,在别人能够看见以前塞进嘴里。她感觉到牙齿咬到了沙粒,但肉是食物。她又开始匆忙地在垃圾中寻找其他食物。
一道亮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身子僵住了,正在伸向口中的手停在半空。另外两个族人尖叫着,飞快地逃走了。她也想逃走,却一头栽倒在地。她听到一阵嘶嘶的响声,是光明制造者的武器。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她的背,仿佛是一块小石子。
她瘫软在地上,疼痛猛烈而且尖锐。照向她的光变弱了一点。她眨眨眼,调整着自己的视线。而生命正从她的体内流出,一直流到她的手上。
“我告诉过你。”一个声音说道。两个影子出现在光亮中。她必须跑掉!她想要站起来,却只能无力地挣扎着。
“该死的,富勒恩。”另一个声音说道,一道影子在她身边跪下。“可怜的小东西,几乎还是个孩子,她没有做任何坏事。”
富勒恩哼了一声。“没有做坏事?我看见过这些家伙想要趁一个人睡觉时把他的喉咙割开,就只是为了能得到他的垃圾,该死的东西。”
另一个影子看着她。她看到一张冷酷的脸,一双映射着光芒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样。那个人叹了口气,站起身。“下一次,我们把垃圾埋起来。”说完,他就向光明走去了。
那个叫富勒恩的人站在一边,还在看着她。那是她的血吗?浸透了她的手,温暖,就好像坐在阳光下太久,身上出的水。
死亡并不让她惊讶。在她十八年的人生里,她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死亡。
“该死的艾伊尔人。”富勒恩说道,而她的视野已经变成了黑色。
艾玲达的脚碰到了鲁迪恩广场的石板。她惊骇地眨眨眼。太阳已经在天空中改变了位置,一定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才的情景是那么真实,就好像她之前看到的艾伊尔人的过去。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是不是将历史向前追溯了更长的时间?那看起来像是传说纪元中发生的事情。那些奇怪的器械、衣服,还有武器,但她看到的地方肯定是荒漠。
她清楚记得自己是玛丽妲,她能记得年复一年的饥饿、对食物的苦苦寻觅、对光明制造者的憎恨和恐惧。她记得自己的死亡,那种惊恐、无助和流血不止的感觉,温热的血液流进手心的感觉……
她抬起一只手,撑住额头,心头感到一阵阵恶心和不安。困扰她的不是死亡。所有人都会从梦中醒来。虽然她并不希望如此,但也不会畏惧。不,这个情境中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她看不见一点荣誉。在黑夜中杀死无辜者,只为了夺取他们的食物?在垃圾中寻找腐肉?用破布包裹身体?她更像一只动物,而不是人!
还不如死掉。艾伊尔人肯定不可能来自这样的血脉,无论他们有多么久远。艾伊尔人是传说纪元时和平的仆人,受到世人的敬重。他们怎么可能曾经是靠翻找垃圾维生的食腐者?
也许这只是一小群艾伊尔人,或者也许那个人认错了。只从这一幕景象中还无法做出判断。为什么她要看到这一幕?
她犹豫着,又朝远离玻璃柱的方向迈出一步。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更多的幻象出现。她心神不宁地向广场外走去。
然后,她放缓了脚步。
她迟疑着,转回身。那些圆柱立在昏暗的阳光中,沉默又孤独,却又仿佛散发出一种看不见的能量。
她还能看到更多幻象吗?
刚才那一幕情景和她以前看到的所有艾伊尔人的历史都是那样格格不入,毫无关联。如果她再次进入那些圆柱中间,她仍然只会看到以前看见过的那些事吗?或者……也许她的异能可以让她看到更多?
自从鲁迪恩建立至今的许多个世纪以来,这些圆柱一直在让艾伊尔人对自己有必要的了解。它们是两仪师建立起来的,难道不是吗?或者,两仪师只是将这件特法器留在这里,知道它拥有自己的智慧,所以任由它做自己要做的事?
艾玲达听着树叶沙沙作响。这些立柱是一种挑战,就如同手握利矛的敌方武士。如果再次进入它们之中,她也许永远都无法走出来了。没有人曾经第二次进入这座特法器,这么做是被禁止的。走进圆环中一次,走进玻璃立柱中一次,之后就成为智者。
但她是来寻求知识的,她不会就这样将知识丢弃。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立柱前面。
然后踏出一步。
她是诺蕾什,正将她最小的孩子抱在胸前,一阵干燥的风扯动着她的披巾。她的孩子加尔凡已经开始呜咽了,她让儿子安静下来,因为她的丈夫正在和那些外来者说话。
一个外来者的村落已经在不远处的山脚下建立起来。那还只是一些小棚屋。外来者穿着经过染色、样式怪异的长裤和带纽扣的衬衫。他们说,是要来这里采矿。石头怎么会这样珍贵,让他们宁可放弃传说中充满水和食物的丰饶土地,来到大山的这一边?在那些传说里,他们都居住在不需要蜡烛就能发出光芒的房屋中,他们的车也完全不需要用马来拖拉。
她的披巾从肩头滑落下去,她把它拉上来。她需要一条新披巾,这条已经相当破旧了,但她一点钱都没有了。加尔凡还在她的臂弯里呜咽着,她唯一还活着的另外一个孩子,梅伊丝正拉着她的裙摆。自从梅伊丝的哥哥因为暴露了自己而丧命后,这个孩子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说过话了。
“求求你们。”她的丈夫麦塔兰正在对那些外来者说话。他们一共有三个人,两男一女,全都穿着长裤。诺蕾什曾见过的外来者都有着精致的面容,穿着极为精致的丝绸衣服。但这三个人不一样,他们的面容显得相当粗糙。以前的那些外来者曾经自称为“被照亮之人”,这三个人则显得普通了许多。
“求求你们。”麦塔兰重复着,“我的家人……”
麦塔兰是个好人,或者他曾经是,在他依然强壮、健康的时候。现在,他仿佛变成了原先那个人留下的一副空壳。他的脸颊深陷,曾经炯炯有神的蓝眼睛在更多的时间里只是显得一片迷茫,憔悴不堪。自从那双眼睛在十八个月里接连看到三个孩子死去后,就变成现在这种样子。虽然麦塔兰要比那三个外来者高出一个头,但他却仿佛是蜷缩在他们面前一样。
领头的外来者留着浓密的胡须,有双坦诚的大眼睛。他不停地摇着头,并把那只装满石块的袋子递还给麦塔兰。“乌鸦女皇,愿她圣息永驻,她禁止我们和艾伊尔人进行贸易。光是和你说话,我们就会被剥夺特许权了。”
“我们没有食物,”麦塔兰说,“我的孩子们都在挨饿。这些石头里有矿石,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样的石头,我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找到这些。请给我们一点食物吧,多少都可以,求求你们了。”
“抱歉,朋友。”那个领头的外来者说,“我们犯不着为了这个惹鸦群的麻烦。别来找我们了,我们不想出什么事。”几名外来者从后面走了过来,一个拿着斧头,另外两个拿着那种会发出嘶嘶声的长杆。
她的丈夫放弃了。连续赶了几天的路,几个星期寻找这些石头,最终却一无所得。他转回身,向她走过来。远处的太阳正在落下,她带着梅伊丝来到丈夫身边,离开外来者的营地。
梅伊丝开始发出哼哼的声音,但他们都不愿意,也没力气抱起她。离开外来者的营地大约一个小时后,她的丈夫在一道岩壁下找了一个凹坑。他们躲了进去,并没有生火,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作燃料。
诺蕾什想要哭泣,但……现在她已经很难有任何感觉了。“真饿啊。”她悄声说道。
“等到早晨,我会用陷阱捉些东西。”她的丈夫一边说,一边盯着头顶的星星。
“我们已经连续几天什么都没有捉到了。”她说道。
她的丈夫没有回答。
“我们该怎么办?”她低声说道,“在我的祖母苔娃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没办法有一个家了。如果我们聚在一起,他们就攻击我们。如果我们在荒漠上游荡,终究还是难免一死。他们不和我们贸易,也不让我们翻过大山。我们还能怎么办?”
他却只是躺下去,翻过了身。
她的泪水流淌出来,寂静,无力,任由泪水从脸颊上滚落。她解开衬衫,想给加尔凡喂奶,但她已经没有奶水了。
加尔凡没有动,没有试着吮吸奶水。她将儿子的小身子举起来,才发现他已经不再呼吸了。当他们走向这个岩洞时,加尔凡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死去了。
最让她感到害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很难为幼子的死亡感到悲伤。
艾玲达的脚落在石板上。在她周围,玻璃立柱的丛林闪烁着纷乱的色彩,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站在一片照明者的烟火之中。太阳高悬在天空中,遮住阳光的云层显然已经消失了。
她想要永远离开这个广场。她已经知道艾伊尔人曾经追随叶之道,这样的知识并没有什么可怕,他们很快就会赎清自己亏负的义了。
但这个呢?那些可怜的、垮掉的人呢?他们已经失去活下去的力量。他们乞讨、哀求,不知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知道自己曾有过这样的祖先,这种羞耻是她几乎无法承受的。幸好兰德·亚瑟没有将艾伊尔人的这段历史揭露出来。她可以逃走吗?逃出这片广场,不再去看自己的过去?如果还有更可怕的历史,她也许真的会在羞耻的重压下垮掉。但不幸的是,她知道自己的脚下只有一条道路。现在,她只能再一次开始。
她咬紧了牙,向前迈步。
她是苔娃,今年十四岁,正在黑夜中尖叫着从燃烧的屋子里跑出来。她的两旁是陡峭的岩壁,而她所在的这座峡谷已经完全燃烧起来。在这个刚刚建成的聚居地中,每一幢房子都陷入了火海。噩梦般的怪物,伸着长脖子,扇动着宽大的翅膀,在夜空中盘旋。骑在它们背上的人装备着弓箭、长矛和一种会发出嘶嘶声的新式武器。
苔娃哭喊着,寻找她的家人,但整座聚居地已经陷入一片混乱。还有几个艾伊尔战士在进行抵抗,但任何举起长矛的人都会在片刻间就倒在地上,被弓箭或者那种新式武器发出的无形攻击杀死。
一名艾伊尔男子倒在她面前,尸体在地上翻滚着。他的名字叫泰德维什,是一名岩狗众。现在依然还能维系的战士团已经不多了,大部分艾伊尔战士已经不再结为战士团。他们无论和谁一起扎营,就会彼此结为兄弟姐妹。现在这些艾伊尔营地也愈来愈零散,彼此间隔愈来愈远了。
这个聚居地被建立在荒漠深处,一个极为隐秘的地方。他们的敌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个只有两岁的孩子正在哭泣。她朝那个孩子冲过去,将他从靠近火焰的地方拉走。他们的家园在燃烧,这些木材全部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从荒漠东部边缘的群山中取得的。
她紧紧抱住那个孩子,向山谷更深处跑去。爸爸在哪里?随着一阵呼啸的风声,一头噩梦怪物落在她面前。强烈的气流将她的裙子吹起。一名可怕的武士正骑在那头怪物的背上,头盔仿佛巨大的昆虫,下颌部位带着锋利的锯齿。他将手中发出嘶嘶声的长杖端平,指向苔娃。苔娃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抱住那个哭泣的孩子,闭上眼睛。
嘶嘶声并没有响起。那头怪兽的背上传来呼吼和尖叫的声音。苔娃抬起头,看见一个人正与那名入侵者搏斗,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看见父亲那张按照老传统刮净了胡须的脸。怪兽踉跄一下,将两个人甩到地上。
片刻之后,她的父亲站起身,手中拿着那名入侵者的剑,剑刃上带着黑红色的血痕。入侵者没有了动作。在父亲身后,怪兽号叫着跃入空中。苔娃抬起头,看见怪兽已经加入到入侵者的队伍之中。入侵者正在撤退,只留下一片火海和死伤狼藉的艾伊尔人。
她向周围望去,灾难的情景吓坏了她。数十具尸体躺在地上,血流不止。被她父亲杀死的那名入侵者则是唯一被干掉的敌人。
“收集沙土!”她的父亲罗维恩喊道,“压灭火焰!”
他的父亲身材比一般的艾伊尔人来得高大,有着一头惹眼的红发。他穿着褐色和茶色的旧衣服,靴靿一直勒到膝头,这种衣服表明他是艾伊尔人。所以现在很多人都丢弃了这种衣服,因为被认出是艾伊尔人就意味着死亡。
她的父亲是从她的祖父那里继承了这身衣服,也继承了管理族人的责任:沿袭传统,牢记节义,为夺取和守护荣誉而战。虽然他来到这个聚居地不过几天时间,其他人却已开始听从他的命令,扑灭火焰。苔娃将怀中的孩子还给了他感激涕零的母亲,也开始了收集沙土的工作。
几个小时后,疲惫不堪、满身鲜血的人们聚集到山谷中央,用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们努力工作数个月建成的家园。只是一个晚上,这里的一切都完了。她的父亲手中还拿着剑,他一直在用这把剑指挥人们抢救这座聚居地。一些老人说,剑代表着厄运。他们为什么会那样说?这只是一件武器而已。
“我们必须进行重建。”父亲一边说着,一边审视周围的废墟。
“重建?”一个满身烟灰的人说道,“谷仓是最先烧起来的!我们已经没有食物了!”
“我们会活下来。”父亲说,“我们可以向荒漠更深处移动。”
“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另一个人说道,“乌鸦帝国已经向远地人发出了命令,他们正在东部边界上猎杀我们!”
“无论我们聚在哪里,都会被他们找到!”另一个人喊道。
“这是一种惩罚!”她的父亲说道,“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人们都在看着他。然后他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开。
“等等,”她的父亲高举起一只手,“我们必须团结在一起,继续战斗!部族……”
“我们不是部族。”一个满身尘土的人说,“我自己一个人能活得更好些。我不再战斗了,他们已经打败我们了。”
她的父亲放下剑,剑尖落在地上。苔娃来到父亲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其他人走进夜色之中。空气中仍然充斥着刺鼻的烟气。分散的艾伊尔人如同一团团影子,融入黑暗之中,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尘。他们甚至没有顾得上埋葬死者。
她的父亲低下头,手中的剑掉落在被火灰覆盖的地面上。
艾玲达的眼里充满泪水,为这样的悲剧而哭泣绝不会是羞耻的。事实让她感到恐惧,但她已不能再否认它。
那些是霄辰袭击者,他们所骑乘的是雷肯。乌鸦帝国,以及她更早时候看到的光明制造者,他们都是霄辰人。他们直到这个纪元才出现,直到亚图·鹰翼的军队渡过爱瑞斯洋,他们才来到这里。
她所看到的并不是艾伊尔人更久远的过去,她看到的是他们的未来。
她第一次走进玻璃立柱时,每迈出一步都会将时间向过去追溯,将她一直带回到传说纪元。看样子,这一次她看到的景象是从未来的某一点开始,一步步一直回溯到她所在的这个时代,每一个场景都会间隔一到两个世代。
泪水从她的脸上滚落。她又迈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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