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轮旋转不息,岁月来去如风,世代更替只留下回忆;时间流淌,残留的回忆变为传说,传说又慢慢成为神话,而当同一纪元轮回再临时,连神话也早已烟消云散。在某个被称为第三纪元的时代,新的纪元尚未到来,而旧的纪元早已逝去。一阵风在末日丘陵刮起。这阵风并非开始,时光之轮的旋转既无开始,也无结束。但这确实也是一个开始……
风吹过绵延起伏的丘陵,这里到处都是稀疏的树林和葡萄园,还有四季常青的橄榄树林,而整齐排列的葡萄藤在春天之前都只是光秃秃的。寒风吹向西北,越过点缀在丘陵之间的肥沃农场和艾博达大港。这片土地仍然处在冬季休耕期,但农人们已经开始为犁头上油,整理笼头,为即将到来的春耕做准备了。他们并没有在意那一列列沿着夯土大路向东前进的满载马车。坐在车上的人都是一些身穿奇装异服的陌生人,不过他们应该也都是农夫。在那些马车上都挂着艾博达人所熟悉的农具,不过车厢里装着很多用粗布包裹的、有着球根的陌生植物。这些马车的目的地显然是更加遥远的东方,所以它们和这里正在备耕的农人们没有一点关系。霄辰人对于那些不违抗霄辰法令的人不会多加管束,所以兰诺丘陵的农夫们丝毫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什么改变。对他们而言,能让他们的庄稼喝饱雨水的才是这里真正的统治者。
风继续向西北吹去,越过蓝绿色的港口水面。在那里,数百艘落锚的大型船只正随着起伏不定的海浪微微摇摆,其中一些船有着宽大的船头和一根根肋骨般的横梁撑起的方形船帆;另一些船则有着尖船头,船身更加细长。工人们正在替那些细长的船只换上和方头大船一样的船帆与索具,但和几天前相比,这座港口中的船只已经少了很多。现在,许多船都在岸边搁浅、倾覆或者被烧成了残骸。被烧黑的龙骨陷在灰色的泥浆中,如同巨兽的骨架。小型船只在大船间穿行,有的在三角帆的牵引下显得微微倾斜,有的靠弦侧的两排长桨推动,仿佛生着许多条腿的水上甲虫,这些船大多是在向依旧完好的舰船运送工人和物资。还有另一些小船和驳船围绕着一些凸出于水面之上的大木杆转来转去。船上的人都带着石头跳入水中,显然是要靠石头的重量让自己下潜得更快一些,好把缆绳系在水下沉船中的各种物品上,让小船上的人能够将它们打捞上来。六个晚上之前,这片水域曾经充斥着死亡的气息,至上力杀死了许多人,船只在黑暗中被银色的闪电和耀眼的火球摧毁。而现在这座忙碌的港口和那时相比,简直平静得如同一潭春水。风在这里带起一片片浪花,然后向西北方跨过埃达河口,进入内陆。
麦特盘腿坐在一块满是黑色苔藓的大石头上,身边是埃达河岸边的芦苇丛。当冷风吹过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无声地咒骂了一句。这里没有金币,没有女人,没有舞蹈,更没有乐趣,只有各种各样令人难受的东西。简而言之,换作正常时候,他绝对不会待在这种地方。太阳的下缘还贴着地平线,头顶的天空还是岩石般的灰色,厚重的紫色云团从海面上涌来,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豪雨。没有雪的冬天根本就不像冬天,麦特至今还没有在艾博达看到一片雪花,但冰冷潮湿的海风能够像雪一样让人们感受到彻骨的严寒。六个晚上之前,他在那场暴风中逃出艾博达城,但直到现在,他那阵阵作痛的屁股让他觉得自己仿佛仍然是在马鞍上颠簸着,全身都浸透了湿冷的雨水。一个能自由做出选择的人绝对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出城市。麦特真希望自己能带上一件斗篷,但他更希望现在自己还能躺在床上。
连绵起伏的丘陵遮住了艾博达,实际上,那座城市只在南边一里远的地方。放眼望去,麦特只能看到一些稀疏的灌木丛,处在这种开阔的环境里,麦特总觉得仿佛有蚂蚁正在他的皮肤上爬行。不过他应该是安全的。他现在只穿着朴素的褐色羊毛外衣,戴着帽子,与他在艾博达城中的日常穿着完全不同。挡住他脖子上疤痕的也不再是那条黑色丝巾,而是一条土褐色的羊毛围巾,几乎和同样颜色的衣领融为一体。如果有人要抓他,就算看到了他,大概也认不出他是谁,除非他们一直来到他面前。虽然如此,麦特还是将帽子又拉低了一点。
“你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吗?”诺奥身上那件破烂的深蓝色外衣,一定曾经是一件相当不错的衣服,就如同他本人肯定也不是一直如此落魄。现在,这名弯腰驼背、鼻梁断陷的白发老者正蹲在麦特所在的石头下面,用一根竹竿钓着河里的鱼。他大部分牙齿都没了,有时他还会用舌尖舔舔齿间的缺口,仿佛很惊讶地发现那里的牙齿竟然都没有了。“也许你还没注意到,这里很冷。人们总以为艾博达是温暖的地方,但任何地方的冬天都不会温暖。我还知道一些地方,艾博达和那里相比简直就和夏纳一样寒冷,就算是那种地方也还是有冬天的。我的骨头急需烤一烤火,或者至少应该裹上一张毯子,如果没有风,一张毯子就能让男人暖和起来了。除了盯着这条河的下游,你还打算做些什么?”
麦特只是瞥了他一眼。诺奥耸耸肩,继续看着芦苇丛中他那根涂了柏油的浮漂的木头出神。他不时会摩擦一下那双生满节瘤的手,仿佛他那些弯曲的手指尤其怕冷。当然,这都是他的错,这个老傻瓜花了很长时间,用一只篮子从浅水中捞小鱼作为鱼饵。现在那只篮子放在河边,一半没入水中,篮底压了一块光滑的石头。虽然诺奥从没停止过抱怨天气寒冷,但并没有人强迫或请求他继续待在河边。根据诺奥自己的说法,每一个他关爱过的人都早已经去世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自己还会有什么样的同伴。实际上,他早就绝望了,所以他才会选择与麦特同行,而不是在五天以前就远远地逃离艾博达。一个男人骑上一匹好马,能够在五天时间里跑出很远的一段路。当然,他还需要一个这样做的好理由。现在麦特就经常在想这件事情。
在靠近埃达河对岸的河面上,一艘宽身划艇半隐在一座泥沼小岛后面,它的船桨全都竖了起来。船上有一个人站起身,用一根长钓竿在芦苇丛中拨弄着,另一个人帮助他将被钓竿钩住的东西拖到船上。因为距离太远,麦特觉得他们拖上船的东西像是一只大口袋,但麦特的面孔还是立刻扭曲起来,并将目光再次转向下游。他们还在寻找尸体,而这是应该由他来负责的。无辜者和罪人一同死去,但如果你袖手旁观,那么死的就只有无辜者,或者让无辜者落入等同于死亡的境地,甚至生不如死——这全凭你怎样去看。
麦特满脸都是焦躁和愤懑的表情。该死的,他简直要变成一个哲学家了!责任吸干了一切,而且非要把一个男人榨干成一堆灰烬才会罢休。麦特现在只想坐在暖和干燥的大厅里,听着靡靡之音,痛饮热葡萄酒,当然,还要有一个丰满可爱的女服务生坐在他的膝头,而且这家酒馆一定要远离艾博达,距离非常非常遥远。但他现在所拥有的只是一个无法抛弃的责任和一个他绝对不喜欢的未来。即使他是时轴,对此也绝对没有帮助,因缘的这段编织是早已注定的,但不管怎样,麦特还有他的运气。至少他还活着,还没有被铁链锁在牢房里。经历过不久前的重重劫难,他必须承认自己的运气的确不是一般的好。
麦特从这块大石头上,越过河口的几座泥沼岛屿,能清楚地看到港口中的情况。在那里,强风不断掀起海浪,激起一堆堆白沫,岸边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不过它们挡不住麦特的视线。麦特努力在心中默数着那些船只的数量和残骸的数量,但他总是数错,将某些船只数过两次,结果不得不从头再数。那些再次被俘虏的海民也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已经听到传闻,在港口对面的拉哈德区已经有上百具尸体被挂在绞刑架上,这些绞死者的罪名是“谋杀”和“叛逆”。通常情况下,霄辰人执行死刑的工具是刽子手的斧头和插人头的立柱,王之血脉会在隐秘的地方被勒死,但作为财产的奴隶只能被吊死。
烧了我吧,我只是在尽力而为,麦特气恼地想着。他只能做到这些了,而且对已经做过的事有负罪感是没意义的。没有意义,一点也没有!他必须将精神集中到那些逃出来的人身上。
逃走的亚桑米亚尔一定是夺取了港口中的一些船只。对于这些逃亡者来说,肯定是小型船只更易于攻占和驾驶,但他们的目的是带走尽量多的族人。在拉哈德区有成千上万服苦役的海民囚徒,要带走他们,就必须有足够大的船,这就意味着海民会试图抢夺霄辰巨舰。艾博达港中同样停泊着许多海民的顶级大船,但这些船全都被卸掉了船帆和索具,它们将被换上霄辰人所熟悉的帆具。麦特觉得如果能数清楚港口中还有多少艘大船,他就有可能估算出到底有多少亚桑米亚尔逃出来了。释放那些海民寻风手是正确的,也是他惟一能为她们做的事。但除了那些被吊死的俘虏,还有千百具尸体在过去的五天时间里从港口中被打捞出来,也许只有光明知道还有多少具尸体被潮汐带到了外海。掘墓人从日出一直忙到日落,坟场里总是站满了泣不成声的女人和孩子,当然,也有男人。这些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亚桑米亚尔,他们都被扔到了乱葬坑中,没有人会为他们哭泣。现在麦特只想知道有多少海民逃出来了,这样至少能让他有些安慰。他不能永远只是在想自己杀了多少人。
但计算有多少船逃进风暴海是非常困难的。除了总是数错以外,寻风手和两仪师的不同之处在于她们可以自由地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尤其是在她们的族人身陷险境时。为了阻止霄辰人的追击,她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制造各种破坏,其中最直接的自然就是烧毁霄辰人的船只。拥有罪奴的霄辰人更是对使用至上力作战得心应手。那时,闪电如同密集的骤雨般倾泻而下,火球不停地从半空中掠过,其中一些足足有战马那样大。整座港口仿佛都燃烧起来,火焰和闪电的暴风使任何照明者的表演都黯然失色。麦特不需转头,就能数出十几处被烧焦的大型龙骨和在浅水中翻覆的方头大船,还有二十几处船身更加纤细的残骸,那些都是海民的风剪子。海民显然不愿意将他们的船留给奴役他们的人。这三十几艘废船还是麦特能看到的,那些沉入海底的船只就更无从计数了。也许一名久历风浪的航海者能够根据伸出海面的桅杆辨别那些沉船到底是霄辰方头船还是海民的风剪子,但麦特肯定不行。
突然间,一个古老的记忆触动了他的神经。麦特仿佛看见战士们正源源不断地登上船舰,准备参加海战。他很清楚多大的船只能够装下多少人,航行多长时间。这并不是他的记忆,而是来自古代费甘希和莫伦纳之间发生的一场战争,但这似乎又是他的记忆。这些突如其来的记忆现在给他带来的惊讶已经小了许多,也许那些人生他真的经历过,甚至他自己的一些记忆渐渐也比这些记忆更加模糊了。麦特记忆中的那些船舰,比艾博达港中停泊的巨舰要小很多,但航海的原则是一样的。
“他们没有足够的船。”麦特喃喃地说道。在坦其克的霄辰人比这里还要多,而他们在这里损失的船只已经足以改变局势了。
“足够的船做什么?”诺奥说,“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船聚集在一个地方呢。”诺奥说的应该是实话。麦特总是听他说见过多么宏大、多么辉煌的东西,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东西是多么不值一提。在家乡两河,像诺奥这种人会被称作“用勒钱袋的绳子把眼前的一切都勒小了”。
麦特摇摇头,“他们没有足够的船返回家乡了。”
“我们不必返回家乡,”一个语调缓慢的女性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回家。”
在麦特意识到那种稍显模糊的霄辰腔调来自谁之前,他吓得差点跳起来。
艾格宁怒气冲冲的眼睛如同一双蓝色的匕首,不过这双匕首的锋刃所指的并不是麦特,至少麦特觉得不是他。艾格宁身材高挑而且瘦削,有一张刚硬的面孔,虽然长时间生活在海上,但她的皮肤却非常白皙。她身上的绿色长裙颜色鲜艳得完全可以和匠民相比,高竖的衣领和袖子上绣满黄色和白色的小花,一条绣花头巾在她的下巴上紧紧地打了一个结,艾格宁用它来固定顶在头上的假发,黑色的长假发垂过她的双肩,一直披到她的背上。她显然痛恨这条头巾和这身穿着,这顶假发也不是很合适她,她更是恨不得每分钟都要扶一下假发,确认它平稳地戴在自己的头顶上。对她来说,假发远比身上的裙子更重要,甚至“重要”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假发和她的关系。
当她把长指甲剪掉的时候,只不过是叹了口气,但当麦特要求她必须剃光头发的时候,她立刻涨红了脸,双眼凸出眼眶,全身几乎痉挛起来。她曾经的发型是倒扣在头顶的碗状齐耳短发,一根齐肩长的粗辫子垂在背后,只有霄辰的低阶王之血脉才会有这样的发型,就算是从没见过霄辰人的人,也不会忘记这种怪异的发型。当时她总算是不情愿地同意了,但看到自己被剃光的样子,她几乎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直到戴上这顶假发。不过,她发疯的原因和一般的女人都不一样。在霄辰人之中,只有王室家族的人才能剃光头发,开始秃发的男人会在发际线明显上移前就戴上假发。艾格宁宁死也不愿让别人以为她在冒充王族成员,无论看到她精光头顶的人会不会有这种想法。这种冒充行为的确会让霄辰人判处她死刑,但麦特不认为她还会害怕死刑,他们早已经把脖子放在霄辰刽子手的斧头下面了。当然,等待艾格宁的应该是密室中的绞索,而等待他的只会是闹市中的绞刑架。
麦特将落进手心的匕首收回到袖子里,从大石头上滑下来。他落地的姿势相当笨拙,甚至差点跌坐在地上,不过他还是勉强掩饰住臀部的刺痛。艾格宁是个贵族,一位船长,虽然麦特暂时还没显露出任何弱点,但她已经不止一次试图将主导权从麦特的手中夺走。是她主动来寻求麦特的援助,但她显然没有按照这种逻辑来认识他们之间的关系。麦特靠在大石头上,双臂抱在胸前,装模作样地踢着一丛枯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痛苦。虽然冷风不断,但剧烈的痛楚已经让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那场暴风雨中的逃亡让他的屁股直到现在也没有恢复过来。
“你了解那些海民的情况吗?”麦特问道。谈论船只缺乏的事情已经没意义了,有太多霄辰殖民者离开了艾博达,进入内陆,以坦其克为出发点进行殖民活动的霄辰人肯定更多。无论他们有多少艘船,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将他们从这片大陆上连根拔除了。
艾格宁又扶了扶假发,带着犹豫的神情,看着自己的短指甲皱了皱眉,然后将双手藏到胳膊下面。“他们的什么情况?”她知道是麦特放走了那些寻风手,但他们一直没谈论过这种事情,她总是尽量避免谈及亚桑米亚尔。虽然他们导致了许多船只沉没,人员伤亡,但这些都无法和释放罪奴相比。这又是一桩会判处死刑的重罪,而且在霄辰人看来,这样的罪行还伴随着巨大的耻辱,就像强奸和奸淫儿童。当然,艾格宁早就干过放走罪奴的事情,她显然认为这在她所犯下的罪行中是最轻的,但她还是在躲避这个话题。她对不少话题都保持沉默。
“你了解那些寻风手的情况吗?我听说她们会被砍断手或脚。”麦特咽下一股酸楚的感觉。他曾经见过死人,也曾经亲手杀过人。愿光明怜悯他,他甚至杀死过一个女人!就连其他那些人最黑暗的记忆也不曾像这件事一样烧灼他,而当那些记忆袭来的时候,他得要用大量的酒精才能解救自己。只是当他想到有人会被砍掉手脚,他的胃就会不由自主地一阵阵痉挛。
艾格宁猛地一甩头,片刻间,麦特觉得她会忽略自己的问题。“我和李娜谈过这方面的问题,所以我可以确信,”她轻蔑地挥了挥手,“有些罪奴主会用这种话去吓唬那些刚戴上罪铐,还不知道听话的罪奴。但已经有六七百年的时间没人这样做过了,至少不会有很多人这样做。必须靠……毁伤……的手段来控制自己财产的人,从一开始就是尚摩西。”她厌恶地撇撇嘴。麦特不知道她厌恶的到底是毁伤还是尚摩西。
“无论是否羞耻,他们都会这样做。”麦特喊道。对霄辰人来说,尚摩西比羞耻更加可怕。但麦特觉得任何会故意砍掉女人手的人,如果还有半点羞耻之心,都应该把自己杀掉。“苏罗丝也属于那些‘不会有很多’的人吗?”
那名霄辰女子气恼地瞪着麦特,双拳抵在腰间,双脚叉开,身子向前倾斜,就好像她正站在甲板上,训斥一个呆头呆脑的水手。“女大君苏罗丝并不拥有这些罪奴,你这个没脑子的农夫!她们是女皇的财产。愿女皇得到永生!苏罗丝就算是砍断自己的手腕,也不会对女皇的罪奴做出这种事情。而且我也从没听说过她虐待属于她自己的罪奴。让我用你能听懂的话再解释一遍,如果你的狗跑掉了,你不会让它变成残废,你会鞭打你的狗,让它懂得这样做是不对的,然后你就会让它回到它的窝里。更何况罪奴是如此……”
“如此宝贵。”麦特冷冷地接上话。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的时候,就对这种说法感到恶心。
艾格宁没理会他的挖苦,她可能根本就没注意麦特在说些什么。根据麦特的经验,如果女人不想听到某些话,她就会彻底对此充耳不闻,直到你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说过这些话。“你终于开始明白了。”她拖着悠长的腔调,点了点头,“这一次,你所担心的那些罪奴也许身上连一道鞭痕都不会有。”她用拇指摩挲着被剪短的指甲,目光转到港口中的那些船上,眼里渐渐流露出失落的神情。因为她面孔刚硬的线条,那种失落反而显得更加深刻了。“你肯定无法相信,我为了我的罪奴花了多少钱。”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我还要另外为她雇佣罪奴主。当然,我为此投资的每一个金币都是值得的。她的名字叫赛丽萨,她被训练得很好,驯顺且充满热情。她非常喜欢吃蜂蜜坚果,在这方面很缺乏节制,但她从来不会晕船。真可惜,我只能把她留在坎特林,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说到这里,艾格宁懊悔地叹了口气。
“我相信她也一定在思念你,就像你想念她一样。”诺奥一边说,一边咧嘴而笑,露出了牙齿中间那个巨大的缺口。他的语气显得无比真诚,也许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他曾经宣称他见过比罪奴和达科维更糟糕的事情。
艾格宁立刻挺直脊背,皱起眉,似乎是不相信诺奥的同情,或者也有可能是她刚刚意识到自己正在以怎样的神情盯着港口中的那些船。她用力地转过头。“我已经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能离开马车。”她坚定地说道。可能当她在船上的时候,她的船员们会因为她的这种语气而吓得跳起来。而看她现在转身的样子,她肯定是认为麦特和诺奥也应该像那些水手一样立刻按照她的指示去行动。
“你下了命令?”麦特摆出一副笑容,向艾格宁露出自己的牙齿。他那种傲慢的笑容足以激怒任何自以为是的蠢货。虽然在大多数时间里,艾格宁并不蠢,但她的确相当自以为是。麦特不知道船长和女贵族哪一种更傲慢,而艾格宁同时拥有这两种身份!“好吧,我也正好要回去。诺奥,你钓完鱼了吗?如果还没,我可以再等一等。”
那个老头子已经将所有剩余的银灰色小鱼倒进了水里。他的手肯定受过很重的伤,从它们的变形程度判断,也许受伤还不止一次,但它们依然能够灵巧而且迅速地将钓线缠回到鱼竿上。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捉了十几条鱼,其中最大的将近有一尺长。他用芦苇编成一个草环,将这些鱼穿过鳃部串在一起。现在,他把串起来的鱼扔进了篮子,然后把篮子提起来。他说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胡椒,他就会做出真正的沙塔鱼汤,让麦特彻底忘记屁股上的伤痛。听他的口气,那种鱼汤倒好像是某种神奇的甘霖一样。但与其相信诺奥的胡椒鱼汤,麦特更愿意相信足够的淡啤酒才能够帮他忘记身上的那种可恶的疼痛。
艾格宁不耐烦地等着,她同样没注意到麦特的笑容,麦特伸出一只手臂抱住了她。既然他们要回去了,麦特也不打算再做任何耽搁。艾格宁将他的手从肩膀上甩掉。和这个女人相比,麦特认识的一些老姑婆也都可以和酒吧女服务生比风骚了。
“我们应该是一对情侣,你和我。”麦特提醒她。
“这里没有人看我们。”艾格宁怒气冲冲地说。
“我要告诉你多少次,莱伊纹?”这是艾格宁给自己取的名字,她说这是个塔拉朋人的名字。不管怎样,它听起来不像是霄辰人的名字。“如果我们只在发觉有人看着的时候才急忙牵起手,任何没有被我们注意到的人都会觉得我们是一对非常奇怪的情侣。”
艾格宁带着嘲讽的意味哼了一声,但她还是任由麦特将手臂放回到她的肩膀上,也伸手搂住了麦特,然后又用警告性的目光瞪了麦特一眼。
麦特摇摇头。如果艾格宁真的以为他对她有意思,那艾格宁就一定是疯得像一只发春的兔子。女人们的肌肤应该是比较柔嫩的,松软而有弹性,但搂着她让麦特觉得好像是搂着一根桅杆,坚硬又僵直。他完全不明白多蒙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女人,也许只是因为艾格宁让那个伊利安人没有别的选择,毕竟,她已经买下了多蒙,就如同买下了一匹马。烧了我吧,我永远也没办法明白这些霄辰人,麦特想着。他也不打算去搞清楚,但他现在必须这样做。
当他们转身走开的时候,麦特最后回头望了那座港口一眼,并且立刻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两艘小帆船穿过迷雾形成的厚墙,正缓缓地逆风向港口驶去,现在正是他们应该消失的时刻,或者现在已经晚了。
从埃达河到北方大道差不多有两里多路,沿途尽是绵延起伏的丘陵,地面上覆盖着枯黄的草甸和蒿草,其间零星分布着一丛丛藤蔓缠绕的灌木。虽然那些灌木的叶子已经落光了,但仍然不可能从它密集的枝杈中穿过去的。这里没有一座像样的山丘,与麦特小时候就攀登过的沙砾丘和迷雾山脉完全不能相比。麦特的记忆中已经出现了许多空洞,不过这些事情他还没忘记。但让他懊恼的是,还没走多久,他就已经不得不将更多的体重转移到搂住艾格宁的手臂上了。刚才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块该死的石头上坐了太久,虽然刚刚跳下来的时候引发的刺痛感已经消退了许多,但他麻木的双腿走起路来还是有些踉跄。如果没有艾格宁的扶持,他早就摔倒在某一道斜坡上了。他当然没有靠在艾格宁身上,但这个女人却皱起眉来盯着他,仿佛他正在占她便宜。
“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艾格宁有些气恼地说,“我就不必这样扛着你了。”
麦特又向她龇了一下牙齿,这一次,他连假笑都省掉了。诺奥轻松地走在他们旁边,虽然他一只手将装鱼的篮子按在腰间,另一只手拿着鱼竿,却完全没有踏错过半步。这只是让麦特感到更加困窘。这个老头子看上去一定受过不少伤,但他的动作却显得灵活安稳,而且实在是有些太灵活了。
他们的路线从天堂舞台的北边绕过去,这座舞台的最周边环绕着光滑的石阶看台,在温暖的天气里,看台上方会搭起彩色帆布天篷,有钱的人们会坐在石阶的软垫上,观看这里进行的赛马。现在,帆布天篷和支撑天篷的高杆都已经收起来了,赛马或者被霄辰人征用,或者被关在乡下的马厩里。除了几个小孩在这些石阶上蹦蹦跳跳,玩着抓球游戏外,这里看不到其他人。麦特很喜欢马,也喜欢看赛马,但他的目光越过天堂舞台,转向了艾博达。每次当他爬到一座山丘顶端时,那座城市高大的白色城墙就会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座城墙的顶部是一条环绕城市的宽阔大道。他至少能借助观察艾博达的机会歇歇脚。愚蠢的女人!稍微有点跛足并不等于她在支撑着他!麦特努力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坦然接受恶劣的情况,没有丝毫抱怨。为什么她就不行?
这座由白色墙垣和屋舍组成的城市中,也矗立着许多白色圆顶和尖塔,它们一般都装饰着几道彩色细环,在灰色的晨光中熠熠生辉,显示出一幅景色的画面。麦特完全看不到艾博达城中那些被烧毁的房屋残骸。一长列农夫的高轮牛车正从通向北方大道的拱形城门中鱼贯而入。艾博达周边的农夫们正带着冬日里家中剩余的物资到城中的市场去贩卖,牛车间还夹杂着六匹或八匹马拉的有顶篷的商队大车,上面装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货品。麦特一共看到了七支商队,最少的有四辆车,最多的有十辆车。他们都停在大路旁,等待着门卫进行检查。无论是谁在统治这座城市,只要太阳还会升上天空,贸易就从不会停止,就算是真正爆发了战争,也不可能彻底让商人们在道路上消失。城门另外一侧的人流完全由霄辰人组成,霄辰军队排列成严整的队形,穿戴着彩绘铠甲和如同巨型昆虫头部的头盔,由步兵和骑兵组成。率领他们的是骑在马上、披着华丽斗篷的贵族。女贵族们穿着百褶骑马裙,用蕾丝面纱遮住头脸,男贵族穿着肥大的长裤和长外衣。霄辰殖民者仍然不停地从艾博达城中涌出来。一辆又一辆马车上载满农夫、工匠和他们的家什器具。这些殖民者往往是一下船就向城外赶去,但恐怕还要再过几个星期,他们才会完全离开艾博达。这也是一幅和平的场景。任何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只有普通的工作和各种日常琐事。但麦特每次看到那座城门的时候,心思都会不由自主地飞回六天前的那个晚上,那时,他就在那座城门前。
当他们离开泰拉辛宫,在街市上疾步前行的时候,天气变得愈来愈糟糕。大雨瓢泼而下,灌注在这座黑暗的城市里,马蹄踏在积水的石板路上,不住地打滑。从风暴海吹来的强风将硕大的雨点砸在众人身上,如同用掷石索甩出的石块,披在身上的斗篷一不留神就会被风扯起。没过多久,这一行人身上就再没有一点干燥的地方了。月亮完全被乌云遮住,虽然徒步走在队伍前面的布利瑞克和芬,各举着一根挂油灯的长杆,但这一点光亮也仿佛被密集的大雨吞没了。终于,他们进入了城门洞,暂时避开雨水的侵袭,但寒风在这里却变得愈加猛烈,仿佛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支正在被吹响的长笛管。周围城门的士兵就在城门洞的尽头,他们之中也有四个人举着挂油灯的长杆。另外十二个人里,六个是霄辰人,他们的手中拄着长戟,能够对骑在马上的人造成重伤,也能把骑者从马背上钩下来。一间卫兵哨所嵌在城墙里面,小屋门口站着两名摘下头盔的霄辰人,他们也在盯着这一行人,在他们脚下晃动的黑影表明小屋里还有更多的人。有这么多人守在这里,他们不可能冲杀出去而不惊醒其他人,也许他们根本就杀不出去。如果他们的行踪暴露,天知道会有多少人立刻冲杀过来,也许就算是一场照明者的烟火表演也不可能吸引来更多的人了。
这些卫兵至少还不是主要的威胁。一名身材高大、脸颊丰满的女人从卫兵哨所里走出来,她穿着裙摆下缘只到脚踝的深蓝色开叉长裙,裙摆前襟被染成红色,上面绣着银色的闪电。她的左手腕上套着一根银色长索,长索另一端拴在一名穿深灰色长袍的灰发女人脖子上,那个女人跟在后面,脸上带着一副逢迎的微笑。麦特知道,这里一定会有罪奴,而且等在这里的罪奴应该不止一个或两个。霄辰人在所有城门都分派了罪奴主和罪奴,他们绝不会允许任何一个能够导引的女人逃出城去。麦特衬衫里面的银狐狸头透出一阵阵寒意,不是那种感应到导引至上力的冰冷,只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足够的体温让这块金属暖起来。他真想现在就策马冲出去。光明啊,他已经堆起了焰火,甚至已经把引信点燃了!
这些卫兵也许会奇怪为什么一位女贵族会在天气如此恶劣的深夜离开艾博达,而且身后还跟随着十几名侍从和不少驮马。但艾格宁是王之血脉,她的斗篷上绣着一只展开黑白色羽翼的雄鹰,她的红色骑马手套是特制的,为了能容下她的长指甲。普通士兵不能质疑王之血脉,即使是位阶最低的王之血脉,当然,必须的手续还是要履行的。任何人都可以自由离开艾博达,但霄辰人会记录罪奴的行踪。这支队伍里就有三名罪奴,她们低着头,面孔完全被灰色的兜帽遮住,当然,每一名罪奴都由罪奴主用罪铐牵着。那名脸颊丰满的罪奴主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从他们身边走过,甚至没有瞥他们一眼,她的罪奴专注地端详着从身边经过的每一个女人,感觉她们是否能够导引。当她走到艾格宁的最后一名罪奴身边时,微微皱起眉头。麦特立刻屏住了呼吸。就算是拥有那种特别的运气,他也不敢打赌霄辰人认不出两仪师那种光洁无瑕的面容,他只能期望那名罪奴不会掀起被审视者的兜帽。霄辰人的罪奴中的确也有两仪师,但艾格宁手下的三名罪奴怎么可能全都是两仪师?光明啊,一名低阶王之血脉到底能不能带领三名罪奴?
圆脸的罪奴主拉了拉罪铐,一咋舌,那声音就好像对宠物狗发出了某种命令,她的灰发罪奴立刻跟了过去。她们在寻找想要逃脱羁绊的马拉斯达曼尼,而不是驯顺的罪奴。直到她们从两仪师的身边走开,麦特却还是无法消除自己快窒息的感觉。骰子滚动的声音再一次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响亮到足以和远方传来的隆隆雷声相抗衡。他知道,要出事了。
城门卫兵的军官是个魁梧的霄辰人,他有一双像沙戴亚人一样眼角上翘的眼睛,但皮肤是浅蜂蜜色的。他礼貌地向艾格宁鞠躬,邀请王之血脉进入卫兵哨所,喝一杯香料酒,等待职员记录完关于罪奴的信息。麦特知道,卫兵哨所里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陈设,但从哨所箭孔中透出来的灯光却让那里显得至少比城门洞中舒适多了,而香料酒更是能让那里变成一个天堂。麦特很庆幸从兜帽边缘处落下的雨滴打湿了他的面孔,这样至少能掩饰他因为紧张而冒出的冷汗。他悄悄将一把投掷匕首按在身前的长形包袱上,没有士兵会注意这只搭在马鞍上的包袱,他按在上面的手掌能感觉到包袱里的那个女人在呼吸。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等待这个女人一发出喊声,他就采取行动。赛露西娅的马紧贴在他身边,她一路上都紧盯着麦特,到现在也是如此,甚至罪奴主和罪奴走过的时候,她也没有向她们瞥上一眼。如果赛露西娅喊上一声,这里同样会变成被扔进一只黄鼠狼的鸡窝,效果绝不会亚于图昂发出喊嚷。麦特相信自己的匕首能够让这两个女人保持安静——她们必须相信他已经足够疯狂到可以用匕首来杀女人了,虽然麦特自己对此还没有太大的信心。今天晚上已经发生太多事情,有太多事情让他失去信心,太多事情超越了常规,超越了他最基本的常识。
麦特还记得他当时一直屏住呼吸,担心会有人注意到那只包袱上华丽繁复的刺绣,怀疑他为何会任由如此名贵的布料被风吹雨打。他在忐忑不安中悄声咒骂着自己,后悔为什么当时会如此随意扯下一块壁毯就裹住了图昂。在记忆中,一切仿佛都变慢了。艾格宁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多蒙。多蒙接住缰绳,在马鞍上鞠了个躬,多蒙的兜帽稍稍向后掀起,刚好露出他剃光了一半的头顶,他将剩下的一半头发结成一根垂到肩头的辫子。雨滴不停地从这名健壮伊利安人的短胡子上滑落。他总算是能挺直僵硬的脖子,做出侍圣者傲慢的样子。作为王之血脉的高等仆人,侍圣者也有自己的血脉世系,因此,侍圣者的地位几乎可以比拟王之血脉,他们肯定不会把普通士兵放在眼里。艾格宁回头瞥了一眼麦特和他的包袱,她的面孔如同一副冰雕的面具。在别人眼里,她一定是个极度傲慢的家伙,只有包括麦特在内的几个人知道,她现在已经害怕得快走不动路了。那名高大的罪奴主正牵着她的罪奴快步走回来,她们的检查已经结束了。麦特身后的万宁一只手牵着连在一起的驮马队,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在马背上,就像是一袋猪肉。当罪奴主走过他身边时,他向另一侧倾过身子,啐了一口。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尖利刺耳的喇叭声,发出声音的地方应该是在城市以南。麦特知道,那里应该有一群人在图谋烧掉霄辰人在海湾路旁储存的大量物资。
听到喇叭声,城门口的军官犹豫了一下,但就在这时,城市中央突然响起一阵“隆隆”的钟声,随后仿佛有数百个警钟同时响起。黑色的天空被无数闪电撕裂,任何一场暴风雨都不可能产生如此密集的闪电。银蓝色的夺目电光如豪雨般向这座城市倾泻下来,本来漆黑一团的城门洞也不断地被这些电光照亮,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爆炸声,人们的呼喊声、尖叫声。
片刻间,麦特一心只是在咒骂那些违反承诺、提前行动的寻风手,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脑袋里的骰子停住了。为什么?这让他禁不住又想说脏话了,但他没时间做这种事。那名军官已经在急切地催促艾格宁上路了,然后他就开始向正从卫兵哨所里涌出来的士兵们高声下达命令,指派一名士兵跑步进城,去搞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再安排其余的士兵紧守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那个面孔丰满的罪奴主也牵着她的罪奴和士兵们站在一起,从卫兵哨所里又出来了一对罪奴和罪奴主。麦特他们则早已经策马驰入暴风雨中,当然,也包括他们随队藏匿的三名两仪师(其中两个是逃亡罪奴),还有被他们绑架的霄辰水晶王座的继承人。在他们身后,一场更加可怕的暴风雨已经在艾博达彻底展开了,比箭雨更加密集的闪电正从天空中倾泻而下……
麦特打了个哆嗦,心思回到了现在。艾格宁向他皱了皱眉,用力拉了他一下。麦特不由得嘟囔着:“手牵手的情人从不会着急赶路,他们……喜欢慢慢散步。”艾格宁哼了一声。多蒙一定是被爱情蒙蔽了眼睛,要不就是他的脑袋被打坏了。
不管怎样,最糟糕的部分已经结束了,至少麦特希望离开艾博达是最糟糕的部分。从那以后,他就不曾再感觉到骰子的滚动,那些骰子总是灾难的前兆。逃离艾博达之后,他已经尽量清除了他们的足迹。他相信,能从那一大堆伪装中找出他们真正逃亡方向的人,一定要有和他一样的运气。当然,觅真者早已经盯上了艾格宁,现在他们可以用偷窃罪奴的罪名来通缉她,但他们一定会以为她已经逃到了距离艾博达许多里的地方,而不是仍然待在这座城外。至于说图昂的失踪,霄辰人应该不会想到艾格宁与此有关。这两件事只是刚巧同时发生而已。他们更不会想到麦特会与图昂结伴逃跑,这一点很重要。泰琳当然会悬赏通缉他,任何女人都不会原谅一个把她绑起来,又塞进床底的男人,即使这种手段是由那个女人亲口提出来的。但除此之外,霄辰人当然不会认为麦特会在那个夜晚做过任何其他事情。而且除了泰琳之外,也不再会有其他人还想到他。任何男人如果将一位女王捆得如同市场上待售的肉猪,肯定都难逃一死,但这与九月之女的失踪相比,肯定算不上什么。而泰琳的玩物怎么可能和九月之女牵扯上任何关系?艾博达城里的人全都将他看成是泰琳的一个宠臣,甚至只是一个宠物!麦特直到现在还对此感到气恼,但这的确为他提供了许多方便。
麦特相信自己是安全的,至少现在他还不必担心霄辰人,但有一件事却总是让他放心不下,就好像一根扎在他脚跟的荆刺。也许让他担忧的并不只这一件事,但这根刺实在是太折磨人了。在麦特的想象里,图昂的失踪对霄辰人来说,应该就像正午时分太阳消失一样,是一场震撼性的灾难。但迄今为止,麦特没见到霄辰人对此采取任何行动,完全没有!没有相关奖金的发布,也没有愿意支付绑架赎金的表示,看不见红着眼的士兵搜查数里范围内的每一辆马车和大车,策马驰过郊野,掀翻每一座可能藏有女人的房屋和草堆。那些古老的记忆让麦特知道了不少绑架皇室成员的事件,但除了那些挂在绞刑架上的尸体和港口上被焚毁的船只残骸以外,艾博达城看上去与九月之女被绑架那一晚之前没有任何不同。根据艾格宁的说法,对九月之女的搜索只会在极为秘密的情况下进行,也许大部分霄辰人还不知道图昂已经失踪了。尚尊的失踪对帝国根基将产生严重震撼,而且也会成为这场回归远征的恶兆。艾格宁仿佛对自己的这些话坚信不疑,麦特则一个字都不信。霄辰人的确是奇怪的民族,但没有任何民族能奇怪到这种地步。艾博达的沉默让麦特感到不寒而栗,他觉得有个陷阱已经在这片沉默中被安排好。当他们到达北方大道的时候,麦特很庆幸那座城市终于被低矮的山丘完全遮住了。
北方大道是一条宽阔的贸易大道,就算有五六辆马车并排行驶,也不会感到拥挤。泥土路面经过数百年的踩踏压实,几乎像岩石一样坚硬,路面上偶尔还能看见几块古老的铺路石,在路面上凸出一条线或一个尖角。麦特和艾格宁快步沿着路边前行,诺奥紧跟在他们身后。一支行商车队隆隆地向艾博达驶去,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女人率领着十个眼神凶狠的男人守卫着这支车队,他们都穿着覆盖金属片的皮背心。还有一队霄辰殖民者,赶着他们怪模怪样的马车向北方走,那些马车的车厢后挡板都高耸成一个尖峰的形状,拉车的是马、骡子和公牛。赤脚的男孩们走在马车中间,用鞭子驱赶着有四只角的黑色长毛山羊和高大的、喉部垂下一块赘肉的白色母牛。那些马车后面走着一个男人,他穿着肥大的蓝色马裤,戴着一顶红色圆帽。他牵着一头瘤背大公牛,握在他手中的粗绳子另一端结成一个环,套在牛鼻子上,除了衣服不同,他简直和一名两河农夫没什么两样。他看了正和他朝同一个方向行进的麦特他们一眼,仿佛要开口说话,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就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去,没再看他们。一瘸一拐的麦特没办法走得很快,而那些殖民者行进的速度虽然不算快,却也绝不拖沓。
艾格宁耸起肩膀,伸手拉紧脖子上的围巾,然后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松开了几乎要扣进麦特肉里的手指。过了一会儿,她才挺直身子,狠狠地瞪着那名农夫的后背,仿佛是想追上他,用力抽他两耳光。当那名农夫走出二十几步远的时候,艾格宁却仿佛忘记自己逃犯的身份,转脸怒气冲冲地朝一支正向他们走近的霄辰部队瞪了过去。那队霄辰士兵走在大路的正中间,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他们的农夫了,他们差不多有两百人,排成四列纵队。一些形制不一、由骡子拖拉的马车跟在他们后面,车上全都紧紧地覆盖着帆布。现在,道路中间的位置只供军队使用。走在这支队伍前面的是六名骑在骏马背上的军官,红色的斗篷从他们背上披下来,整齐地覆在坐骑的腰臀上。插着细长羽毛的头盔遮住了他们的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都目视前方,不左顾右盼。飘扬在这些军官背后的旗帜上绣着一只银色箭头,或者也可能是一只锚,上面还覆盖着相互交叉的一根长箭和一道锯齿形的金色闪电,这个图案下面还有一些文字和数字,因为旗子被风吹得来回摇摆,让麦特无法看清那些文字。那些辎重马车上的人都穿着深蓝色的外衣和长裤,戴着红蓝色方格图案的帽子。而霄辰士兵的穿戴永远都要比普通霄辰人惹眼得多,他们的层叠铠甲或者是银白底色配蓝色底边,或者是金黄底色配红色底边,头盔上则用金、银、红、蓝四种颜色绘出复杂的图案,看上去如同恐怖的大蜘蛛头。每一顶头盔前面都镶着一枚徽章,徽章上有着和旗帜上一样的长箭闪电交叉,覆盖在银锚上的图案,现在麦特相信那一定是一只锚。除了军官以外,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背着一张双曲弓,腰间一侧挂着一只箭囊,另一侧佩着一柄短剑。
“海军弓箭手,”艾格宁愤懑地说道,她还在瞪着那些士兵,放开了握着围巾的手,但依旧紧握成拳头,“都是些喜欢在酒馆里打架的家伙,他们只要在陆地上待太久,就会制造出各种麻烦。”
在麦特看来,这些士兵都训练有素。在他的记忆中,任何士兵都喜欢打架,尤其是当他们喝醉和无聊的时候,而且无聊的士兵永远都会把自己灌醉。麦特在意识中的一角无聊地算计着这些弓到底能射多远,不过他可不想和霄辰士兵产生冲突。如果可以,他绝对不会再与任何士兵打交道了,但他的运气似乎永远也不会带给他这种好事。命运和运气似乎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这让麦特只能嗟叹自己的不幸。这些霄辰人的弓最多能把箭射出两百步,比不上优质十字弩和两河长弓的射程,麦特很快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我们并不是在酒馆里,”麦特咬着牙说,“他们现在也没有喝酒,所以,请你不要因为刚才害怕一个农夫和你说话,现在就如此凶狠地瞪着他们。”艾格宁绷紧下巴,用足以敲碎麦特脑袋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但麦特说的没有错,她现在几乎不敢和外人说话,惟恐会有人听出她的霄辰口音。麦特知道她这样做很明智,但现在似乎所有事情都让她感到生气。“如果你继续瞪着他们,很快就会有旗将来查问我们了,艾博达女人可是以端庄娴淑著称的。”麦特说了谎。艾格宁怎么可能知道这里的习俗?
艾格宁瞥了麦特一眼,也许她在思考“端庄娴淑”是什么意思,但她终于不去瞪那些弓箭手了。只是她现在的表情已经从随时可能打人,变成随时可能咬人。
“那个家伙简直像亚桑米亚尔一样黑,”诺奥瞥着那些士兵,漫不经心地嘟囔着,“就像沙塔人一样黑。但我发誓,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只是忘记在哪里见过了。”他伸手要揉搓额角,结果差点将手中的鱼竿戳进脑袋里,然后他向前迈出一步,仿佛想要问问那个人到底出生在什么地方。
麦特踉跄一下,抓住老头的袖子。“我们回马戏团,诺奥,这次我们根本就不该逃出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艾格宁用力一点头。
麦特呻吟了一声,但除了继续向前迈步外,他做不了任何事。哦,他们已经错过逃走的最佳时机,现在他只希望还不会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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