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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另一个计划

        “流浪的女人”旅店中,那座能看见横梁的地下室相当宽大,现在这里只有五个人,却好像汤姆和泽凌的房间那样拥挤。放在一只桶上的油灯让这里充满了摇曳的影子,距离油灯远一些的地方就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一排排储藏架和粗石墙壁之间的过道宽度刚刚能让木桶滚过去,但让麦特感觉到拥挤的并不是这些储藏架。

        “我请求你的帮助,但并不是要让自己的脖子戴上镣铐。”裘丽恩冷冷地说道。经过赛塔勒一个星期的悉心照料,吃着恩妮德烹调的菜肴,这名两仪师看上去已经不再那样憔悴了。麦特第一次见到她时,穿在她身上的破旧衣服也换成一件质料上乘的蓝色高领羊毛长裙,袖口和领口上还有一点蕾丝。在晃动的灯光下,她脸上的愤怒并没有被影子遮住,她的眼睛仿佛是要在麦特的脸上钻出两个洞来。“如果出了任何意外!我都将软弱无助!”

        这对麦特没有任何意义。出于好心去帮助别人,不管是何种程度的好心,就不要在意能得到怎样的回报。他在裘丽恩的鼻子底下摇晃着罪铐,银索在他手中蜿蜒摆动,如同一条银色的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项圈和手镯碰撞着岩石地面。裘丽恩拉紧深色裙摆,向后退去,躲避着罪铐。她盯着麦特手中的东西,嘴唇扭曲着,仿佛盯着一条毒蛇。麦特不知道这副罪铐是否适合裘丽恩,这只项圈似乎比裘丽恩细长的脖子要大很多。“只要我们一出城,赛塔勒就会帮你拿下它,”他严厉地说道,“你信任她,不是吗?她冒着被砍头的危险把你藏在这里。我告诉你,这是带你出去的唯一办法!”

        裘丽恩顽固地扬起下巴。赛塔勒气恼地嘟囔着什么。

        “她不想戴上这种东西。”芬在麦特身后用刻板的声音说道。

        “如果她不想戴上这东西,那她就不必戴。”布利瑞克站在芬旁边,他的声音更加刚硬。

        裘丽恩的两名黑发护法就像一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般相像。芬有一双眼角上扬的黑眼睛,坚硬的下巴仿佛能凿碎石头,他比布利瑞克要矮一点,也许胸膛和肩膀还要壮实一点,但他们可以毫无困难地穿上对方的衣服。芬的黑色直发几乎垂到肩膀,蓝眼睛的布利瑞克则留着颜色稍浅的短发。布利瑞克是夏纳人,为了避免被别人注意,他削掉自己头顶的束发,又留起头发,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芬是沙戴亚人,除了裘丽恩之外,他似乎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他们都非常喜欢裘丽恩。他们两个谈吐相仿,思维相仿,动作也相仿。现在他们穿着邋遢的衬衫和工人们常穿的素色羊毛背心,这种背心一直垂到他们的大腿上,但就算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也只有瞎子才会把他们当成是普通的苦力。白天时,他们在赛塔勒安排的马厩里工作……光明啊!麦特觉得他们看着自己的样子就像狮子在看着一头朝它们龇牙的山羊。麦特移动了一下位置,让他们彻底离开自己的视线,藏在他衣服里的匕首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如果你不听他的,裘丽恩,你也要听我的。”赛塔勒将双手叉在腰间,俯视着苗条的两仪师,浅褐色的眼睛里充满怒意。“我要让你回到白塔,即使这需要我一步步把你推回去!也许在这次的旅程中,你能让我看到你明白什么是两仪师。现在,我只希望能够看见一名有理智的成年女人,但我看到的却是一个只知道在床上又哭又闹,乱发脾气的初阶生!”

        裘丽恩盯着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几乎瞪大到了极限,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其实麦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老板娘并没有掐住两仪师的喉咙。芬哼了一声,布利瑞克则低声说了几句应该不是太好听的话。

        “你们只需要走出城门卫兵的视线就行了。”麦特急忙对赛塔勒说道,他希望在裘丽恩彻底爆发之前转移她的注意力。“一定要摘下斗篷的兜帽……”光明啊,他必须给赛塔勒找一件那种样式怪诞的斗篷!不管怎样,如果泽凌能偷来一副罪铐,那么他也就能偷一件斗篷。“……卫兵们只会把你当成罪奴主,你可以在天亮之前返回,没有人会发现,除非你一定要戴着你的婚姻匕首。”他为自己的话笑了两声。但赛塔勒并没有笑。

        “难道你以为我能停留在一个会把女人变成牲畜的地方?只不过因为她们能够导引?”赛塔勒笔直地走到麦特面前,“难道你以为我会让自己的家人留在这里?”她的眼睛瞪着麦特,仿佛两颗灼热的火球。麦特当然没想过这种问题,他想要解救罪奴。但为什么赛塔勒对这件事的反应会如此强烈?不过赛塔勒的想法是明智的。她的手抚弄着插在腰间的曲形长匕首柄,艾博达人不会容忍被欺凌,而赛塔勒在这方面是一个纯粹的艾博达人。“在霄辰人到来的两天之后,等我看清了他们是怎样的人,我就开始筹划出售‘流浪的女人’了,我在几天前就应该把这里的一切转交给莉德尔·艾隆尼德。我还会留在这里,只是因为地下室里还藏着一位两仪师。如果你已做好出发的准备,我就能将这里的钥匙都交出去,然后跟你一起走。莉德尔已经快等不及了。”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裘丽恩。

        麦特想起了自己的金子,他气恼地想要提出这个问题。莉德尔会让他从厨房的地板下面拿走那么大一堆黄金吗?但另一件事让他一下子停住了呼吸。他仿佛突然间看到自己身后跟着赛塔勒的全部家人,包括她已经结婚的儿女们和孙子们,也许还有几位叔叔婶婶和堂兄妹。他们也许有几十人,甚至是上百人。赛塔勒也许不是本地人,但他的丈夫在这座城市里有着众多亲属。布利瑞克的表情始终没有丝毫变化。该死的护法!该死的两仪师!还有最最该死的旅店老板娘!

        “赛塔勒,”麦特小心地说,“我离开艾博达的时候,并不能带太多的人。”他还没有把卢卡的马戏团告诉赛塔勒,他也许并不能说服那个家伙,而他要卢卡带上的人愈多,卢卡就愈不可能帮他。“送我们出城后,你就回来吧。如果你一定要走,你可以搭乘你丈夫的渔船。不过我建议你再等几天,也许要等上一个星期。当霄辰人发现有两名罪奴失踪了,他们肯定会禁止所有人出城的。”

        “两个?”裘丽恩尖声问道,“苔丝琳和谁?”

        麦特打了个冷颤,他还没打算要把这件事告诉她,但看着眼前这名两仪师,他只觉得这是个坏脾气、任性和被宠坏的女人。如果任由裘丽恩胡思乱想下去,让她怀疑他的计划将会失败,那她可能就会决定实施她自己的疯狂计划,这会把一切都毁掉。如果她试图自己逃走,肯定会被捉住,而她肯定会反抗。一旦霄辰人知道就在这座城市中,就在他们的鼻子底下还有自由的两仪师,他们肯定会再次加强对马拉斯达曼尼的搜索,进一步增加街上的巡逻队。当然,这不是为了搜寻那个“疯子杀手”,最糟糕的是,他们很可能会强化出城的监管措施。

        “爱德西娜·埃泽丁,”麦特不情愿地说,“我只知道她的名字。”

        “爱德西娜,”裘丽恩缓缓地说道,双眉微微蹙起,“我听说她已经……”话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眼里放射出犀利的光芒。“他们还囚禁着其他姐妹吗?如果苔丝琳也在争取自由,我同样不会把其他姐妹丢在这里!”

        麦特努力不让自己叹气。裘丽恩不止是坏脾气和任性,麦特现在觉得她根本就是一头不亚于布利瑞克和芬的雌狮。“相信我,我不会把两仪师丢在那些小窝里,除非她自己想要留下。”麦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更悦耳些。这个女人至少还有坚强的意志,她会坚持要救出另外那两个像普拉一样的两仪师吗?光明啊,他真不该搅进两仪师的事情里。关于这件事,他不需要古老的记忆来警告!他自己的记忆就足够了。

        芬用一根坚硬的手指戳了戳麦特的左肩后侧,警告他说:“不要这么油嘴滑舌。”

        布利瑞克戳着麦特的另一侧肩膀:“你在跟谁说话!”

        裘丽恩哼了一声,不过她没有戳麦特。麦特觉得自己的脖子后面有一个结松开了,那里是刽子手的斧头落下的地方。两仪师擅长让别人曲解自己的语意,但她们肯定不喜欢其他人用这种伎俩对付她们。

        麦特转向赛塔勒:“塔勒,你乘你丈夫的船,这样才更加——”

        “也许你说得对,”老板娘打断了他的话,“是贾斯菲在三天前就已经带着他的全部十艘船和我们所有的亲人离开了。我相信,如果他回来,公会一定会找上他,他的船里不该搭载乘客的。他们正在前往伊利安,并在那里等我。你要知道,我并不打算真的到塔瓦去。”

        这一次,麦特真的皱起了眉头。按照他原先的计划,如果卢卡坚决不帮他,贾斯菲的渔船对他来说也会是一种选择,但这是个极度危险的选择,也许这样做就是在发疯。码头上的罪奴主肯定会怀疑为什么要派罪奴登上渔船,而且还是在晚上,但那些渔船始终都留在麦特的脑海里。好吧,现在他只能更加用力地去扳倒卢卡了,他要把全部的力气都使出来。

        “你让你的家人在这种季节出海?”裘丽恩的语气里夹杂着怀疑和轻蔑,“最猛烈的暴风即将到来的时候?”赛塔勒背朝着两仪师,骄傲地昂起了头,那不是她因为自己而感到的骄傲。“贾斯菲能在奇摩的齿缝里平安行驶。我相信他,就像你相信你的护法们,绿宗两仪师,或者我的信任比你更多。”

        裘丽恩突然皱紧眉头,拿起那盏铁制油灯,用灯光照着旅店老板娘的脸。“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有时候,当我看不到你的脸时,就会觉得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赛塔勒没有回答两仪师,却从麦特手中拿起那副罪铐,摸索着那只分成许多小段的宽手镯。这只手镯应该是用许多银块拼合而成的,但它的工艺非常精巧,让人完全找不到它拼合的接口在哪里。

        “我们最好先测试一次。”

        “测试?”麦特大喊一声。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并非所有女人都能成为罪奴主,这你应该知道。我希望自己可以,但我们最好在开始行动前确认好这一点。”她紧皱眉头,审视着这只牢固的手镯,将它在手中不停地转动。“你知道该怎样打开这东西吗?我连它的接缝都找不到。”

        “我知道。”麦特无力地说道。在一次和霄辰人的闲聊中,他曾经问过他们如何在战斗中使用罪奴主和罪奴,这是他唯一一次和霄辰人谈论她们。他甚至从没想过罪奴主是如何被遴选出来的,他只想到可能会与她们作战。那些古老的记忆总是让他想到战争、战场,但他从没想过要如何去确认一个人是否能当罪奴主。“确应该测试一下。”如果赛塔勒不能……光明啊!

        打开罪铐的机关对麦特来说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手镯尤其简单,只需要在连接银索那一点的对面各按住上下两个点就行了,单手就能操作。那只手镯随着一阵清脆的金属声弹开了。项圈的机关更加复杂一点,需要两只手来打开。他按住项圈上银索连接点两侧的两个点,用力按下去,然后将按压的力道朝两个方向错开。什么都没发生。他将力道朝反方向错开,项圈就在银索连接点旁边的位置上打开了,弹开时的金属撞击声要比手镯弹开时刺耳很多。这很简单。当然,麦特为了搞清楚这个机关,在宫里和泽凌足足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但这里却没有人赞扬他,甚至没有人在看到他解决这个难题之后,稍微流露出一点惊叹的表情!

        赛塔勒用手镯扣住自己的手腕,将银索缠绕在小臂上,然后拿起那只打开的项圈。裘丽恩盯着项圈,脸上满是厌恶的表情,她的双手抓紧裙摆。

        “你还想要逃走吗?”老板娘低声问道。

        过了一会儿,裘丽恩站起身,扬起下巴。

        随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赛塔勒将项圈扣在两仪师的脖子上。麦特觉得自己一定是把项圈的大小看错了,它密合地裹在裘丽恩高领子外面,裘丽恩的嘴唇稍稍有些扭曲。麦特几乎能感觉到身后布利瑞克和芬紧张的情绪,他自己也屏住了呼吸。

        这两个女人同时迈出一步,从麦特身边走过。麦特恢复了呼吸。裘丽恩不确定地皱起眉,然后她们迈出了第二步。

        两仪师哭喊一声,倒在地上,全身痛苦地抽搐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发出愈来愈响亮的呻吟声。她蜷缩成一团,手臂、双腿,甚至手指都颤抖着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当裘丽恩倒在地上时,赛塔勒也跪倒下去。她的双手伸向裘丽恩脖子上的项圈,但布利瑞克和芬的速度比她更快。这两名护法的动作也变得有些奇怪了。布利瑞克跪下去,扶起还在哀号的裘丽恩,让她靠在箱子上,然后为她按摩颈部。芬则揉搓着她的手臂。项圈松开了,赛塔勒站起来。裘丽恩还在哭泣着,不住地痉挛。她的护法还在帮她按摩,仿佛要抹去她身上的一切不适,他们用冰冷的目光瞪着麦特,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麦特看着自己精心设计的计划化为泡影,根本没注意到那些护法的目光,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该从什么地方重新开始。泰琳也许再过两天就要回来了,他得在那以前离开。

        他拍了拍赛塔勒的肩膀,喃喃地说:“告诉她,我们会试试别的办法。”什么办法?很显然,只有真正拥有罪奴主能力的人才能控制罪铐。

        他走到通往厨房的楼梯下,拿起帽子和斗篷。这件结实、朴素的羊毛斗篷上没有刺绣,男人不需要刺绣,他肯定也不会想念那些刺绣。还有那些蕾丝!他不喜欢那些!

        这时,旅店老板娘追上了他。“有别的计划吗?”麦特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罪铐的银索即使在这里也仍然闪烁着微光。她在摸索手腕上的手镯。

        “我总会有备用计划的,”麦特说了个谎,将手镯从她的手腕上卸下来,“至少你现在不必再冒着被砍头的危险了。只要我将裘丽恩从你这里带走,你就可以去找你的丈夫了。”

        赛塔勒只是哼了一声,麦特怀疑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备用计划。他想要避开坐满霄辰人的大厅,便穿过厨房,走进马厩院子,从那里的马车大门走进莫海拉广场。他并不害怕那些霄辰人会注意到他,怀疑他为什么要来这家旅店。当他踏进“流浪的女人”的大门时,大厅里那些霄辰人只把这个衣着简朴的年轻人当成是替老板娘跑腿的一名仆人。但那座大厅里有三名罪奴主,其中两个牵着罪奴,麦特只是不想见到她们。他害怕自己最终不得不丢下仍然戴着罪铐的苔丝琳和爱德西娜。该死的,他只不过答应苔丝琳会竭尽全力!

        失去热力的太阳仍然悬挂在天空的高处,但海风已经在逐渐加强了,浓浓的海盐味和寒意说明很快又要下雨了。除了一支由人类和巨森灵组成的视死卫士小队还在广场上稳步行进,莫海拉广场上的每个人都加快了脚步,想要在大雨来临前完成自己的事情。当麦特到达娜瑞妮女王袒露胸部的高大雕像脚下时,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

        “一开始我还没认出你,你的漂亮衣服哪里去了,麦特·考索恩?”

        麦特转过身,发现面前站立着他在见到裘丽恩的那一天,遇到的那名身材极为壮硕的伊利安侍圣者,这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偶遇。那个圆脸的家伙脑袋上只剩下一半的胡子和一半的头发,看上去真的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上身只穿着衬衫,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认识我?”麦特谨慎地问。

        那名大汉咧开大嘴,朝他笑了笑:“幸运找上我了,我认识你,你在我的船上有过一次令人难忘的航行。航行的起点有兽魔人和煞达罗苟斯,中间则是魔达奥和燃起大火的白桥镇。麦特大人,我是贝尔·多蒙。你想起来了吗?”

        “我想起来了。”麦特的确是想起来了,以某种特殊的方式。那次航行的大部分经历在他脑海中都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充满各种空洞,而被塞进空洞的是其他人的记忆。“如果有时间,我们真该坐下来,喝一杯热香料酒,好好聊聊往事。”如果是麦特先发现贝尔,这应该永远也不会发生。他所记得的那次航行似乎给他一种奇怪的厌恶感,就像是一场致命的疾病。当然,他曾经生过重病,一种奇怪的重病,这又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记忆。

        “现在就很好。”贝尔笑着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揽住麦特的肩膀,带着他回身朝“流浪的女人”旅店走去。

        看起来,不使用暴力就躲开这个壮汉是不可能了,所以麦特只能跟着他。一场打斗肯定会引起霄辰人的注意,而且麦特也没有打赢的信心,贝尔看起来很胖,但他的脂肪下面是坚硬的肌肉。不管怎样,喝上一杯应该没什么问题。而且,麦特依稀记得贝尔是个走私船长,他也许掌握着进出艾博达的秘密路线。如果能够问几个聪明的问题,也许麦特就从贝尔口里套出这样的路线来,特别是还有美酒的帮助。麦特的外衣口袋里放着一只装满金币的钱包,如果能让这家伙醉得像阳之日的提琴手,麦特很愿意把这些金子都花光。喝醉的人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贝尔揽着他走过大厅,一边还向两旁的王之血脉和军官们不停地鞠躬,那些人几乎不看他一眼。但他并没有向厨房走去。麦特本以为他们能从恩妮德那里要一条长凳,然后坐到厨房的角落里去,但贝尔却带着他踏上没有栏杆的楼梯,一直走进旅店后方的一个房间。麦特以为贝尔来这个房间是要拿他的外衣和斗篷,壁炉中明亮的火焰让房间很温暖,但麦特突然感觉这里比外面还要冷。

        贝尔关上房门,环抱双臂,站在门前,庄重地说道:“在你面前的是碧绿将军艾格宁·塔玛拉斯女士。”然后他又换成平常的语气:“这就是麦特·考索恩。”

        麦特的目光从贝尔转向那个僵硬地坐在梯子形靠背椅里的高个儿女子身上,今天她穿着浅黄色的百褶裙,外面罩着一条刺绣花朵图案的长袍。麦特记得这个女人。她白皙的面孔表情严厉,一双蓝色的鹰眼就像泰琳的眼睛一样犀利而咄咄逼人。不过,麦特怀疑艾格宁找他来不是为了甜蜜的亲吻,她的双手相当纤细,但上面有剑士常有的厚茧。麦特没机会问她会不会用剑,也不需要提这种问题。

        “我的侍圣者告诉我,你的生活经常与危险相伴,考索恩先生。”贝尔刚做完介绍,她就开口了,她缓慢悠长的霄辰口音中散发出居高临下的强硬气势。的确,她是王之血脉。“我需要这样的人来驾驶我的船,我会付给你优渥的报酬,用金币,而不是银币。如果你还认识其他像你这样的人,我也会雇佣他们,但他们必须能做到守口如瓶,不要多问我的事。贝尔还向我提过另外两个名字,汤姆·梅里林和泽凌·散达,如果他们也在艾博达,我同样能用得上他们的技艺。他们认识我,知道他们可以把性命交付给我。你也可以,考索恩先生。”

        麦特坐到房间中的第二把椅子里,将斗篷甩到椅背上。他没资格和一名低阶王之血脉平起平坐。这个霄辰人的黑发被削成碗形,小指的指甲涂了绿漆,这些都说明她正是一名低阶王之血脉。但麦特需要好好思考一下。“你有一艘船?”他提出这个问题的主要目的,其实还是想拖延一下时间。艾格宁恼怒地张开嘴,向王之血脉提问是一件应该极为谨慎对待的事情。

        多蒙“嗯”了一声,摇摇头,有那么一刻,艾格宁看起来更加愤怒了,但她刚强的面孔很快就恢复平静,只有目光像锥子一样,仿佛要将麦特穿透。她站起身,双脚分开,双手叉腰,直视着麦特,以冰冷的声音说道:“最晚等到春末的时候,只要我的黄金从坎特林运过来,我就会有一艘船。”

        麦特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没机会用霄辰人的船把两仪师带出去。“你怎么会认识汤姆和泽凌?”贝尔当然会把关于汤姆的事告诉她,但,光明啊,她怎么会知道泽凌?

        她转过身,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问的问题太多了,恐怕我终究还是无法用你。贝尔,让他出去。”最后这句话是一个纯粹的命令。

        贝尔没有从门前走开。“告诉他,”他在催促艾格宁,“迟早要知道全部情况,否则他就会让你陷入更大的危险。告诉他。”身为一名侍圣者,他似乎有些太专横了。霄辰人很善于安置自己的财产,每个人都必须明白自己的位置。艾格宁一定远不如她看上去那般强势。

        这时的艾格宁看上去非常凶狠,她大步来回走动,将裙摆踢得前后乱飞,又紧皱眉头,瞪着贝尔,瞪着麦特。最后,她停住脚步。“我在坦其克帮过他们。”她说完这句话,又沉吟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那时还有两个女人与他们同行,她们的名字是伊兰·传坎和奈妮薇·爱米拉。”她的双眼专注地看着麦特,她在判断麦特是否认识这两个人。

        麦特的胸口一紧,那种感觉不是疼痛,而更像是在看着他下注的赛马朝向终点线冲刺,而其他赛马紧跟在它身后,它是否能第一个跑回终点还是个未知数。光明在上,奈妮薇和伊兰去坦其克干什么?她们在那里需要霄辰人的帮助?汤姆和泽凌对于这些细节始终三缄其口。不管怎样,现在这不是重点,艾格宁要的是能够为她保守秘密,并且不惧危险的男人。她自己也面临着危险。很少有人能威胁到王之血脉,除非是其他王之血脉,或者……“觅真者在调查你。”麦特说道。

        艾格宁猛然抬起头,这足够证明麦特的猜测了。她的手伸向腰间,仿佛要抽出佩剑。贝尔挪动脚步,伸出一双大手,盯着麦特,目光突然变得比艾格宁的更加凶狠。这名大汉的样子不再那么好笑了,他看上去非常危险。一个念头袭入麦特的脑海,也许他无法活着离开这个房间。

        “如果你需要从觅真者的手心里逃出去,我能帮你,”麦特迅速地说,“必须到不受霄辰人控制的地方去。只要你留在有霄辰人的地方,觅真者就能找到你,你最好尽快离开这里。要弄到金子不难,但首先要让觅真者无法抓到你。汤姆告诉我,觅真者正在频繁行动,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拷问台,烧红了烙铁。”

        艾格宁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过了许久,她又和贝尔对视片刻。“也许的确应该尽快离开。”她喘了口气,声音立刻又变得坚定起来,脸上曾经有过的忧虑也消失了。“我想,觅真者不会阻止我离开这座城市,他们会以为只要跟踪我,就能找到一些对他们来说比我更重要的东西,他们会一直跟踪我,直到我离开已经被瑞雅盖尔占领的地区。只要他们认为我要进入还未回归的土地,他们便会召唤士兵来逮捕我,那时我就需要你的朋友汤姆·梅里林的技巧了,考索恩先生。我必须能够从觅真者的眼皮底下消失。我还没拿到从坎特林运来的黄金,但我还有足够的钱酬谢你们提供的帮助,你尽可相信这一点。”

        “叫我麦特吧!”麦特向艾格宁露出他最动人的笑容,无论多么刻板的女人也会被他的这种笑容给软化。艾格宁表面上并没有任何软化,她只是皱了皱眉,但麦特所了解的一件事就是他的微笑能产生怎样的效果。“我现在就知道该如何让你消失,不用再等了,这点你也明白。觅真者也许明天就会逮捕你。”这句话起作用了。艾格宁没有表现出畏惧的神情,麦特怀疑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害怕,但她几乎是在点头了。“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艾格宁。”他得到的回答很可能会像亚柳妲的烟火一样把他炸烂,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有时候,握在手里的骰子必须丢出去。“我不需要黄金,但我需要三名能够管住自己舌头的罪奴主。你能找到合适的人选吗?”

        仿佛是过了几个小时后,艾格宁点了点头。麦特心中涌过一阵欢喜,他的马第一个到达终点了。

        “贝尔·多蒙。”汤姆叼着烟斗,有些无力地说道。他躺在他的窄床上,将薄枕头折叠起来,垫在头底下,似乎正在端详从他的烟斗中升起,在这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慢慢飘散的蓝色烟雾。房里唯一的小灯洒下一片摇曳不定的光芒。“还有艾格宁。”

        “现在她是王之血脉了,”泽凌坐在床边,望着手中烟斗烧焦的烟锅,“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样。”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不值得信任的?”麦特一边问,一边不在意地用拇指把烟叶塞进烟锅里。他匆忙抬起拇指,轻声骂了一句,然后把拇指塞进嘴里,以缓解被火烫到的灼痛。他仍然只能选择坐在凳子上或是站着,不过这一次,他并不介意这张凳子。和艾格宁的交谈在下午就结束了,但汤姆直到天黑时才回到泰拉辛宫,泽凌则更晚才现身。麦特把自己的收获告诉他们,他们却不像麦特预料的那样兴高采烈。汤姆叹着气说,他刚刚仔细观察过那些出城令的印章。而泽凌更是怒气冲冲地瞪着房间角落里的一只包袱,不消说,那只包袱里装的正是现在已经不需要的罪奴主衣服。拇指的感觉好些之后,麦特继续说道:“我告诉你们,觅真者已经把他们吓破了胆。”也许他的话有些夸张,但他们肯定是相当害怕。“艾格宁也许是王之血脉,但是当我告诉她要罪奴主做什么的时候,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她说,她知道有三个罪奴主能满足我的需要,明天就能让她们做好准备。”

        “艾格宁是个值得尊重的女人,”汤姆喃喃说着,并不时会喷出一个烟圈,“奇怪,虽然她是个霄辰人,但这是真的,我觉得就连奈妮薇也有些喜欢她,伊兰就更不用说了,艾格宁也喜欢她们两个,即使知道她们是两仪师。她在坦其克帮了我们大忙,而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帮助。我的确很想知道她怎么会成为王之血脉。不管怎样,我们应该可以信任艾格宁,还有贝尔,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一名走私犯,”泽凌的口气充满轻蔑,“现他成了她的人。侍圣者可不是简单的奴隶,有些王之血脉一言一行都要听从侍圣者的安排。”汤姆向他挑了挑蓬松的眉毛,这是泽凌得到的唯一响应。过了一会儿,捕贼人耸耸肩,不情愿地说:“我想,贝尔是值得信任的,至少是值得信任的走私犯。”

        麦特哼了一声。也许他们在嫉妒他,是啊,他是时轴,他们必须适应这一点。“明天晚上,我们行动。这个计划的唯一改变,是我们有了三名真正的罪奴主,还有一个王之血脉可以带我们出城。”

        “这些罪奴主将带领三名两仪师出城,然后放开她们,却不会想到要发出警报。”泽凌喃喃地说,“我曾经在提尔遇到过兰德·亚瑟,那时我看见硬币被抛掷五次,落下时全都是边缘碰到桌面,就直立在那里。最后我们走开了,只留下那枚硬币继续立在桌子上。现在我相信,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不管你们是不是信任他们,泽凌,这个计划不能再改了。”麦特气恼地说道,那名捕贼人却只是瞪着角落里的包袱。麦特摇摇头。“他们在坦其克帮了你们什么,汤姆?该死的,别用那种冰冷的眼光盯着我!你们知道,他们知道,我应该也要知道。”

        “奈妮薇不让我们告诉任何人,”泽凌郑重其事地说,“伊兰也不让我们说,我们答应过她们。你可以认为我们已经对此发过誓了。”

        汤姆在枕头上摇摇头:“事情总有变化,泽凌,而且不管怎样,这不是真的誓言。”他吹出三个完美的烟圈,一个套住一个。“他们帮助我们弄到一副男性罪铐,我们把它毁掉了,黑宗显然是想要把它用在兰德身上。所以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奈妮薇和伊兰要我们隐瞒这件事,如果让人们知道有这种东西存在,只有光明知道还会有什么故事会发生。”

        “有谁会在乎人们谈论什么故事?”男性罪铐。光明啊,如果黑宗把它锁在兰德的脖子上,或者霄辰人这么做了……那些绚丽的色彩又在麦特的脑海里旋转,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兰德。“无聊的闲谈不会伤害……任何人。”这次没有色彩出现,只要他不去想……色彩再次开始旋转。麦特紧紧咬住烟嘴。

        “不对,麦特,故事是有力量的。走唱人的故事和吟游诗人的史诗,以及所有的街谈巷议都是如此,它们会激发人们的热情,改变人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今天,我听到有人说兰德已经对爱莉达发誓效忠,说他就在白塔。麦特,那家伙相信这些谣言。而如果有足够多的提尔人也相信这个谣言呢?提尔人不喜欢两仪师,对不对,泽凌?”

        “是有些人不喜欢。”泽凌应声道。然后仿佛是被汤姆捏住鼻子一样,他又慢吞吞地说:“大多数提尔人都不喜欢。不过见过两仪师的提尔人并不多,他们应该不会知道这个谣言。提尔的法律禁止导引,去提尔的两仪师也很少,就算是去了,也不会表明身份。”

        “你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我的喜欢两仪师的提尔朋友,而且你所说的实际上是在支持我。提尔支持兰德,至少提尔贵族是支持他的,因为他们害怕如果不支持兰德,兰德就会回去。但如果他们相信白塔拘禁了兰德,也许兰德就不会回去了,如果他们相信兰德成为白塔的工具,那他们只是多了一个反对兰德的原因。如果让足够多的提尔人相信这两件事,那么兰德能做的可能就只是抽出凯兰铎,然后不得不离开提尔。这还只是一个谣言。这个谣言在凯瑞安、伊利安或其他任何地方都可能造成同样的危害。我有点想知道男性罪铐在一个有转生真龙和殉道使存在的世界上,会造成什么样的谣言。但我太老了,不想去探究这种事了。”

        麦特明白,必须让敌人错误判断自己的行动,身处于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敌人一定也会这样对付你。有时候,战争中的敌对双方会因此而陷入混乱,非常奇怪的事情也会在这种混乱中发生,这些事情的解决往往是悲剧。没有人想要城市被烧毁,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只因纵火的人相信不存在的事情。庄稼因为同样的原因被烧光,无以计数的人在随之而来的饥荒中被饿死。

        “我不会随意提起男性罪铐,”他说道,“不过我想,应该要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他?”色彩闪耀而过。也许他能忽视它们,或者是习惯它们,它们的消失就像出现时一样迅速,而且它们并不会让麦特真的感到有什么不舒服。麦特只是不喜欢他不明白的事情,特别是当这种事也许和至上力有关的时候。藏在他衬衫下面的银色狐狸头也许能为他挡住至上力,但这种保护就像他的记忆一样,有许多漏洞。

        “我们与伊兰和奈妮薇很久没联系了,”汤姆说,他的眉毛随着他皱眉的动作略有起伏,“我想,伊兰和奈妮薇如果认为这件事够重要,就应该已经找到办法让他知道了。”

        “这件事也不一定就很重要,”泽凌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哼着拉下一只脚上的靴子,“那东西毕竟已经沉到了海底。”他阴沉着脸把靴子扔到墙角的包袱上。“麦特,你今晚还打算让我们睡一会儿吗?我们明天应该是没觉可睡了,我希望至少能每隔一天睡上一觉。”

        那天晚上,麦特睡到泰琳的床上。不是为了纪念些什么,这种想法让麦特有些想笑,不过他的笑声也许要比哭还难听,他选择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有舒服的羽毛床垫和鹅毛枕头。过了这一晚,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躺在这么一张正经的床上。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根本睡不着。他躺在黑暗中,一只手枕在头下,系着徽章的皮绳绕在他的手腕上,让他随时都能向滑过门缝,朝着对他发动偷袭的古蓝甩出那枚徽章。但让他无法入睡的并不是古蓝。他总是不禁要在脑子里把自己的计划重新思考一遍。这是一个很好的计划,也很简单,至少相对于它要达到的目的,已经是非常简单了。只是,任何一场战争都不是按照计划进行的,哪怕是最好的计划。伟大的将军们的名声不是来自于他们制订了辉煌的计划,而是因为他们在所有计划都被破坏之后仍然能赢得胜利。所以,当第一缕曙光照亮窗户时,麦特仍然睁着眼,在手指间翻滚着那枚徽章,竭力思考着行动中还会出现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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