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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我一开始没看见他们,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感觉好像城堡岩有一半的人在这礼拜六近傍晚的时候,都跑到镇上的广场上来了。白茫茫的仲夏阳光一片明亮,成群的小孩子罩在明亮的阳光里面,挤在广场的游乐设施旁边。有几个老年人身上穿着鲜红色的背心——我想是哪个俱乐部的人吧——聚在一起下棋。一群年轻人躺在草地上,听一个绑头巾的十几岁少年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歌曲我认得,伊恩和西尔维娅唱片里的歌,轻快的曲调,歌词是:

        “埃拉·斯皮德正沉浸于爱的欢快,约翰·马丁就用柯特四十一杀了埃拉……”

        看不到有人在慢跑,看不到小狗追飞盘。热得要死。

        我转过身朝露天音乐台看过去。台上有一支叫“城堡摇滚”的八人小爵士乐队正在做演出前的准备(我马上想到他们准备要热闹一下的曲子,搞不好就是《意兴遄飞》),美国爵士乐大师葛伦·米勒(Glenn Miller,1904—1944)一九四〇年推出的大乐队时代名曲。">)。这时一个小东西从后面撞上了我,两只小手抓住我膝头的上方,差一点把我撞倒在草地上面。

        “抓到了!”那小东西大喊,兴奋得很。

        “凯拉·德沃尔!”玛蒂喊她,像是生气但又高兴,“你要把他撞倒啦!”

        我转过身,随手把手上拿的那袋油腻腻的麦当劳纸袋松开,抱起了那小东西。这反应很自然,而且感觉很美妙。你若没抱过,就不会知道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抱起来有多重,也无法充分体会他们体内流窜的生命力根本就像发亮的灯丝。我并没激动得哽咽(“少在我面前滥情,迈克!”小时候在电影院看到感伤的剧情红了眼眶时,锡德就会损我一句),但是,我想起了乔,真的,还有她倒在那可恶的停车场时肚子里怀的孩子。没错,我也想起了那个孩子。

        凯又叫又笑,两只手臂张得大大的,头发垂下来绑成两个小鬏鬏,各自系着乡村娃娃安和安迪的发夹。

        “不要擒抱自家的四分卫!”我大喊一句,咧开嘴跟她做鬼脸。她居然跟着我喊:“不要紧抱自瞎的四分会!不要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听了好不有趣。

        我放她下地,两个人相视而笑。凯朝后退一步却绊了一跤,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这下子笑得更凶了。那时我心里闪过一丝念头;坏念头,一闪而过但很明确:那个老妖怪若看到他失去的这一切,不知有多好。我们对他过世还真是哀痛逾恒。

        玛蒂朝我们走过来。这天傍晚,她的模样正是我初见她时心底模糊想象的模样——乡村俱乐部上流人家的美丽女儿,要么跟朋友打混,要么一本正经和父母坐在餐桌旁边。她身上穿了一条白色的无袖连身裙,脚上是低跟鞋,长发放了下来,垂在肩上,双唇略施口红,两眼神彩焕发,前所未见。她搂住我时,闻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小而坚挺的乳房压在我身上。

        我吻在她的颊上,她的回吻印在我下巴颏,轻轻地咂一声,传进我的耳里却声震脊梁。“跟我说一切都会苦尽甘来。”她在我耳边低语,没松开搂着我的手。

        “一定会苦尽甘来。”我应声回答。她又搂我一下,这次搂得更紧。之后,她往后退一步:“你最好带了一大堆吃的来,大哥,我们两个女孩可是饿坏了。对吧,凯拉?”

        “我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凯一边说,一边半躺在草地上,手肘撑地,对着白茫茫的明亮天空笑得乐不可支。

        “来吧。”我一把抱住她的腰,抓着她朝最近的一张野餐桌走过去,凯踢腿蹬脚地笑不可遏。我把她往长椅上一放,她一骨碌就从长椅上溜下来,钻进桌子底下,滑溜得泥鳅一样,嘴里的笑语始终不断。

        “好啦,凯拉·伊丽莎白,”玛蒂说,“坐好,换个样子来。”

        “乖宝宝,乖宝乖,”她一边说一边爬到我身边,“换个样子就是乖宝乖,迈克。”

        “真是乖宝宝。”我跟她说。我拿的纸袋里面有大汉堡和薯条,给玛蒂和我。给凯的则是一个花花绿绿的纸盒,上面印着麦当劳叔叔带着他那一帮子“未起诉共谋犯”手舞足蹈的图案。

        “玛蒂,我有欢乐餐哦!迈克给我欢乐餐!里面有玩具!”

        “赶快看你拿到了什么!”

        凯拉马上打开盒子,探头朝里面看,立刻笑逐颜开,整张小脸都亮了起来。她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乍看之下,我还以为是一个特大号的集尘球,刹时毛骨悚然,像是回到那一天的梦里,乔躺在床底下,脸上盖着书。,那天在梦里她骂过我这一句,。还夹杂着别的——别的联想,可能是从其他梦里来的吧,但我抓不到。

        “迈克?”玛蒂问我,口气里透着奇怪,近乎担心。

        “小狗狗哎!”凯说,“我的欢乐餐送的是小狗狗!”

        是啊,是狗没错。一条小小的绒毛狗,而且是灰的,不是黑的……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在乎这条狗是灰是白,连我自己也搞不懂。

        “这个奖真棒。”我一边说一边把狗拿过来。摸起来很软,很舒服,更棒的是它是灰的。灰的就没事了,管它为什么。怪吧?但就是这样。我把小狗还给凯,对她笑笑。

        “它叫什么?”凯问我,拿着小狗在她欢乐餐的盒子上面来来回回跳,“狗狗要叫什么啊,迈克?”

        我不假思索地说:“思特里克兰德。”

        我还以为她会听不懂,但她听懂了,而且很高兴。“思特里克男!”她大喊一声,小狗在餐盒上来来回回跳得更高,“思特里克男!思特里克男!我的狗狗叫做思特里克男!”

        “这个思特里克兰德是谁啊?”玛蒂忍俊不禁地问我。她已经开始拆她的汉堡了。

        “以前读过的书里的角色,”我回答她,眼睛落在拿着小绒毛玩具狗玩得不亦乐乎的凯,“不是真人。”

        “我爷爷死了。”五分钟后她冒出来这么一句。

        我们那时还在野餐桌边,食物大部分都已经下肚,毛茸茸的思特里克兰德也已经改放在吃剩的薯条旁边当卫兵。我一直在注意身边熙来攘往的人群,看看附近有没有tR的人在盯我们的梢,急着回去向大家报告。我没看到有谁是我认得的。只是,我认识的人其实也不多,想想有多久没回来就知道了。

        玛蒂放下手上的汉堡,看向凯,有一点担心。但我想这小丫头应该没事——她说这句话时,纯粹像在播报新闻,不像在说她有多伤心。

        “我知道他死了。”我说。

        “爷爷很老很老了。”凯说时,用两只小小的胖指头捏起两根薯条送到嘴边,骨碌一下就不见了,“他去找耶稣,我们在假圣班讲了耶稣的事。”

        ,我心里想,你爷爷现在搞不好正在教耶稣怎么用像素画板,顺便问一问附近哪里可以招妓女。

        “耶稣会在水上行走,也会把清水变成通心面。”

        “对,大概是这样,”我跟她说,“有人死掉不好,对不对?”

        “玛蒂死掉会不好,你死掉会不好,可是爷爷很老很老。”她说的口气像是觉得我没听懂她先前的意思,“他到了天堂就好了。”

        “这样想很好,小乖乖。”我说。

        玛蒂把凯松掉的发夹调整好,动作很仔细,无限慈爱但若有所思。她在夏日的丽阳里显得好亮丽,肌肤柔滑,被她身上的白色连身裙衬得泛出一层健康的浅褐色,那条连身裙可能是平价商店买的。看着她,我知道我真的爱上了她。说不定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可是我想白奶奶,”凯又说,这一次她脸上真的有伤心的表情了。她抱起那条绒毛狗,拿一根薯条喂它,再把它放下来。她漂亮的小脸蛋浮现一层幽幽的思念,这时就看得出来她爷爷的影子了。虽然只是依稀仿佛,但就是有。感觉得出来,又一抹幽魂魅影。“妈妈说白奶奶带着爷爷的遗害回加州去了。”

        “遗骸,凯宝贝儿,”玛蒂说,“遗骸是指他的身体。”

        “白奶奶会回来看我吗,迈克?”

        “我不知道。”

        “我们一起玩游戏呢,都要押韵。”现在她脸上幽幽的思念更深了。

        “你妈妈跟我说过你们玩的游戏。”我说。

        “她不会回来了。”凯自问自答,一颗晶亮的大泪珠滑下右边的脸颊。她拿起“思特里克男”,把它摆成靠后脚站的姿势,才一下,就又放回薯条旁边当卫兵。玛蒂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但凯似乎没注意到:“白奶奶不喜欢我,她只是假装喜欢我。她的工作就是要假装喜欢我。”

        我和玛蒂交换了一下眼色。

        “你为什么会有这感觉?”我问她。

        “不知道。”凯说。那个玩吉他的小鬼再过去的地方,有个涂着一脸白粉的杂耍艺人开始扔起六个彩球。凯拉的小脸跟着略微一亮:“超级棒妈妈,我可以去看那个好好笑的白色的人吗?”

        “你吃完了没有?”

        “吃完了,我饱了。”

        “那就谢谢迈克。”

        “不要紧抱自瞎的四分会,”凯说时还笑着作势要拉我的腿,“谢谢,迈克。”

        “小事一桩,”我说完忽然觉得这说法有点老套,就再加一句,“活跳跳啦。”

        “你只能到那棵树,不可以再过去,”玛蒂说,“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样你才看得到我。好啦。”

        凯一把抓起思特里克兰德跑开,没跑几步又停下,转头看我:“我想是批箱的人,”她才说完,马上改正,很仔细、很正经地说,“冰——箱的人。”听得我心脏在胸口猛跳一下。

        “冰箱的人怎样,凯?”我问她。

        “冰箱的人说白奶奶不喜欢我。”她说完,一转头就朝杂耍艺人跑过去,也不管日头有多热。

        玛蒂目送女儿跑过去之后,转向我说:“我一直没跟人提起凯说的冰箱人的事。她也没有,直到刚才。倒不是真有这样的人,只是,冰箱门上的字母磁铁好像自己会跑,像灵应牌似的。”

        “会拼字吗?”

        她有一阵子没出声,然后点一点头:“不是每次都会,但有时候会。”又再顿了一下,“大部分时候会,其实。凯说那是住在冰箱里的人寄来的信。”她莞尔一笑,但眼神里有一丝害怕,“那些磁铁很怪,对吧?还是有捣蛋鬼在湖区这边捣乱?”

        “我不知道。若有麻烦的话,那对不起,我不该送那些磁铁给你们。”

        “别傻了。你送那些磁铁给她以后,她把你看得很重,老是动不动就你啊你的。她为了今天的野餐还特意自己去挑漂亮衣服穿,她爷爷的死她都没这么放在心上。她还说我也应该穿得漂亮一点。她平常不会这样子对人的——人在,她会把人放在心上,但人不在了,她也就不管了。小孩子这样子长大也没什么不好,我有时候觉得。”

        “你们两个都穿得很漂亮,”我说,“这我绝对可以肯定。”

        “谢谢。”她回头去看凯,满脸爱怜。凯正站在树边看杂耍,那人已经把皮球搁到一旁,改耍球瓶。接着,她再回头看我:“吃完了吗?”

        我点点头,玛蒂便开始收拾桌面,把垃圾塞进外带的纸袋里面。我也帮着她收拾,两人的手指头碰在一起的时候,她趁势抓住我的手,捏了一下。“谢谢你,”她说,“谢谢你为我们做的一切。真的谢谢你。”

        我也捏一下她的手,然后放掉。

        “你知道吗,”她说,“我还想过可能是凯在玩那些字母。用念力。”

        “心灵传动?”

        “我想术语是这样的吧。只是凯会拼的字最多也就只是‘狗’和‘猫’。”

        “冰箱门上拼的是什么?”

        “大部分是人的名字。有一次是你的,还有一次是你太太的。”

        “乔?”

        “全名——约翰娜。还有奶奶,我想就是罗杰特吧。贾里德也出现过几次,还有布里奇特。有一次拼的是基托。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给我听。”

        “基托?”我说的时候想了一下,凯拉,凯娅,基托,这里面有什么含义吗?“男孩的名字,你看是吗?”

        “嗯,是男孩的名字。斯瓦希里语,意思是心肝宝贝。我在我的取名书里查过。”我们正朝最近的一个垃圾筒走去,她转头看一眼自己的心肝宝贝。

        “还有别的你记得的么?”

        她想了一下:“瑞格出现过一两次。有一次是卡拉。凯根本就不认得这些字,还要问我这些字是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字是凯拉从书里或杂志里面抄下来的?她只是在用冰箱门上的磁铁来学写字,不用纸笔?”

        “也有这可能……”只是她那表情看起来不太信。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自己也不信。

        “我是说你也没真的见过那些字母自己在冰箱门上动来动去,对不对?”我问这问题时,还在心底祈祷我问的口气不要听起来心里有鬼才好。

        她笑了,有一点不太好意思:“天啊,没有!”

        “除了名字还有别的吗?”

        “有的时候冰箱人留的字是。昨天有一个字我还写下来准备给你看。凯拉要我问的。真的很怪。”

        “什么字?”

        “我拿给你看更好,但我放在车子的置物匣里没拿过来。走时提醒我一下。”

        会。一定。

        “真不知道是什么吓死人的鸟事,,”她说,“跟那次面粉上的鬼画符一样。”

        我想开口跟她说我那里也有冰箱人,但没说出来。她要担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别再给她添一件了……至少我在心里这么劝自己。

        我们肩并肩站在草地上面,看着凯观看杂耍。“你打电话给约翰了吗?”我问她。

        “打了。”

        “他有什么反应?”

        她转过头来看我,眼睛含笑:“他唱了一段《叮咚,女巫死了》,然后被《内幕报道》曝料,我却还在笔记本电脑上面敲敲打打,天塌下来了都不知道。

        “不管她挖出了什么东西,”弗兰克说,“我想也是不小心撞上的。”

        “你对我一声不吭。四年了,你什么也没跟我讲。”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弗兰克说,他的口气里面既没有歉意也没有愧疚,“她生前要求我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不要跟你说我们两个去过湖边别墅。她说等她准备好了,会一五一十跟你说,但没多久,她就死了。之后,我就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了。迈克,她是我的小妹。她是我的小妹,而我答应过她的。”

        “好,我了解。”我真的了解——只是了解得不够多。乔到底挖到了什么?诺尔摩·奥斯特把亲生的幼子放在手动泵下面活活溺死?或再往回推到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曾经有人故意放了一具捕兽夹让一个黑人小男孩经过时踩上去?另外,这个小男孩可能就是桑尼和莎拉·蒂德韦尔乱伦生下来的儿子,被他母亲掼进湖里淹死?他母亲把他压在水底的时候,还张狂得用她的烟嗓疯狂大笑?你要摇就要会抖,小亲亲啊,才能钓到鱼洞里的鱼。

        “你若要我跟你道歉,迈克,那就当我已经道歉。”

        “我没有要你道歉,弗兰克。你还记不记得她那晚说过的别的话?什么都行。”

        “她说她知道你是怎么找到那栋房子的。”

        “她说什么?”

        “她说那房子要你过去,就把你叫了过去。”

        一开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弗兰克·阿伦这句话,把我对自己婚姻生活一直秉持的看法一举摧毁了——很重要、很基本的看法,你根本不会去质疑。像重力会把你往下拉,有光线才看得见东西,指南针的针头指的是北方,诸如此类。

        我说的这看法,是当年我的写作生涯终于第一次滚进大钱的时候,说要买下“莎拉笑”的人是乔。因为,乔是我们婚姻里面“买房子的人”,而我是“买车子的人”。我们只买得起公寓的时候,是乔在挑。家里的画要挂哪里,是乔的事。书架要放哪里,我也听乔指挥。对我们在德里的大宅子一见钟情的人,是乔;最后磨得我不管它有多大、多杂、多破,也还是答应买下的人,是乔。乔是筑巢的人。

        她说那房子要你过去,就把你叫了过去。

        这可能没说错。不,我能做到的可不止承认这点,就看我愿不愿意撇下懒得多想的思考模式和选择性记忆。当然是这样。先提起要在缅因州西部买房子的人,是我。搜集一大沓房地产广告拖回家的人,也是我。开始买地区性杂志,比如《东北角》,而且每一次都从封底看起的人,还是我,因为房地产的广告就登在封底。在一本印刷精美的《缅因度假胜地》手册上,我看到了“莎拉笑”的照片,打电话给广告上印的中介,然后再从房地产公司那边套出玛丽·欣格曼的名字直接找上人家。

        约翰娜也被“莎拉笑”迷住了——我想任谁在秋阳里看到“莎拉笑”衬着周围如火爆燃的群木秋叶,缤纷的树影闪烁倒映在大街上时,不被它迷住才怪——但积极找屋觅屋而发现这块至宝的人,是我。

        不过,这还是我的惰性思维和选择性记忆。难道不是吗?因为,真正在找的是“莎拉笑”,是它找到了我。

        只是,我怎么会到现在才想到呢?我又怎么会在这样啥也不知、啥也不晓的情况下,就兴冲冲被拉到这里来了?

        这两个问题是同样的答案。这答案也正可以解释乔何以在发现这屋子、旧怨湖,甚至tR这整块地方有事情让她烦心后,却自己处理而不想跟我说。因为我又神游去了,如此而已。我的七魂六魄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恍惚迷离,一心只顾着写我那无聊的小书。我被我自己脑袋瓜里的离奇故事给催眠了,而人一旦被催眠,就很容易被别人拉着走。

        “迈克,你在听吗?”

        “在听,弗兰克。但愿我知道她到底在怕什么就好了。”

        “我记得她跟我提起过一个名字:罗伊斯·梅里尔。她说他是记得最清楚的那个人,因为他的年纪够大。她还说:‘我可不想让迈克跟他说话,免得那老头儿说溜了嘴让他知道太多。’你想得出来她这是在说什么吗?”

        “唔……有人说我们家有一支跟这里有点关系,但我妈妈的家族是孟菲斯人。努南这边倒是缅因州人,但不是在这一带。”说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可靠了。

        “迈克,你听起来好像不太对。”

        “我还好。比先前要好,真的。”

        “你现在了解为什么我之前没跟你说了吗?我是说我先前若知道你会往那方面想……我若抓到个大概的话……”

        “我现在了解了。其实我也没硬把着这想法不放,只是这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进了脑袋就……”

        “当晚回到桑福德后,我想这一切不过又是乔在搞‘妈啊,月亮里有黑影,从现在起谁也不准出门直到天亮’。她向来很迷信的,你也知道——敲木头啊,打翻盐罐就赶快抓一把盐朝背后洒啊,身上会戴幸运草耳环之类的

        “还有,若一不注意把套头毛衣穿反了,就不再穿了。”我说,“她说那样会害你一整天的运气都背。”

        “啊,不会吗?”弗兰克回答的口气听得出来有一丝笑意。

        忽然间,乔在我心里整个活了过来,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小到她左眼那几粒小小的金色雀斑也想起来了。忽然间,我谁也不要,只想要她。谁也没有办法取代她。

        “她觉得那屋子里有不好的东西,”弗兰克说,“这我倒可以确定。”

        我伸手拉过来纸笔,在上面写下。“没错,而且那时她可能已经觉得自己怀孕了,所以,她可能怕……怕受到影响。”这屋里的确有东西在作祟,“你想她会这样是不是因为罗伊斯·梅里尔?”

        “不,她只是提过这名字。她可能找过十几、二十个人谈过。你知道有谁叫克劳斯特或格洛斯特吗?总之是类似这样发音的人名。”

        “奥斯特,”我跟他说,这时我的手正拿着笔在纸上的“凯娅”下面乱画,一圈圈饱满的圆圈,可能是草写的l或是绑头发的发带,“肯尼·奥斯特,对不对?”

        “听起来像是这名字。不管了,你也知道她做起事来的那股劲儿。”

        对,像咬着破布不放的猎犬。

        “迈克,我过去一趟好吗?”

        不好。现在我可以确定,哈罗德·奥布洛夫斯基不可以,弗兰克也不可以。“莎拉笑”这里有事情,很敏感的事情,跟在热房间里发酵面团一样是有生命的。弗兰克过来可能会打断它……或因之受伤。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罢了。而且,我正在写书。我写东西的时候,有人在身边绕来绕去会写不出来的。”

        “需要我帮忙的时候你会打电话给我吧?”

        “还用说啊。”我说。

        我挂掉电话后,开始翻电话簿,发现有一个姓梅里尔的登记在内湾路的住址上面。我按照号码打过去,听见铃声响了十几次才挂掉;这个罗伊斯没用新潮的答录机。我在心里胡乱猜想他会死到哪里去。去哈里森的“乡下谷仓”跳舞?以他那年纪百分之九十五不可能,尤其是现在已经快到半夜了。

        我再看一看写了的纸条,然后在那一行圆圆胖胖的l形圆圈下面写下,也想起了第一次听到凯说她叫什么的时候,还以为听到的是凯娅。我又在凯拉下一行写下,迟疑了一下,再写下。我把这几个名字圈在框里,在框外写下。“批箱”里的人。要我往下十九、往下九十二的人。

        “去吧,摩西,你就往应许之地去吧。”我对着没人的屋子说。我四下看看。只有我、本特,还有那只摇来摇去的钟……但又不全是。

        那房子要你过去,就把你叫了过去。

        我起身再去拿一罐啤酒。冰箱门上的蔬果小磁铁又排成了一个圆圈,圆圈中央拼出来的字是:

        跟古代的墓碑上刻的一样:愿主让她安息。我盯着这几个字母看了好久,之后想起来,我的IBM打字机还放在露台上面。我把打字机拿进屋里,往餐厅的桌子上一放,便又开始写我那无聊小书。十五分钟过后,我就又神游去了,只隐约感觉到湖面不知哪里好像有打雷的声音,隐约感觉到本特的铃铛好像响了又响。等过了约莫一个小时,我再去冰箱拿啤酒时,看到冰箱门上圆圈里面的字改成了

        我没去管它。写作正酣时,我不会去管它们是乖乖躺着不动,还是在银色的月光下大跳贴身热舞。约翰·沙克尔福德已经开始想起他的过去,想起只有他这么一个朋友的儿时玩伴小时候是怎样的人了。那个没人关心的小雷蒙德·加拉蒂。

        我一直写到午夜才停。那时,湖面的雷声已经远去,但热气没散,像沉沉的毯子压在身上。我关掉IBM,上床去,脑袋里什么也没想,至少我现在记得的是这样——连玛蒂也没想,她正躺在她自己的床上,离我这边没几英里远。写作这件事已经用尽了我在真实世界里的思绪,至少暂时如此。我想,写作说到底为的就是这个吧。不管好坏,写作是可以打发时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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