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大多数人的想象不同,心灵疗伤的最好办法,并不是去找个坚实而又可以依靠的肩膀。更有效的办法是好好工作,多多锻炼,或者突然发一笔横财。就在男友谋杀案了结,哈丽雅特·范内被宣告无罪之后,她发现自己可以自由地支配这三件事了。所以,尽管那位信仰传统美德的彼得·温西勋爵日复一日坚持向她敞开怀抱,但哈丽雅特从来没有表示过任何依靠他的想法。
她手边的工作很多。对于侦探小说作者来说,曾涉嫌命案是一个很不错的卖点。哈丽雅特·范内的作品一下子就火了起来,在国内和欧洲大陆都获得了令人羡慕不已的出版合约。然后,她发现,自己现在的富有程度是以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写完《温度谋杀案》之后,着手创作《钢笔谜案》的那段时间,她开始了一段独自的徒步旅行——适度的锻炼,无忧无虑,也没有信件的烦扰。那是在六月,天气很美好;她偶尔会想到彼得·温西勋爵,想象着他是如何持续不断地给自己的空寓所打电话;即使这样,她也不会觉得烦恼,更不会因此改变早已计划好的英格兰西南海岸旅行路线。
六月十八日的早上,她从莱斯顿·霍伊出发,打算沿着海岸徒步去十六英里外的威利伍康伯。她并不是执意要去那里,在这个季节,那里住满了老太太和伤病人士,压抑着快乐生活的气氛,让所有人看起来都有些老态或病态。只不过,那座小城是一个很便利的所在,有不少乡村夜宿的地方供人挑选。海岸线之路从一排低矮海崖的顶端开始,一路赏心悦目,可以俯视无限伸展的黄色沙滩。零星的礁石不时打破沙滩的平静,它们在太阳的照射下不断地闪耀着,背后的海浪正在不情愿地退着潮。
头顶上,苍穹像一座巨大的蓝色屋顶,被星星点点的淡白色云朵晕染起来,很高,很薄,像水一样透明。轻柔的风从西边吹来,天气似乎越来越清新。路很窄,还在修复之中,几乎没有人经过。所有的车辆都在另外一条宽一些的路上,它从海岸通向内陆,连接各个小城,是重要的交通线。蜿蜒绵长的海岸线和被海岸线环抱的几个小村庄缓缓飘过哈丽雅特面前。偶尔有人牵着狗从她身边越过,面容冷漠,全神贯注地走着自己的路;草地上偶尔有几匹马,用羞涩而呆滞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偶尔有一群牛,在石壁上打磨自己的下颌骨,用粗重的呼吸声和她打招呼。时不时还会有白色的渔船打破海面无边的蔚蓝。除了小贩的兜售车、破旧的莫里斯汽车、远处火车引擎冒出的白烟之外,这里的风景都是那么原汁原味,那么清净寂寥,仿佛几百年来从没有改变过。
哈丽雅特一直向前走,肩膀上的背包并没有让她的步伐放缓。她二十八岁,拥有苗条的身材、深色的皮肤——原本透着一些苍白之色,现在却因为风吹日晒而变黑了。这种皮肤不怕蠓虫,也不用害怕被阳光灼伤。哈丽雅特还没有老到要在乎外表的程度,但也的确到了需要轻装上阵的年龄。所以,她的行囊里并没有塞满润肤霜、防虫水、丝质睡袍、便捷式电熨斗或者“徒步者专栏”推荐的其他装备。明智的她只穿了一件短裙和薄毛衣。除了床单和一双备用鞋子之外,哈丽雅特携带的东西寥寥无几:一本可以放在口袋里的《项迪传》,小相机,小型急用医疗盒和当做午餐的三明治。
大概在一点差一刻的时候,哈丽雅特开始思考自己的午餐。在通往威利伍康伯的路上,她已经行进了大约八英里。一切都很顺利,她还绕道去看了一个罗马遗址,因为旅游书上声称那里“值得考虑”。现在她觉得又累又饿,只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吃午餐。
潮汐几乎已经散去,在慵懒的午后阳光下,湿漉漉的沙滩上闪耀着金色和银色的光。哈丽雅特觉得,这个时间到海边就餐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只不过出于对陌生海岸和水流的本能畏惧,她对这个想法没有太大兴趣。当然,去看一看也没有什么坏处;于是她跨过小路靠海的矮墙,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翻了下去。海崖上的岩石被大团的轮峰菊和海石竹簇拥着,她在其中攀上攀下,很容易就来到了海滩上。这是一个小海湾,巨大的悬崖挡住了海风,沙滩上还有几块适合休憩的石头,非常舒服。她选了一个最惬意的地方,把午饭和《项迪传》拿了出来。
再也没有比午饭后海滩上的阳光更诱人入睡的了,《项迪传》的情节也不惊险,无法让人集中精力、全神贯注。那本书好几次从哈丽雅特的手指间逃脱;有两次,她猛然惊醒,把它抓了回来;第三次她自己和书一起沉沦了。她的头弯成一个异常的角度,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忽然,一阵又像喊叫又像哭泣的声音传到耳中,让她猛然惊醒。她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发现一只海鸥从头顶上向下俯冲,对着散落的面包屑,时而鸣叫时而盘旋。她自责地摇了摇脑袋,看了看手表:两点钟。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睡了很久,她才放下心来,拍拍腿,掸掉面包屑。哈丽雅特还是感觉没什么力气,而且,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威利伍康伯的话,时间还充足有余。她望向辽阔的大海,海滩上有一条长长的鹅卵石带,无人踏足的沙滩闪着光,一直延伸到水的边缘。
没有人迹的沙滩可以唤醒侦探小说作者不可抑制的本能。它会让人产生一种难以抵御的冲动,想在上面踏满自己的脚印。沙滩会给观察和体验一个巨大的空间。哈丽雅特对这种冲动并不陌生,决意要在那诱人的沙滩上走一走。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物品,开始向松软的鹅卵石带前行。就像她一直喜欢的那样,哈丽雅特四处打量着:在水位线之上的干沙地带,她的脚印并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
不久,一些碎贝壳和半干的海带出现了,说明潮汐曾到达过这里。
“我在想,”哈丽雅特自言自语地说,“能不能从潮汐的状况推断出点什么来。让我想想。小潮的时候,海水涨落的幅度比不过大潮。如果这样的话,就应该有两道海带线:一道很干,离海水很远,标志着大潮的最高点,另一道要湿一些、低一些,标志着当天潮水最高的地方。”她前前后后观察了一下,“没有;这是唯一的海带印记。那么我猜,这段日子差不多就是大潮最高的时候。这真简单,我亲爱的华生。在潮水线下面,脚印会很明显。这里四周都没有脚印,那么,自上次高潮到现在,我一定是光临这片沙滩的唯一一人,差不多是……哈!这就有点难度了。我所知道的是,在一次高潮和下一次高潮之间大约有十二个小时的间隔,但我完全不知道,海水现在是在退,还是在涨。不过,在来的路上,大部分的时间一定是在退潮,因为海水看起来低了很多。如果我判断五个小时以内没有人来过这里,应该不会差得太远。我踩出的脚印真好看,沙子也越来越湿润了。让我跑起来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她跳了几步,注意到脚趾的痕迹深了许多,从脚印里旋出的沙子却变少了。哈丽雅特变得劲头十足,她绕过海崖,在另外一边发现了更大的海湾。在那里,唯一能引起她注意的是一块屹立在海水边缘的大礁石,近似三角形,高出水面大约十英尺,被一团黑色的海带点缀着,像是个皇冠。
独自突兀出来的一块礁石总是很有吸引力,所有正常人都会对此感到无法抗拒的渴望,想要亲自攀爬它,坐到它的顶上去。哈丽雅特想也没想就向那块礁石走去,一边走一边试图继续推断一些东西。
“在高潮的时候,海水能淹没这块礁石吗?当然,肯定能,否则顶端就不会有海带。海岸的倾斜度也可以证明这点。在计算距离和角度上,我不是什么好手,但也能推断出,这块礁石不仅能被高潮的水位淹没,而且还会淹没得很深。只有礁石的顶上才有那团海带,这多奇怪啊。海带应该出现在礁石的脚下才对,可礁石两边却很光滑,一直延伸到水下的部分都很光滑。我猜那应该是海带吧,不过形状很奇特。看起来似乎像是一个人躺在那里;如果是海带的话,会有可能这样……这样团在一起吗?”
她盯着那块礁石,好奇心不由被挑动起来。她一边向那里走去,一边很大声地自言自语——这是她兴奋时的习惯。
“肯定是一个人躺在那里。躺在这种地方多傻啊,他一定感觉自己像一块烙锅上的烤饼。如果是个日光浴爱好者,我还能理解,但他似乎穿着黑色的外套。他很安静,大概是睡着了。如果潮汐来得很凶的话,他可能被大浪卷去,就和那些愚蠢杂志里的故事一样。我可不打算去救他。他只能把鞋袜脱下,然后自己划到岸边。不过离潮汐到来还很久呢。”
她有点犹豫,到底要不要去礁石那里。她怕把这个睡觉的人叫醒后,就不得不同他聊几句天,从而耽误时间。如果他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旅行者呢?不过他肯定不是个有趣的人。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思考着,并尝试继续做一些推断。
“他一定是个旅行者。当地的居民不会在礁石上睡午觉的。他们会在屋子里睡觉,还会把窗户关上。他也不可能是渔夫或者诸如此类的人,这些人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打鼾上。只有那些穿着黑色外套的社会群体才会干这种事。姑且假设他是一个商人或者银行出纳员,但这些人一般都会全家一起度假,而他却是一只单飞的鸟。一个学者?不对。学校学者直到七月末才有假期。大学生?现在只是学期的结尾。他是一位职业特征不明显的先生。或许是一个徒步旅行者,和我一样——但他的衣着又不像。”她走得更近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沉睡者身上墨蓝色的西装。“好吧,我不能给他一个定位,但毫无疑问,宋戴克博士看一眼就能办到。噢,对了!我真笨!他一定是个文人之类的。这些人喜欢四处游走,又不愿意被家人打扰。”
现在,哈丽雅特和礁石只有几码的距离了。她再一次抬头望向那个睡觉的家伙。他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躺着,躺在礁石靠海的一面最边缘的地方。他的膝盖跷得很高,露出紫红色的袜子。他的头,在两个肩膀之间垂了下去,完全看不见。
“他这是怎么睡觉的……”哈丽雅特疑惑地自语道,“姿势不像人,倒像是只猫,这可不自然。他的头都挂在悬崖上了,很可能会中风的。如果今天运气好的话,搞不好这是具尸体,那我就去报告警察,名字也会登在报纸上。这可是条公众新闻:‘著名侦探小说女作家在荒僻海岸上发现一具神秘尸体。’不过,作家们从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发现尸体的总是那些平淡无奇的人,比如工人、夜间巡逻人……”
礁石的侧面翘了起来,看起来像一块巨大蛋糕的边缘,朝海的方向尖锐地耸起,另一面则和缓地延伸到了沙滩上。哈丽雅特爬上光滑干燥的礁石表面,那男人就在她的眼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她突然想要唤醒他。
“嗨!”她自作主张地说。
那个人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他大概还没醒。”哈丽雅特想,“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喊他。嗨!”
“他可能是身体不舒服,或者晕倒了。”她对自己说,“也许是中了暑。天气这么热,中暑的可能性很大。”她抬头看了看强烈的阳光,然后弯下腰,碰了碰礁石的表面;那温度几乎把她的手烫伤。她又喊了一声,探下身子去碰他的肩膀。
“你还好吧?”
那个人没有回答。她拽起他的肩膀,那肩膀只是轻微地动了一下——这是死亡的重量。她弯下身,慢慢把他的头拉起来。
哈丽雅特的运气真是好。
那正是一具尸体,让你不会存有一丝疑惑的尸体。就连里昂旅馆那位“喉咙从左耳到右耳被人切开”的萨缪尔·维阿先生,也不会比这具尸体更加确定无疑。尽管哈丽雅特扶起他的时候,他的头还没有掉下去,但那只是因为他的脊柱还是完好的。他的咽喉和颈部的大血管都已经从颈骨上切断,闪着光的红色血流在礁石的表面流淌着,一直滴到下面的小洞里。
哈丽雅特把他放下,一阵恶心涌了上来。尽管她经常描写尸体,但真正遇到尸体却是另一回事。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被割断的血管残酷得如此狰狞,她从来没有想象过,血液的蒸发会呈现这样可怕的气味。那股气息,在强烈阳光的燃烧下,毫无顾忌地扑向她的鼻孔。哈丽雅特的双手沾满了潮湿血液的味道。她低下头:感谢上帝,衣服幸免于难。她机械地从礁石上爬下来,绕到靠海的那边。她在那里洗手,一遍又一遍地洗,然后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那种小心近乎偏执。她多么厌恶红色的血从礁石表面滴到清澈海水里的样子啊。哈丽雅特默默地走开,惊魂不定地坐到一块石头上。
“一具死尸。”对着太阳和海鸥,她大声地喊着,“一具死尸。这多么……多么合情合理啊!”
“最重要的是,”一阵沉寂之后,她发现自己又开始自言自语了,“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姑娘,你可得保持头脑清醒。在这种情况下,彼得·温西勋爵会怎么做呢?或者,哦,当然了,罗伯特·坦普尔顿会怎么做?”
罗伯特·坦普尔顿是她在自己的系列作品中描绘的英雄,一直坚持不懈地探索案件。哈丽雅特把彼得·温西勋爵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用罗伯特·坦普尔顿的方法全神贯注地思考。罗伯特·坦普尔顿是一位拥有非凡学识的绅士,还拥有肌肉发达的体格。他的手臂像大猩猩那样强壮,面部粗糙却充满吸引力。她真希望他现在就出现在自己面前,身穿她一直以来描绘的宽大灯笼裤,一起和她讨论这件事。
她认为,罗伯特·坦普尔顿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问自己:“这是自杀还是他杀?”他会第一个否定“意外”的可能性:这样的意外是不可能发生的。接着罗伯特·坦普尔顿会仔细地检查尸体,然后宣布……
一定是这样的;罗伯特·坦普尔顿会去检查尸体。他以沉着冷静闻名,检查过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尸体。从飞机上掉下来,被摔成果冻状的碎骨尸体;被火烧焦成无法辨认的煳块状的尸体;被重车轮碾过,必须从公路上用铲子铲下来的尸体……罗伯特·坦普尔顿对这些尸体早就习以为常,验尸的时候发丝都不会动一下。哈丽雅特此时的感觉是,自己小说里的人物是那么超乎寻常的冷静,她却从未注意到这一点。
当然,普通人应该把尸体丢在一边,跑去找警察,但周围一个警察都没有。在她的视野范围里,别说男人,就连一个妇女或小孩都看不到。只有一只小渔船,在遥远的海面上向深海的方向行驶。哈丽雅特对着渔船使劲挥动手臂,但上面的人并没有发现——或者以为她是在做减肥操。也许,船上的帆隔在船主和海岸之间,挡住了他的视线;因为可以看到,船帆被绳索拉得非常紧,被风鼓了起来。哈丽雅特大喊着,但她的声音在海鸥的叫声里消散了。
就在她无助地喊叫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脚上有些潮湿。毫无疑问,潮汐就要回来了,而且还会很快。这个发现猛然触动了她的头脑,把那些混乱的思维彻底清理了一遍。
哈丽雅特估计,她离威利伍康伯最少还有八英里,而这已经是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镇了。去那里的路上可能会有几间屋舍,大概都是渔人的住所。她几乎不可能在那里找到人,除了对紧急情况毫无帮助的妇女和孩子们。等她找到帮手,并把他们带到这里的时候,海水肯定已经把尸体淹没了。判断这是谋杀还是自杀,检验尸体是极为必要的环节,而且必须在证据被海水淹没、冲刷干净之前。她立刻振作起来,坚定地向尸体走去。
这是一位年轻男子,身穿整洁的墨蓝色哔叽西装,配着一双非常优雅、窄鞋底的棕色皮鞋。袜子是淡紫色的,领带也是淡紫色,不过现在都已经被染成了可怕的血红色。他本该戴着一顶灰色的软帽,不过现在已经掉了下来。不,是被摘下来,并放在礁石上的。她捡起帽子,看了一眼里面,只发现了制造商的标签。她能认出这个制帽商,不是最有品位的,但却非常有名。
他的头发很厚实,比一般的短发稍长一些,黑色,卷曲,修剪得很齐整,还有一股润发油的味道。在她看来,他的肤色白得很自然,没有一点晒伤的痕迹。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最后的眼神仿佛依然在盯着什么,令人压抑。他的嘴巴完全张开,露出两排很白、护理得很好的牙齿。牙齿没有缝隙,但她注意到,一只臼齿上戴着牙套。她不想猜测这个人的年纪——也很难猜测,因为他竟出人意料地留着黑色的短胡子。胡子修得很整齐,这让他看上去老了一些,也增加了一点外国人的感觉。但是不管怎样,哈丽雅特还是觉得他应该是个年轻的男子——他鼻子的线条给人不成熟的感觉,单从脸部来看,说他大约二十岁,应该不会相差太多。
观察完他的脸,现在轮到手了。哈丽雅特再次感到了惊讶。不管是不是罗伯特·坦普尔顿,她都确信这个衣着高贵的年轻男子一定是为了自杀才来到这个偏僻而无人问津的地方。但是,太奇怪了,他竟然戴着手套。这个男子平躺在礁石上,手臂压在身体下面,手套已经被血浸透了。哈丽雅特很想拽出一只手套,但席卷而来的恐惧感又阻止了她。她注意到,那手套是用上等软麂皮制作的,和他优雅的衣服很相称。
自杀。带着手套自杀?为什么她会肯定是自杀呢?哈丽雅特对此有充分的理由。
当然是这样。如果不是自杀,那凶手去了哪里?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可能从莱斯顿·霍伊方向来到这个海滩,因为哈丽雅特记得那个方向沿路的沙滩是光洁平整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从威利伍康伯的那个方向,同样只有一串脚印,可以推断那是属于死者的。
所以,这个男人一定是独自一人来到这个海滩的。除非凶手从海面上过来,否则,他死的时候这里没有别人。他死了多久?潮汐只是刚刚才涨回来,沙滩上也没有船只搁浅的痕迹。当然,没有人能从临海的那一面攀上这块礁石的岩壁,但如果有一个恰当的时间,海水可以轻易把船推到能够触及这具尸体的地方。那么,这是多久之前呢?
哈丽雅特真希望她对时间和潮汐的关系了解得更清楚一些。如果她书中的罗伯特·坦普尔顿在光辉的职业生涯中曾经侦破过海边谋杀案,那么哈丽雅特一定会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信息。但她一直都避免描写海洋、海滩之类的问题,因为这牵扯了太多的精力。毫无疑问,如果罗伯特·坦普尔顿真的存在的话,他一定了解所有的知识,但现在这些知识都锁在那并不存在的大脑里。不管怎样,这个男人究竟死了多久呢?
罗伯特·坦普尔顿一定会知道。他学过很多和侦探有关的课程,其中就包括医学,而且他总是随身携带着医用温度计和其他一些东西,以便检验尸体的新鲜度。哈丽雅特没有温度计,就算她有,也不知道怎么用它来帮助自己分析——罗伯特·坦普尔顿会很镇定地说:“根据尸体的温度和僵硬程度来判断,我认为死亡时间应该是某某时。”——她从不需要浪费时间、花费篇幅去分析华氏温度计上数据的细节。不过若说僵硬程度的话,衡量标准在这里显然用不上。僵硬度——哈丽雅特倒是了解这一点——的判断只对死亡四到十个小时的尸体有效。男人的蓝西服和棕色鞋子显然没有被海水浸湿;帽子也还躺在礁石上——四个小时之前,涨潮的海水一定会盖过礁石,把海滩上的脚印都冲掉。那么,这场悲剧一定是在四小时之内发生的。她用手去摸了一下尸体,似乎还很暖;不过在这样一个灼热的天气里,任何东西都是温暖的。那人的背和头顶几乎和礁石的表面一样热,背阴的部分温度要稍低一些,但并不比她的手更凉——她的手刚刚才伸进海水里。
是的。但其中有一个标准,可以用来检验她的判断,那就是凶器。没有凶器,就不会是自杀——玛代人和波斯人的律法是这样认为的。他的手上什么都没有,也没有能帮助发现凶器的任何痕迹。死者是向前倒下的,一只手臂压在身体和礁石之间。另外一只——右手臂——垂在礁石的边缘,正好在脸的下面。血顺着这只手一直流下去,落在海水里。如果有凶器存在的话,一定是这里。哈丽雅特脱掉鞋子和袜子,把袖子挽到胳膊上,小心谨慎地在水里摸索起来。水面距离礁石底部约有十八英寸。她每一步都很小心,生怕自己踩到锋利的刀刃上。就在这时,她的手突然碰到什么东西,既硬又锐利。她以手指轻微划伤为代价,捞出一个足以割断喉咙的剃须刀,那把剃须刀已经有一半埋在了沙里。
那么,这就是凶器;自杀似乎就是问题的答案。哈丽雅特站在水中,手持那把剃须刀,担心在它的湿润表面上留下指纹。如果是自杀的话,上面应该没有指纹,因为死者戴着手套。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小心防备呢?如果想要谋杀,戴上手套是合情合理的;但自杀就不必要了。哈丽雅特决定先用手帕把剃须刀擦干净,暂时不考虑这个问题。
无情的潮汐就要来了。她还应该做什么呢?是不是应该搜索一下口袋?她不像罗伯特·坦普尔顿那么强壮,不可能把尸体拖到高潮的水位线上面。当尸体被海水移动了之后,就是警察的工作了;但万一他的口袋里有纸质的东西,水会把它冲模糊的。哈丽雅特谨慎地摸了摸死者的上衣口袋——他显然太爱这套衣服了,几乎没在口袋里装什么东西。她在右边口袋里找到了标有干洗店印记的丝质手帕,还有一个很薄的金烟盒;左边口袋是空的。胸口的小袋子里装着一块紫红色的丝手帕,显然是装饰用的;裤子后袋是空的。她的手伸不到裤子口袋里,除非能把尸体提起来,而她有足够的理由不这样做。当然,放文件的也有可能是上衣内袋,但哈丽雅特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翻;口袋里全是从喉咙流下来的血。她找了个借口安慰自己——那里即使有纸片,上面的字也早就被血模糊了。也许这是个胆怯的借口,但没有办法,她就是无法逼自己去碰那个口袋。
她把手帕和烟盒保存起来,再次环顾四周。海面和沙滩上依然渺无人烟。太阳还在耀眼地照着,但已经有一团云在海平面上堆积起来。风从西南方呼啸而过,每一秒都变得更加强劲。看上去,明媚的天气不会持续多久了。
在海水淹没掉死者足迹之前,哈丽雅特还需要查看一下它们。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有一架照相机。尽管只是很小的相机,但也有调焦功能,可以拍摄距离不超过六英尺的东西。她从背包里拿出相机,从不同的角度给礁石和尸体拍了三张快照。因为死者的头一直垂着——有一点倾斜地垂着,所以如果想拍到头部就必须特写。她把相机的焦距拉到六英尺,在死者的头上又拍了一张照片。现在她有了四张证据:第一张照片从距离礁石较远的地方拍摄,以尸体为前景,记录下海滩的总体情形。第二张照片中,她清晰地拍到了从威利伍康伯方向的海滩一直延伸到礁石的脚印。拍摄第三张照片时,她对焦在一只脚印上,举起相机,调到六英尺焦距,把手臂高高举过头顶,正对着它照了下来。
她拿出手表。从发现尸体到现在,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她想最好还是花点时间确认一下,这些脚印是否是死者留下的。于是她从尸体上脱下一只鞋子,并注意到尽管鞋底上有一些沙子,但皮面却没有沾上一滴海水。她把鞋放在一只脚印上,吻合得恰到好处。哈丽雅特不想再费劲把鞋子还回去,所以决定将它带走。回到鹅卵石那边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从陆地的方向又看了礁石一眼。
乌云涌上来了,风也越来越大。哈丽雅特的视线越过礁石,看向它身后的海水。她看到几圈小旋涡,时不时散成愤怒的泡沫,似乎要把礁石撞碎。水面涌起羽毛般的白雾,灰黄色的海水映着云团奔涌而来的倒影。渔船几乎已经在视野之外,它正向威利伍康伯驶去。
哈丽雅特不清楚她所做的是对还是错。她收拾了一下自己的猎获物:鞋子、帽子、剃须刀、烟盒和手帕,然后爬上海崖。此时的时间刚过两点三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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