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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罗萨琳达正焦急不安地在客厅等候,靠近阳台附近。我的两位顾客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但是态度截然不同,英国女人心不在焉,犹太女人既惊讶又好奇。

        “我有一个麻烦。”一听到埃尔维拉出门的声音,她就急急地走到我身边。

        “您说来听听。请坐吧。”

        “请给我来杯酒吧。”

        “很抱歉,我这儿只有茶、咖啡或者白水。”

        “依云?”

        我摇了摇头,心想这里是不是该做一个小小的吧台,用来在需要的时候帮助顾客振作精神。

        “Never mind(没关系)。”她小声说,闷闷不乐地坐下了。我坐到她的对面,很自然地架起双腿,等着她告诉我这次突然拜访的原因。她先拿出烟盒,点燃一支烟,然后把烟盒很随意地扔在沙发上,深吸了一口,发现忘了给我一根后,赶紧说了声对不起,拿起烟盒想要给我补上。我及时阻止了她,不用了,谢谢!很快就会有另一个顾客来试衣服,我不希望在试衣间那么私密的空间里让她闻到我手指上有烟味。于是她又合上烟盒,终于开口了。

        “我需要一件,呃……an evening gown(一件晚礼服),今天晚上就要。我今天晚上有个突然的活动,我必须得穿得……like a princess。”

        “像个公主?”

        “没错,像个公主。当然了,这只是个比方。但我确实需要一件非常优雅的衣服。”

        “您的衣服已经可以进行第二次试穿了。”

        “今天能做完吗?”

        “绝对不可能!”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很抱歉,恐怕我帮不上您的忙。我这里没有什么可以让您马上穿上的,没有成衣,所有的衣服都是定制的。”

        她又深吸了一口烟,但这次不是独自发愁,而是透过烟雾定定地看着我。前几次表现出来的那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神色已经荡然无存,此时此刻她的目光里透露出的是一个焦急紧张,但是不肯被轻易说服的女人。

        “我需要一个解决办法。我从丹吉尔搬到得土安的时候,打包了几个箱子,又将一些没用的东西给我母亲寄过去了。但是不小心弄错了,装晚礼服的箱子,没想到也一起寄过去了。我正在等着她寄回来给我。但是我刚刚知道今天晚上我被邀请参加一个酒会,一个招待会,by t''s t time(这是第一次),我要参加一个公开活动,跟……跟……跟一个对我来说关系非常特殊的人一起。”

        她说话很快,但是语气谨慎,努力用半生不熟的西班牙语让我明白事情的经过。可能是因为紧张,与前几次见面的时候不同,这段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里面夹杂了很多葡萄牙语和她的母语。

        “ell,it is嗯,这个……吗,这个非常重要,for…for…for him(对……对……对他来说),对他和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必须得在那群德国人,在得土安的德国人,中间,留下好印象。到目前为止,兰根赫姆太太已经介绍我私下认识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她自己也是……half English(半个英国人)。呃……但是这个晚上,是我第一次公开,跟那个人,一起出现,所以我需要一件……非常非常漂亮,嗯……而且……”

        我打断了她。她不需要继续付出那么大的努力然后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真的很抱歉,我发誓,真的。我很希望能帮助您,但是目前没有办法做到。我刚刚跟您说了,这里一件成衣也没有,而且我也没有办法在几个小时之内把您的衣服做完,这至少需要三到四天。”她沉默了,掐灭香烟,好像在思索什么。她咬了咬嘴唇,想了几秒钟,然后抬起目光间了一个令我极不自在的问题。

        “或者,也许您可以借我一件您的晚礼服?”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迅速地盘算着该怎么编造一个听起来可信的借口,来掩盖其实我的衣橱里一件晚礼服都没有这个可悲的事实。

        “很抱歉。战争爆发的时候我所有的衣服都留在了马德里,再也没有可能找回来了。这里只有几件家常衣服,根本没有什么晚礼服。我在这里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因为我未婚夫远在阿根廷,而我……”她迅速地打断了我,让我松了一口气。

        “I see(我明白了)。”

        我们两人沉默地度过了漫长的几秒钟,一个看着阳台,一个看着客厅与门厅之间的拱门,掩饰着那份尴尬。最后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I t leave now。(我想我该走了)”

        “请相信我真的很遗憾。如果时间能稍微再宽限一点儿的话……”

        我没有把话说完,因为突然发现再怎么想挽回都于事无补。我试图改变话题,宽慰她一下,让她不要一直想着悲伤的现实和将要到来的漫长又沮丧的夜晚,而且无疑是跟那位与她坠入爱河的人在一起。我还在猜测她的生活,前几次见面时表现得优雅随意的女人,此刻一脸专注,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朝门口走去。

        “明天一早那些衣服就能准备好第二次试穿了,这样可以吗?”明知无用,我还在努力地宽慰她。

        她勉强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地走了。我独自一人站着,一动不动,因为没有办法帮助一位顾客脱离困境而万分沮丧,又因为通过这样奇怪的方式慢慢勾勒出罗萨琳达的生活而感觉像在窥探他人的隐私。这个女人,年轻的母亲,曾经周游世界,丢失了满满一箱晚礼服,就像在下雨天的傍晚急着离去不小心把皮夹丢在公园的长凳或者露天咖啡馆的桌上一样随意。

        我躲在百叶窗后朝阳台探出身去,看着她来到街上,不紧不慢地走向停在门口的一辆深红色汽车。我想也许有人在里面等她,或许就是那个让她费尽心机共度夜晚的男人。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努力想看到他的面容,还在脑海里勾勒着种种场景。也许是一个德国男人,所以她才那么想在些德国人中留下一个好印象。我想他一定年轻活泼又有魅力,而且像她一样阅历丰富、坚定果敢。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想象得更多,她已经走到车前,打开了右侧车门。我本以为右边是副驾驶的座位,但是马上就惊讶地看到方向盘在右边,看来是她自己开车。在那辆右侧驾驶的英国车里,没有任何人在等她。她点燃发动机,就像来时一样独自离去。没有男人陪伴,没有当天晚上可以穿的礼服,而且,很可能整个下午也没有希望找到什么补救的办法。

        刚才的见面带来的烦恼在心头挥之不去,于是我开始收拾罗萨琳达来了以后动过的东西。摆好烟灰缸,吹掉落在茶几上的烟灰,用脚尖捋直翻起一角的地毯,拍松刚才靠过的靠垫,然后放好我在给埃尔维拉·科恩试衣服的时候,她在客厅翻阅的杂志。我先合上一本《时尚芭莎》,这本杂志被翻到赫莲娜的唇膏广告那一页。正当我要合上《费加罗女士》的春季合集时,翻开那页上的模特儿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就像突然间飞过一群小鸟一样,我的脑海中一下子涌现出无数回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高声喊起哈米拉来。哈米拉像一阵风似的飞奔过来。

        “你快跑去弗拉乌·兰根赫姆的家,让她务必找到福克斯女士,并请她马上来找我,就说是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件服装的设计者,我亲爱的无知小姐,是马里亚诺·福图尼·依马德拉索,伟大的马里亚诺·福图尼的儿子,老福图尼可以说是继戈雅之后十九世纪最棒的画家。他非常了不起,而且跟摩洛哥很有渊源。他在非洲战争期间来到这里,被这片土地上五彩斑斓的颜色和异国风情深深吸引,这在他之后很多的作品中都有所体现。事实上,他最知名的代表作之一就是《得土安战役》。如果说老福图尼是位德高望重的画家,他的儿子则是个真正的天才。他也画画,他在威尼斯的工作室还为戏剧作品进行舞台设计。此外,他是一位摄影师、发明家、传统工艺学者,以及布料和时装设计师,比如那个神话般的‘德尔菲斯’,就是你这个小裁缝刚刚抄袭过来并加以发挥的那件衣服,也是他最成功的作品之一。”

        菲利克斯窝在沙发里,手里捧着那本杂志,上面正是触发我万千回忆的那副照片。而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听着。一下午紧张的工作让我筋疲力尽,晚上几乎连拿针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刚刚把下午发生的事都告诉了菲利克斯。一切都从我的顾客罗萨琳达返回时装店开始。她的一脚急刹车让所有的邻居都探出身子观望,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她一路小跑着上楼,急促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我开门等着她,一见面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就提出了我的设想。

        “我们试着赶紧做一件‘德尔菲斯’礼服,您知道我说的是什吗?”

        “一件福图尼的德尔菲斯礼服?”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件假的德尔菲斯。”

        “您觉得这可能吗?”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她的目光中好像一下子又有了希望。而我的,我不知道。也许是坚决无畏、迫切想要表现自己,想要在那个紧要关头作点儿贡献的目光。也许深藏着一丝对失败的恐惧,但是我极力掩饰不让她察觉。

        “我以前做过,我觉得我们能做到。”

        我给她看了事先挑好的布料。一大块光滑的灰蓝色丝绸,是坎德拉利亚最近不知道从哪儿用什么手段交换来的。当然,我没有提起布料的来历。

        “您今天晚上要参加的宴会是几点的?”

        “八点。”我看了看表。

        “好,我来告诉您下面我们要干什么。马上就要一点了。再过不到十分钟我有一个客人要来试衣服。等她走了我就把这块布料弄湿,然后再晾干,这大概需要四到五个小时,差不多到下午六点钟。然后我还需要大约一个半小时用来缝制,虽然只是一些最简单的直线针脚,而且我有您所有的尺寸,不需要您再试穿。即便如此,我也需要一点时间以防有需要调整的地方,并对细节进行收尾。这样就几乎要到最后时限了。您住在哪儿?对不起这个问题不太合适,但我绝不是出于好奇……”

        “在帕尔梅拉斯大街。”

        我早就应该想到了,得土安最好的房子大部分都在那里。那是城南一个偏远隐蔽的地区,离公园很近,几乎就在巍峨的格尔盖斯山脚下,巨大的房子周围环绕着花园。再往南边去就是大菜园和甘蔗田。“那么我几乎不可能按时把衣服送到您家里。”

        她看着我,仿佛在问怎么办。

        “你必须到这里来换衣服。”我说,“最好七点半左右到,化好妆,做好发型,穿上您晚上要穿的鞋,戴上首饰,总之把一切都准备好。我建议您不要戴太多配饰,颜色也不要太鲜艳,这件礼服不需要太多点缀,装扮越简洁,看起来会越优雅。您明白我说的了吗?”

        她完全明白。不但明白,还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走了。半个小时后,在哈米拉的帮助下,我开始着手处理这项突如其来的任务,虽然就我有限的独立缝纫经验来说,这个任务有些令人恐惧。但是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因为在马努埃拉女士的时装店里我参与过同样的工作。我们曾经为一个叫埃莱娜·巴莱阿的顾客做过这样的衣服,她行事独特,经济也不太稳定。手头宽裕的时候,她会来定制一些用最高级的布料做的奢华时装。但是跟周围同样状况的其他女士不同,那些人在经济状况不好的时候会编出各种各样的借口,比如出门旅行,有重要事情或者病了,来掩饰她们没有能力订购新衣服。但她从来不这样遮遮掩掩。在她丈夫生意不景气的时候,埃莱娜·巴莱阿也从没停止过光顾我们的时装店。每次来的时候都毫不介意地自嘲自己财运不济,然后跟马努埃拉女士两人把以前的旧衣服巧妙地改造成最新潮的时装,改变几处裁剪、添加一些装饰或者在最不起眼的地方重新组装。她甚至会精打细算地选择便宜一些的布料和相对简单的手工,这样就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效益,丝毫无损她的美丽。“饥饿让人产生灵感。”她总是笑着说。当她有一天来店里订购一件最离奇的时装时,我的母亲,马努埃拉女士,还有我,我们谁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想要复制一件这个。”她一边说一边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捆卷成筒状的大红色布料。看到我们惊讶的表情她哈哈大笑。“这个,女士们,叫做‘德尔菲斯’,是一件独一无二的礼服。这是艺术家福图尼的作品,制作于威尼斯,只在欧洲一些大城市最高级的商店里才有售。看这颜色多美,褶子多么精细。这件礼服的制造过程是设计者的秘密,自然不能外泄。而我,亲爱的马努埃拉女士,我想要一件。当然了,一件仿品。”

        她用手指捏起布的一端,就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件光滑的红色丝绸连衣裙,奢华、炫目,长及地面,下垂的曲线无可挑剔,下摆呈圆形散开。这种收摆我们一般称为“轮形”。这是一种长袍,全身布满了极其细微的竖褶。古典,简约,精致。这件事已经过去四五年了,但在我的脑海中一直原原本本地保留着制作它的全过程,因为当年我也积极参与了所有步骤。从埃莱娜·巴莱阿到罗萨琳达·福克斯,制作技巧是一样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时间太紧,必须得抓紧每一秒钟。哈米拉一直在全力帮助我,用锅把水烧开倒进浴盆,然后把布料放入滚烫的水中,让它充分浸泡,做这一步的时候我的手都烫伤了。卫生间一下子充满了蒸气,而我们紧张地观察着这个试验,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镜子上一片模糊,连人影都照不见。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可以把布料拿出来了,因为已经变成深色,几乎无法辨认。我们把水倒掉,一人握起一头,用尽全身力气拧它。在拧的过程中,还不时地从不同的方向拍打,就像之前在拉鲁内塔的公寓里无数次拍打床单一样,直到拧干所有的水分,才把它放到太阳底下去晾晒。不是把它完全展开,恰恰相反,我们的目的是在晾晒过程中尽可能地扭曲,使它在干了以后也能保持所有褶皱。我们把这块拧成一团的布料放进大盆,一起抬到屋顶平台,再次各抓一头,朝相反的方向用力,直到把它拧得像一股粗绳子,最后变成了一根巨大的松紧带。接着在地上铺一块大毛巾,把布料盘成蛇状放在上面。就是这块皱皱巴巴的布,几个小时后要变成礼服,让我那位英国客人穿上,去跟她生命中的神秘男子手挽着手第一次公开亮相。

        布料在平台上晾晒的同时,我们两人回到家里,往小小的炉灶里填煤,烧至最大火力,直到厨房达到一个小锅炉房的温度。等屋子变得像蒸笼一样闷热,外面的太阳光也不那么强烈了,我们回到屋顶平台把布料取回来。将一块大毛巾铺在厨房滚烫的铁架上,把仍旧压成一团的布料围成一圈放在上面。每隔十分钟我就会给它翻面,以保证均匀受热,当然,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它展开。拿着剩下的一点儿边角料,利用从厨房进进出出的间隙,我做出了一条简洁笔挺的丝绸腰带,加了三层衬布。

        到五点钟的时候,我把那团皱皱巴巴的布料从铁架上拿下来,带到了工作间。这东西看上去就像一条热乎的猪血肠。谁也想象不到一个小时以后它将变成什么样子。

        我把它展开铺到裁剪桌上,小心翼翼地一点儿一点儿把布卷打开。我们都紧张地注视着,直到面前奇迹般地出现了一块带褶皱的丝绸,熠熠生辉。哈米拉惊呆了。因为既没有设备也不懂技术,我们没有办法做到像福图尼的大作中那样永久性的褶皱,但是至少可以让相似的效果保持一个晚上,一个对某个女人来说非常特别的晚上,她必须穿得像个公主。我把布料整块展开,让它慢慢冷却下来,然后剪成四块,按照罗萨琳达的尺寸做成了一件圆筒形紧身长裙,她穿上一定会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合身。我先缝制了一个简洁的领口,然后缝制袖口。没有时间添加更多的装饰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这件仿造的德尔菲斯礼服完成了。这是一件匆忙赶制出来的,高级时装界革命性作品“德尔菲斯”的家庭简版。虽然只是仿造,但已足以让所有人过目难忘,半小时以后我的顾客就要穿着它艳压群芳。

        门铃响起的时候,我正在衣服上比画腰带的效果。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形象有多狼狈。为了把衣服烤干,我们把屋里弄得像个蒸笼,瀑布般的汗水已经把我的妆全弄花了,头发也乱七八糟。闷热、拧布料时所费的力气、于家和屋顶平台之间的上下奔波,以及后来紧张的缝制,已经让我像刚刚被骑兵团飞驰着碾过一样衣冠不整、头发凌乱。哈米拉跑去开门的时候,我赶紧跑回房间,匆匆换上衣服,梳头、补妆。我努力创造出来的作品如此美妙,我的形象绝不能让它掉价。

        我出去迎接罗萨琳达,以为她会在客厅等我。但是当我路过工作间的时候,发现她正站在模特儿面前,模特儿身上穿着她的那件礼服。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站在门口简单地问:

        “您喜欢吗?”

        她马上转过身来,但是没有回答我,只是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我身边,抓起我的一只手,使劲地握着。

        “谢谢,谢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她梳了一个低低的发髻,自然的鬈发比平时更明显。只在眼睛和颧骨处化了淡妆,但是唇上的口红却十分艳丽。细髙跟鞋让她比平时高出近一个手掌。全身上下所有的首饰就是一对日金耳环,闪闪发光,很长,很美。身上散发着一股甜美的香水味。她脱下便装,我帮她一起穿上崭新的礼服。长裙不规则的褶皱泛出蓝色的光泽,随着她身体的凹凸起伏有致,非常性感,恰到好处地突出了她纤细的骨架和精致的身体部位,使她美丽的曲线展露无余,相当优雅奢华。我给她系上宽腰带,在背后打了个结。然后在镜子里观察这令人震惊的效果,说不出话来。

        “等一下,别动。”我说。

        我跑到走廊里去叫哈米拉,让她进了工作室。看到穿着礼服的罗萨琳达,她一下子捂住了嘴巴,差点儿发出惊讶与羡艳的惊呼。

        “转一圈让她好好看看。这里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功劳。没有她我不可能做得到。”

        罗萨琳达向哈米拉微笑着表示感谢,然后轻巧优雅地原地转了几圈。这个摩尔小女孩有些羞怯地看着她,充满了快乐。

        “好了,现在赶快上路吧,再过不到十分钟就八点了。”

        哈米拉和我手拉着手站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她离开,为了不让街上的人看到,几乎是躲在一个角落。夜已经降临了。我往下看,以为会再次看到她那辆红色的小车,但这次是一辆大车,乌黑发亮,充满威严,车前部还竖着一些小旗,因为距离太远天太黑,无法辨认旗子的颜色。当那个穿着蓝色丝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车灯立刻亮了,一个穿着制服的男子从副驾驶座上下来,迅速打开后车门。他毕恭毕敬地等在车门口,直到她款款地来到街上,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向汽车。她走得不紧不慢,仿佛在骄傲与自信地炫耀身上的礼服。我没能看到车后座上是不是还有别人,因为她一坐进去,那个穿制服的男子就关上车门飞快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车开动了,在黑夜中疾驰,里面坐着一位满怀梦想的女人,穿着这家伪装的高级定制时装店有史以来最虚假的礼服。

        第二天,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我觉得很奇怪,因为这个时间没有约任何人。原来是菲利克斯。他一言不发地闪身进来,随即关上了门。他的行为让我很惊讶,一般不到半夜他是不会出现在我家的。一脱离了他母亲在猫眼后面狐疑的目光,他就用嘲讽的口气跟我“这下咱们可有着落了,你要做大生意了。”

        “为什么这么说?”我奇怪地问。

        “因为我刚刚在门口碰到的那位伟大的夫人。”

        “你是说罗萨琳达·福克斯?她是来试穿的。另外今天早上她派人给我送了一束花作为感谢。昨天我就是帮她解决了麻烦。”

        “不会吧!我刚才看到的金发瘦女人就是那位‘德尔菲斯’小姐?”

        “就是她。”

        他停了几秒钟,似乎在回味听到的话,然后继续戏谑道:

        “见鬼,这太有趣了。你居然有能力帮助一位非常非常非常特殊的女士解决难题。”

        “有什么特殊的?”

        “特殊在,亲爱的,特殊在你那位顾客可能是目前整个西班牙保护区最有权势最无所不能的女人了。当然,除了她自己的衣服,做衣服她还得来找你,我的模仿女王!”

        “我不明白,菲利克斯。”

        “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位罗萨琳达·福克斯是谁,你昨天还花了一下午拼命给她做了件衣服!”

        “不就是一个英国人吗,大部分时间都在印度度过,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她还有一个情人。”

        “一个德国人?”

        “不对不对。”

        “不是德国人吗?”

        “不是,亲爱的。你完完全全弄错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他一脸坏笑。

        “因为全得土安都知道了。她的情人是另外一个。”

        “谁?”

        “一个重要人物。”

        “到底是谁?”我好奇心大作,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

        他又坏笑了一下,夸张地捂住嘴巴,仿佛要告诉我一个惊天的秘密,然后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

        “你那个朋友就是西班牙保护区总督的情人。”

        “什么?巴斯盖斯警长?”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猜测让他哈哈大笑,他耐心地解释:

        “不对,小傻瓜,不是的。克拉乌迪奥·巴斯盖斯是警察局长,他只负责这里的治安,管着手下一群乌合之众。我不相信他有时间去搞婚外恋或者结交固定的女性朋友,并能给她在帕尔梅拉斯大街买一栋带游泳池的别墅。你的顾客,亲爱的,她的情人是胡安·路易斯·贝格贝尔上校,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的总督,军队的总将领。说得更明白一点儿,他就是四班才保护区军爭和行政的最高负贾人。”

        “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小声问。

        “我要是骗你,就让我母亲健康活到八十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上的,因为她来得土安也就一个月。不过这一个月已经足以让全世界都知道她是谁,他们俩是什么关系。他前一阵子刚刚被任命为总督,虽然从战争一开始他就掌握了实际权力。据说佛朗哥对他非常满意,因为他不停地招兵买马,把这里的摩尔士兵送到西班牙前线去。”虽然曾经在脑海中想象过无数遍她的生活,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罗萨琳达爱上的竟然是一个国民军的上校。

        “这个人长什么样啊?”

        我好奇的语气又让他开怀大笑。

        “贝格贝尔,你不认识他?不过最近他确实出来得少了,估计整天关在总督府里头。但是以前,当他还是土著事务代表的时候,我们随时随地都能在街上碰见他。他不怎么引人注目,就是一个普通的军官,比较严肃,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几乎一直孤身一人,很少出席依皮卡、国家酒店或象牙派对这些地方的宴会,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整天打牌,比如那个淡定的萨内斯上校,在暴动的当天还在赌场里头发号施令。总之,这个贝格贝尔是一个有些孤僻的谨慎家伙。”

        “很有魅力吗?”

        “对我来说当然一点儿吸引力都没有。但是对于你们这些女人来说有些魅力吧,女人都是难以捉摸的。”

        “给我描述一下吧。”

        “高高的,瘦瘦的,很严肃。深色皮肤,秃顶。带着圆圆的眼镜,小胡子,还有些书卷气。虽然他现在职位很高,时局又很乱,但一直都是平民打扮,总是穿着一身沉闷至极的深色西服。”

        “结婚了吗?”

        “可能,虽然看上去他一直是一个人住。但是很多军人都不会带家属一起上任的,这很正常。”

        “多大年纪?”

        “足够当她爸爸了。”

        “真让人难以置信!”

        他又笑了。

        “你看你,要是你少干点儿活,多出去转转,说不定哪天就能碰见他,到时候你可以亲眼看看我说得到底对不对。他有时候还会出来散步,不过身边总是跟着两个保镖。据说他非常博学,会说好几种语言,在国外生活了很多年。虽然从目前的职位来看,他跟救国派一伙儿,得土安也已经是国民军的天下,但是一开始他跟他们毫无瓜葛。也许你的顾客是跟他在国外认识的,看看将来她会不会跟你说这些吧,到时候你可得告诉我啊,你也知道我最喜欢这些风流韵事罗曼史之类的。好了,就这样吧,我得走了,得带那个老巫婆去看电影。下午有两部电影,《圣苏庇修斯妹妹》和《苦难的秦町先生》,这一下午可有我受的了。因为这该死的战争,几乎有一年多没进口过一部像样的影片了。我多么想听到一首新的美国歌曲。你还记得《礼帽》中的舞王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格尔·罗杰斯吗?‘I just got an invitatio''s formal,to p,ie and tails……(我刚刚收到了一份邀请函,今晚你也将出席。这是一个正装舞会,礼帽,白色领结,燕尾服……)’”

        他哼着歌走了,关上了门。这次不是他的母亲,而是我,躲在门口通过猫眼向外张望。我看见他嘴里还哼着歌,叮叮当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找到大门的那一把把它塞进了锁孔。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我又回到工作室,重新拿起针线,对刚才听到的那些话还是半信半疑。我努力静下心来再干一会儿活,但是发现真的干不下去了。不知是没有心情,还是没有力气,或许是既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想起前一天超负荷的工作量,我决定这天下午给自己放个假。我想像菲利克斯和他母亲那样去看场电影,确实应该放松一下了。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出了门,我的脚步却不自觉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后来到了西班牙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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