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艾斯卡带着一丁点儿恋恋不舍,毫无困难地离开了锤顶山和那里的天气。她加入了沿安科河顺流而下的祖恩人船队,成为这次伟大的贸易之旅的一员。
船队至少有三十艘驳船,每一艘上都至少散布着一个祖恩人家庭,而且似乎没有任何驳船载着相同的货物;大多数驳船都用绳子串在一起,要是他们想搞点儿社交,只要拉动绳索,跨上旁边的甲板就成。
艾斯卡在羊毛堆里安了家。那儿很暖和,闻起来有点像格兰妮的小屋,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她不会被人打扰。
魔法让她有点担心。
它显然有些失控。她根本没使魔法,可魔法就那么在她周围发生了。她能感觉到。要是别人知道了,恐怕不会太高兴。
这意味着如果她要洗碗,就得制造出一整套砰砰啪啪的声音,还要到处溅些水花,免得人家发现其实是碗自己在洗澡。如果她要缝缝补补,就得找个僻静的地方,免得有人看见衣服上的洞口自己缠到一起,就好像……就好像施了魔法。在上路的第二天早晨,她一觉醒来,发现藏法杖的地方有几堆羊毛自己陷下去,梳理过,然后自动旋成了平整的一捆。
艾斯卡把所有跟点火有关的念头都从脑袋里赶了出去。
不过她也得到了补偿。每当这条棕色的大河缓缓转过一个弯,眼前都会出现一片全新的景象。有时河水会流经黑洞洞的丛林深处,当驳船在毫无生气的河流中央前进时,男人们全副武装,女人则躲到甲板下头——除了艾斯卡,只有她坐在船上,兴味盎然地细听岸边灌木丛中一路尾随船队的鼻息和喷嚏声。有的时候,河水也会流经大片的农田,或者几个比奥乎兰大得多的城镇。河岸上甚至还出现过几座山,尽管它们又老又平,不像家里的山那么年轻,那么生机勃勃。倒不是说她想家了什么的,不全是,只不过有时她觉得自己也是只小船,在一条无限长的绳索尽头漂泊,但绳索的另一头永远都拴在一只锚上。
船队会在某些城镇停泊。按照传统,只有男人才上岸;阿穆斯查特会戴上自己正式的“撒谎帽”,他是船队中唯一一个与外族人打交道的祖恩人。艾斯卡常会跟他一道走。阿穆斯查特试着暗示她应该遵循祖恩一族不言自明的规矩,老老实实地待在船上,可惜暗示之于艾斯卡无异于蚊子之于犀牛,因为她早就发现了一个事实:假如你对规矩置之不理,那么人家多半会悄悄把规矩重新订过,好让它们对你不再适用。
话说回来,阿穆斯查特也发现了一件事:只要艾斯卡跟着,他似乎总能谈个好价钱。有了艾斯卡,即使是百毒不侵的老手也会忍不住想赶紧做完买卖了事。一个从他大腿后头伸出脑袋、毫不放松地眯眼瞪人的小孩就是有这种效果。
事实上,这方面开始让他有些困扰了。当他们在名叫择菲斯的小镇停靠时,一个掮客提出用一袋天青石换一百捆羊毛。结果从他口袋高的地方传出一个声音,“那才不是天青石呢。”
“听听这孩子!”掮客咯咯直笑。阿穆斯查特郑重其事地将一块石头举到眼睛跟前。
“我听着呢,”他说,“它们看起来的确像是天青石,光啊颤动啊都没错。”
艾斯卡摇摇头,不假思索地说:“它们不过是天顶石罢了。”两个男人都扭头盯着她,她立刻就为自己的多嘴多舌追悔莫及。
阿穆斯查特把玩着手里的石头。不少商人都会玩这套把戏,他们把会变色的天顶石同一些真宝石放在同一个盒子里,天顶石会折射出与宝石相同的色泽。但这些石头看起来像真宝石,里头射出蓝色的焰光。他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掮客。阿穆斯查特受到过彻底的训练,在撒谎这门艺术上有着渊博的知识。现在他起了疑心,立刻就辨认出许多微妙的迹象。
“看来似乎有些疑问,”他说,“但这不难解决,我们只需把它们拿到松树街的试金师傅那儿去就成。谁都知道,天顶石会在酸液中溶解,对不对?”
掮客在犹豫。阿穆斯查特稍稍改变了姿势,他肌肉的状态暗示说,对方最好别想搞什么突然袭击,因为任何非常规的动作都会让他躺进满地的尘土里。还有那个该死的孩子,她不停地眯着眼瞪他,好像能看透他最隐秘的内心深处。掮客的勇气崩溃了。
“我为这次不幸的争执深表遗憾。”他说,“我本人老老实实地将它们当作天青石买了下来,然而我绝不愿意让它们导致我们不和,因此我请您将它们当作——当作礼物收下。至于羊毛交易,能否容我向您展示这粒最上等的玫瑰石?”
掮客从一个天鹅绒小袋里掏出块红色石头。阿穆斯查特几乎瞅也没瞅;他两眼一刻不离掮客,随手把石头递给了艾斯卡。艾斯卡点点头。
等掮客匆匆忙忙离开之后,阿穆斯查特拉起艾斯卡的手,几乎是一路把她拽到了试金师傅的摊子前,这地方比墙上的壁龛大不了多少。老头拿起最小的一块蓝色石头,听过阿穆斯查特急促简短的解释,倒上一碟酸液,把石头扔了进去。石头化成了一堆泡泡。
“有意思。”他用镊子夹起另一块石头,在放大镜下检查起来。
“它们的确是天顶石。但就天顶石而言,算是相当优良的品种。”他总结道,“它们远远不是毫无价值的。拿我本人来说,我就愿意付给你——那个小女孩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阿穆斯查特暗暗推了艾斯卡一把,她只好放弃再次实践“那种眼神”的努力。
“——我愿意付给你,让咱们瞧瞧,两个扎特的银币。”
“五扎特如何?”阿穆斯查特和颜悦色地说。
“而且我要留下一块。”艾斯卡道。
老头高高举起双臂。“可它们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他说,“只有收藏家才会感兴趣!”
“这个收藏家还可以把它们当作最好的玫瑰石或者天青石卖给天真的顾客。”阿穆斯查特说,“假如这个收藏家是镇上唯一的试金师傅,那就更是如此了。”
老头为这话嘟囔了几声,但最后他们达成了协议,三扎特,其中一块天顶石被挂在一条细细的银链子上,给了艾斯卡。
等走到老头听不见的地方以后,阿穆斯查特把那些小银币递给艾斯卡:“都是你的,是你挣来的。不过——”他蹲下来,让自己平视艾斯卡的眼睛,“——你得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些石头是假的?”
他看上去忧心忡忡,但艾斯卡能感觉到,他并不真想了解真相。魔法让一般人惴惴不安。她当然可以告诉他:天顶石就是天顶石,天青石就是天青石,你以为它们看上去没什么两样,那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该怎么看。没有任何东西能完全隐藏自己的本性。可真要这么说,他是不会高兴的。
于是她换了个说法:“我出生的村子附近有矮人挖天顶石。仔细一点的话,你就能看出光线穿过石头时弯曲的样子很古怪。”
阿穆斯查特看着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
“好吧,”他说,“得。嗯,我还有些生意要谈,你干吗不去给自己买点新衣服什么的?我该警告你当心那些黑心肠的贩子。不过,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不会遇上什么麻烦的。”
艾斯卡点点头。阿穆斯查特大步走向另一个市集。他在第一个拐角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便消失在人群中。
那,航行结束了,艾斯卡告诉自己。阿穆斯查特现在还不能确定,但从今往后,他会留意我的一举一动,不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就会拿走法杖,然后我们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为什么大家都对魔法那么大惊小怪的?
她富有哲理地叹了口气,准备去探索镇上的新鲜玩意儿。
不过还得先考虑考虑法杖的问题。离船的时候,艾斯卡把它深深地塞进了羊毛堆里,羊毛暂时还不会卸货。要是她回去拿,大家肯定要问东问西,而她并不知道答案。
她找到一条方便的小巷,撒腿往里跑,终于发现一个很深的门廊,在这儿不会有谁来打扰她。
要是不能回去,那就只剩一个法子了。她伸出一只手,闭上眼睛。
她很清楚自己想要干吗——它就在她眼前。法杖不能直接从空中飞过来,那会弄坏驳船,还会引人注意。她告诉自己,我只不过想要这个世界的组织方式发生一小点儿变化。我要的不是法杖埋在羊毛里的世界,我要的是法杖在我手里的世界。一点点变化,对世界存在方式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改变。
艾斯卡没有接受过正规的巫师教育,否则她会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巫师都知道该怎么移动物体,从质子开始逐步加深。根据基础物理学,把一样东西从A移到Z的要点在于,在某个地方,它肯定会经过其余所有字母。要是想让这东西直接在A消失,又在Z出现,那就只好把整个现实挤到一边。这要惹出多少麻烦,真是想也不敢想。
当然,艾斯卡压根儿没受过训练。众所周知,要想成功,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就是不知道自己准备干的事儿是干不成的,对失败的可能性一无所知——自行车就是这么发明的。
艾斯卡努力寻找到移动法杖的方法,于是,魔法大气中层层涟漪扩散开来,让碟形世界发生了无数细微的改变。绝大多数变化完全无人察觉。或许长凳上的灰尘改变了一下图案,或许某片树叶挂在树枝上的方式有了些许不同。接着,可能性的波峰撞上了现实的边缘,像水波撞上池塘边那样被弹了回来,当这个池塘遭遇到从另一个方向慢吞吞游过来的涟漪时,存在的结构上就出现了微小却重要的旋涡。没错,存在的结构上可以有旋涡,因为这是一种非常特殊的结构。
当然,艾斯卡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满意地看见法杖不知从什么地方落入自己手里。
摸起来还挺暖和。
她看了看法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它太大,太特别,太不方便,太引人注目。
“如果我要带你去安科-莫波克,”她沉吟道:“你可得化个装才成。”
几点魔法闪光滞留在法杖周围,接着,它变暗了。
艾斯卡终于解决了眼前的麻烦。她在择菲斯最大的市场里找到一个卖扫帚的小摊,买下了最大的一把扫帚,把它带回刚才的门廊,取下扫帚柄,把法杖深深插进剩下的那堆白桦嫩枝里。这么对待一件如此高贵的物品似乎不大合适,艾斯卡默默地向它道了声歉。
总之这法子成功了。谁也不会对一个扛扫帚的小女孩看上第二眼。
她在闲逛的途中买了个麻辣面饼吃(摊主一时大胆,想故意少找她些零头,后来却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错给了她两枚银币;另外,不知怎么回事,老鼠钻进店里,一晚上就吃光了他所有的存货;最后,他奶奶让闪电击中了〉。
择菲斯比奥乎兰小些,在其他方面也很不同,因为除了水路之外,它还是三条商路的交汇点。小镇的中心有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一边是终年不断的交通堵塞,其内容极具异国情调,另一边是个帐篷村子。骆驼踢驴,驴踢马,马踢骆驼,它们还都踢人;这儿有骚动的色彩,喧嚣的噪音;这里的气味仿佛是为鼻子准备的管弦乐,还有许许多多人拼命工作挣钱所发出的持续而急躁的声音。
这么匆忙的原因之一是,在大陆的许多地方,不少人更喜欢完全不工作就把钱挣到手,而既然碟形世界还没有发展出唱片录制业,他们只好回到更古老、更传统的路子上来——抢劫。
奇怪的是,这个行当通常还挺费工夫。为了搞好埋伏,必须把死沉死沉的石头滚到悬崖顶上去,砍倒大树把路堵死,挖个排满桩子的陷阱,同时还要照料好匕首,不让刀刃钝了。比起那些更为社会所接受的活计来,干这些事儿所消耗的脑力和肌肉通常都要多得多。然而,尽管事实俱在,依旧有误入歧途的人愿意忍受这一切,再加上在极不舒服的地方熬过漫漫长夜,而他们的目的不过是想弄几大匣子毫无特别之处的珠宝首饰。
因此,择菲斯这样的小镇就成了商队混合、分裂、再走到一起的地方,许多多商人和旅行者集合起来一道上路,以对抗那些在社会分工上吃了大亏的人。艾斯卡就在这种忙乱中溜达,毫不起眼。她找到一个看起来挺了不起的人,使劲拽拽他的衣服边,依靠这一手了解到了以上提到的所有情况。
这个男人正在计算烟草的捆数,要不是被艾斯卡打扰,他大概很有可能成功。
“什么?”
“我说,这儿出什么事了?”
那人本来想说:“滚一边烦别人去。”他本来还想使劲敲敲她的脑袋,结果,他却发现自己弯下腰去,一本正经地跟个邋里邋遢、拿着大扫帚的小女孩说起话来,这实在令他惊诧莫名(另外,根据事后回忆,那把扫帚也仿佛在以某种难以描摹的方式留心听来着〉。
他解释了商队的事儿。小孩点点头。
“大家都一起旅行?”
“正是。”
“去哪儿?”
“各个地方。斯托·拉特、瑟尤多波利……当然还有安科-莫波克……”
“可是,河也要流到那儿去,不是吗?”艾斯卡满有道理地说,“驳船。祖恩人。”
“啊,没错,”商人说,“可他们要价很高,而且也不可能把什么都运走,还有,嗯,大家都不怎么信任他们。”
“可他们非常诚实啊!”
“呃,是的,”他说,“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绝对不要相信一个诚实的人。”他冲她心照不宣地笑笑。
“这是谁说的?”
“他们,你知道,大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点不安。
“哦,”艾斯卡想了想,“他们肯定都很傻。”她一本正经地说,“总之谢谢你。”
他目送她溜溜达达地走开了,于是重新开始点数。过了一会儿,他的外套又被人扯了一下。
“五十七五十七五十七怎么?”他竭力守住位置。
“很抱歉又来打扰你,”艾斯卡说,“不过这些一捆一拥的东西……”
“它们怎么了五十七五十七五十七?”
“唔,它们里头是不是应该有很多像小白虫一样的东西呢?”
“五十——什么?”商人放下石板,瞪着艾斯卡,“什么小虫?”
“蠕动的,白色的。”艾斯卡热心地补充道,“全在中间钻来钻去,像在打洞呢。”
“你是说烟草线虫?”他怒目圆睁,瞪着一捆捆正在下货的烟草和旁边那位神情紧张的卖主。现在看来,这人的确有些可疑,他的神色像是午夜时分的小妖精,想赶在早晨你发现妖精的金子会变成什么东西之前逃之夭夭。“可他跟我说这些货保存得很好而且——再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孩儿已经消失在人群中。商人使劲瞅瞅她刚才所站的位置,又使劲看了眼卖主——那人紧张地冲他笑笑——他又使劲看了看天。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取样的小刀,凝视片刻,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最后,他悄悄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捆烟草。
与此同时,艾斯卡正到处偷听人家谈话,用这种手段找到了集合去安科-莫波克的商队。领队的正坐在由两个大桶和一块木板搭成的桌子上。
他正忙着。
忙着跟一位巫师交谈。
老练的旅行者都知道,假如一行人准备穿越可能有危险的地带,那么队伍里应该有好几把剑,但更应该有一个巫师,以防碰上需要魔法艺术的场合。即使这类场合没出现,也还能用来点个火什么的。三级和三级以上的巫师做梦也想不到要为加入商队的特权付钱,相反,他该是收钱的一方。微妙的谈判正在接近尾声。
“很公平,特里德尔大人,但这位年轻人又怎么说?”领队的名叫阿达布·甘德,身材威猛,穿着件游侠的短上衣和苏格兰短裙,头上一顶软软的挺俏皮的帽子,“他可不是巫师,我看得出。”
“他正在接受训练。”特里德尔高大干瘪,他的袍子显示他属于“古老而真正最初贤者的不破会”,那是八大魔法门派之一。
“那他就不是巫师。”甘德道,“我知道规矩,没拿到法杖就不是巫师。他没有。”
“现在他正是为了这一点细枝末节前往幽冥大学。”特里德尔傲慢地说。从巫师口袋里掏钱只比从老虎嘴里拔牙稍稍困难那么一丁点儿。
甘德瞅了瞅他们谈到的小伙子。他这辈子遇见过不少巫师,自认为在眼光方面算得上行家里手。他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天生是做巫师的好材料。换句话说,瘦高个,身材比例失调,在环境恶劣的房间里读了太多让人恼火的书以至于脸色苍白,潮湿的眼睛像两只没怎么煮熟的鸡蛋。一个念头在甘德心中一闪而过:要想积累就得投点资。
这孩子没准会爬得挺高呢,他想,就只差点儿残疾了。巫师们都饱受哮喘和扁平足之类病症的困扰,好像这能为他们提供动力之类的。
“你叫什么名字,那伙子?”他尽量和气地问。
“斯斯斯斯斯斯——”男孩的喉结像只系住的气球一样上上下下,他转向自己的同伴,满脸无声的祈求。
“塞门。”特里德尔说。
“门。”塞门感激地附和道。
“你能施火球术或者旋风术吗,就是可以对付敌人的那种?”
塞门瞥了一眼特里德尔。
“不不不不不——”他大着胆子开口道。
“我这位年轻朋友着眼于更高级的魔法,而不仅仅是这些小戏法。”特里德尔说。
“——能。”
甘德点点头。
“好吧,”他说,“也许你真能成为巫师,小伙子。等你拿到自己那根漂亮的法杖,也许你会愿意陪我们旅行一次,嗯?这一次就算是我在你身上投的资,嗯?”
“我愿愿愿愿——”
“点头就行。”甘德赶紧加上一句,他生来就不是个狠心的人。
塞门感激地点点头。特里德尔和甘德互相点头致意,然后巫师大步离开,他的学徒背着沉甸甸的行李磕磕绊绊地跟了上去。
甘德低头看看眼前的清单,仔细地划掉了“巫师”两个字。
一个小小的影子投到纸上。他抬起眼睛,不由吃了一惊。
“怎么?”他冷冷地问。
“我想去安科-莫波克,”艾斯卡道:“拜托。我有些钱。”
“回你妈妈那儿去,孩子。”
“不,真的。我想给自己找条出路。”
甘德叹了口气,“你干吗拿着扫帚?”
艾斯卡看看扫帚,好像她从没见过它似的。
“每样东西都得待在什么地方啊。”
“得了,回去吧,我的孩子。”甘德说,“我才不会带哪个逃家的小孩去安科-莫波克呢。小女孩在大城市里没准会遇上什么怪事。”
艾斯卡一下来了精神,“什么样的怪事?”
“听着,我说了回家去,听见了吗?现在!”
他拿起粉笔,继续在石板上勾勾画画,努力忽视对方不屈不挠的视线,那眼神简直能在他脑袋上钻出个洞来。
“我能帮上好多忙。”艾斯卡静静地说。
甘德扔掉粉笔,烦躁地挠挠下巴。
“你几岁?”
“九岁。”
“听好了,九岁小姐,我这儿有两百头牲口和一百个人要去安科,其中一半对另一半恨之入骨,而且能战斗的人不够多,据说路很难走,乳房山上的强盗越来越嚣张,巨怪又抬高了今年的买路钱,储备的食物里有象鼻虫,加上我老是头疼脑热的。好了,你觉得这一摊子事儿中间有哪一处用得着你?”
“哦,”艾斯卡环视拥挤的广场,“那哪条路是去安科的?”
“那边那条,有大门的。”
“谢谢你。”艾斯卡郑重地说,“再见。希望你的头痛能好过些,别再遇上什么别的麻烦。”
“嗯。”甘德有些犹豫。他手指敲着桌面,眼看着艾斯卡走向通往安科的大路。一条漫长、崎岖的路;一条窃贼、豺狼人出没的路;一条在高山间喘息、在沙漠中艰难爬行的路。
“哦,该死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嗨!你!”
格兰妮·维若蜡有麻烦了。
第一个问题在于,她意识到,她根本不该让希尔塔说服自己借用她的扫帚。希尔塔的扫帚年纪一大把,脾气古怪,只肯在夜里飞行,而且就算是在夜里,速度也比小跑快不了多少。
它的飘浮咒语几乎消耗殆尽,骑手必须先设法让扫帚动起来,有点初速度,然后它才能开始运转。事实上,它是史上唯一需要助跑才能起飞的扫帚。
格兰妮·维若蜡汗如雨下,骂骂咧咧,第十次把那该死的东西扛上肩头,沿着森林里的小径跑步前进。就在这时,她以一种不愉快的方式发现了捕熊的陷阱。
第二个问题在于,有头熊已经抢先一步发现了这个地方。当然,这其实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格兰妮早就怒火中烧,抄起扫帚就在它两眼之间来了那么一下。从此以后那头熊拼命离她远远的——同处一坑,这还真不容易——努力回想一些比较愉快的事情。
那晚过得不怎么舒服。黎明时分,来了队猎人从坑边往下瞅。对他们而言,这个早晨事态同样没往好的方向发展。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格兰妮道,“把我弄出去。”
大吃一惊的脑袋纷纷缩了回去,格兰妮听见一阵飞快的窃窃私语——他们瞧见了她的帽子和扫帚。
最后,一个长胡子的脑袋回到洞口,满脸不情不愿,挂在脑袋下面的身子似乎是被人硬推过来的。
“呃,”它开口道,“你瞧,老妈妈——”
“我不是谁的妈妈,”格兰妮喝道,“肯定不是你妈妈,假设你有妈妈的话,对此我很怀疑。我要是你妈,不等你生出来就会逃得远远的。”
“这不过是修辞罢了。”脑袋责备道。
“这是该死的侮辱,这就是!”
又一阵窃窃私语。
“要是我出不来,”格兰妮高声道:“你们会有大麻烦。你们看见我的帽子了,呃?看见没?”
脑袋回来了。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吗?”它说,“我是说,要是我们让你出来会怎么样?或者我们干脆把坑填满什么的,那样岂非安全得多吗?请你理解,这不是针对你个人。”
格兰妮终于意识到那脑袋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了。
“你是跪在地上的吗?”她厉声道,“你不是,对吧?你们是矮人!”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那又怎么样?”脑袋挑战道,“有什么不对吗?有吗?你对矮人有什么不满的?”
“你们会修理扫帚吗?”
“魔法扫帚?”
“是的!”
窃窃私语,窃窃私语。
“如果我们会呢?”
“嗯,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矮人的大厅里回荡着铁锤的声响,不过这主要是为了营造气氛。矮人们早就发现,少了这种令人平静的声音,自己简直没法思考,所以生活优渥的神职人员会付钱给小妖精,让他们成天敲打仪式用的铁砧,目的是维持正统的矮人形象。
扫帚躺在两个架子之间,格兰妮·维若蜡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一个只有她一半高的矮人绕着扫帚走了几圈,还时不时地戳一家伙。这人的围裙上密密麻麻全是口袋。
最后,他踢了踢扫帚的枝条,倒抽了一大口凉气,跟倒着吹口哨的声音差不多。这是全宇宙手艺人的通用暗号,说明他们马上就要狠狠宰你一顿了。
“嗯嗯嗯嗯,”他说,“我该让学徒们都来瞧瞧,没错。这是很好的一课。你说这玩意儿还真的上天了?”
“飞得像只小鸟。”格兰妮道。
矮人点燃烟斗。“我倒真想见见那只鸟。”他沉吟道:“我猜那模样肯定挺稀罕,那样一只鸟!”
“没错。不过你到底能不能修好它?”格兰妮问,“我赶时间。”
矮人故意不紧不慢地坐下来。
“至于修理嘛,”他说,“嗯,我不知道该怎么修理。重建,有可能。当然,这年头儿很难搞到合适的材料,更别说能把它们捆好的人了。再说咒语也需要——”
“我不想要什么重建,我只要它正常运转就成。”
“你瞧,这是早期的型号。”矮人毫不气馁,“非常麻烦,这些早期型号。你简直没法弄到合适的木头——”
他被拎了起来,一直升高到与格兰妮眼睛齐平的位置。矮人本来就是一个魔法种族,所以很能抵御魔法。可从巫女的表情看,她似乎是想把矮人的眼球焊到他后脑勺上去。
“修修就成,”她嘶嘶地说,“行吗?”
“什么?就修修补补?”矮人的烟斗“啪”一声落在地上。
“没错。”
“你是说东拼西凑?违背我的职业道德,干点半吊子活?”
“没错。”格兰妮的瞳孔像两个小黑洞。
“喔,”矮人道,“那,好吧。”
领队的甘德此刻正焦头烂额。
离开择菲斯的第三个早晨了,他们的速度很快,现在正往穿越“希拉的乳房”的岩石小道爬去。(“希拉的乳房”是一组高山,一共八座;甘德时常寻思希拉长什么样,还有自己会不会喜欢她)。
夜里有群豺狼人偷偷靠近了商队。这群恶心的东西是石妖精的一个变种。它们割开了一个守卫的喉咙,肯定还打算若无其事地干掉整个商队。只不过……
只不过谁也弄不清接下来究竟怎么了。大家是被尖叫惊醒的,一睁眼就赶紧往火堆上加柴火。巫师特里德尔在营地上空施放了一圈耀眼的蓝光,可那时,活着的豺狼人早成了远处的小蜘蛛。看它们仓皇逃窜的模样,你会以为整个地狱军团都在撵它们。
根据它们同伴的情形判断,它们的想法或许也没错。豺狼人的碎片七零八落地挂在周围的石头上,倒还显得挺喜庆。甘德对此倒并不特别遗憾。这些家伙喜欢逮住旅行者,在他们身上练习“烧红的小刀加狼牙棒”一类的待客之道。但是,有什么东西击溃了一打凶神恶煞、武装到牙齿的豺狼人,轻松得好像用勺子敲碎没煮熟的鸡蛋,而且还没留下任何踪迹——他可不愿和这东西待在同一个地方。
事实上,它不但没留下踪迹,还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
那是个极其漫长的夜晚,早晨也不见得有多少改善。整整一队人,只有艾斯卡还精神抖擞。她在一辆马车下一觉睡到天亮,只是抱怨自己做了些古怪的梦。
不过,能逃开那毛骨悚然的景象仍然让大家松了口气。甘德觉得豺狼人的内脏并不比外表好看多少,那里头也实在太恶心了点。
艾斯卡坐在特里德尔的马车上跟塞门聊天。巫师在他们身后补瞌睡,塞门充当车夫,动作极不老练。
塞门做任何事都不老练,他在这方面很有心得。有的高个小伙子看上去仿佛是由膝盖、拇指和胳膊肘拼出来的,塞门就是其中之一。看他走路能让你把心提到嗓子眼上,你总在等着看他身上的弦到底什么时候绷断;而说话的时候,要是遇见到一个s音或者w音埋伏在前头,他脸上那阵痉挛简直惨不忍睹,让人不由自主地帮他把话补完。这么做倒也值得,只要看看他长满粉刺的脸就行了——他脸上那感恩戴德的表情就像跟月亮叠印在一起的日出一样光辉灿烂。
此刻,他的眼睛被花粉症搞得眼泪汪汪。
“你从小就想当个巫师吗?”
塞门摇摇头,“我只想弄明白各种斯斯斯斯——”
“——事情——”
“——怎么发斯斯斯斯斯——”
“发生?”
“没错。我们村里有人联系了幽冥大学然后他们派特特里德尔大人来接我,有一天我会成为呜呜呜呜——”
“——巫师——”
“特里德尔大人觉得我对理论的理解非常出出众。”塞门潮湿的眼睛上升起一层薄雾,一种类似狂喜的表情掠过他饱受摧残的脸庞。
“他告诉诉诉诉我幽冥大学的图书馆里有成成千上上上万的书书书书。”他的语气像个恋爱中的男人,“比一个人一辈子能读的还还要多。”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书。”艾斯卡轻快地说,“纸能知道些什么呢?格兰妮总说除非纸张薄薄的,否则书一点用也没有。”
“不,那不对。”塞门急切地说,“书里有很多词词词”——他咽下一大口空气,给她一个祈求的眼神。
艾斯卡思索片刻,“——词语?——”
“——对,而它们可以改变斯斯斯斯斯——”
“——世界——”
“我必须找到它。我知道它就在那儿,在那些古老的书书书里,有的人认呜呜呜——”
“——认为——”
“没有新的咒语了,但我知道它就藏在那儿,在词词词词——”
“——词语里——”
“没错,还没有哪个呜呜呜呜——”
“——巫师?——”艾斯卡集中精神,小脸皱成一团。
“没错,找到过。”他闭上眼睛,无比幸福地一笑,然后加上一句,“所有让世界天翻地覆的词语。”
“什么?”
“呃?”塞门睁开眼睛,正好来得及阻止拉车的牛晃到路边去。
“你一点没结巴!”
“真的?”
“我听见了!再说一次!”
“斯斯斯——苏苏苏苏——”他说,“嗦嗦嗦嗦嗦——”
“没用的,过去了。”他说,“只有我不不去想才有可能。特里德尔大人觉得我对对有些东西过过敏。”
“对s和w过敏?”
“不,沙沙沙沙沙——”
“——傻瓜——”艾斯卡表现得很大度。
“——空气里有时时时时时——”
“——什么——”
“东西,花粉之之之类的,或者草草灰。特里德尔大人一直在在找,可魔法好像一点不不管用。”
“格兰妮教过我些治花粉过敏的秘方,”艾斯卡说,“咱们可以试试看。”
塞门摇摇头。他的脑袋看上去摇摇欲坠,很难说会不会掉下来。
“全用过,”他说,“我当呜呜呜呜——魔法师师师师才好看呢,呃,连词词词——名字都斯斯斯——说不出来。”
“的确很麻烦。”艾斯卡把目光投向周围的景色,暗地里组织自己的思路。
最后她问:“女人,呃,能不能当,你知道,巫师?”
塞门盯着她。她挑衅地看他一眼。
他的喉咙紧张起来,试着寻找一个不是以s开头的句子。最后他只好牺牲一部分戏剧性的效果。
“奇怪的念头。”他又想了想,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直到艾斯卡扔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挺挺好玩的,真的。”笑意从他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从从没这这么想过,过去。”
“行不行,到底?”艾斯卡的声音简直能帮人刮胡子。
“当然不行。这是明摆着的,孩子。塞门,回去学习。”
特里德尔掀起隔开车厢的帘子,爬到车把式的位子上坐下。
塞门带着略有些惊慌失措的神情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趁特里德尔接过缰绳,他瞟了艾斯卡一眼,目光中满是恳求,但她并不理会。
“为什么不行?什么东西是明摆着的?”
特里德尔侧转身,低头看看她。巫师过去还真没怎么留意过艾斯卡,她不过是营火旁的又一个人影罢了。
他是幽冥大学的副校长,总有人为他打理那些无足轻重却不得不干的琐事,比如准备三餐、清扫房间之类,所以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忙忙碌碌、模模糊糊的身影。他很蠢,没错,是非常聪明的人特有的那种蠢法,或许他在人情世故方面跟雪崩一样老练,或许他像龙卷风那么自我中心,但他从不觉得孩子们有多重要,值得自己疾言厉色。
从长长的白发到尖头翘起的皮靴,特里德尔活脱脱一位巫师中的巫师。他一身华丽的巫师长袍,长着两道长长的浓眉,同整个面孔十分相称,还有一把族长式的美髯,只有一点尼古丁的黄色污渍稍嫌美中不足(巫师都是独身,但也一样喜欢来支上好的雪茄)。
“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他说,“当然,这是个很有趣的想法,不错的文字游戏。一个女巫师!你还不如发明个男巫女呢!”
“妖术师。”艾斯卡说。
“抱歉?”
“格兰妮说男人不能当巫女,”艾斯卡道,“她说即使男人想掌握巫女魔法,他们也做不了巫女,他们会成为妖——巫师。”
“听上去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特里德尔说。
“她说女人应该干自己拿手的事儿。”艾斯卡继续说。
“非常明智。”
“她说假如女人要和男人一样好,她们还得大大努力一番呢!”
特里德尔哈哈大笑。
“她是个巫女。”艾斯卡暗自加上一句:那,怎么样,还得意吗,自以为聪明的巫师先生?
“我亲爱的好小姐,我该做出吃惊的样子吗?我恰好对巫女非常尊敬。”
艾斯卡皱起眉头。他怎么能这么说?
“真的?”
“是的,确实如此。我恰好相信巫女是一个杰出的职业,对于女人而言。这是非常高尚的。”
“你这么想?我是说,它是吗?”
“哦旧的。在乡下很有用,能,能帮助那些——那些生孩子的人,诸如此类。不过,巫女不是巫师。巫女的巫术是大自然的礼物,让女人也有机会使用魔法,但你必须记住,那不是高级魔法。”
“明白了,不是高级魔法。”艾斯卡冷冷地说。
“不是。巫女的巫术对人们的日常生活很有帮助,这是当然的,不过——”
“我猜是因为女人不够明智,所以当不了巫师。”艾斯卡说,“我猜,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对于女性,我只有最崇高的敬意。”特里德尔没注意到艾斯卡的语调更加尖锐了,“她们是无与伦比的,在她们,在她们——”
“生孩子之类的时候?”
“这算是一项,对。”巫师慷慨地承认道,“不过她们有时候的确有些令人不安。有点太容易激动。你看,高级魔法十分讲究思维的明晰,而女人的天赋不在这方面。她们的大脑有过热的趋势。很遗憾,可我必须说通向巫术的门只有一扇,那就是幽冥大学的大门,而至今还没有哪个女人走进去过。”
“告诉我,”艾斯卡说,“高级魔法到底有什么用?”
特里德尔冲她微微一笑。
“高级魔法,我的孩子,”他说,“能带来我们想要的一切。”
“哦。”
“所以,把所有这些关于巫师的傻念头都从脑袋里赶出去,好吗?”特里德尔冲她挺慈祥地一笑,“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艾斯卡丽娜。”
“你去安科做什么呢,亲爱的?”
“我本来以为可以给自己找条出路,”艾斯卡喃喃道,“不过现在看来,女孩大概没什么出路好找。你确定巫师能带给别人他们想要的东西?”
“当然。这就是高级魔法的意义。”
“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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