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二在馆山寺温泉的大街上打了出租车。在开往浜松的途中,车辆拐向了左边,驶进了通往三河大野的宽阔马路。
一路是三方原的高原。田里栽培着黄烟,宽大的烟叶舒展而挺括。
来到国铁巴士通行的宽广马路后,车辆往北驶入山中。
“乘客先生,您是要去汤谷温泉吗?”司机问道。这时,附近住家的鸡从车前扑棱着穿过。
“不是,是去凤来寺山附近的久度山。”修二说道。
“是来画画的吧?”谁都能看得出他是个画家。
“倒也不是……”
“好不容易来一趟,最好是爬一爬凤来寺山。山顶的景色棒极了。”
“有那么好?”
“虽然称不上悬崖峭壁,不过岩石倒是千奇百怪,简直是天然画卷。就连我这种没有画心的人都想去描摹一下呢。”年轻的司机夸张地说。
“既然这样,那我回程时去爬爬看。”
“现在的话有点晚了,马上就到傍晚了。爬那座山,不爬完一千多级的高石阶是到不了山寺的。”
“有寺?原来如此,肯定就是凤来寺了吧?”
“那可是三河第一的圣地,在三方原战胜家康公的武田信玄临死前曾登上这座山祈祷恢复健康。不过,三河的神佛却并没帮助信玄。”
到底还是乡土关系,司机似乎偏向于家康一边。
道路逐渐变成了斜坡。前方层峦叠嶂的风景映入眼帘。
“师傅,久度山也跟凤来寺山一样,是一座有高石阶的山吗?”修二担心地问道。
“不是的,久度山只是当地的一个地名。有高石阶的山附近也有。”
“唔,是吗?”
“是在凤来寺的附近,出产砚石。”
“做砚台的石头吗?”
“是的……乘客您要去的,是久度山的哪一家?”
“姓依田,叫依田芳子。年龄五十三四岁的一个女的。”
司机似乎并不清楚。
“我只知道门牌号,说不定她是和其他人家合租的。”
司机扭过头,说到了那边问问村人大概就会知道了。
“乘客您昨夜是在馆山寺住的吧?”司机又攀谈起来。
“不是,只是在馆山寺那边跟人打听了这位依田的住址……”回答完后,修二不禁又加上了句多余的话,“在那儿差点让人告诉错了地方,把久度山当成了久能山,因为这两个地名容易看混。”
“是吗?那可真够悬的,因为久能山可是远在静冈啊。不过,久度山跟久能山倒也未必全无关系。”
“为什么?”
“久能山别名有渡山。至今仍有个叫有渡的地名呢,据说那就是补陀洛山……乘客先生,补陀洛山的事情您知道吗?”
“唔,倒是知道一些……”
嘴上这么应和着,修二心里吓了一跳。没想到补陀洛山的名字竟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久能山就是补陀洛山的事情他是头一回听说。
“这么说,久度山也是这样了?”
“好像是。”司机一面转动着方向盘一面对他的提问点着头,“都说久度山大概也是补陀洛山。”
“你懂得好多啊。”
“我也算是个乡土史会的会员啊。既然是司机,了解一下当地的历史肯定会对引导乘客有用,于是我就加入了。后来逐渐喜欢上了。”
怪不得从刚才起就在讲历史话题。
不过,怎么又是这补陀洛山呢?修二只觉得自己要去的地方总会萦绕着补陀洛山的影子。
芳子就待在久度山,这究竟是偶然的巧合,还是一种因缘呢?山峡中的日暮来得格外早。修二望着逐渐暗淡下去的奥三河的群山,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啊,马上就到了。那边就是大野。”
下坡道变成了直线,青白色的天空被眼前高高的黑色山脉切割开来,山脉的下面则现出一片灯影。
久度山就在凤来寺山的附近,从大野乘车也就三十分钟左右的距离。
司机在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落的一户人家前停下车子。四周已经黑了下来,灯影下的人们正在家里享用晚餐。修二觉得也不能老让司机去打听,于是便自己去问路。这是一家小杂货文具店,店里已经熄了灯。
出来的是一名四十岁前后的男子,说是修二所问的门牌号的确是在这一带。
“依田芳子?”丈夫模样的男人想了一会儿,然后朝屋里喊了一声,“芳子?不就是待在仓田那儿的那个人吗?”
“是啊,有可能就是那个芳子吧。年纪大约是多少?”妻子从屋里上下打量着修二问道。
“有五十三四岁左右……”
“会不会是六十岁上下呢?从这儿再往前走五六家,路的对侧有一户雕砚台的姓仓田的人家,您最好是到那边问问吧。”
“非常感谢。”
很近,不必乘出租车,修二便让司机等在了原地。
修二斜穿到路对侧。路边的住户有的已经关门,有的则还敞着。屋顶上打着“仓田砚店”招牌的人家关着门。
敲门后,只见一名三十二三岁的男子露出头来。
“我是东京来的,我叫山边。”修二对正诧异地盯着自己的男子说,不过他并未说出理由。看来男子是这家的主人了。
“请稍等一下。我现在去问问。”说完他走进屋内。
在门口等待的时候,修二在心里琢磨了起来。这一家与芳子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在el Lakeside上班的事情可以理解,可他却怎么也猜不出来她会待在这家砚台厂的理由。熄了灯的店里摆满了砚台。玻璃的陈列架上排列着高价的砚台。
刚才的男人从屋里返了回来。
“我问过她了,对方说您是不是弄错人了……”
这个回复修二并非没预见到,于是他又求对方再去说一下,说自己是为德一郎的事情而来,务请要见一面。
“请。”
男子再次出来,让修二进屋。已经不会有错了。待在这一家的人就是姐夫的生母。修二的心情激动起来。秘密的一角似乎就要露了出来。
“她本人最近身体不大好……”这家的主人把修二领到二楼的楼梯下面说道,“所以只好坐在坐垫上见您了,请恕失礼。”
“没事。”
修二登上昏暗的楼梯,打开跟前的隔扇。
只见六叠左右大小的房间一角铺着坐垫,一名老婆婆正跪坐在上面。
“芳子,客人来了。”主人说道。
老婆婆默默地低头致意。在修二看来,眼前是一位至少六十岁以上的老婆婆。事实上,就在看到的一瞬间,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弄错人了。芳子应该才五十四岁啊。
“请。”在主人的招呼下,修二便在为他铺下的坐垫上坐下来。其间她也行了一礼,然后低下头,端端正正地把手放在了膝盖上。
“我去端茶。”主人说着下了楼梯。
令人难耐的沉闷扩散开来。
芳子仍低着头。修二凝视着她。看着看着,原本看上去有六十岁的那张脸也逐渐显得年轻起来。这的确是五十四岁的面孔和姿态。他这才明白,是这个昏暗狭小的房间和她憔悴凄凉的姿态,让他在最初看到的一瞬间作出了误判。
“大老远前来,您辛苦了。”
芳子终于抬起头来,用干涩的声音跟修二打着招呼。
面对面看,这张脸更显年轻了。
“听说您是专为德一郎的事情而来……”
“是的。”
修二在芳子的脸上寻找着与姐夫的相似之处,不过他没能一下子就找出来。她的眼睛细长而清秀,并非姐夫那种类型。
当修二正要开口时,楼下传来脚步声。他沉默了。芳子也低下了头。
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女人泡好茶端到了二人的面前。她无疑是这家的女主人,肯定是过来看看情形的。
“您身体情况如何?”
鉴于女主人在场,修二便对芳子说起一些无关痛痒的话来。
“啊,已经好些了,我想这几天就能起来了吧。”芳子行了一礼。
芳子的这句话更像是说给眼前的女主人听的。一名给别人家添麻烦的老人所表现出的拘谨由此历历可见。
女主人什么也没说,踩着台阶下了楼。
“您身体哪儿不好?”
芳子仰起脸来。她的脸发黑,但不光是灯光昏暗的缘故。她五官端正,身体很消瘦。看上去比刚才更瘦小、羸弱。
“胃有点不好。”芳子带着凄凉的微笑答道。
“那可不行。很痛吗?”
“是胃溃疡。以前也做过手术,可仍未治好。”
尽管她本人说是胃溃疡,可修二却隐约觉得可能是胃癌。他猜测,或许她本人也早就意识到了吧。
从这个寄住在砚台制造商家里的女人身上,清晰地透出了她精神上的疲惫。本来,姐姐应该会将这个女人奉作婆婆迎进家里。眼下修二自己也处于一种想帮她一把的立场上。一想到这些,一种面对着这昏暗房间中的芳子无法言表的感情淹没了他全身。
“您说您是因为德一郎的事情特意从东京找来的,您与德一郎是什么关系?”芳子终于切入了正题。
芳子本人对姐夫直呼其名,这就形同她已承认是姐夫的生母。
“德一郎是我的姐夫,他的妻子是我姐姐。”修二说道。
“您是……”
芳子的脸上顿时像点了灯一样亮起来,不过这光辉迅速暗淡了下去。
“是吗?”她重新在坐垫上正了正姿势,两手扶地,“我一直惦记着德一郎,原来您姐姐是他的妻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修二没回答,只得默默地低下头。
他有点惶惑,若是芳子问起德一郎的情况,自己该如何回答呢?这件事早晚也得说出来,不过,若是现在就问起来的话实在是无言以对。
“……那么,德一郎知道我在这儿吗?”
幸亏芳子换成了别的问题。
“不,不知道。事实上,是我一个人打听到您下落的。”
“打听的?”她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不过,在这诧异的表情中,似乎透着一种即将被告知噩耗的预兆。大概是因为她此前经历了太多的精神打击的缘故吧。
“既然是‘打听’,那就不会是好事了。”芳子垂着头,两肩像是已预感到这噩耗似的僵硬起来。
“我姐夫……您的儿子德一郎,已经故去了。”
芳子并未回应。尽管她一直低着头,两手叠在膝上,不过仍能看得出,她的手指攥得都快要发麻了。静静的沉默在二人间流淌。终于,她的呜咽打破了这静寂。芳子突然伏在了坐垫上,强忍住号啕,啜泣起来。
修二只能默默地注视着。
楼下听不到一点声音,也没有任何动静。那对夫妇或许在侧耳偷听二楼的情形,或是躲到别处去了。就这样,芳子的哭泣声持续了五分钟。
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她擦拭一下眼泪,把身体恢复到原来的姿势。
“失礼了。”声音虽然呜咽,可芳子还是用有力的声音为自己的失态致歉,“德一郎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今年的一月八日。”修二答道。
“已经有三个多月啊。那孩子,应该三十六了吧?”
她算得很准。尽管在他婴儿时她就把他送给了自己姐姐家,形同弃子,可她仍一直在惦记着。
“一月八日……”
芳子喃喃着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考着儿子去世那一日自己究竟在做着什么,回想着当时自己有没有感受到儿子死时的命运征兆,或是儿子灵魂的呼唤这种超自然的讯息。可是,在修二看来,芳子似乎并未回忆起任何事情。
“德一郎是患了病吗?”芳子终于触及了让修二最难回答的地方。
“不,不是生病。”修二垂下眼答道。
“这么说,是事故?”芳子问道。儿子在东京,所以她立刻就想起了交通事故。
“也算是事故吧。”修二顿了顿,“其实,姐夫是被人杀死的。”后面的几个字他说得极快。
“被杀?”
一瞬间芳子瞪大了眼睛。她直盯着修二,身子一动不动。
“真的吗?”她使劲叹了口气,落魄地垂下单薄的肩膀,“真的吗?我儿子是被杀了?”
修二痛苦地听着芳子的喃喃自语。
“那,杀他的人是谁?”芳子再次朝他睁大眼睛。
“尽管警察方面也努力调查了,可最终还是没能查出来。”
“是吗?”
这一次已没了哭泣声,只剩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他被杀是因为抢劫还是其他别的原因?”
“这一点也不清楚。不过,他的钱并未遭窃。他是夜里下班回家时在他家附近遭到了突袭。”
对修二来说,在说出姐夫被杀的事情之后,剩下的说明就容易多了。芳子也平静地听着他的解释。
“德一郎是得罪了别人吗?”她自言自语般地问道。
“姐夫不是那种会遭人记恨的人,所以才一直没弄清被杀的原因。警察方面也这么说。案犯之所以查不出来,也是因为这一点。”
芳子更加用力地交合着十指。她低下头来,既像是在思考儿子被杀的原因,又似双手并拢在为儿子祈祷着冥福,更像在为自己没能照顾孩子而谢罪。
长时间的沉默再次曼延开来。楼下依然悄无声息。
“德一郎的媳妇……您的姐姐,叫什么名字?”芳子抬起头问道。此时,死了心般的微笑渐渐地浮上了她的嘴角。
“叫真佐子。”
“真佐子……”芳子将这名字叨念了三遍,“德一郎让真佐子受苦了,实在是对不起。”她朝修二低下头来。
“姐姐是痛苦,不过您不要担心……”
“我真想见一见真佐子啊……”
“务请见一面。姐姐还为姐夫生下了一个孩子。”修二关切地说道,“如果有必要的话,叫姐姐到这边来接您也行。”
“这以后再说吧。”芳子慌忙阻止。
“为什么?”
“之前我从没有管过那孩子,现在哪还有脸去见真佐子。”
“您不用担心这些。您要是去的话,姐姐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呢。事实上,她也依稀知道您的事情。”
“……”
“只是她并不知道您在哪里。我看过户口副本,发现上面登着您的名字,姐姐也知道您一定还健康地活着。我正是受她的委托才找到了您。我打电话把姐姐叫来吧。反正我今夜也打算在这附近的旅馆住下来。听说这里还有温泉。”
“先别打电话。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芳子阻止道。她的心情可以理解,所以修二没有强求。于是沉默又曼延开来。
“我可不可以稍微问您点事儿?”
“好……”
芳子嘴上这么应着,但大概预见到了他要问的内容,脸色稍微有些异样。修二觉得,一旦失去了现在这个机会,或许就永远都不能从她的口中得到她半生的秘密了。
“其实是,有关姐夫父亲的事儿……”
芳子垂下头来。
“我知道您不便说。可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我必须得横下心来问您。虽然这只是我的直觉,可我一直觉得姐夫被杀跟这个问题不无干系。”
“您说什么?”芳子一愣,再次仰起脸来。
“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我想在问了您之后再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推测。请告诉我,姐夫的父亲究竟是谁?”
芳子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在找到这里之前,我按照自己的方式在打听。期间,我已经听说了您的大致情况。”修二说道。这一点芳子似乎没有预期到。尽管低着头,但是可以看得出,她正紧咬着嘴唇。
“我走访了德一郎的双亲田中常次郎登记在户籍副本上的原住址。此前我一直以为田中家的夫妇是姐夫的亲生父母。我也一直相信,他是因为某种原因才被送出去作养子的。田中夫妇在德一郎结婚之前就去世了,这件事您知道吧?”
“知道。”芳子微微点点头。
“因此,我就去了丰川附近,找附近的人打听,这才知道姐夫是您的亲生儿子。我也知道由于您的原因,他从婴儿时就被田中家收养。然后您又出于某种原因让姐夫成了田中的亲生子,让他作了您的养子,并改姓为依田。这些事情我也知道了。”
“……”
“然后,我就顺着在那儿打听到的线索去了一趟馆山寺温泉的el Lakeside,也见了那儿的老板娘。她人不错吧?”
修二于是又把从旅店老板娘那儿听来的话简单地说了一遍。芳子接口道那老板娘人很好,并说已很久没跟她联系了。
“那么,德一郎的父亲究竟是谁呢?我很想知道这一点,才到这里见您。”
“名字请恕我不能告诉您。”不出修二所料,芳子如此答道。
“这样……”
“真的是很抱歉。”
“就算名字不能说,那他的职业或是地位之类,能否告诉我一二?”
“……”
“其实我从el Lakeside的老板娘那里也听到过一些,说是您在那儿曾透露过一点自己的身世。好像说,德一郎的父亲是一个有地位的人……”
“她连这些都说了?”芳子害羞地说道。
“您或许会认为我是在多管闲事,虽然很失礼,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知道您的事情。”
芳子的身体忸怩起来。
“德一郎的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事实上,他本来是想从芳子他们两人的邂逅开始问起,并且他还想问问,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迫使她必须把刚生下来的德一郎丢在姐姐姐夫的家里。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些似乎很难说出。而且比起这些来,修二更想知道德一郎的父亲究竟是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位人物。
“德一郎的父亲,不会是银行行长那样地位的人吧?”
由于芳子一直沉默,所以修二便选择了主动出击。
芳子的身体似乎颤抖起来。果然是真的,修二立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话显然已给她带来了巨大冲击。
“您难道连那银行的名字都知道了吗?”芳子害怕地反问道。
“大体上有了方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德一郎的父亲应该还健在……”
芳子并未回答。这一点她大概真的没法回答吧。她沉浸在巨大的压抑之中。
“可我还是不能告诉您他的名字。”她小声地说道。尽管声音很小很小,但在这山间一样静谧的家里,连她的呼气声,耳朵都能捕捉得到。
“那么,名字我就不问了……您跟那个人生下德一郎之后就再也没见面?”
“是的,已经断绝了一切来往。”她用力点点头。
“这么说,不止是那个人,您周围的人也都不知道您后来的情况?”
“大概不知道吧。”说到这里,芳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心一横终于说道,“只是,那个人除了有他太太所生的孩子之外,外面还有。她们和我所处的立场一样。所以和他有关的其他人,或许对我和德一郎的事情略微知道一点吧。”
“还有别的孩子?”这也正是修二最想问的地方,他不禁往前挪了挪膝盖,“也就是说,他还有其他女人,并且她们也有了孩子?”
“是的。虽然我不大清楚,可是由于不敢多问,最后也没能听到。”
“既然还有其他的孩子,那,您知道大概有几个吗?”
“大概还有三四个孩子吧。因为,那个人的女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在坐垫上正襟危坐说话的芳子,始终都在用“那个人”这一措辞,最终也没有说出其名字。芳子也知道修二懂“那个人”的指代是谁。此时,“那个人”已成了双方都心照不宣的代名词。
“那个人”除了芳子之外还有其他的女人。修二很容易就能猜测出他们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结合到了一起。眼前的芳子就是其中的一人。处于如此境遇的女人就在“那个人”的周围,但芳子对其他的女人知之不详。她所能知道的,只是“那个人”还有三四个孩子而已。这些也并非是芳子亲眼所见,只是传闻罢了,都是正妻的孩子之外的孩子。
话题很沉重。家中依然是静悄悄的。山麓乡间的夜气似乎正从窗户的缝隙里流进来。
“那么,其他的孩子在那个人的身边吗?”修二问道。他想问的是,那些孩子究竟是入籍了,还是被当作了亲属。
“我并不清楚。”芳子摇了摇低着的头。
“可是那个人也真是太不负责任了,怎么能让您生下孩子后就不管了呢?”
“让您这么一说,我也真的是很痛苦。当时我也年轻,就听任了对方的要求,没考虑后果就答应了。”
“他不但不认孩子,连孩子的抚养都不管。也就是说,当时你们是一刀两断了对吧?”
“是的。生下那个孩子时我十八岁。所以,当听他说其他的女人也都是这么做的之后,我也就不觉答应了。我当时想,我还年轻,将来还会有自己的人生。尽管对不起孩子,可我还是要追求自己的自由,反倒觉得不受那个人的束缚会更好。”
“原来如此。”修二沉默了,思考着芳子的话。
她跟那个人有过短暂的关系,没有爱情,只有肉体上的关系。年龄差二十来岁。生了孩子。对方并未认领,用金钱打发了她。他的理由是,这是不是我的孩子很难说。即使如此她也毫无办法。人们也会这么想,因为她是个接客的女人。
芳子把孩子德一郎交给了姐姐姐夫,并让孩子入了他们的户籍。十八岁的她尚未对孩子涌现出过多的母爱。跟那个人轻易分手——是用金钱打发掉的。不过,她之所以毫无留恋,或许是因为当时的她已有新的恋爱对象了吧。毕竟才只有十八岁。
尽管对不起孩子,可我还是要追求自己的自由,反倒觉得不受那个人的束缚更好。
通过刚才的这番感慨,不由得会使人想象到这些。
倘若沿着这种猜测继续深挖下去,那芳子一定是跟新恋人同居了,然后跟他坦白了自己有孩子的事情。男的便说一定要把孩子要回到身边来。芳子于是高兴地让姐姐姐夫把德一郎过继回来作了“养子”。就这样,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却弄出了一个养子的不正常户口。
不正常的却不止是户籍方面的问题,她的恋爱状况也在不断变动。她跟新恋人的关系之后又破裂了,于是芳子也就没能把孩子从姐姐家接回来。德一郎就一直被当成是依田芳子的“养子”被姐姐姐夫收养了下来。修二是这样想的。
楼下一点说话声都没有,制作砚台的夫妇似乎大气都不敢出。放在修二与芳子二人面前的茶水渐渐凉了,不时可以听见楼下榻榻米上轻轻走动的脚步声。
可是,那个人——说白了就是光和银行的会长花房忠雄——年轻时的他对于其他女人似乎也都采取了跟对芳子同样的做法。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其他的三四个孩子也都没有姓花房。花房忠雄只让现在的行长花房宽上了户籍,毕竟花房宽是正妻之子。他没有兄弟姊妹。
当时的花房忠雄刚设立光和银行不久,极其活跃,活动频繁。既有野性也有精力。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次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好运和能够超实力发挥的机会。在这样的时期里,人会连神都不怕。所以当年的花房忠雄才会有很多异性关系,并且把她们所生的孩子全都像德一郎那样处置了。
“大致情况我知道了。”修二说道。
芳子默默地点点头。
“然后,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一下。德一郎的脸跟他父亲比较像,还是跟您比较像呢?”
尽管芳子的脸上有些困惑,却还是浮现出了怀念的微笑。
“我只知道他婴儿时的长相像他父亲。没错。尤其是眼睛,跟他父亲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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