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莎丽住的那块土地,由三四个农庄连接在一起,像拼布毯上一块块的图案。也就是说,雇用黑人干活的有三到四个主子,各管各的棉花田。但对我们而言,他们都是主子。在我十八九岁的时候,其中一个赫莎丽住的那条路附近,分给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这感觉很好——像个成人那样,虽然我的房子只不过是两个房间的简陋木屋。其实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我以为我晋升了。我的房子就盖在一棵梧桐树旁,所以夏天有树荫。我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个属于我的锅炉,我也有自己的屋外厕所。我真的以为自己过得阔绰。
以前红河郡的人觉得再没有比佃农更低下的人了。其实有,就是我。我和其他人一起掉进缝隙里,只是我当时不知道。你瞧,除了佃农,还有佃农的小孩。他们大部分也是佃农,但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没学过算术不识字的,就待在土地上工作,得到的只有住所和填饱肚子的食物,就像奴隶一样。而且大家都有共识——我们都还欠主子钱。我知道他的商店里有一本账簿,记着所有我赊账拿出门的东西。我根本没办法还清,因为主子已经不再称棉花重量。我知道我欠他的,他也知道我欠他的,事情就是这样。
最可恶的是:在林肯解放黑奴前,白人希望他们的农场可以自给自足,于是训练奴隶以确保他们能胜任各种工作。所以才会有黑人铁匠、木匠、鞋匠和理发师,以及会编织、缝纫、盖棚车和画招牌的黑人。等我出生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上述的工作在南方都让白人抢了去,有色人种能做的只剩下农活儿。
但过了一阵子,连农活儿都变少了。在我三四岁时,白人农场主开始买牵引机,也就是说,他们不再需要那么多黑人工人来帮助收获,于是就开始逼迫黑人离开他们的土地。这其中很多都是家中有幼儿的家庭。父母亲除了帮别人收获,什么都不会,他们被迫离开,有时是被枪指着。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没有工作,也没办法找工作。
我之前说过,那边大概有二十个黑人家庭,共一百个人左右,各自在主子的农庄里负责一小块地。但主子用几年的时间慢慢把他们逼走,到最后只剩下三四个家庭。
我知道的只有自己的生活:将近三十年来,我在路易斯安那州的烈阳下挥汗工作、赶蛇,在田里忙到收获,然后一个圆荚一个圆荚捡棉花,捡到我的手破皮;种自己要吃的食物,整个冬天劈柴以免被冻死,春天到了再从头开始。如果劳动是为了自己的土地,那这种生活还不坏,但不是。我想,如果工作有钱可赚,就算土地是别人的,这种生活也还算不赖,但我没工资可拿。现在的人很难想象贫穷到那种程度是什么概念。我和农庄里其他人穷到只剩挂在身上的那个锡罐,那是我们喝水的容器。我们连身上的衣服都不是自己的,因为衣服是从主子的店里赊来的。据他说,我们还没付钱。
詹姆斯叔叔过世、艾莎阿姨走了之后,我仅剩下的亲人就是姐姐赫莎丽,她跟她主子没签过佃农合约,我跟我主子也没有。他把我安置在那间小屋,一年给我一头猪——已经不是两头,我替他耕种三百亩地。棉花从来没称过。我从来没拿过薪资。偶尔,主子会塞给我几块钱,那么多年里就五六次。
然后就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在农庄工作那么多年,主子从来没跟我说过有黑人学校我可以去读,也没说过我可以学一门手艺。他没跟我说我可以从军,慢慢升官,给自己赚点钱和赢得一些自尊。我不知道有二次世界大战或越战。我也不知道全路易斯安那州的黑人多年来一直在争取更好的待遇。
我不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
或许你觉得难以置信。但你现在就去路易斯安那州,开车到红河郡的小路,也许就能明白一个不识字的黑人,没有收音机、车子、电话,甚至连电都没有,是如何掉入时间的裂缝,然后卡在里头,就像一个发条松了而停摆的时钟。
我从小看着主子家里的电灯闪耀,但我还在用煤油灯,住在一个没自来水的长木屋。后来,我真的气馁了。我感觉自己一文不值,而且永远也不会有更好的将来。
我知道外面还有其他地方,我听说我哥哥瑟曼在加州攒了不少钱。于是某一天,我决定去找他。我没考虑太多,就走到铁轨,等火车开来。
有个流浪汉也在铁轨附近,他已经搭火车旅行多年。他说他会告诉我哪一列火车是去加州的。那列火车减速进镇的时候,我们两个都跳上去。
那时我已经二十七八岁。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我要离开,所以我猜,我大概还欠主子我赊账买的那些工作裤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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