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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毒的花园

        我们不记得曾见到过德·勒奥贝平先生作品的任何译本——这倒用不着奇怪,因为就连他的很多同胞和外国文学研究者都不知道他的大名。作为一个作家,他似乎处于这样一个倒霉的位置,即介于超验主义者(他们以这种或那种名称,在世界所有当代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和以笔谋生的那一大帮人(他们诉诸大众的理智和同情)之间。对于后者来说,他的作品在其发展形式上如果不是过于精制优雅,那也总归是太缥缈、太朦胧、太虚幻,不适合他们的口味;但是对于前者来说,却又太大众化了,不能满足精神的或是抽象的要求。他必然会发现自己没有读者,除了偶尔有某个人或某个孤独的小圈子以外。公正地说,他的作品并非完全缺乏想象力和独创性;如果不是由于他对于窝言的酷爱,使得情节和人物笼罩着迷离惝恍的气氛,而且从构思中去掉了人情的温暖,这些作品本来是可能给他赢得更大声誉的。他的小说有时讲述历史,有时描绘现实,而有时,就所能理解的来看,与时间和空间这两者都极少或完全没有关系。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他一般都只满足于对外在形式做极微小的修饰——用尽可能少的真实生活进行一下伪装,而致力于用主题的某个并不明显的特征来引起人的兴味。有时,一丝大自然的气息、一滴感伤和温柔之情,或者一线幽默之光会出现在他的奇思异想中间,使我们觉得自己毕竟还好像是在尘世之内。对于这种粗略的观察,我们只想加上一点,那就是德·勒奥贝平先生的作品,如果作者恰巧能以恰当的观点来读的话,会像出自一个聪明人之手的作品那样,可以消遣闲暇时光;否则,这些作品看来很难说不是胡说八道。

        我们这位作家是多产的;他以值得称道的、不知疲倦的冗长不止的劲头持续不断地写作和出版,就好像他的努力赢得了欧仁·苏那样辉煌的成功。他首先出版了一部卷帙浩长的短篇小说集,标题为《故事重述》。最近的一些作品的题目(我们根据记忆引录)如下:《通天的铁路》三卷,1838年;《新亚当夏娃》二卷,1839年;《利己主义者;胸口的蛇》两卷,1840年;《祅教》,对开本,这是对古代波斯祅教的宗教和仪式所做的冗长的研究,出版于1841年;《西班牙城堡之夜》一卷八开本,1842年;以及《美的艺术家》或叫《机制蝴蝶》五卷四开本,1843年。对这个令人吃惊的作品目录,在多少有些令人厌倦的细审之余,我们对于勒奥贝平先生有了一定的好感和同情,虽然绝无敬佩之意。我们愿意略尽绵薄之力,好意地把他介绍给美国公众。下述故事就译自他的作品《比阿特丽斯》或称《有毒的美女》,最近发表在《反贵族评论》上。这份刊物由德·比尔海文伯爵主编,他多年来以令人称赞的忠诚和才能领导着保卫自由原则和大众权利的活动。

        很久以前,一个名叫吉奥万尼·古斯康提的年轻人,从意大利南部地区来到帕都阿大学求学。吉奥万尼口袋里只有很少的一些达卡金币(达卡金币是中世纪流通欧洲各国的硬币。),他在一座古旧大厦的高层租住了一个阴暗的房间。这座大厦看上去配得上做帕都阿贵族的宫殿,事实上,它的门口就展示着一个家族的族徽,这个家族早已绝嗣了。年轻的异乡人对于祖国的伟大诗篇并非没有研究,记起了这个家族的一个祖先,或许就是这座大厦的主人,曾被但丁描绘为他的地狱中的永恒受难者。这些回忆和联想,加之年轻人初次离开家乡引起的伤心,使得吉奥万尼环顾这凄凉的、陈设简陋的房间时,发出了沉重的叹息。

        “圣母啊,先生!”丽莎贝塔老太太叫道,年轻人俊美非凡的容貌打动了她,她正好心地努力把房间收拾得有居家的气氛,“年纪轻轻的,怎么打心眼里这么叹气!你觉着这所老房子阴沉沉的,对吧?老天保佑,那你就把头伸到窗户外头,你会看到明亮的阳光,跟你才离开的那不勒斯一个样儿。”

        吉奥万尼机械地照老太太的劝说探出头去,但是却不怎么同意帕都阿的阳光像意大利南方一样令人愉悦。不过,不管怎样,阳光洒落在窗下的一个花园里,抚育着各种各样的植物,这些植物看来是极其精心地培育着的。

        “花园也属于这座房子吗?”吉奥万尼问。

        “老天不容,先生,除非是比现在长的这些东西好的能结果的盆花,”老丽莎贝塔回答道,“不是的;那花园是吉阿科莫·拉帕齐尼先生亲手培植的,他是个有名的医生,我敢说,连那不勒斯那么远的地方也听说过他。人家说他把这些草做成药,药像符咒那么灵验。你会时常看见医生先生在干活,有时碰巧了还能瞧见小姐,就是他女儿,掐花园里长的那些奇怪的花儿。”

        老太太现在已经尽她所能把房间收拾得像样;然后把年轻人托付给神灵保护,离开了。

        吉奥万尼仍然俯视着窗下的花园,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消遣。从花园的外观来看,他判定它是一个植物园,帕都阿的这种植物园年代比意大利其他地方甚至比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更早。或者,它可能是一个富家的游赏之所,这并非不可能;因为花园中央有一个大理石喷泉的废址,雕刻精美罕见,但不幸已经毁坏,不可能从乱糟糟的残砖碎石中看出最初的样子了。不过,泉水则依然欢快地在阳光下喷射着,一如往昔。轻轻的潺潺水声直传进年轻人的窗户,让他觉得泉水好似一个不朽的精灵,不管世事沧桑,总是不停息地歌唱着。人们在一个世纪里用大理石把它建成,而另一个世纪又把这易毁的装饰物打碎在地。在泉水落进的池塘四周生长着各种植物,要滋养那些巨大的叶子,看来需要充足的水分,一些花朵艳丽夺目。特别是有一丛灌木,种植在池塘中间的一个大理石花盆里,盛开着紫色的花朵,每朵花都像宝石一样闪着光辉,整棵树是如此绚丽耀眼,好像就是没有阳光,也足以把整个花园照亮。每一寸土壤都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即使不都那么美丽,也都有精心照料的标志。似乎那个培育它们的科学头脑知道每株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有的种在雕满古老花纹的瓮里,其他的则种在普通的花盆里;有的像蛇一样爬在地上,或者不管攀到什么就缠上去,爬得高高的。有一株植物缠绕在一尊威尔廷努斯(威尔廷努斯为罗马神话中掌管四季变化、庭园和花果之神。)雕像上,枝叶披拂,把雕像遮蔽起来,安排得恰到好处,简直可以供雕刻家来做研究。

        吉奥万尼站在窗前,听见绿叶屏障后面窸窣作响,知道有人正在花园里工作。这个人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园丁,他高高的身材,憔悴黄瘦,面有病容,穿着一件学者的黑色长袍。他已过中年,灰白色的头发,稀疏的、灰白色的胡须,一张脸显出非凡的智慧和教养,但却从未流露出多少内心的温暖,即使在他的年轻岁月里也是如此。

        这位科学的园丁仔细查看着路边的每株花木,其专心程度无与伦比。他似乎正在审视它们的内在本质,观察它们的形成因素,要发现为什么一片叶子长成这种形状,而另一片长成那种形状,何以花朵的色泽和香味各有不同。不过,虽然他对植物生命有这么深刻的了解,但是二者之间却没有一丝亲近之意。相反,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它们,或是直接吸进它们的香气,这给吉奥万尼留下了十分不快的印象;因为只有走在邪恶势力中间的人才会有这个人的行为举止,就好像周围都是猛兽、毒蛇或是妖魔鬼怪,只要他稍一不慎,就会招来致命的灾祸。在一个侍弄花园的人身上看见如此不安的神态,年轻人在想象中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恐怖。园艺是人类活动中最纯朴无邪的,曾是人类的父母未落入尘世之前的欢乐与工作。那么,这个花园是现实世界的伊甸园吗?而这个人,深知他自己的双手培育起来的东西的危害——他就是亚当吗?

        这个充满戒心的园丁,除去枯叶或是修剪长得太茂密的树枝时戴着一双厚厚的手套,来保护他的双手。这还不是他唯一的甲胄。当他穿过花园,来到靠近大理石喷泉旁的那株缀满紫色宝石般花朵的绚丽植物边上时,他在口鼻上蒙上一种面罩,似乎它全部的美丽只不过是掩盖着一种更致命的毒素;但是,他发现自己的任务还是太危险了,他往后退,摘去面罩,大声喊着,但是声音发颤,是一个为体内疾病所苦的人发出的声音。

        “比阿特丽丝!”“比阿特丽丝!”

        “我在这儿,父亲。您要做什么?”从对面宅子的窗户里传来一个年轻圆润的嗓音——那嗓音就像热带的阳光一样丰沛,它使得吉奥万尼不知为什么想到了紫的或是深红的浓艳色泽,并且想到了浓郁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芬芳。“您是在花园里吗?”

        “是的,比阿特丽丝,”园丁回答道,“我需要你帮忙。”

        在雕刻的大门下,很快出现了一个少女的身影,她正当妙龄,美艳如鲜花,明媚如白昼,容色鲜丽,真是增之一分就会太过。她看上去充满活力,非常健康,精力充沛;然而,所有这一切都被处女的衣带紧紧地束缚、压制了起来。不过,吉奥万尼朝下向花园里望去时,他的想象肯定还是变得恐怖了,因为这个美丽的陌生姑娘给这样的他的印象,好似她是另一朵花,是那些植物花朵的人类姊妹,和它们一样美,甚至比它们当中最浓艳的更美,但也只能戴着手套去摸,不戴面罩就不能走近。比阿特丽丝走下花园小径时,可以看见她触摸几种植物,吸进它们的香气,而它们正是她父亲极为小心谨慎地避开的。

        “这儿,比阿特丽丝,”她父亲说,“看看我们主要的珍宝需要多少照料吧。不过,我已经衰弱不堪了,若是按情况需要的那样靠近它,我会送命的。今后,恐怕这株植物必须托付给你一个人照管了。”

        “能照管它,我很高兴,”年轻女郎圆润的声音又响起来,她朝那株华美的植物弯过身去,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它。“是啊,我的姊妹,我的光荣,照料你,服侍你,将是比阿特丽丝的职责了;你会用亲吻和芬芳的气息来回报她,这对她就是生命的气息呢。”

        然后,她言语里表达出来的如此强烈的柔情都表现在她的行为上了。她忙忙碌碌,如此专心致志,好像这株植物就需要如此;吉奥万尼站在高高的楼窗前,揉揉眼睛,简直怀疑这是一个少女在照料她最心爱的花呢,还是一个姊妹在对另一个履行爱的责任。这幕场景很快结束了。不知是拉帕齐尼医生完成了他在花园里的工作呢,还是他那警觉的眼睛已经发现了陌生人的面孔,他挽着女儿的手臂,回去了。夜幕已经降临;园中植物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浓香偷偷潜入打开的窗户;吉奥万尼关上格子窗,走向睡榻,梦见一朵浓艳的花和一个美丽的少女。花和少女是不同的,然而又是相同的,两者的形体中都充满了某种奇异的危险。

        日落以后,或是在夜晚的阴影里,或是在黯淡的月光下,我们的想象甚至是判断都可能会发生错误,但是,晨光却有力量把任何错误纠正过来。吉奥万尼醒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窗子猛地打开,向下注视着那座花园,在他的梦中,那座花园充满了神秘。早晨的第一道阳光把挂在叶子和花朵上的露珠染成了金色,赋予每一朵奇花以更明亮的美,将一切都带到了日常经验范围之内。他惊讶而且略带羞愧地发现,这座花园是多么真实而又平淡无奇。年轻人高兴的是,在贫瘠的城市中心,他有特权俯瞰这座美丽迷人、植物繁茂的花园。他对自己说,这将作为他与自然保持联系的一种象征性语言。现在,既看不见病弱的、思虑过度的吉阿科莫·拉帕齐尼医生,也看不到他那光艳照人的女儿,这是真的;因此,吉奥万尼不能确定,他认为两人非同寻常,究竟是由于他们本就如此,还是因为他奇妙的想象所致。不过,他倾向于对整件事采取一种最理性的态度。

        白天,他带着介绍信去拜访佩德罗·巴格利奥尼先生——大学里的一位医学教授,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医生。教授年事已高,显然是个性情和蔼的人物,总是乐呵呵的。他留年轻人吃晚饭,谈话生动活泼,自由自在,尤其在喝了一两瓶托斯卡纳酒以后,来了劲,他更让人愉快。吉奥万尼以为,住在同一座城里的科学家彼此都熟悉,便乘机提到拉帕齐尼医生的名字。但是教授的反应并没有像他预期的那么热情。

        “作为一个教授神圣的医学的教师,”佩德罗·巴格利奥尼教授回答吉奥万尼的问题时说,“如果对一个像拉帕齐尼那样技术精湛的医生不给予恰当的、慎重的称扬,不太合适。但是,另一方面,我的回答不能有悖良心,不能让你这样一个杰出的年轻人,我老朋友的儿子,吉奥万尼先生,对一个日后可能凑巧会掌握你生死大权的人产生错误的认识。事实是,我们可敬的拉帕齐尼医生有渊博的专业知识,像帕都阿或全意大利任何一位大学教授一样(或许只有一个例外);但是对于他的职业品质却有严重的异议。”

        “是些什么呢?”年轻人问道。

        “我的朋友吉奥万尼是身体上还是心上得了病,以致他这么爱打听医生们的事?”教授微笑着说,“至于拉帕齐尼,据说他——我深知其人,可以保证说的都是事实——关心科学远远胜过关心人类。他对病人感兴趣,仅仅因为他们可以成为某种新实验的对象而已。为了给他的知识之山增加哪怕是一粒芥子,他宁愿牺牲人的生命,包括他自己的生命,或者任何他最亲爱的人的生命。”

        “据我看来,他也的确是个可怕的人。”吉奥万尼说,回想起拉帕齐尼那副冷峻而纯理性的样子。“不过,尊敬的教授,那不是一种高尚的精神吗?能够对科学有这样的精神之爱的人并不多吧?”

        “上帝不允许的,”教授回答说,有点儿不耐烦,“至少,那些人对于医术的观点比拉帕齐尼要健全一些。他的理论是,全部医药的功效都在那些我们称之为植物毒素的物质里。他亲手培植这些植物,据说还已经培植出了新的毒株品种,其毒性比大自然在没有这位博学的人帮助时本来所能给世界带来的危害更为可怕。不可否认,这位医生先生用这些危险的物质所造成的危害比预期的要小。必须承认,他不时也达到了或者说似乎达到了奇迹般的医疗效果;但是,吉奥万尼先生,我告诉你我的个人看法吧,这类成功的病例并不能归功于他——可能是碰对了运气——不过,他对于治疗的失败却责无旁贷,可以公正地说,那正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如果年轻人知道巴格利奥尼和拉帕齐尼医生之间旷日持久的职业上的竞争,而且一般认为后者在竞争中占了上风,那么,他在听取前者的意见时就会大打折扣了。若是读者倾向于自己做出判断的话,我们请他去查阅保存在帕都阿大学医学部的对双方都不利的文件。

        “最博学的教授,我不知道,”吉奥万尼想了想刚刚说到的拉帕齐尼的排斥一切的科学热情,回答道:“我不知道这位医生是多么热爱他的医疗艺术;但对他来说,肯定有一样东西比医学更亲。他有一个女儿。”

        “啊哈!”教授喊了一声,笑起来。“我们的朋友吉奥万尼现在可泄露了秘密。你已经听说过这个女儿了,帕都阿所有的年轻人都为她疯狂,虽然没有几个人曾有幸一睹芳容。我对比阿特丽丝小姐所知甚少,据说她深得拉帕齐尼学问的精髓,因此,她不只像传闻盛称的那样年轻貌美,而且已经有资格坐上教授的交椅了。也许她父亲就是安排她来坐我这把呢!还有其他荒唐的谣言,不值一谈也不值一听。所以,吉奥万尼先生,现在把酒干了吧。”

        吉奥万尼畅饮了一番,回到住处的时候有点儿兴奋,以致满脑子都是关于拉帕齐尼医生和美丽的比阿特丽丝的奇异幻想。他在路上恰巧经过一家花店,就买了一束鲜花。

        上楼回到他的房间,他靠窗坐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这样他就可以俯视花园而不用担心被发现。他眼底一片幽静。那些奇异的植物正沐浴着阳光,不时轻轻地彼此点头,好像意气相投,承认大家都是同类。在花园中央,破败的喷泉旁边,长着那棵高大的灌木,上面满是一簇簇紫色宝石般的花朵,璀璨夺目,这光辉浸到池水里,又从池水深处反射回来,满池都是反射之光绚烂的色彩,似乎要溢出来。一开始,我们已经说过,花园里寂静无人。可是不久——情况正如吉奥万尼半是希望半是害怕的那样——一个身影出现在下面古老的、雕刻的大门下,从一行行植物中走了下来,她吸着各种香气,好像她是古代传说中的一个精灵,靠甜蜜的香气为生。再次见到比阿特丽丝,年轻人惊讶地发觉她的美貌远远胜过他记忆中的模样;她的美是如此明丽,如此生动,甚至在阳光下她都熠熠生辉,而且,正如吉奥万尼喃喃自语的,她肯定照亮了园中小径中浓荫遮蔽的路段。她的脸比上一次显露得更清楚一些,脸上纯真、甜美的表情打动了吉奥万尼,他没想到她的性格是这样的,这表情使得他想问一问她会是哪种人呢。他再次注意到,或者是想象,这美丽的少女和那株绚烂的灌木之间有相似之处,那株灌木在喷泉上方,挂满宝石般的花朵。由于比阿特丽丝在衣饰的式样和颜色选择上富于奇情异想,这种相似就更为显著。

        走近那株灌木时,她热情地张开双臂,拉过树枝,亲密地拥抱它——如此亲密,以致它繁茂的枝叶遮住了她的形体,她闪亮的鬈发也和花朵混在一起。

        “给我你的气息吧,我的姐妹,”比阿特丽丝叫道,“因为平常的空气让我头晕。给我这朵花吧,我用最轻柔的手指把它摘下,放在紧贴我心脏的地方。”

        拉帕齐尼美丽的女儿一边说着,一边在那一树繁花中摘了最艳美的一朵,正要把它别在胸前。就在这时——除非是吉奥万尼的酒意使他产生了错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一个橘红色的小爬虫,蜥蜴或变色龙之类的东西,恰巧沿着小径爬过来,正好到了比阿特丽丝脚边。在吉奥万尼看来——但是,从他站的地方望过去,他简直看不怎么清楚,似乎是从折断的花枝上流下了一两滴汁液,落到了爬虫的头上。它立时拼命地扭来扭去,然后就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了。比阿特丽丝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悲哀地划着十字,但是却一点也不惊奇,并且毫不犹豫地把那朵致命的花别在胸前。那朵花就在她胸前闪耀着,几乎发出像宝石一样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给她的衣饰和容貌增添了恰到好处的魅力,世上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是吉奥万尼从窗户的阴影中探身向前,又缩了回去,一面低声喃喃自语,一面发着抖。

        “我醒着吗?我神智清楚吗?”他对自己说,“这是什么东西?我该叫她什么?是美人还是无法形容的恐怖之魔?”

        比阿特丽丝此时随意地穿过花园,走近吉奥万尼的窗下,他不得不从藏身的地方探出头去,以满足自己被她激起的强烈而令人痛苦的好奇心。就在这时,有一只美丽的昆虫飞过花园的围墙。它也许曾漫游全城,在人烟密集的红尘中找不到鲜艳的花朵和青葱的绿树,直到拉帕齐尼花园中浓郁的香气把它从远处招引了来。这个有翅膀的小亮点没有落在花朵上,而似乎被比阿特丽丝吸引了,它在空中盘旋,围着她的头扑扇着翅膀,现在,除了吉奥万尼·古斯康提的眼睛欺骗了他,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尽管如此,当比阿特丽丝带着孩子气的喜悦注视着这个小昆虫,他似乎还是觉得,小昆虫渐渐昏厥了,落在她脚下;它闪亮的翅膀颤抖着;它死了——什么原因,他找不出,除非是她呼吸的空气。比阿特丽丝再次在自己身上划着十字,她俯身去看死去的昆虫,沉重地叹息着。

        吉奥万尼冲动地动了一下,引得她朝窗户看去。她看见了一个年轻人俊美的容颜——与其说像意大利人,还不如说像希腊人,面貌端正美好,鬈发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他像空中飞翔的精灵,在俯视着她。吉奥万尼不知不觉把他一直握在手中的花束扔了下去。

        “小姐,”他说,“这是纯洁的鲜花,有益健康。请为吉奥万尼·古斯康提佩戴吧。”

        “多谢,先生,”比阿特丽丝回答道,她圆润的声音如同一阵音乐响起,愉快的表情半带着稚气,半带着少女的娇羞。“我收下你的礼物,而且很愿意用这朵宝贵的紫花回报你;但是我扔不到你手里。因此古斯康提先生只好满足于我的感谢之辞了。”

        她从地上拾起那束花,然后,好像是因为背离了少女的矜持去回答了一个陌生人的问候而暗自羞愧,她匆匆穿过花园回家了。但是没过一会儿,当她在雕刻的大门下消失的时候,吉奥万尼似乎看到,她手中的那束花已经开始枯萎。这是无端的想法;在这么远的距离之外,不可能分辨一朵花是在盛开还是在凋谢。

        这件事发生以后,年轻人有好几天都避开能看到拉帕齐尼花园的那扇窗,好像只要他不慎瞥一眼,就有什么丑恶、可怕的东西把他的视力毁坏似的。他意识到,由于与比阿特丽丝开始了交谈,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把自己置于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之下了。如果他的心确实处于危险中,那么,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刻搬出他的寓所,并且离开帕都阿;次之则是尽可能使自己习惯于以普通的、实际的态度来看比阿特丽丝——由此坚定地、一步步把对她的看法控制在日常经验的范围之内。至少,一方面避免见她,一方面他又应当留在这个非凡生物的近旁,作为紧邻,而且甚至有交往的可能,应当会使他狂野的想象中不断产生的各种奇思异想变得实际些。吉奥万尼不是一个有深厚感情的人——或者,不管怎么说,这深度现在还没测量过;但是他有敏捷的想象力,而且有那种时刻可以升高到炽热程度的热烈的南方脾性。比阿特丽丝那致命的呼吸,与那美丽而有毒的花朵的亲密关系是吉奥万尼亲眼目睹的,不管她是否真的有那种可怕的特性,至少她已经把一种猛烈而微妙的毒药灌进了他的身体中。这毒药不是爱情,虽然她的美艳让他疯狂;也不是恐怖,尽管他想象充满在她身体中的毒素也弥漫在她的灵魂中。它是爱情与恐怖两者任性的产物,两者都是其父母,它像爱情一样燃烧,像恐惧一样发抖。吉奥万尼不知道怕什么,更不知道希望什么;但是,希望和恐惧持续不断地在他胸中交战,交替战胜对方,然后又开始新的一轮战斗。一切简单的感情都是有福的,不管它们是黑暗还是光明!只有两者惊人的混合才会产生地狱的熊熊烈焰。

        有时他在帕都阿的大街或是城门外快步行走,努力减弱精神上的高度兴奋;他的脚步合着他思想的脉搏,因此脚步越来越快,后来就成了奔跑。一天,他发现自己给逮住了;他的胳臂被一个魁梧的人抓住了,这人认出了年轻人,转回身来,为了追上他跑得气喘吁吁。

        “吉奥万尼先生!停一停,我年轻的朋友!”他喊道,“你忘了我吗?如果我像你那么大变样了,那倒真会忘了。”

        这是巴格利奥尼,自从他们初次见面以后,吉奥万尼就一直避免见到他,因为他怀疑教授的睿智会洞察他的秘密。他努力恢复常态,狂野地从内心世界瞪视着外部世界,说起话来就像一个梦中人似的。

        “是的,我是吉奥万尼·古斯康提。您是佩德罗·巴格利奥尼先生。现在让我过去吧。”

        “还不行,还不行。吉奥万尼·古斯康提先生,”教授微笑着说,同时认真地审视着年轻人,“什么!我和你父亲不是并肩长大的吗?在帕都阿的古老街道上,他儿子就像个陌生人似的从我身边走过去吗?乖乖站着,吉奥万尼先生,我们分手以前先得说上一两句话。”

        “那么,请快一点,最尊敬的教授,快一点,”吉奥万尼带着狂热的急躁说道,“阁下没看见我有急事吗?”

        他正说话的时候,街上走过来一个穿黑衣的人,曲背弯腰,行动无力,就像一个身体很糟糕的人那样。这人满面病容,气色灰黄,但是整个面容却表现出敏锐而活跃的智慧,旁观者很容易忽略他身体上的状况,而只看见这惊人的力量。他走过的时候,和巴格利奥尼冷淡而疏远地互相致意,但是一双眼睛却专心致志地盯住了吉奥万尼,似乎要把他内在的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都看出来。不过,他的眼神有一种特殊的平静,似乎他对这个年轻人感兴趣,只是把他作为一个研究对象,而不是把他作为一个人。

        “这是拉帕齐尼医生!”陌生人走过去的时候,教授低声说,“他以前见过你吗?”

        “我不知道,”吉奥万尼回答道,这名字让他吃了一惊。

        “他看见过你!他必定看见过你!”巴格利奥尼急促地说,“这个科学家为了这种或那种目的在研究你呢。我知道他这种眼神!他弯腰看一只鸟,一只老鼠,或者一只蝴蝶的时候,冷冷地照亮了他的脸的就是这种眼神,那些动物都是他为做某种实验,用一种花香熏死的。这种眼神像大自然本身一样深奥,却没有大自然的爱的温暖。吉奥万尼先生,我用生命来打赌,你是拉帕齐尼的实验对象之一了!”

        “您是在嘲弄我吗?”吉奥万尼激动地喊道,“教授先生,那可是个麻烦的实验。”

        “耐心些!耐心些!”沉着冷静的教授回答说,“我告诉你,我可怜的吉奥万尼,拉帕齐尼对你有了一种科学的兴趣。你落到可怕的手里了!那么比阿特丽丝小姐——她在这出神秘剧中扮演什么角色?”

        但是吉奥万尼觉得巴格利奥尼的固执不可忍受,这时候挣脱开身子,教授没能再抓住他的胳臂,他已经跑远了。教授目不转睛地盯着年轻人的背影,摇着头。

        “绝不能这样,”巴格利奥尼自言自语道,“这年轻人是我老朋友的儿子,绝不能受到任何伤害,医学的奥秘是能保护他免受伤害的。另外,拉帕齐尼把这个小伙子从我手里夺过去,供他做那恶魔般的实验,也实在是太无礼了,让人无法忍受,我可以这么说。还有他那女儿!也得注意。也许,最博学的拉帕齐尼,你可能做梦都想不到我会从哪儿下手使你的实验成为泡影!”

        与此同时,吉奥万尼绕弯路跑着,终于发现自己到了寓所门口。跨进门槛的时候,他遇上了老丽莎贝塔,她堆起一脸微笑,显然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但是没有成功,因为他那沸腾的感情此刻暂时冷却下来,一片空虚。他眼睛大睁着,正对着那张努力做出微笑的枯皱的脸,但似乎视而不见。于是老太太抓住了他的斗篷。

        “先生!先生!”她小声说,整张面孔仍然堆满了笑,看上去就像一个年久发黑的奇形怪状的木雕。“听着,先生!有一扇秘密的便门通到那个花园里。”

        “你说什么?”吉奥万尼大声喊着,飞快地转过身,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东西竟会突然变成炽热的有生命体。“通向拉帕齐尼医生花园的秘密的门?”

        “嘘!嘘!别那么大声!”丽莎贝塔悄声说着,用手掩住他的嘴,“是的,通向这位尊贵医生的花园,你可以看到他所有的好花木。为了能进去待在那些花儿中间,帕都阿多少年轻人都愿意拿出金子来呢。”

        吉奥万尼把一块金币放到她手里。

        “给我带路吧,”他说。

        和巴格利奥尼的谈话使他脑子里掠过一个猜测,他怀疑老丽莎贝塔的插入可能和某种密谋有关,不管它的性质如何,教授似乎认为拉帕齐尼医生正在使他陷进去。虽然这种怀疑使吉奥万尼烦恼,但却不能制止他去。在他知道有可能接近比阿特丽丝的一瞬间,似乎他的生存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接近她了。她是天使还是魔鬼都没有关系;他是无可挽回地陷入了她的圈子里面,还必须遵守使他旋转着向前的规律,圈子越来越小,朝向一个他不敢预测的结果;不过,说来奇怪,他突然怀疑他这方面的强烈兴趣是否不过是一片虚幻;它是否真的如此深厚而强烈,足以使他现在投身到一种难以捉摸的境地;它是否只是一个年轻人脑中的幻想,与他的心极少联系或者全无联系。

        他停下了,犹豫不决,半转回身,但又继续向前。他那衰老的向导引他穿过几段阴暗的通道,最后打开一扇门,门一打开,葱茏的绿叶就出现在眼前,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传到了耳边,阳光在树叶间闪闪烁烁。那扇隐蔽的门上缠绕着一丛灌木的藤蔓,吉奥万尼举步向前,努力穿了过去,站在拉帕齐尼医生花园的空地上,正在他自己房间的窗下。

        情况往往是这样,当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实现,梦想的迷雾凝为有形的现实,我们发现自己是平静的,甚至是冷淡的镇定自若,而本来我们预料在这种情形下自己应该欣喜若狂或是痛苦不堪!命运喜欢如此和我们作梗。激情自己会选择时辰立时奔涌而出,可当事情恰当地安排好,似乎在召唤它出现的时候,它却懒洋洋地徘徊不前。吉奥万尼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日复一日,他盼望着与比阿特丽丝会面,和她面对面站着,就在这座花园里,沐浴在她美貌的东方色彩的光辉里,从她的注视中了解他自己的生存之谜。一想到这些不可能实现的事,他就热血沸腾,脉搏也随之剧烈律动。但是现在,他胸中却有一种古怪而不合时宜的镇定。他环顾了一下花园,看看比阿特丽丝或者她父亲在不在,知道自己是独自一个人,就开始以挑剔的眼光观察起那些植物来。

        所有这些植物的外表都使他不满意。它们硕大而华丽,显得刺眼、强烈,甚至不自然。一个漫游者独自在其中穿行的时候,几乎每一株都会吓他一跳,因为它们长得那么野,好像是一张张怪异的脸从树丛中瞪视着他。有一些的外表如此矫揉造作,显示出它们是好几种植物杂交而成,是淫乱的表现,会使人脆弱的本能大感震惊。它们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的邪恶想象力的可怕产物,只是对于美的恶意的模仿而已。它们可能是实验的结果,有一两种情况是成功地把本来可爱的植物混合成性质可疑而不祥的杂种,使得整座花园中的生长物与众不同。总之,吉奥万尼只认得出其中的两三种植物,而他熟知它们都是有毒的。他正忙于沉思的时候,听见了绸衣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转过身来,看见比阿特丽丝出现在雕刻的大门下。

        吉奥万尼还没有考虑过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是应该为自己擅入花园道歉呢,还是假定他在这儿即使不是出于拉帕齐尼医生或他女儿的愿望,也至少是得到了他们的默许。但是比阿特丽丝的态度让他不再拘束了,虽然他还在怀疑,不知是谁的力量使他获准进园的。她沿着小径轻盈地走过来,在破败的喷泉边和他相遇。她脸上虽有惊异,但是天真而善良的喜悦表情把她的脸照亮了。

        “你是个花的鉴赏家,先生,”比阿特丽丝微笑着说,暗指他从窗口扔给她的花束。“所以,如果您是看到了我父亲的珍藏,被它吸引来,想更近地观赏,那一点也不奇怪。要是他在这儿,他会告诉你很多有关这些灌木的特征和习性的奇妙而且有趣的事;因为他毕生从事这些研究,这个花园就是他的世界。”

        “而你自己,小姐,”吉奥万尼说,“如果名不虚传——你也同样精通这些艳丽的花朵和浓郁的香气的功效。如果你能屈尊做我的导师,我一定比从师于拉帕齐尼先生本人还要学得好。”

        “有这样的闲话吗?”比阿特丽丝问道,发出音乐般的愉快的笑声。“人们说我精通我父亲的植物学吗?多可笑!不是的,虽然我在这些花丛中长大,可我知道的只不过是它们的颜色和香气而已;有时,我觉得自己宁愿连这点知识也不要。这儿有很多花,我一入眼就觉得害怕而且讨厌,虽然那些花并不是不好看。但是,先生,请不要相信那些关于我的学识的传言。除了你自己亲眼见到的,什么也不要相信。”

        “我得相信亲眼见到的一切吗?”吉奥万尼有所指地问,回想起前几天的情景,这使他发起抖来。“不,小姐,你对我的要求太少了。请吩咐我,除了你亲口说的,什么也不相信吧!”

        比阿特丽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的脸颊飞上了深深的红晕,但是她正视着吉奥万尼的眼睛,用一种皇后般的高贵神情回应着他不安的、猜疑的注视。

        “我就这么请求你吧,先生,”她回答说,“关于我,无论你怎么猜想过,都请忘记吧。即使外在的感觉是真实的,其本质仍然可能是虚假的;但是出自比阿特丽丝·拉帕齐尼之口的话是真实地发自内心深处的,那些话你可以相信。”

        热情使她整个人焕发出光辉,就像真理之光本身一样,照亮了吉奥万尼的意识,但是,她说话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中有一种芬芳,浓郁而令人愉悦,虽然转瞬即逝,年轻人还是出于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惧,简直不敢把空气吸进肺里去。这可能是花香吧。会是比阿特丽丝的呼吸使她的言辞充满一种奇异而馥郁的芬芳,好像出自内心一样吗?一阵晕眩像阴影一样掠过吉奥万尼,又很快消逝了;他似乎从这个美丽少女的眼睛看到了她透明的灵魂,不再感到怀疑或是恐惧了。

        比阿特丽丝神态中表现出来的激情消失了;她快乐起来了,与年轻人的谈话使她获得了极大的愉悦,就像一个孤岛上的少女和来自文明世界的航行者交谈所感到的那样。显然,她的生活经验局限在这花园之内。她一会儿谈到像日光和夏天的云那样简单的东西,一会又问起关于这个城市的问题,吉奥万尼远方的家,他的朋友,他的母亲和他的姐妹——这些问题显示出她是这样的与世隔绝,对于时尚和习俗如此缺乏了解,以致吉奥万尼就像回答一个婴儿。她的精神在他面前喷射出来,就像清澈的溪水初见阳光,对于倒映在它胸中的大地和天空都惊讶不已。还有她的思想,来自一个深深的源头,她的奇思妙想宝石般璀璨,如同钻石和红宝石在喷泉喷射出的水珠中闪耀着光芒。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不时在年轻人的头脑中闪过,那就是他竟然和这魂牵梦萦的人儿并肩而行,而这个人他又曾设想得多么恐怖,他明明白白地见到过她那可怕特征的表现——而此刻他竟和比阿特丽丝像兄弟一样地交谈,发现她如此有同情心,又如此娇羞。但是这些反应只是暂时的,她的特征的效果太真切了,不会不立即显示出来。

        他们随意谈着,漫步穿过了花园,在大道上转了许多弯,现在来到了破败的喷泉边,近旁长着那株硕大华美的灌木,一树珍贵的花朵,光华灼灼。香气从树上弥漫而出,吉奥万尼闻出那香气和比阿特丽丝的气息是一样的,但是其力量却是后者无法比拟的。吉奥万尼见她的目光一落到树上,就把手按到胸前,好像她的心脏突然痛苦地悸动了。

        “我生平第一次,”她向这株灌木喃喃说道,“忘记了你。”

        “我记得,小姐,”吉奥万尼说,“为了我斗胆献在你脚下的那束花,你曾经许诺过回报我一颗这种有生命的宝石。请允许我现在摘一颗,作为这次会面的纪念吧。”

        他朝那株灌木走近一步,伸出手去,但是比阿特丽丝一声尖叫,飞快地冲上前来,这声尖叫像一把匕首穿透了他的心脏。她抓住他的手,用她苗条身材的全部力量把它拉回来。吉奥万尼觉得她的接触使他全身发抖。

        “别碰它!”她喊道,声音里充满痛苦,“千万别碰它!它是致命的!”

        然后,她掩住脸,从他身边跑开,消失在雕刻的大门下。吉奥万尼目送着她,这时,他看见拉帕齐尼医生消瘦的身躯和苍白的面孔,医生站在园门入口的阴影里,一直在观察着这一幕,吉奥万尼不知他已经观察了多久。

        古斯康提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时,立刻热烈地回想起比阿特丽丝的形象,自从他第一次瞥见她,她的形象就一直笼罩着魔法般的神奇魅力,现在又充满了少女的温柔和热情。她通人情;她的天性有着全部温柔的女性特质;她是最值得崇拜的;就她那方面来说,她肯定能达到爱情的高峰,具有爱情的英雄主义。他一直认为证明了她身体和道德方面的可怕特性的那些迹象,现在或是被他忘记了,或是由于激情的微妙诡辩,变成了一顶魅力的金冠,使得比阿特丽丝更为独一无二,因此也更值得爱慕了。过去视为丑恶的现在则都成了美;或者,如果不能完成这样一种转变的话,它就偷偷溜走,将自己隐藏在那些无形的、尚不成熟的念头里,这些念头在白昼般的意识之光照不到的阴暗区域拥挤着。他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直到黎明唤醒了拉帕齐尼医生花园里沉睡的花朵,才进入梦乡,那花园则毫无疑问是他的梦引导他去的地方。太阳照常升起,并且把光芒投射到了年轻人的眼帘上,把他弄醒了,他感到了一阵疼痛。他起身后,觉得手上——他的右手上有一种烧灼般的刺痛,这只手正是他要摘一朵宝石般的花朵时,比阿特丽丝抓住的那只手。手背上现在的紫印像四个手指留下来的,手腕上则是纤细的拇指的痕迹。

        啊,爱情是多么顽强——甚至那种只是活跃在想象中而并未在心里深深扎根的、狡猾的似乎是爱情的感情,它是多么顽强地坚守信念,直到它注定要烟消云散的那一瞬来临!吉奥万尼在手上包了一条手绢,奇怪着是什么坏东西蜇了它,很快就在对比阿特丽丝的回忆中忘掉了自己的疼痛。

        第一次见面以后,第二次就是不可避免的,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命运。第三次;第四次;以后在吉奥万尼的日常生活中,和比阿特丽丝会面就不再是偶然事件,而可以说是他的全部生活了;因为对于那销魂时刻的期待和回忆,占据了他剩余的时间。拉帕齐尼医生的女儿也是一样。她守候着年轻人的出现,一见他就飞到他身边,对他充满信赖,毫无保留,就像他们从蹒跚学步时就在一起嬉戏——现在依然如此。如果他偶然没有按时赴约,她就站在他窗下,把她那圆润、甜美的声音送上去,她的声音在他房间里萦绕着他,在他心里回响:“吉奥万尼!吉奥万尼!你怎么耽搁了?下来吧!”他就马上跑下去,跑进那满是毒花的伊甸园。

        但是,尽管他们这么亲密,比阿特丽丝的举止还是有所保留,如此严格而且始终不变,以致吉奥万尼几乎从未起过越界的念头。他们相爱着,用一切可以察觉的方式来表示;他们深情地对视着,用眼睛把灵魂深处的神圣秘密传达到对方心底,这秘密太神圣了,甚至不能悄声说出来;当他们的精神喷射成清晰的语言,如同隐藏很久的火焰迸发成火舌,在这些热情奔涌的时刻,他们甚至说到了爱情;然而,他们没有亲吻,没有握手,没有爱情所要求并视为神圣的任何最轻微的爱抚。他从未接触过一绺她那闪亮的卷发;她的衣服——他们之间身体上的障碍是这样明显——从未被一阵轻风吹拂到他身上。有很少几回,吉奥万尼似乎试探着越过界限,比阿特丽丝就变得如此悲哀,如此严峻,而且还露出一副凄凉地拉开距离的表情,她甚至不需要说一个字来表示拒绝,就使吉奥万尼直发抖了。这种时刻,可怕的疑心就像怪物似的从他心中升起,直盯着他的脸,让他大吃一惊;他的爱情如同朝雾一样渐渐变稀薄,消失了,只剩下了实实在在的怀疑。但是当比阿特丽丝的脸在片刻的阴郁之后,重新焕发出光彩,她立即就不再是一个他以如此畏惧和恐怖的心情观察过的神秘、可疑的生物,而又是一个美丽、天真的少女,他觉得自己的灵魂确切地知道这一点,超过对其他任何事物的了解。

        自从吉奥万尼上次遇见巴格利奥尼以后,已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一天上午,巴格利奥尼来访了,他很惊讶,也有些不快,有好几个星期他几乎都没想到过教授了,而且愿意忘记得更久。他很长时间都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中,除了完全同情他现在的感情状况的人,他不能忍受任何别的友伴。而这种同情是不能期待从巴格利奥尼教授那儿得到的。

        客人随意和他聊了一会儿城里和大学里的闲话,然后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最近在读一位古代经典作家的作品,”他说,“碰到了一个故事,让我非常感兴趣。可能你也记得。它讲的是一个印度王子,把一个美女作为礼物送给亚历山大大帝。她明媚如黎明,艳丽如落照;但是特别让她与众不同的是,她的呼吸有一种馥郁的芬芳——比满园波斯玫瑰还要浓郁。亚历山大对这位美丽的陌生人一见钟情,这对一位年轻的统治者来说是很自然的;但是,有一位睿智的医生正巧在场,发现了一桩关于她的可怕的秘密。”

        “那是什么呢?”吉奥万尼问道,垂下眼帘,避开教授的目光。

        “这位美女,”巴格利奥尼继续说下去,加重了语气,“生下来就是用毒药养大的,直到她全身都浸透了毒药,以致她本人就成了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药。毒药是她生命的要素。她呼吸间的浓郁香气就污染着空气本身。她的爱情也会是毒药——她的拥抱就是死亡。这不是一个奇妙的故事吗?”

        “一个幼稚的寓言,”吉奥万尼回答道,神经质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奇怪阁下在严肃的研究工作中怎么找得出时间读这种无稽之谈。”

        “顺便提一下吧,”教授说着,不安地打量着他,“你屋里这种特别的香气是什么?是你手套上的香水吗?它很淡,但很好闻;不过,闻起来可一点儿也不舒服。要是闻久了,我想它会让我生病的。它像一种花的香气,可是我看见屋子里没有花。”

        “一朵花也没有,”吉奥万尼回答道,教授说话时,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我认为,除了阁下的想象以外,并没有任何香气。气味,是感觉和精神共同组成的一种元素,很善于这么欺骗我们。想起一种香气,仅仅是这个念头,就可能很容易把它误以为是现实了。”

        “嗯,但是我的想象是清醒的,不常开这种玩笑,”巴格利奥尼说,“而且,即使我幻想出任何气味的话,它也会是某种难闻的药味,我的手指或许浸透了这种气味。我们可敬的朋友拉帕齐尼,我听说,把他的药物浸制得比阿拉伯香料还要浓烈。毫无疑问,美貌而博学的拉帕齐尼小姐也同样会用药来对付她的病人,那药水像少女的呼吸一样甜蜜,但是喝那药水的人真是不幸!”

        吉奥万尼脸上显示出许多相互斗争的感情。教授提到拉帕齐尼纯洁可爱的女儿时的口气,对他的灵魂是一种折磨;然而,这种对她性格的暗示,其观点与他自己的截然相反,却使得无数模糊的怀疑立时清晰起来,它们现在像魔鬼一样对他狞笑。但是他努力压制着这些念头,用一种真正情人的彻底的忠贞来回答巴格利奥尼。

        “教授先生,”他说,“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想友好地对待他的儿子或许也是您的目的。我对您只有尊敬和敬仰,但是我请求您注意,先生,有一个话题是我们不必谈的。您不认识比阿特丽丝小姐。因此,你估计不出,这种关于她性格的轻率的或者说不公平的言论是多么错误——甚至是亵渎。”

        “吉奥万尼!我可怜的吉奥万尼!”教授回答说,带着怜悯的平静表情,“我远比你自己更了解这个不幸的姑娘。你会听到下毒者拉帕齐尼和他有毒的女儿的真实情况的,是的,她有多美就有多毒。听着,因为即使你扯住我的灰白头发,也不会让我沉默。那印度女人的古老神话已经被拉帕齐尼深奥而致命的科学变成了现实,而且就体现在比阿特丽丝身上。”

        吉奥万尼呻吟着,掩住了脸。

        “她父亲,”巴格利奥尼继续说,“并没有被天生的亲情约束住,他以这种可怕的方式将自己的孩子献作他那疯狂的科学热情的牺牲品;因为,让我们公平地说吧,他是个真正的科学家,好像连他自己的心脏都在蒸馏器里提炼过了。那么,你的命运将会怎样?毫无疑问,你已经被选作某种新试验的材料了。结果或许可能是死亡,或许比死亡更可怕。拉帕齐尼在眼前有他称之为科学兴趣的东西时,是不顾一切,毫不犹豫的。”

        “这是一场梦,”吉奥万尼喃喃自语,“这肯定是一场梦。”

        “但是,”教授接着说,“振作起来吧,贤侄。挽救还不太晚。我们甚至还有可能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带回到正常的世界里来,她父亲的疯狂已经使她与世隔绝了。请看这个小银花瓶!它出自著名的本维努托·塞利尼之手,完全值得作为一件爱的礼物送给意大利最美丽的姑娘。不过,它里面盛的东西更是无价之宝。只要啜一小口这种解毒药就会使波吉亚斯最毒的毒药变成无毒的。无疑它对于拉帕齐尼的那些毒药也一样有效。把这个花瓶,还有里面珍贵的药水赠给你的比阿特丽丝,充满希望地等待结果吧。”

        巴格利奥尼把一个小小的、做工精致的银瓶放到桌上,告辞了,让他所说的这番话自去对年轻人的头脑产生影响。

        “我们还是会打败拉帕齐尼的,”他下楼的时候想道,暗自笑着,“但是,让我们承认吧,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不过,他实际行医的时候,却是个糟透了的庸医,因此,那些尊重医道中好的古老规则的人不能容忍他。”

        吉奥万尼在与比阿特丽丝的交往中,如我们曾说过的,偶尔也被对她性格的一些阴暗猜测缠绕过;不过,她的表现使他觉得她完全是一个单纯、自然、极富深情而又天真无邪的人,而巴格利奥尼教授所描绘的形象看上去如此陌生而不可信,好像与他自己最初的想法并不一致似的。的确,回想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姑娘时,有不愉快的记忆;他不能完全忘记在她手中枯萎的那束鲜花,还有那只在洒满阳光空气中死去的昆虫,除了她呼吸的芬芳,看不出任何别的原因。然而,这些事件在她人格的纯洁之光中消解了,再也没有事实应起的功效,却被认作是错误的幻想,不管被什么感觉证实为是事实。有一种东西比我们能用眼睛看到的和用手指触摸到的更为真切而现实。凭了这种更好的证据,吉奥万尼对比阿特丽丝有了信心,虽然这是由于她的高尚品质的必须力量,而不是由于他这方面任何宽厚而慷慨的信念。但是现在他的精神不能维持早期的热情所达到的高度;他倒下来了,匍匐在世俗的怀疑中,于是玷污了他所见到的比阿特丽丝的纯洁形象。并不是说他放弃了她,他只是不信任罢了。他决定做某种会令他满意的决定性的试验,只此一次,就可判定她肉体中究竟有没有哪些可怕的特性,而那些特性肯定会与灵魂中相关的畸形共存。他的眼睛,从远处向下望,在蜥蜴、昆虫和花的事情上可能欺骗了他;但是,如果他能在几步之内,亲眼目睹一朵新鲜而有益健康的花在比阿特丽丝的手中骤然枯萎,那就没有必要再问了。他怀着这个念头,匆匆赶到花店,买了一束依然闪耀着晨露的花。

        现在是他每天和比阿特丽丝见面的时间了。在下楼去到花园之前,吉奥万尼没有忘记照照镜子——俊美的年轻人的这种虚荣是意料之中的,不过,在这种烦恼而焦虑的时刻显露出来,却是某种情感肤浅和性情不真的标志。他对镜凝视,自忖自己的形象以前从未这么优雅,自己的眼睛从未这么活泼有神,自己的脸颊也从未如此红润,富有生命力。

        “至少,”他想,“她的毒药还没有渗入我的体内。我并不是在她手中枯萎的花朵。”

        这么想着,他的眼光落到那束花上,那是他一直拿在手中的。看到那束带露的鲜花已经开始凋萎,鲜艳明媚已成过去,一阵难以描述的恐怖让他全身震动,毛骨悚然。吉奥万尼脸色苍白得像大理石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前,瞪视着镜中自己的影像,好像那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他记得巴格利奥尼提到弥漫在房间里的香气。那必定是他的呼吸中有毒了!他发起抖来——为自己而发抖。他从恍惚中恢复过来,开始用好奇的眼睛观察一只蜘蛛,它正忙着在这古老的屋檐下结网,在那巧妙的纵横交织的网上穿梭往复——就像曾在这古老屋顶下悬摆着的任何一只蜘蛛那么生气勃勃,积极活跃。吉奥万尼朝这昆虫弯过身去,吐出一口深长的呼吸。蜘蛛突然停止了劳作,蛛网随着这个小工匠的战栗而震荡起来。吉奥万尼又吐出一口气,更深更长,并且渗透了发自他内心的一种恶毒的感情:他不知道自己是邪恶,还是仅仅出于绝望。蜘蛛的肢体一阵痉挛,挂在窗户上,死去了。

        “可诅咒的人!可诅咒的人!”吉奥万尼喃喃自语,“你已经变得这么有毒了,以致你的呼吸毒死了这只蜘蛛了吗?”

        就在这时,一个圆润、甜美的嗓音从花园里飘了上来。

        “吉奥万尼!吉奥万尼!过了时间了!你怎么耽搁了?下来吧!”

        “是的,”吉奥万尼又喃喃道——“她是我的呼吸不能杀死的唯一生物了!但愿如此!”

        他冲下楼去,立刻就站在比阿特丽丝明亮而深情的目光前。一分钟以前,他的愤怒和绝望是如此强烈,他简直不希望别的,就盼着一眼把她看枯萎;但是当她实际在场时,却产生了一种非常真实的影响,是他不能立即摆脱的。他记起了她女性天性中的温柔、仁厚的力量,常把他笼罩在宗教的宁静之中;又记起多次当她纯洁的心灵之泉从深处开启时,神圣而热情地喷涌,清纯透明,呈现在他的灵魂之眼前;如果吉奥万尼知道如何估价这些回忆,它们就会使他确信所有这些丑恶的秘密都不过是尘世的幻想,而且,不管怎样邪恶的迷雾可能笼罩着比阿特丽丝,真正的比阿特丽丝都是天上的安琪儿。虽然他没有这么坚贞的信念,但她的出现还没有彻底失去它的神奇力量。吉奥万尼的愤怒平息了,进入了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比阿特丽丝以一种敏锐的精神感觉,立即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有一道黑色的深渊,他和她都无法逾越。他们一起走着,悲哀而沉默,就这样走向大理石喷泉和它在地上形成的水池边;在水池中间长着那株开着宝石般花朵的灌木。吉奥万尼吸进那些花的芳香,急切地享受着——简直好像是嗜好它,他发现自己这样,感到恐怖。

        “比阿特丽丝,”他突然问,“这株灌木从哪里来的?”

        “我父亲创造了它,”她简单地回答。

        “创造了它!创造了它!”吉奥万尼重复着——“你这是什么意思,比阿特丽丝?”

        “他是一个深知大自然奥秘的人,”比阿特丽丝回答说,“就在我出生的时候,这株植物破土而出,它是他的科学、他的智慧的产物,而我不过是他尘世的孩子。别走近它!”她恐怖地看到吉奥万尼正朝这株灌木靠近,又继续说下去。“它的性质是你简直梦想不到的。但是我,最亲爱的吉奥万尼——我和这植物一起长大,一起到了花季,它的气息滋养着我。它是我的姐妹,我以人类的感情爱着它;因为,啊!——你没有怀疑过它吗?——这是可怕的命运。”

        吉奥万尼这时如此阴沉地朝她皱着眉,比阿特丽丝顿住了,战栗着。但是对他爱情的信任打消了她的疑虑,而且为自己这一瞬间的怀疑而脸红了。

        “这是可怕的命运,”她继续说,“我父亲对科学致命的爱,其结果是使我和我同类的社会隔绝开来。直到上天送来了你,最亲爱的吉奥万尼,啊,你可怜的比阿特丽丝是多么孤单!”

        “这是残酷的命运?”吉奥万尼双眼盯住她,问道。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是多么残酷,”她温柔地回答,“噢,是的,但是我的心过去是麻木的,因此很平静。”

        阴郁的吉奥万尼突然狂怒地爆发了,就像乌云中亮出一道闪电。

        “可诅咒的人!”他喊道,带着恶毒的轻蔑和愤怒。“发现了你的孤独令人厌烦,你就同样把我也和生命的温暖隔绝开,把我诱惑进了你这难以言表的恐怖世界里!”

        “吉奥万尼!”比阿特丽丝惊叫着,她那大大的、明亮的眼睛转过来看着他的脸。她还没明白他的话;她只是吓呆了。

        “是的,有毒的东西!”吉奥万尼重复着,气得发狂。“是你干的!你毁了我!你在我的血管中注满了毒液!你使我成了和你自己一样可恨、丑恶、讨厌而且致命的动物——骇人听闻的畸形怪物!现在,如果我们的呼吸对我们自己也像对所有其他人那么致命的话,让我们以极端的仇恨来接个吻,然后就这么死掉好了!”

        “我遇到了什么事?”比阿特丽丝喃喃着,从心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圣母啊,可怜我,一个可怜的心碎的孩子!”

        “你——你还祈祷!”吉奥万尼依然带着同样残忍的轻蔑叫着,“就是从你嘴里出来的这些祈祷词,用死亡污染了空气。是的,是的,让我们祈祷!让我们去教堂,并且在大门口把手指浸到圣水里!我们后面的那些人就会像染上瘟疫那样死掉!让我们在空中划十字吧!就在这神圣的符号里把诅咒远播四方!”

        “吉奥万尼,”比阿特丽丝平静地说,因为她的悲伤超过了愤怒,“为什么你用那些可怕的话把你自己和我联在一起?我,的确,像你所称呼我的那样,是个可怕的东西。但是你——除了对我可怕的不幸再一次表示憎恶,然后走出花园,融入你的同类中去,忘了世上还爬过一个可怜的比阿特丽丝那样的妖怪,还需要做什么呢?”

        “你还假装不知情吗?”吉奥万尼这么问着,对她怒目而视,“看着!这种威力就是我从拉帕齐尼纯洁的女儿那儿得来的。”

        有一群夏日昆虫在空中飞来飞去,寻找食物,这致命的花园的花香显示出了有食物的迹象。它们在几株灌木边转了片刻,就飞到吉奥万尼的头上盘旋,显然他吸引它们的力量和那几株灌木相同。他朝它们吐了一口气,然后朝比阿特丽丝苦笑着,因为至少有二十来只昆虫掉在地上死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比阿特丽丝尖叫着,“这是我父亲致命的科学!不,不,吉奥万尼,这不是我!绝不是我!绝不是我!我只梦想着爱你,和你一起待一会,就让你走开,只把你的形象留在我心里;因为,吉奥万尼,你要相信,虽然我的身体是毒药滋养的,我的精神却仍是上帝的创造,渴望爱情作为它每日的食粮。但是我的父亲——他把我们联结在这可怕的一致中了。是的,唾弃我吧,践踏我吧,杀了我吧!啊,你说过这些话以后,死又算得了什么?但是,这不是我做的。就是给我全世界的幸福,我也不会做。”

        吉奥万尼发作了一通之后,怒气发泄完了。现在他悲伤而又不无温柔地感觉到了比阿特丽丝和他之间亲密而特殊的关系。他们站着,好似在完全的孤独中,这种孤独就是在稠人广众中也不会有丝毫减少的。那么,为人类所离弃不应当使这与世隔绝的一对更加亲密吗?如果他们互相使对方痛苦,那么会有谁对他们好呢?另外,吉奥万尼想,他是不是还有希望回到正常的世界中,并且携手带领着获救的比阿特丽丝?噢,脆弱、自私而卑劣的灵魂,在吉奥万尼伤人的言辞如此厉害地误解了比阿特丽丝深厚的爱以后,竟然还能梦想着尘世的结合和尘世的幸福,似乎那还有可能似的!不、不、不可能有这样的希望了。她必须怀着那颗破碎的心,沉重地越过时间的边界——她必须在天国之泉中洗涤她的伤口,在永恒之光中忘记她的悲伤,在那儿得到痊愈。

        但是吉奥万尼不知道这个。

        “亲爱的比阿特丽丝,”他说,走近她,而她向后退缩着,正如他以前每次走近时一样,但是现在是出于一种不同的动因,“最亲爱的比阿特丽丝,我们还没到走投无路。看!有一种药,强效的,一位博学的医生这么向我保证,它的效果简直就是神奇的。它的成分与你那可怕的父亲给你我带来灾难的东西完全相反。它是从神圣的药草中提取的。我们一起把它喝光好吗?这样就能把邪恶净化了。”

        “把它给我!”比阿特丽丝说,伸出手去接过吉奥万尼从胸口取出的那个小银瓶。她以一种特别加重的语气加了一句,“我愿意喝,但是你一定要等着看结果。”

        她把巴格利奥尼的解毒药放到唇边,就在这时,拉帕齐尼的身影从大门下出现,慢慢朝大理石喷泉这边走来。他走近了,这个脸色苍白的科学家凝视着这对俊美的人儿,似乎带着胜利的表情,好像一个艺术家用毕生精力完成了一幅画或是一组雕像,最后对他的成功感到满意。他停住了,他那佝偻的身形由于意识到有力量而挺直了;他以一个父亲为孩子祈福的姿势朝他们伸出双手,但也就是这双手,将毒药投进了他们的生命之流。吉奥万尼颤抖着。比阿特丽丝神经质地颤栗着,将手压在心口。

        “我的女儿,”拉帕齐尼说,“你在世界上不再是孤单的了。从你的姊妹树上摘下一朵珍贵的宝石花,请你的新郎戴在胸前吧。它现在不会伤害他了。我的科学和你们之间的意气相投在他的体内产生了作用,他现在和普通人隔绝开了,就像你,我骄傲而胜利的女儿,和普通女人隔绝开一样。那么,你们俩彼此相亲相爱通行世界,让所有其他人害怕去吧!”

        “我的父亲,”比阿特丽丝虚弱地说——她说话的时候,仍然把手放在心口——“为什么你给你的孩子造成如此悲惨的命运?”

        “悲惨!”拉帕齐尼惊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傻姑娘?你有神奇的天赋,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为敌,你竟然认为这悲惨吗?你一口气就能吹死最有力量的人——这难道悲惨?——你有多么美就有多么令人畏惧,这难道悲惨?那么,你情愿处在一个柔弱女人的境地,受一切邪恶势力威胁,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啰?”

        “我愿意被人爱,不愿意被人恨,”比阿特丽丝喃喃道,倒到地上。“但是现在这没关系了,我要走了,父亲,你努力混入我生命的邪恶像梦一样消逝了——像那些毒花的香气一样,不会再在伊甸园的花丛中污染我的呼吸了。别了,吉奥万尼!你仇恨的话语在我心里像铅一样沉重;但是,当我上升时,它们也会坠落。啊,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天性中的毒素就比我更多呢?”

        对比阿特丽丝来说——拉帕齐尼的技术在她尘世的肉躯上起了如此根本性的作用——因为毒素是她的生命,所以强效的解毒药便是死亡;于是,这个人类独创性和扭曲的人性的牺牲品,这个与做出一切这种尝试的邪恶的智慧相伴随的不幸命运的牺牲品,就在她父亲和吉奥万尼的脚下死去了。就在这时,佩德罗·巴格利奥尼先生从窗户里朝外看,大声招呼着惊呆了的科学家,胜利的语调中夹杂着恐怖——“拉帕齐尼!拉帕齐尼!这就是你的实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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