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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旅伴

        你回头看见了什么?什么也不会有。朝前看呢,也是一片迷茫。

        这就对了,就是这么回事。

        此刻是凌晨三点,落着雨。列车隆隆向前疾驶,荒野里闪烁着亮点,但你分不清那是灯光呢,还是星光。

        道路就是铁轨——为什么没有铁轨直接通向天堂?

        旅途的终点站是巴黎。哪个巴黎?是人间的巴黎——咖啡厅、绿巴士、喷泉和涂满淫荡语句的白色墙壁?还是天上的巴黎,浴室里悬挂着风景画《布洛涅森林》?

        在淡蓝色的灯光映照下,旅伴显得面容憔悴。他的鼻梁挺直,嘴唇单薄,牙齿特别细密,头发翻卷着,像头海豹。他在唇上留了一撮小胡子,跟鼻子成垂直状。他让人生厌。为什么不直接露出自己的大牙?

        在“就是这么回事”之后,他不说话了。一切都告一段落。他开始抽烟。

        他的肤色黯黑,皮肤绷得紧紧的,只要用手指轻轻一刮,就可以把它刮破。还有什么好看的,他只有一张脸和一只皮箱。他在箱子里放了什么?工具?铁锯、钉锤和凿子?或许还有钢钻?他要钻头干什么?在脑袋上钻窟窿?有些人是这样撬开啤酒瓶的。喝完了就绘画。他给我画像吗?用什么颜色?水彩还是油画?画好了做什么用?孩子们复活节玩蛋壳,他玩脑壳。

        那么,他漫不经心地说,熄掉烟。他把烟蒂往铝盒盖上揉碎,搓出丝丝声响。那么,怎么样啦?

        我不知道,我说。我还没想好。这家伙懂笑话吗?

        你可能还需要一点勇气,他说。现在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反正半小时内,你会睡着,那时候我对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今晚不睡了,我说,你已经提醒了我。

        提醒没有用,他说,在三点到四点之间,人人都会进入梦乡。你是有教养的,当然会明白。

        当然,我明白,但是我可以控制自己。

        在三点到四点之间,那家伙说,揪着短胡子,我们大家都把自己锁进小屋,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死掉了,每个人都死掉了。四点以后,死神把我们复活,我们醒过来,生命又开始活动。如果不是这样,生命就无法延续。

        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你锯不动我。

        我吃不了你,只能锯,他说。先是腿,接着是胳膊,然后是脑袋。一切都有顺序。

        眼睛你打算怎么处理?

        吮掉。

        耳朵可以消化吗,耳朵长着骨头。

        没有骨头,不过难嚼。我不是什么都吃的,你以为我是猪啊。

        我想是海豹吧。

        那倒是更像,他承认。

        一头海豹,我知道。

        他怎么说起了德语?海豹都说丹麦语,谁也不懂。

        你怎么不说丹麦语?

        我在圣克巴登出生,他说。我们家不说丹麦语。他说话躲躲闪闪的。

        你有什么办法?他确实可能是圣克巴登人,据说那地方有过这样的人。

        那么说你住在法国?

        那又怎么样?半小时内你就会完蛋,找到归宿前,不妨多打听些东西。只是你眼下的情形……他是有些疯疯癫癫,但我怎么办呢?他关上了包厢的门(哪儿找到的钥匙?)。巴黎见不着了,他挑准了天气,你什么也看不见,外面在落雨。他显然可以弄死我了。

        你发发慈悲,再把过程描述一遍,好吗?慌乱中你说得很急促。

        慈悲正合他的虚荣。被害者病了,病人是无助的。慈悲起了作用。

        好吧,先是乱棍,他说,就像教师一样仔细……对那些笨学生,什么都得解释两遍。愚蠢是一种灾难,老师对此也无可奈何……乱棍之后是碎割,得给你放血,这一点很麻烦,哪怕很细心,也常常会弄错肝脏的位置。好啦,接下去才是我刚才说的锯。

        你锯腿是在屁股上锯,还是在膝盖上锯?

        一般在屁股上锯,偶尔也锯膝盖。我有空时才锯膝盖。

        胳膊呢?

        胳膊?从不锯肘关节,总是锯肩膀。

        为什么?

        兴许只是嗜好,没什么道理。手臂上没什么肉,你的手臂一点都没有,但是动起手来,还挺麻烦。

        他是对的。

        你要想知道吃人的秘密,就问吃人的人。

        放作料吗?

        只放盐。人肉是甜的,这你知道,谁愿吃甜肉呢?

        他打开皮箱。

        不!我惊叫起来,我还没入睡啊。

        不要怕,看你吓成什么样。我只是想让你看看,我并没有骗你。他说。

        他把那些器械都拿出来。箱子里只有五样东西。随便搁着。那是一只小型手提箱,就像医生的手术提箱。医生的器械都压在绒垫上,他的东西却被随意搁置着。钉锤、钢锯、钻头、凿子和扁头钳,普通工匠的工具。还有一个布包,包了一只盐瓶,就是你在次等饭馆的餐桌上常见的那种普通玻璃瓶。

        他是从哪儿偷来的,我心想。他是个贼。

        他把盐瓶送到我鼻尖下。里面有盐。他倒了少许在我手心里。尝一尝,他说,头等精盐。他看出了我脸上的怒气。

        我没有吭声。

        他笑了,露出的细牙真叫我恶心。

        对啦,他又说,还应该趁活的时候就腌一腌。

        他关上皮箱,叼起一支雪茄。

        此刻是凌晨三点,火车在铁轨上飞驰,但终点再也不会是什么巴黎了,地上的或天上的都不会是。我中了圈套。每个人都会死,你真在乎怎么死吗?你可能寿终正寝,也可能被人开枪误中;到一定时候你会心力衰竭,再或者,你会患上肺癌——这在这个年代是很常见的事。这样或者那样都得死掉,为什么就不可以在尼斯——巴黎的特快列车上,被一位疯子吃掉呢?

        都是徒劳,有什么办法呢,你得去死,虽说你不愿意;你明明活不成,却偏想活下来。唯有适者才能活下来。大鱼吃小鱼。云雀吃了蛆虫放声歌唱。猫吃老鼠没人觉得残忍。既然动物靠吃同类而生存,人吃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吃猪肉或牛排就更合情合理了吗?你说伤生就真的伤生了吗?动物不会哭。

        一个亲人死了,人就会哭,但有谁能为自己哭?我爱我自己吗?这是枉然。没有谁会因为自己死掉而心碎。就是这么回事。

        一种舒适温暖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这是个疯子,他想吃掉我,因为他需要些什么东西。我需要什么呢?我不想吃谁,不想吃任何人,这很高尚,不是吗?该做的事不做,还有什么话可说?

        如果你不去做让人生厌的事,还有什么可以让人生厌呢?那位圣克巴登人不会有这种感觉,他能把什么都吃下去。

        瞧,你就要睡着了,这是负担过重的缘故。巴黎有什么可期待的呢?巴黎不过是座城市。你需要谁?谁需要你?你正前往巴黎,为了什么?为了性交和酗酒?没有意义,做那些事不会让你快活,当然,干活也不会。金钱于你也毫无意义。你想逃避吗?那就睡吧,你不会醒来的,我可以担保。

        可是,我不想死,我悄悄对自己说,还不想。我想到巴黎……溜达溜达。

        到巴黎溜达溜达?好家伙。那样做只会使你疲倦。大把的人在溜达,在浏览橱窗,餐馆里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妓院。巴黎没人需要你。做做好事吧,睡觉去,黑夜不会永远延续,我得赶紧行事才好。你弄得我的肚子好难受。

        我得吃你了,首先我饿得厉害,其次我还喜欢你。我刚才说了,我喜欢你,可你却觉得,这家伙是个怪物。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不过只是个吃人的人。这不是职业,是本能。天哪,喂,你动动脑筋看,你在生活中找到了目标,人生有了意义,这得感谢我。你以为进入我的包厢只是一种偶然?没有那么偶然的事。在尼斯站台上,我就开始注意你了。后来你就钻到了我的这节车厢。为什么钻到我的而不是别人的车厢里呢?因为我漂亮。

        不要逗我发笑,海豹会漂亮吗?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你想做些什么事。

        他慢慢打开手提箱,抽出木棍,然后合上箱子。他拿紧了木棍。

        好啦,怎么样?他问。

        再等一下,我说,再等一下。

        我猛地站起来,天知道我是怎样站起来的。我的两条腿牢牢站稳,举起胳膊。警铃响了,海豹跌倒在地。列车笛声大作。隔壁房间传来尖叫声。车停住了,圣克巴登人迅速把木棍藏进手提箱,取下大衣。一瞬间他就到了门口。他拉开门,回头望着我。

        我怜悯你,他说,你会为这种愚蠢的小动作,付出超过一万法郎的代价,你这白痴,上巴黎溜达去吧!

        旅客拥进车厢,出现了一位列车员和一个乘警。两个当兵的和一个孕妇朝我直挥拳头。

        那头圣克巴登的海豹已经下了车,正站在我的窗下。他冲着我叫喊着什么。

        我拉开窗户。

        瞧吧,他叫道,你做了件多么蠢的事,瞧瞧,谁想活?

        他口沫横飞,舞着胳膊,随后用右手提着箱子,小心翼翼地走下路基,在黑暗中消失了,活像一位前去接生的乡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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