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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虫

        〔英国〕爱德华·弗里德里希·本森

        一个月之前,我从一份意大利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我曾在那里住过的卡斯卡纳别墅被拆掉了,它的原址上正在建造一个什么大工厂。这样一来,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不能写下那些事:我在上述那座别墅里某一个房间、某一座楼梯平台上亲眼见到的(或者是想象我见到的)那些事,以及随后发生的事。随后发生的事情与我所经历的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这就随读者去想了。

        我说到的这座卡斯卡纳别墅,可以称得上极华丽完善的建筑之一,然而,如果它现在还耸立在那里,那么对不起,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我说这话绝对可信——能够诱惑我再次踏进这座宅子一步,因为我深信,这是一座极端恐怖而又不折不扣的闹鬼的房子。尽管大家都会说鬼,但大多数鬼并不会有什么危害。它们的样子也许十分可怕,但是,它们通常去拜访的那些人在受点惊吓之后也就不会有什么事了。另一方面,这些鬼说不定还十分友好,会给人带来好处呢。但是,卡斯卡纳别墅里的那些东西不会带来什么好处,要不是我遇上它们的时候情况稍微有些不同,我相信,我的下场不会比我那位朋友英格利斯好多少。

        这座别墅坐落于一座长满圣栎树的山冈上,这个山冈离意大利的度假胜地里维埃拉不远。从别墅望去,可以看到湛蓝迷人的大海,后面是一片灰绿色的栗树林,这片栗树林向山上延伸,然后取而代之的是松树林,和栗树林相比,松林的颜色就要深得多,它们布满山头。别墅的四周是花园,盛开着仲春的鲜花,香气四溢。带着咸味的海风吹来,送来了木兰和玫瑰的芳香,这股香气如溪流般漂进别墅里那些清凉的房间。

        房子的最底层,三面围着宽阔的柱廊,柱廊顶上是二楼一些房间的阳台。一座宽大的灰色大理石楼梯,从门厅通向二楼一套房间外面的一座楼梯平台,这套房间共有三间,两间是大起居室,一间是卧室。卧室空着,没有人住,两间起居室则在使用。大楼梯从这里继续通向二楼,这里又有一些卧室,我就住在其中一间。而在二楼楼梯平台的另一边,再上五六级楼梯就到了另一套房子,我上面提到的亚瑟·英格利斯就住在那套房子里,他是一位画家,那里有他的卧室和画室。就是这样,我的卧室在最高一层,它外面的楼梯平台既通二楼的楼梯平台,也可以再上几级楼梯到英格利斯的房间。邀请我到别墅来作客的是吉姆·斯坦利夫妇,他们住在房子的另一侧,他们那些仆人也住在那边。

        五月中旬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来到这幢别墅,正好赶上午餐时间。花园里五颜六色,香气扑鼻,我在酷热炙人的阳光中从小码头长途跋涉来到这里,心里觉得很高兴。只是一踏进这座冰凉的大理石别墅,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头。这种感觉,我可以说,非常模糊,然而却又非常强烈。我记得,我一进门厅就看到桌上有我的信,我马上断定自己的这种感觉来源于此:我确信有什么坏消息在等着我。然而,我把这些信拆开看了,它们却一点儿也没有证实我不祥的预感,反面向我报告了不少好消息。我这种不祥之感照理应该消除了,但我还是觉得不安,在这清凉芬芳的屋子里,我仍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我费劲地说这件事,是因为它也许说明我在卡斯卡纳的第一夜为什么会睡得那么不踏实。我的睡眠一向都非常好,上床时只要把灯一关,等到再把眼睛睁开,肯定已经是第二天的大白天;这件事也许还可以说明,为什么在我确确实实睡着了的时候,还会逼真地做那样的梦,这样的梦我的确从未做过,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如果我亲眼看见的东西的确是梦中所见的话)。不过除了当时那种不祥的预感之外,那天下午我还听到了一些话,这些话对我当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可能也会有影响。我可以说说这些事。

        当天午饭之后,斯坦利太太带着我在房子里到处转,同时还向我介绍房子的情况。一路走着,她讲到了二楼那间没有人住的卧室,它和我们吃午饭的房间相通。

        “我们就让那间房空着,没有人住,”她说:“因为你知道吉姆和我在另一侧有一个很可爱的卧室和一个梳洗室。如果我们用这个卧室的话,我们就得把刚才吃饭那间房改成梳洗室,再到楼下去吃饭,不过,事实上,我们在这边还是留下了一套房间,亚瑟·英格利斯如今就住在里面。我记得——你看我的脑子不错吧——你曾经说过,你在一座房子里,住得越高心情越好,因此我让你住这房子的最高一层,也就没让你住刚才那间卧室。”

        听了这番话,我心头的确曾掠过一个疑问,它模糊得就像那个让我不舒服的预感。既然没有什么必要解释,斯坦利太太为什么又说这番话来向我解释呢?于是我一时之间有个想法,那就是,这间没人住的房子是有什么事是需要解释一下的。

        对我所做的梦可能有影响的第二件事是这样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东扯西拉,一下子谈到了鬼。英格利斯坚信不疑地说,任何可能相信超自然现象存在的人都不应该被称作傻瓜。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接下来又说了什么可以记住的话。

        晚饭后,我们很早就上床睡觉了。我一边上楼,一边已经在打哈欠,我觉得困极了。我的房间非常热,于是我把所有的窗户全都打开了,皎洁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夜莺动听的歌声也传了进来。我很快就脱掉衣服上了床。但是,我原来虽然觉得非常瞌睡,这时却不知道是怎么了,异常清醒。不过这样醒着躺在床上很舒服:我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夜莺的歌声,看着如水的月华,心情好极了,后来,我可能终于睡着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许就只是一个梦。总之,过了一会儿,我觉得夜莺停止了歌唱,月亮也落下去了。我还觉得,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我觉得我将彻夜难眠,还不如找本书来看看。我一下子想起来,我把一本自己很感兴趣的书放在二楼餐厅里了。于是我从床上起来,点亮一支蜡烛,下了楼。

        我走进餐厅,看到我要找的那本书就在旁边一张桌子上。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那个没人住的卧室开着门,一道奇怪的灰色光亮从里面照出来,那既不是晨光也不是月光。我往屋里张望。一张床正对着门,这是一张有四根柱子的大床,床头挂着花毯。这时候,我看到那灰色的亮光是从床上发出来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床上的什么东西上发出来的。

        原来,床上爬满了大毛虫。

        这些毛虫身长一英尺甚至更多,它们在床上爬来爬去。它们的身上发出微弱的光,正是这些光照亮了房间。不过。它们的脚不是普通毛虫的吸盘式的,而是一排排螃蟹一样的鳌。它们用那些鳌夹住什么,然后把身体向前滑去。看颜色,这些可怕的昆虫是灰黄色的,而且全身上下布满了不规则的疙瘩。这些毛虫起码有几百条,因为它们在床上堆成了一座蠕动的金字塔。有时候,一只毛虫落到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地板是很硬的混凝土质地,但是,在毛虫们的鳌脚下,就像是油灰,然后,它重新爬上床去,跟它那些可怕的伙伴们挤在一起。它们看上去没有脸,但是,身体的一头有一张嘴,它们向旁边张开来呼吸。

        我就这样又惊又怕地看着它们,那些毛虫好像突然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至少它们的嘴都转向了我这边。紧接着,它们纷纷从床上掉下来,扭动着身子向我爬过来。我一下子像被魇住了一样,呆立不动,但是紧接着,我飞奔着跑回了卧室。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光着脚踩在大理石楼梯上冰凉的感觉。

        我一冲进房间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直到这个时候——这时我当然彻底清醒了——我才发现,我正站在自己床边,吓得浑身上下直流冷汗。关门那砰的一声还在耳畔回响。不过这也很平常,如果刚才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看到那些可怕的蠕虫在一张大床上爬来爬去,或者“噼啪”一声轻轻落到地上,那么,这一切引起的恐惧也不是一下子就会停止的,到这时仍然会心有余悸。

        如果刚才是在做梦,这时我完全清醒了,然而,我怎样也无法从梦中的恐惧中恢复过来。我觉得,刚才不是在做梦。一直到天亮,我都坐立不安,我不敢再上床睡觉,听到一点声响都会疑心是那些蠕虫又爬过来了。对于它们,对于那些连水泥都抠得进去的爪子来说,抓破木头门如同儿戏—就算钢门铁门也阻挡不了它们;但是,随着美好的白天重新回来,我的恐惧消失了。轻柔的风声再次使我觉得心安。不管那些无名的恐惧是怎么回事,它们都已经平息了,不会再让我感到惊恐。天亮了,一开始没有颜色;随后变成了鸽灰色,随后,火红的亮光布满了整个天空。

        斯坦利家人有个很好的规矩,每个人都可以高兴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进早餐。这一来,我到吃中饭的时候才见到其他同伴。

        我的早饭是在阳台上吃的,上午写写信,再做点别的事,这样一直到吃中饭。事实上,我下楼吃中饭很迟,等到我下去,其他三位已经在吃了。在我的餐刀和餐叉之间放着一个厚厚的小纸盒,我一坐下来,英格利斯就开口了:

        “请你看看盒子里面的东西吧,”他说,“既然你对博物学那么有兴趣。昨天夜里我发现这个玩意儿在我的床罩上爬,我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想,在打开盒子之前,我希望见到的和我实际上看到的是同一种东西。在盒子里面,有一只小毛虫,颜色是灰黄的,长着奇怪的环状疙瘩。它极其灵活,绕着盒子急急忙忙地从这边转到那边。它的脚不像我从前见过的任何毛虫,它们就像是螃蟹的鳌。我看过之后把盒盖重新盖上。

        “不,我不认识这种东西,”我说,“不过,它看上去非常恶心,你打算把它怎样呢?”

        “噢,我要把它保存起来,”英格利斯说,“它已经开始吐丝作茧了。我要看看将来从茧里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幼虫。”

        我重又打开盒盖,看到它这么急急忙忙地转来转去,确实是在开始吐丝作茧了。这时,英格利斯又开口了:

        “它那些脚实在是古怪,”他说,“它们像是螃蟹的鳌。螃蟹在拉丁文里叫什么?哦,对了,叫‘坎色’(cer在英文里是癌症的意思。)这种虫子挺罕见的,那么,我就给它命名为‘英格利斯坎色’。”

        就在这个时候,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昨天夜里见过的,或者说是昨天夜里在梦中看见过的东西。他的话里有些内容给了我一些提示,昨天夜里的恐惧和这一切联系在一起。我急忙拿起盒子向窗外扔去,连同盒子里那只小毛虫。窗外是一条小石子路,再过去是一个水池。盒子落到了水池中央。

        英格利斯哈哈大笑。

        “这么说,神秘学学者并不喜欢明显的事实,”他说,“我可怜的毛虫。”

        我们的谈话马上又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我之所以详细记录这些琐碎的事情,只是要把可能与神秘问题或毛虫问题有关的一切都记录下来。在我把盒子扔到水池去的时候,我有点糊里糊涂的,原因只有一个,而且十分简单:盒子里的东西和我昨天夜里看见的完全一模一样,昨天夜里它们在那间没人住的房子里的床上挤成一团,堆成金字塔形状,如今却缩小了。不过它是有血有肉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血肉,反正有着普通毛虫的结构——这本来有可能让人不去想那些东西和鬼怪有关,也就不该再觉得昨天夜里的情形多么恐怖。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它只是让我觉得,昨天夜里在没人住的那间卧室床上蠕动的那座金字塔更可怕更真实。

        吃过午饭之后,我们在花园里漫步,或是在海边坐坐,这样过去了一两个小时。当斯坦利和我一起去小路那边的水池(也就是我把盒子连同毛虫都扔进去的那个水池)洗澡的时候,一定已经是四点左右了。水池里的水又清又浅,在水池底部,我看到了那个白色的纸盒。盒子已经被水泡散了,成了几张纸。池中心有一个大理石的爱神丘比特雕像,泉水从爱神腋下夹着的酒囊里喷出来。就在爱神的一条腿上,爬着那只毛虫,这看上去又奇怪又让人难以置信:它一定没有被水淹死,而是从那个破了的牢笼里逃了出来,挣扎着上了岸。它离水只有一臂之遥,在那儿转过来转过去,就像是在吐丝作茧一样。

        我看着它,这时候我又觉得,它跟我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些毛虫一模一样。它看着我,马上挣脱身上裹着的丝,从大理石爱神腿上爬下来,落到池子的水里,开始像条蛇一样一扭一扭地径直向我游过来。它的速度快得出奇(毛虫会游泳对我来说可是件新鲜事),一转眼,它已经游到了池边。就在这时候,英格利斯过来了。

        “怎么,这不又是原来那条‘英格利斯坎色’吗?”英格利斯一眼看见了那条毛虫,他哈哈笑着说:“它那么急急忙忙地干吗呀?”

        我和他正并排站在水池边的小路上,这时,那条毛虫上了岸,一路爬过来,到了离我们大约一英尺的地方停下来了,又开始转过来转过去,好像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才好。最后,它像是拿定了主意,爬上了英格利斯的鞋子。

        “它最喜欢我,”他说,“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我喜欢它。既然它没给淹死,我想也许可以……”

        他把鞋子上的毛虫抖落到小石子路上,然后,一脚踩在它身上。

        由于地中海地区那种潮湿闷热的南风,整个下午的空气越来越凝重。这天夜里,我睡觉的时候又觉得睡意很浓,但是,在困倦之中我又意识到,而且比以往更强烈地意识到这座房子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头,有一种危险已经近在咫尺。但是我一上床,马上就睡着了,然后,我也不清楚过了多长时间,我醒来了,或者说做梦觉得我醒来了。然后,我觉得我必须立刻起来,要不然我就要太迟了。这时候(或者是在梦中,或者是醒了),我躺在那里,和这种恐惧斗争,要说服自己,这只是由于受湿热的南风影响,而我的神经又太紧张的缘故,但是,与此同时,我心中的另一部分又很清楚,每耽误一秒钟,这种危险就更增大一分。到最后,这后一种思想占了上风,简直难以抗拒。我猛地翻身下床,穿好上衣和裤子,走出我的房间来到外面的楼梯平台。我一出来就立刻发现,我耽搁得太久了,现在已经太迟了。

        这时候,下面二楼的整个楼梯平台已经铺满了爬来爬去的蠕动着的毛虫,它们连平台也盖得都看不出来了。通到起居室的房门关上了——昨天夜里我就是在那间起居室里看到了卧室里的毛虫。那些毛虫正在不断从门缝里钻出来,一条又一条,从钥匙孔里钻出来,噼噼啪啪落到地上。这些毛虫挤得很长,就像一根线一样钻过门缝和钥匙孔,但是一出来就恢复了原样,变得圆滚滚,身上布满了疙瘩。这些毛虫,有些朝那边通向上面走廊的楼梯爬去——走廊尽头是英格利斯的房间,另一些则在通向我这边的大楼梯靠近平台的这面往上爬。总而言之,我下楼必经的楼梯平台上密密麻麻铺满了毛虫;我无路可走了。一看到这种可怕的景象,我吓得浑身冰凉,一动也不能动,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当时的感觉。

        到最后,所有这些毛虫开始统一行动,在通向英格利斯房间的楼梯上,它们越聚越多。接着,就像是一股股怪异的肉的浪潮,它们沿着走廊汹涌而去。就着从它们身上发出的黯淡的灰色光亮,我看到这浪潮的前锋已经到达英格利斯的房门口。

        我一次又一次想大声叫喊,来警告英格利斯,但每次,我都害怕它们听到声音会转而聚到我这边的楼梯上来,由于惊吓,我也发不出声音。而这个时候,那些毛虫用原先从二楼起居室的门里钻出来的那种办法,从英格利斯房间的门缝、钥匙孔往里钻。而我仍然站在原地,做着无效的努力,拼命想叫醒他,想叫他趁还来得及的时候赶紧逃走。

        最后,过道完全空了,毛虫全都不见了。直到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光着脚站在大理石楼梯平台上非常冷。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东方的天空,晨曦开始降临。

        六个月之后,我在英国一间乡村宅院里遇到了斯坦利太太。我们谈了很多事情,最后,斯坦利太太说:

        “我想我都一个多月没有见到你了,也就是从我得到英格利斯的可怕消息之后。”

        “我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消息。”我说。

        “你没听说?他患上癌症了。医生甚至认为没必要动手术,因为他的病没法治了。癌已经扩散,医生是这么说的。”

        在这整整六个月中,我没有一天不想到我在卡斯卡纳别墅里梦见的那些东西,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些梦(或者随便你们把它称做什么东西)。

        “太可怕了,是吗?”斯坦利夫人接着说,“我感觉到,我不能不感觉到,他这个病是……”

        “是在卡斯卡纳别墅里得的?”我问道。

        斯坦利夫人看着我,显得十分惊讶。

        “你为什么这么说?”她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接着她把情况告诉了我。在这一年前,那如今没有人住的卧室发生过致命的致癌事件。自然,她也就听从最好的劝告,也就是认为,最谨慎的办法莫过于让那间卧室空着,不要再让人在里面睡了,她还把它彻底消毒,重新粉刷了。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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