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的时候,对着沉默寡言的粉川利美,帕布莉卡只能主动向他尽量不露声色地暗示梦境的潜在含义。
“喷气飞机摇晃得很厉害啊。”
“是啊,”粉川虽然没有食欲,但出于良好的修养,强忍着吃下了面包和培根煎蛋,没有剩下半点食物,“我没坐过几回喷气飞机。不过话说回来,那种飞机一般也不会摇晃得那么厉害。”
“是吧。”
帕布莉卡还在等着粉川接着往下说,可是他却又在细嚼慢咽培根煎蛋了。
“那,是不是可以比方说,您工作的地方,也在发生动摇呢?”
粉川微微一笑。看起来他对于精神分析也有所了解。“你是说,那架飞机是在暗示警视厅?”
“不过好像飞机里的人都没发现飞机在摇晃啊……”帕布莉卡说。
“唔,”粉川又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陷入思考中。
这里看来是无法突破的了,帕布莉卡只好转到下一项,“后来有只狗出现了一下?”
“小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狗,父亲养的。”
“就是梦里的那只?”
“好像是。”
“您很喜欢那只狗?”
“是的,不过……有一次我不听话,非要带它出去,结果被车撞了……”
“死了吗?”
粉川点点头。
“这样啊……”
帕布莉卡观察了一下粉川的表情,却看不出他是否对此怀有罪恶感。
“里面还有一个场景,好像和您负责的案件有关?”
“嗯,醒了以后本来已经忘记了的,看到了才知道,我原来还做过这个梦。”很奇怪的,粉川忽然开始充满热情地说了起来,“八王子的一幢别墅里发生过一起谋杀案,一个佣人被杀了,一直没破。说起来也挺奇怪的,没破的案子我梦见过不少回了,破了的案子倒是一次也没梦见过。”
帕布莉卡笑了。“那是因为您热心工作啊,梦里都想着破案。”
“是吗,”粉川一脸严肃地看着帕布莉卡,“梦里也能破案吗?”
“是啊,在梦里找到破案的关键线索,这种例子可不少。”
“哦,这种说法我也听到过,”粉川又一次沉思起来,“但是,那幢别墅在现实当中并没有发生过火灾。”
“说起火灾,您能想起什么吗?”
“我没有经手过纵火案……”粉川似乎喜欢把一切都联系到工作上。
“那您平时有没有遇到过火灾呢?住处附近什么的,很久以前的也可以?”
“没有。”
只要帕布莉卡不提问,粉川就不会主动开口。两个人又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咖啡。
“大使馆里举办宴会了啊。”帕布莉卡又问。
“嗯。”
“那幢建筑,是现实中的哪里的大使馆吗?”
“不是。我只是做梦时那么想的。”
“对那幢建筑您有什么印象?”
“没什么印象,可能在哪儿见过吧。那种建筑本来也常见的很。”
这时候,帕布莉卡忽然有些诧异地意识到,感觉那幢建筑似曾相识的其实是自己。它是哪里的建筑呢?那个场景看来也要打印出来才行。
“您经常出席宴会?”
“不,我很少出席,虽然接到的邀请很多……”粉川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接下去说,“后来就慢慢变成妻子代替我去了。然后每次宴会的时候好像她又会不断认识新人,邀请也越来越多。”
“每个晚上都有?”
“这个……还不至于那么多。”粉川苦笑起来。
“这是最近的事吗?”
“不是,大概已经有六七年了吧。”所以现在我的失眠不是这个原因——粉川望着帕布莉卡,似乎是想这么说。
但是好不容易粉川自己提起了这件事,帕布莉卡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在这之前,夫人有什么别的爱好吗?”
粉川陷入了思考。帕布莉卡试探着问:“莫非是读书什么的?”
粉川扬起头,“啊,难怪会场里有那么多书啊。虽然谈不上是爱好,不过她以前确实经常看书。唔……难道说是暗示我不喜欢她去参加宴会,想要她呆在家里看书吗?”粉川很罕见地笑了起来。
“是吧,”帕布莉卡也露出笑容,“请问夫人家的情况呢?”
“她父亲是警官,”粉川颇为自地回答,“我父亲也是。”
双方的家庭氛围都很严肃吧,帕布莉卡想。
谈话在这里又中断了。帕布莉卡觉得,自己如果再接下去说的话,肯定又会变成查问粉川家庭状况,她不禁犹豫起来。
“哦,对了,我买了意式青椒夹火腿,要不要尝一下?”
粉川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被帕布莉卡看在眼里。看来他并不是一个无视口舌之欲的人。也可能是因为交谈引发了他的食欲吧。
“梦侦探很有趣啊。”粉川一边吃火腿一边很罕见地主动开口说。
“是啊。今天是对梦境做分析,只算是个开始。”
“我听能势说,你会进到我的梦里来?”
“是的,从下一次开始。”
“刚才打印出来的那个人,”粉川用手帕擦着嘴说,“你说他是你们研究所的副理事长,不过我一点也不记得自己见过他。那张图能给我复印一份吗?我想调查一下看看他为什么会出现我的梦里。”
“好的。”帕布莉卡觉得,他会去检索犯罪记录什么的吧。
乾精次郎曾经犯过罪、警局里有他的案底,所以那张脸才会保留在粉川的记忆当中——这种可能是绝对不存在的,帕布莉卡凝视着放在桌角的那张乾精次郎的脸部特写想。与平时自己的记忆不同,这张纸上的乾精次郎正在微笑,眼神里满是和蔼,几乎可以说是近乎慈爱的神色。帕布莉卡从来没有见过乾精次郎露出过这样的表情。特写是从他的额头一直拍到络腮胡须,整个画面都被脸部盖住,不知道后面的背景是什么。
“这不是罪犯的脸。”粉川接过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很严肃地下了结论。
帕布莉卡忍住笑说,“您不是说这和您的父亲有点相似吗?”
“严厉的眼睛和嘴角是很像。”
“您在梦里是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了吗?”
“记不得了,但是应该没有吧。差得太多了。”
“可是您随后就醒了。”
粉川有点讶异地看着帕布莉卡,“你是说,这张脸和我父亲比较像,于是我受到了刺激?”
“我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呢?我以前也经常梦见父亲,但从来也不觉得受刺激啊……”粉川望着那张纸,又陷入了沉思。
“咖啡还要加点吗?”
“不,不用了。”
帕布莉卡觉得今天差不多到这里就可以了。
“我去给您开药。现在就服吧,持续一周。”
她递给粉川一周剂量的抗抑郁药。
“下次的治疗什么时候?”吃了药之后,粉川问。
“您说呢?”
“我很想尽早痊愈,所以随时都可以……”粉川知道帕布莉卡早就看出自己昨天晚上并没有对她的治疗抱有什么期望,所以这时候说起这种话来显得有点吞吞吐吐。
看起来他开始相信治疗的效果了,对于梦境分析也有点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样的话,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如何?”帕布莉卡问。
“好的,还是昨天晚上见面的时间,我可以直接来这儿吗?”
“那就麻烦您了,我会和管理员说的。”
“那么,今天的诊断就到这里结束了是吧?”
“是的。今天是第一次,暂时就到这里吧。”
粉川有点依依不舍地扫视了房间一圈。
帕布莉卡再次忍住笑,问:“怎么了?”
“今天的诊断……唔,有没有弄明白什么东西?比方说,做什么事情会有利于治疗什么的……”
“哦,这个啊。其实所谓梦境分析,本身就是一种治疗。说起来,您现在的心情如何?”
“原来如此,”粉川第一次露出明朗的笑容,“从刚才开始就轻松多了,我还在奇怪到底怎么回事呢。头一回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
这是肯定的吧,帕布莉卡心想。
“本来是打算让您再多说一些的。梦境分析需要对您有更多的了解。不过今天是刚开始,一开始就刨根问底有点不好,弄不好会让您觉得自己是在受审一样。”
“我明白了。原来坦白之后会感到轻松的不止是罪犯啊。下次不管什么杂七杂八的事,我再多说一些吧。”
两个人视线撞在一起,不约而同地笑了。帕布莉卡的心中不禁微微一动,略微生出一些被粉川的魅力感染的情绪。
“您要去上班吗?”帕布莉卡问。这时候粉川已经站了起来。
“不,我先回趟家。”粉川回答。
或许是要回自己床上再睡一觉吧,帕布莉卡心想。他这时候的心情应该平静了一点,加上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未眠,现在是感到有些困倦了吧。也许这份睡意来自于难得的丰盛早餐?还是说,他只是为了让妻子安心才非要回去一趟呢?帕布莉卡不禁生出一股莫名的愤慨——那是一种独身女性对于成功的已婚男士的妻子通常都会抱有的情绪——下意识地以精神医师的直觉断定,粉川的妻子并没有把这么优秀的丈夫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上。
粉川被帕布莉卡目送着离开她的住处。她脸上的灿烂笑容让他久久不能忘怀。帕布莉卡说,下一次会进入到自己的梦里,那进来之后会做什么呢?粉川一边想着,一边穿过走道,来到电梯间。那个可爱女孩说过的话一句接着一句重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警视厅正在动荡。没错,正在剧烈动荡。这一点,不是只有不属于任何派系的自己才注意到的吗?
至于在梦里得到破案线索的说法,似乎也确实如帕布莉卡所说的那样。八王子别墅谋杀案,自己的梦境可能真的向自己提示了线索。粉川记得,在杀人案发生之后不久,案发现场附近曾经有过一场火灾。这场火灾同谋杀案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有必要调查一下。
粉川沉思着走进电梯,按下一楼的按钮。电梯开始下降,不过刚到十五层便停了下来。
一个青年男子走进电梯。粉川抬眼一看到他,不禁吃了一惊。不知怎的,粉川心中生出一股自己仿佛在做什么坏事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近来可从未有过。这个青年男子美貌异常,简直令人想起古希腊时代的雕像。他的脸上虽然没有络腮胡须,但眼神和嘴角都与自己大衣口袋里的复印件上那个名叫乾精次郎的男性几乎一模一样。这个人恐怕也是研究所的职员吧,粉川想,难道他是自己梦里见到的那位副理事长的儿子吗?
青年男子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粉川一眼。这幢公寓除了研究所高级职员及其家属之外,其他人应该是禁止入内的吧,粉川想到这一点,不禁有一点不自在,不过他也并不打算解释自己的身份和来这里的目的。而且,不知为何,粉川觉得这个青年男子在和自己对视的时候也显出一丝惊慌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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