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帐篷里简直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但麦特却衣衫不整地躺在梅琳达的红穗垫子上,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灰褐色的帐篷布,或者,他是在盯着更远处的什么东西。他将一只手挽在脑后,指间玩弄着一只锻制的银高脚杯,杯子里还装满了来自凯瑞安南方的上好葡萄酒。为了买下这样的一小桶酒,他花了相当于两匹好马的价钱(当这个世界还是一派祥和时两匹好马的价钱),不过他认为这个价钱是值得的。有时候,会有一两滴酒滴在他手上,但他并不在意这种事,而杯中的那些酒也还一直没沾过他的嘴唇。
在他的脑中,已经没什么事能算得上是至关紧要的了。陷在荒漠中不知该如何出来,这算是至关紧要的事。暗黑之友出其不意地前来索命,兽魔人发动夜袭,血管中的血液被魔达奥无眼的凝视冻结,这些也都算是至关紧要的事。但这种事情来得都很快,往往在他有机会仔细思考前就已经过去了。他不想遇到这种事,虽然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觉得如果能活过来,他就可以去习惯这些事情,但现在他已经连续好几天知道他们正朝哪里走去,以及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没有突然袭击,他可以很从容地进行思考。
我不是该死的英雄,他冷冷地想,我也不是该死的士兵。然后他用力压抑住一个回忆。在那个回忆中,他正走过城堡的墙垛,命令他的最后一批预备队冲向另一片靠上城头的兽魔人攻城梯。那个人不是我,管他是谁,让光明烧了他吧!我是……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真是个充满讽刺的念头),但无论他是什么,那些人生里都交织着赌博和酒馆、女人和舞蹈,这是他能确定的。他还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思考一下一匹好马和这世界上任何一条可以选择的道路,而不是坐等着被冷箭、匕首、利矛等武器刺穿。这样的结局只能证明他是个傻瓜。他不是傻瓜,兰德、沐瑞或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傻瓜。
他坐起身,那枚银色的狐狸头从他敞开的衬衫里滑落出来。他将那枚徽章塞了回去,然后长饮一口杯中的酒。这枚徽章可以在沐瑞和其他所有两仪师面前保护他的安全,但她们迟早都会想尽办法把它拿走。能够保护他安全的只有他的智能,也因此他才没有像其他成千上万个傻瓜那样丢掉性命。无论是待在兰德身边,还是作为一名时轴,这些都是十足要命的原因。
如果说一切事情真的能在他周围发生扭曲,一个男人应该能在这样的状况里为自己牟取一些利益。兰德肯定已经这样做了,而他除了那些落下的骰子之外,还没发现任何事情曾经在自己周围扭曲过。他不会讨厌故事里发生在时轴身边的那些事情:财富和名誉总是会从天上掉进时轴们的口袋里;决定杀死他们的男人最后总会成为他们的部下;以寒冰般的目光瞪着他们的女人,一定会融为他们怀里的一团火。
他并不是在抱怨自己的处境,也不想签下像兰德那样的契约。进入这个游戏的代价太大了,他似乎只是背上了成为时轴的所有重担,却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快乐。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他对着空旷的帐篷说,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会儿,吮了一口杯中的酒,“骑上果仁,也许可以去凯姆林,”只要他能远远躲开王宫,那里还算是个不坏的城市,“或者是卢加德。”他听说过关于卢加德的传闻,那是个好地方,很合他的胃口。“可以离开兰德了,他现在弄到了一支该死的艾伊尔军队,有多得数不清的枪姬众会照顾他,他不需要我了。”
最后这句话并不完全真实,他正以某种奇特的形式联系着兰德在最后战争中的成败。他和佩林两人与兰德成为绞缠在一起的三个时轴,未来的历史大概只会提到兰德,他和佩林能占一席之地的机会很渺茫。瓦力尔号角也是一个变量,但除非迫不得已,他完全不愿去想它。也许能有什么办法让他逃出这团混乱,那个号角可以留到未来再去考虑,遥远的未来,运气好的话,他所有的账单都可以等到遥远的未来再去偿付。问题是,他还没有幸运到这种程度。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他已经对自己说了这么多要离开的话,却仍然没有什么离开的冲动。不久之前,他甚至说不出离开这样的话。那时只要他离兰德稍远一些,就会像一条钩在钓钩上的鱼一样,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拖回去。后来,他总算是能说出这样的话,甚至还能为此拟定计划,但就算是最轻微的事情也会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将拟了一半的计划搁置在一旁。即使是在鲁迪恩,当他告诉兰德他要离开的时候,他也确定一定会有某样东西阻拦他。确切地说,麦特的预测是正确的,虽然他已经走出荒漠,但他仍然没能拉远和兰德的距离。这次,他不认为自己会搁置这件事了。
“不是我抛弃了他,”他喃喃地说,“如果他直到现在都不能该死的照顾自己,那他就永远也做不到了。我不是他该死的保姆。”
放下杯子,他胡乱穿上自己的绿色外衣,将小刀藏好,再用一块深黄色的丝帕遮住脖子上的勒痕,然后抓起帽子,走出帐篷。
一离开帐篷的阴影处,一股热浪就朝他脸上直袭而来,他不知道这里的季节是如何变换的,但这里的夏天显然长得让他有些厌烦。他本来一直期待的一件事就是在离开荒漠后,能享受一下秋日的风凉,但是他的好运气这次并没有发挥作用。这里的温度确实比荒漠低一点,但离他的期望显然还有一段距离,不过,至少他的宽边帽现在还能为他挡些阳光。
这片丘陵地区的凯瑞安森林让人看了都觉得可怜,其间的空地比树木还多,而且有一半的树已经干枯了。如果是在家乡,这片森林只能算是西林的一小部分。低矮的艾伊尔帐篷到处都是,只是那些帐篷全都仿佛是一堆落叶或一座土丘,即使在帐帘被掀起来的时候,也很难被发现。艾伊尔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注意到他。
当他走上营地中一座山丘顶端时,他看见了哈当的马车队。那些马车被排成一圈,马车夫们都躺在车下的阴影里,但哈当并不在其中。哈当最近躲在马车里的时间愈来愈长,除了沐瑞去检查货物之外,他很少会把鼻子从马车里探出来。艾伊尔人包围着马车,他们结成一支支小队,装备着短矛、圆盾、角弓和箭囊,守卫着这些马车。沐瑞一定认为哈当或是哈当的部分手下对她从鲁迪恩带出来的东西怀有贪念。麦特怀疑兰德是否明白,他把沐瑞要求的一切都给了她。麦特曾经以为兰德在与沐瑞的较量中占了上风,但他现在不那么肯定了,即使现在沐瑞确实服从兰德所有的吩咐,只差没向他行屈膝礼和帮他点烟而已。
像往常一样,兰德的帐篷单独驻扎在一座山丘顶上,帐篷前面插着那面红色的旗帜,一阵阵微风不时将它吹起,展露出旗上黑白两色的饼图案。这东西像那面真龙旗一样让麦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尽力避开两仪师的纠缠,也绝不会用这样的符号当作自己的标志。
那座山丘的坡上空无一物,但枪姬众的帐篷环绕在山丘底部,并且一直延伸到周围的山丘旁。智者们的帐篷在法达瑞斯麦的营地内,十几座矮帐篷立在可以听见从兰德帐篷那儿发出喊声的距离内,穿白袍的奉义徒在帐篷间来回忙碌,这也都和往常一样。
麦特只能看见一两位智者,但她们的目光并不会因为人数的减少而让他感到轻松些。他不知道这帮人里有多少人是能够导引的,但她们总是用那种审视、打量的目光盯着别人看,这点和两仪师没什么两样。他加快步伐,同时强迫自己的身体不要颤抖,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盯着他背上的目光,如同他的后背正被一根棍子戳着。他现在不能因为被这样看上几眼就逃掉,嗯,只要和兰德说几句话就好,以后他再也不必承受这样的目光了。
只是当他脱下帽子、钻进兰德的帐篷时,里面除了杰辛之外,空无一人。走唱人正悠闲地躺在垫子上,膝头放着他那把镀金的龙纹竖琴,手里拿着一只金杯。
麦特皱起眉头,低声咒骂了几句。他早该知道的。如果兰德在这里,他就必须先穿过一群枪姬众,然后才能走到这座帐篷前面。兰德现在很可能在他新筑成的木塔那里,那是个好主意,能清楚地了解这里的地形,这一点的重要性仅次于“了解你的敌人”,两者甚至不相上下。
这个念头让麦特的肠子抽了一下。这些所谓的重要性的想法完全来自另一个人的记忆,而他想记住的只有“绝不要亲吻有刀疤脸兄弟的女孩”和“绝不要在没有后门的房子里赌博”,他甚至希望这些别人的记忆是独立被塞在他的脑子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他自己的思想混成一团,并且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就冒出来。
“一肚子火气?”杰辛懒洋洋地问,“也许你能找智者要点树根治一治,或者你可以去找沐瑞试试。”
麦特没办法喜欢这个男人,他似乎总是在说那些别人笑不出来的笑话,而且仿佛总是有三名仆人在负责洗熨他的衣服,雪白的蕾丝衣领和袖口总是一尘不染。这家伙似乎也从不出汗。为什么兰德会让他不离左右,为什么他几乎从没用那把竖琴弹奏过欢乐的曲子,这些全都是麦特心中解不开的疑团。“他很快就会回来了吗?”
杰辛耸耸肩:“他决定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也许快了,也许还要等一等。男人管不了真龙大人,能管他的女人也没几个。”他又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这次还掺杂着一点惨淡。
“我会等。”这次他一定要走了,他已经错失太多机会。
杰辛啜了一口酒,越过杯沿打量着他。
被沐瑞和智者们用这种眼光盯着已经快让人受不了了(有时候艾雯也开始用这种眼光盯着他,她显然是变了,变得半像智者,半像两仪师),而现在,就连兰德的走唱人也用这种眼光盯着他。麦特不由得咬紧了牙,离开的最大好处就是,再也不会有人用那种仿佛能轻易看穿他想法,而且早就看出他有没有洗内裤的眼光打量他。
两张地图铺开在火堆旁,其中一张来自路上一座半烧毁的城镇,只是经过重新绘制,上面的内容是澳关雅河与世界之脊间的北部凯瑞安,而另一份是新绘制的凯瑞安城周围地形。每张地图上都用石子压着许多小片的羊皮纸。现在麦特既得留下,又得想办法忽略杰辛的锐利眼神,所以他能做的大概只有研究一下这两张地图了。
他用靴尖挪开几颗城市地形图上的石子,想看看那些羊皮纸上写了些什么,看清上面的字迹后,他不禁哆嗦了一下。如果艾伊尔斥候的情报无误,库莱丁一共有将近十六万杆矛。他们是沙度和投入沙度中相应战士团的艾伊尔人。真是颗多刺的坚果,自从亚图·鹰翼的时代之后,龙墙这一侧还没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军队。
第二张地图上显示了其他越过龙墙的部族,实际上,尽管阵营不同,但所有艾伊尔部族都已经越过了龙墙。他们在离开章嘉隘口之后向四处散开,但都距离这里非常近,让人无法不去提防。它们是锡安德、柯代拉、达茵和米雅各马,这些部族的战士数量绝不比库莱丁的少,如果情报正确,看来他们也是倾巢而出。兰德身边的七个部族差不多相当于这两股力量的总和,他可以轻易对付这两支军队中的任何一支,而不是同时对付它们。兰德现在面临的很可能是一场腹背受敌的战争。
被艾伊尔人称作荒季的冲击也在影响着这些部族,每天仍然会有人扔掉武器,消失踪影,但只有傻瓜才会以为它们的力量会因而比兰德弱,而且至今仍然可能有人正投向库莱丁。艾伊尔们并不会公开谈论这种事,他们总是用加入战士团的借口掩饰这种念头,但即使到了现在,还是有许多男人和枪姬众都无法接受兰德和兰德告诉他们的一切。每天早晨都有一些人失踪,而且并非全都扔下了自己的武器。
“有趣的形势,你有什么看法?”
麦特听见岚的声音,急忙抬起头,护法这时已经一个人走进帐篷里。“我只是在等兰德,兰德回来了吗?”
“他很快就会过来了。”岚将拇指插进系剑腰带里,站在麦特身边,低头望着地图。他的表情并不比一座雕像更丰富。“明天将爆发亚图·鹰翼之后最大规模的战役。”
“难道不是吗?”兰德在哪里?也许还在塔上,也许他应该到那边去找兰德。不,这么做只会让他跑遍整个营地,却总是与兰德错过,兰德迟早会回来的。他想谈一些和库莱丁无关的事情。这场战争与我无关,我不是在逃避责任。“他们的情况如何?”他指了指代表着米雅各马等第三方部族的小纸片,“有没有讯息能确认他们是要加入兰德,还是静观其变?”
“谁知道?鲁拉克似乎不比我清楚。而如果智者们知道,她们也不会告诉我们。惟一能确定的是,库莱丁没有要移动的迹象。”
又是库莱丁。麦特不安地耸了耸肩,朝帐篷入口走了半步。不,他要等下去。他将目光定在地图上,假装正在仔细研究它们,也许这样岚就不会再找他说话了。他只想跟兰德把要说的话说完,然后就离开。
但护法显然还是想说话:“你怎么想,走唱人先生?我们明天应该与库莱丁全力一搏,彻底击垮他吗?”
“我觉得这个计划听起来也不比其他计划差。”杰辛沉着脸答道。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放在地毯上,拿起竖琴,开始轻轻弹奏起一段黑暗而悲哀的旋律。“不是我在指挥军队,护法,我除了自己之外谁也指挥不了,而有时我连自己都无法主宰。”
麦特哼了一声,岚瞥了他一眼,才将注意力转回地图上:“你不认为这是个好计划?为什么?”
护法随意的语气让麦特不假思索就答道:“有两个原因:如果你包围了库莱丁,让他陷在你和城墙之间,你也许能在城下击溃他,”兰德还要多久才会回来?“但你也有可能把他推到城墙另一边去。我听说即使他还没使用过任何矿工部队和攻城器械,他就已经有两次差点突围攻进城去,那座城市现在已经危在旦夕了。”说完话就走,这就是他要做的。“对他施加的压力太大,你就会发现凯瑞安城将变成你和他的战场。在城市里战斗是一件很恶劣的事,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是为了拯救它,而不是彻底摧毁它。”这些铺在地图上的小纸片和地图本身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
麦特一边说着,一边皱起眉头,双臂环抱着膝,蹲了下去。岚也跟他一起蹲了下来,但麦特几乎没注意到岚的动作。这真是个充满风险的问题,但也是个迷人的问题。“你们最好是将他赶走,从南方攻击他。”他指着柘林河说,那条河在城市往北数里处汇入澳关雅河。“这里有几座桥,不要从这个方向阻挡沙度。一定要给敌人留下退路,除非你想知道一个人被逼入绝境时会变得如何顽强。”他的手指移向东方。从地图上看,那里大部分地区都是长满树木的山丘,这里周围大致都是这样的地形。“在河这边安排一支阻截部队,只要部署的位置得当,部队规模也够大,就可以确保他们会向那些桥移动。一旦他们开始移动,库莱丁就不会想要在你们已经从背后杀过来的时候,继续和面前的敌人作战。”是的,几乎与在柬浙的时候一样。“他并不完全是个傻瓜,他们应该能有秩序地撤退到河边,但那些桥会阻碍他们的脚步。我没见过艾伊尔人游泳,他们之前也没有在那里寻找过浅滩。持续对他们施加压力,逼迫他们过河,运气好的话,你们能在他们逃进山里前把他们杀个痛快。”这也很像是兽魔人战争后期时的库安丹河滩之战,规模也差不多,类似的战斗他还能想起拓拉善和苏门隘口。他驰骋于苏门隘口战场时,亚图·鹰翼甚至还没学会走路。这些名字不停地飘过他的脑海,那些血流成河的景象即使在史籍中也找不到了,但他现在只是专注地看着这张地图,那一幕幕场景却清晰得像是来自他自己的记忆。“你们没有更多的骑兵是很糟糕的事,轻骑兵很适合进行追击作战,他们长于发动突袭和侧翼攻击,逼迫对方持续不断地逃跑,无法立稳脚跟认真一战。不过艾伊尔应该能做得同样好。”
“另一个原因呢?”岚平静地问。
麦特僵住了。他对赌博的热情非同一般,而战争让他觉得酒馆里的骰子只是小孩和没牙齿的废人才会去玩的赌博。战争中的赌注就是生命,你自己的和其他人的,甚至还包括不在战场上的生命,下注出错,就会导致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的死亡。杰辛阴森的音乐很适合这种赌博的气氛,但同时这也是令人热血沸腾的游戏。
麦特只是重重哼了一声,并没有从地图上移开视线:“你跟我一样清楚,只要这四个部族中的其中一个决定投向库莱丁,他们就会趁你们忙着对付沙度时从背后攻击你们。库莱丁是铁砧,而他们是锤子,你们是两者之间的坚果。如果只用一半力量去对付库莱丁,你们面对的就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但你们只能这样做。”战争中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在敌人最料想不到的时候,去攻击敌人最虚弱的地方。“你们有一个优势,他必须担心城里的部队会突围而出。不参与正面作战的一半可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负责将库莱丁逼到河边,另外两部分部署在城市和四个部族之间的地带。”
“很聪明,”岚点点头,石雕的面孔一直没有任何变化,但声音里却流露出些微赞许,“这样可以让负责正面攻击和迫敌过桥的两组人马都不会受到这些部族袭击,尤其是在其中一组很可能腹背受敌时,而这样还可以阻止任何一个部族干预城市围发生的战斗。当然,有可能四个部族同时发动攻击,但这种可能性不大,毕竟他们一直都没有任何行动。如果出现这种状况,一切都会改变了。”
麦特大声地笑了:“战场本来就瞬息万变,最好的计划只能持续到第一支箭离开弓弦时。如果不是因为英狄瑞安和另外三个还无法下定决心,现在的局势就连一个小孩子都能对付。如果他们全部投向库莱丁,表示库莱丁有了暗帝的运气,那你们就只能扔出骰子并自求多福了。即使那样,就算你们不算城中的守军也还有不弱于敌人的实力,完全可以挡住那四个部族,争取到你们所需的时间。在库莱丁开始渡过柘林河之前不要试图追击他,只要他开始渡河,就发动全面攻击。不过,我赌那四个部族只会做这场战争的旁观者,并在你们胜利时投向你们,战争的胜利会解决大多数男人心中的矛盾。”
音乐声停止了,麦特瞥了杰辛一眼,发现走唱人正紧紧握住他的竖琴,用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瞪着他,仿佛以前从未见过他,从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走唱人的眼睛如同黑色的琉璃,但他抓住竖琴的手指却已经泛白。
麦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接纳了怎样的记忆。烧了你这个傻瓜吧,为什么不管住自己的舌头!但岚为什么会跟他谈这些?为什么他们不能谈谈马匹或是天气?或干脆把他的嘴闭紧?这名护法以前从没这么想聊天过,平时就连一棵树也比岚要健谈。当然,麦特本来也可以保持神智清楚,闭上自己的嘴,不过,至少他刚刚没有胡诌什么古语。血和灰啊,我真该把嘴闭紧些!
麦特猛地站起身,转头打算离开这里,却发现兰德正站在他面前,手里还不经意地转动着那根古怪的穗枪,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回来多久了?这没关系,麦特开口就说道:“我要走了,兰德,等明天天一亮我就走。其实我现在就应该走的,只是我用半天时间没办法走到可以停脚宿营的地方。我要在远远离开艾伊尔人——所有的艾伊尔人——之后再宿营。”库莱丁肯定派出许多斥候,他们会将他吊起来风干,即使是其他人的斥候也有可能在认出他之前,用矛尖戳穿他的肋骨。
“你走了我会很难过的。”兰德平静地说。
“不要想劝我——”麦特眨了眨眼,“你说什么?我离开会让你难过?”
“我从没想过要强迫你留下来,麦特,佩林在他必须离开的时候离开了,你也可以。”
麦特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兰德真的从没试过要让他留下来,兰德根本不必试,他就自己留下来了。但现在他没感觉到半点时轴的羁绊,没有那种让他以为自己做了错事的感觉,他正坚定而清晰地把握着自己的目标。
“你要去哪里?”
“南方。”他没有多少方向可以选择,其他方向都会让他一直走到柘林河,而他对那条河的北边和艾伊尔人毫无兴趣。现在有一批艾伊尔人一定会杀死他,而另一批则是也许会杀死他。是否动手,要看他们和兰德的关系如何以及他们上一顿饭吃了些什么,他看不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反正先往南走看看,我要找一个既有酒馆、女人们也不会拿着枪矛的地方。”梅琳达,她也许算是个问题,麦特有种感觉,梅琳达是那种直到自己愿意放手的时候才会放手的女人。好吧,不管怎样,他能对付她,也许他可以在梅琳达发觉之前骑马离开这里。“这里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兰德,我对战争毫无了解,我也不想去了解。”他一直避免让自己的视线触及岚和杰辛。如果这两个男人现在敢乱嚼舌根,他一定会一拳打在他们的嘴上,即使是那名护法也不例外。“你明白的,不是吗?”
麦特不明白兰德为什么向他点了点头,也许只是表示同意他的话。“如果我是你,我会忘记向艾雯道别,我已经没办法确定我告诉她的事情最后将有多少会被沐瑞或那些智者知道了。”
“我在很久以前就看出这一点了,她和伊蒙村的距离比我们还要远,她也从未因此而后悔过。”
“也许吧!”兰德悲伤地说,“光明照耀你,麦特。”他向麦特伸出一只手,“也愿光明给予你平坦的道路、宜人的天气和美好的侣伴,直到我们重逢。”
如果麦特能真正按照自己的路去走,他们不会很快重逢的。麦特觉得有一点感伤,又立刻觉得这种感伤实在是很愚蠢。男人必须能自己照顾自己,现在该说的也已经说完了。
兰德的手像以往一样有力,练剑磨出的茧覆盖了以前握弓的老茧,掌心中的苍鹭疤痕清晰地压在麦特的手掌上。这让麦特又想起兰德袖子里的那双印记,还有他的导引能力,麦特已经有几天没想到过这件事,好几天了!如果他连兰德的导引能力都会忘记,那他确实早该走了。
他们又蠢笨地互相祝福了几句。岚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只是抱着双臂,无声地研究着那张地图,杰辛则开始无聊地拨弄着他的竖琴。麦特的耳朵颇能分辨音律。在他的耳里,杰辛弹出的这段陌生韵律中充满了讽刺。他有点想知道杰辛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段乐曲。又过了一会儿,兰德向旁边迈出半步,最后结束了他们的告别。麦特于是走出帐篷,帐篷外面有许多人,大约有一百名枪姬众分布在这座山丘上,全都像猫一样来回移动着,随时准备用短矛刺穿任何人。七名部族首领全都像山岩一样安静地等在帐篷前,三名提尔贵族则装作他们根本就没有出汗,而所有这些艾伊尔根本就不存在。
麦特已经听说过这些贵族来投奔兰德,还去看过他们的营地一眼,但他并不认识这些贵族,因为这三名贵族都不喜欢玩纸牌和骰子。三名贵族上下打量了麦特一眼,轻蔑地皱起眉,很显然的,他们认为麦特并不比艾伊尔人更尊贵,也就是说,根本不值得一看。
麦特将帽子扣在头上,拉低帽檐,冷冷地看了那些提尔人一会儿作为报复,然后才走下山坡,他很高兴看到至少那两个年轻人正因他刚才的目光而感到不安。那名灰胡子的贵族仍然一边等待着觐见兰德,一边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但这些都已经与他无关了,他绝对不会再见到这些人了。
麦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办法对他们视而不见,但他的脚步确实放得很轻,心中也确实充满了醋意。毫无疑问,他肯定在明天就会离开了。他的脑子里仿佛正有骰子在旋转,他不知道骰子在停下来的时候会露出什么点数,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很奇怪。他一定是在为梅琳达担心,是的,他肯定应该早一点离开,而且应该走得像用趾尖踩在羽毛上的老鼠一样安静。
麦特吹着口哨向自己的帐篷走去。这是什么旋律?哦,是了,“冲向千杀的暗影”。他不打算冲向死亡,不过这个调子很轻快,所以他一边计划着离开凯瑞安的路线,一边还在吹着这个调子。
一直等到帐帘将麦特的身影挡住之后,许久,兰德仍然盯着麦特离去的方向。“我只听到最后一点,”他终于开口道,“你们一直都在谈这个话题?”
“差不多。”岚答道,“他只是看了地图一会儿,就说出一个很接近鲁拉克他们拟定的作战计划。他看到了困难和危险,以及相应的对策,他知道矿工和攻城器械,以及使用轻骑兵追击败敌。”
兰德看着岚,护法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当然,是岚第一个发现麦特有着令人惊讶的军事学知识。岚并不打算征询兰德对这两个作战计划的看法,这是件好事,因为凭自己对战争的鲜少了解,兰德也没资格发表什么意见。
相反的,兰德倒是有一些问题可以问,比如,矿工跟战争有什么关系?或者挖掘只是和攻城有关?但不管答案为何,距离这里最近的矿场远在弑亲者之匕山脉,而且他也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矿工在采掘矿石了。好吧,这场战争只能在没有矿工的情况下进行了。现在的重点是,他知道麦特从那道特法器的门框中得到的并不只是随口说出古语的能力了,知道这一点,兰德就能利用它。
你已经不必再变得更残酷了,他有些苦涩地想道。他刚才看到麦特走进这座帐篷,便立刻毫不犹豫地派岚过来,希望护法能在与麦特的单独闲谈中套出些什么。他预先设好了这个局,而且知道自己一定能从这个局当中有所收获,虽然情况可能并非全然由他控制。他希望麦特能享受自由,他希望佩林能在两河有一段美好的时光,佩林的母亲和姐妹们能看一看菲儿,也许他们两个还会在那里举办婚礼。他希望如此,因为他知道麦特和佩林最终会被自己拉回来,时轴牵引着时轴,而他是其中最强的一个。沐瑞说过,三个时轴在同一个村子里长大,而且年龄相差无几,这绝不是巧合。时光之轮将一切巧合与偶然编织在因缘中,但他们三个的关系一定是有原因的,无论这两位友人走到多么遥远的地方,最终总会回到他身边。等他们回来的时候,他就会竭尽一切可能利用他们,他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无论真龙预言是怎么说的,他确信能够赢得最后战争的惟一机会就是集中他们三个的力量。从幼年时就紧紧捆在一起的三个时轴,终有一日会被重新捆在一起,不,他不需要变得残酷。你的恶臭已经足以让霄辰人呕吐了。
“弹‘死亡行歌’吧!”兰德用比自己预料中更严厉的声音命令道。杰辛漠然地看了他一会儿,这个男人听到了他们所说的一切,他可能会有疑问,但他不会得到任何答案。如果兰德不能把麦特的秘密告诉岚,他也就不能把这些透露给一名弃光魔使,无论那名弃光魔使显得多么温驯。这一次,他故意让自己的嗓音显得很粗横,又用那根短枪指着杰辛说道:“快演奏它,除非你知道更悲哀的乐曲,演奏些能让你的灵魂哭泣的音乐,如果你还能想到这样的音乐的话。”
杰辛给了他一个奉承的微笑,并坐着向他鞠了个躬,但眼睛周围泛起一片青白。他开始演奏起“死亡行歌”,只是竖琴中流出的旋律显得比以往更多了一种锋利的感觉,这是一首可以让任何灵魂都潸然泪下的凄凉挽歌。杰辛的眼睛盯着兰德,仿佛希望能看到什么效果。
兰德转回身,面朝地图侧躺在地毯上,将一只金红色的垫子垫在臂肘下。“岚,能不能去叫其他人进来?”
护法郑重地鞠了个躬,然后才走出帐篷,这是护法第一次对兰德这样做,但兰德却仿佛没看见。
战役明天就会开始。鲁拉克他们只是出于礼貌才会说是他帮助他们拟定作战计划,他的智能至少能让他知道自己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尽管他从岚和鲁拉克那里学到不少知识,但他明白,自己仍然没有准备好。我曾经计划过上百次这种规模的战役,而命令别人去进行的战役更有十倍之多。这不是他的想法,熟悉战争的是路斯·瑟林,而不是兰德·亚瑟,路斯·瑟林已经死了,而他是兰德·亚瑟。他只能倾听,询问,然后点点头,仿佛他明白了首领们所说的一定要去做的某件事。有时候他确实理解他们的想法,却希望自己可以不要理解,因为他知道这样的理解来自谁。他真正的贡献只有确定了必须击败库莱丁,但不能摧毁这座城市。不管怎样,这次会议顶多只是对已经决定的计划做一点微小的修补,如果麦特能留下的话,他的许多新知识将会非常有用。
不,他还不会去考虑他的朋友们,不会去考虑在一切落幕前他要对他们做些什么。除了这场战役之外,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凯瑞安的城头上没有了凯瑞安的旗帜,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还有另一侧持续不断与安多人的冲突、沙马奥会做些什么,还有……
首领们走进帐篷的次序并不固定,这次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戴雷克,鲁拉克和鄂瑞一同跟在岚身后,随后进来的是布鲁安和哲朗。他们并不关心自己的位置,而在他们的眼中,安奈伦几乎也是他们的一员。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维蓝芒,他沉着一张脸,后面还带着那两名跟班。位置对他来说肯定很重要,在涂油的胡子下嘀咕了几句,他僵硬地绕过火堆,站在兰德身后,但他终于在首领们冰冷的注视下移开了位置。在艾伊尔之中,只有一位近亲和战士团兄弟能站在兰德背后,因为这是可以用匕首暗中刺死他的位置。现在维蓝芒只能向哲朗和戴雷克皱起眉头,希望他们中能有人为他让出位置。
最后,贝奥指了指身边的位置,那是在兰德对面,隔着地图。维蓝芒停了一下才走过去,盘腿坐下,然后他挺直腰杆,死盯着正前方,就好像刚刚吞下了一整颗青李子。两名年轻的提尔人几乎以同样僵硬的姿势站在他身后,脸上却露出难以掩饰的困窘神情。
兰德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却不予置评,只是在烟斗里塞满烟草,用阳极力将它点燃。他必须对维蓝芒做些什么,这个人不断地让老问题恶化,又制造出新的问题。鲁拉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其他首领或者表现出像汉那样的嫌恶,或者像鄂瑞一样,冰冷的眼神表明他已经做好了枪矛之舞的准备。也许兰德在摆脱维蓝芒的时候就要开始为别的事担心了。
有了兰德的榜样,岚和首领们也都拿出了烟斗。
“我看只需要做一些细部的调整。”贝奥说着,吸亮了他的烟头,同时像往常一样瞪了汉一眼。
“修改一下高辛的部署?还是其他部族的?”
兰德将维蓝芒抛在脑后,俯身去倾听首领们在重新观察过地形后做出什么样的修正。不时会有一名艾伊尔瞥杰辛一眼,他们绷紧的眼神和嘴角说明竖琴中流出的悲哀旋律触动了他们的心神,就连那些提尔人的面孔也都悲伤地抽搐了。但乐曲只能从兰德的心神外滑过,什么也碰触不到,眼泪是他无法承受的奢侈品,即使只是在心里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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