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琳娜·卡斯班周围环绕着起伏的山峦,她背后的小山都只是比山丘更高一些的小山,而前面却是有雪帽的峻岭,以及远方更加高大的巨峰,不过盖琳娜对这些只是视而不见。岩石山坡磨破了她的赤足,她喘息着,感觉自己的肺叶已经不堪重负。太阳不知从多久以前就在灼烤着她,从她身上榨取了能够填满一条河床的汗水,任何能够迈出步伐的东西都会超过她。奇怪的是,虽然汗水不停地从她体内冒出,但她嘴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潮气。
她成为两仪师还不到九十年,她长长的黑发中还没有一根灰丝,但她身为红宗的首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时间了。其他红宗姐妹都称她为至高者,视她等同于玉座,但实际上,在她戴着披肩的漫长岁月中,除了一开始的五年外,她都是属于黑宗,她仍然会履行红宗的义务,但黑宗凌驾一切。她在无上庭中的位置仅次于奥瓦琳,她是知道蒙面会议领导者名字的仅有的三个人之一,她能够在那些会议中提出任何一个名字,并确认这个名字已经被列入死者名单,即使那名字属于某个国王。她参与过颠覆两任玉座的行动,两次让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在尖叫声中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所知的一切,然后让她们一个看上去像是在睡梦中自然死亡,另一个遭到废黜和静断。这些都是她的责任,就像她要消灭有导引能力的男人;她最大的快乐就是任务圆满完成,不过她也从主导对史汪·桑辰的静断中得到莫大的享受。所有这些都意味着盖琳娜·卡斯班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她是的,她一定是的。
她的双腿如同失去韧性的弹簧般摇晃着,她重重地跌在地上,因为双臂被紧紧地绑在身后,她没办法将自己撑起来。她身上只剩下一件曾经雪白的丝绸衬裙,现在却已经被岩石磨得破烂不堪,又不停地摩擦她的伤口,增加她的痛苦。一棵树挡住了她,她的脸压在地面上,她开始抽泣。“为什么?”她用粗重的声音呻吟着,“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过了一段时间,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被拉起来。以前不管她怎样跌倒,都不曾得到过片刻休息。眨了眨眼睛,拨开泪水,她抬起了头。
几百名艾伊尔女人覆盖了整个山坡,她们站在干枯的树木之间,面纱挂在胸前,只需一眨眼就能挂在脸上。盖琳娜有些想笑,枪姬众,他们居然将这些凶暴的女人称作“姬”。她希望自己能笑得出来,至少这里没有男人,也许这能算是一个小小的仁慈。男人让她的皮肤发麻,而如果有男人看到她现在这副衣不蔽体的模样……
她满腹忧愁地寻找着赛莱维,但那七十多名智者中的大多数人都聚在一起,山坡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们前面不时传来一些模糊的说话声,也许智者们正在商量着什么。智者,她们用残酷的手段教会她使用这些正确的称号,而不只是艾伊尔女人,更不能是野人。她们能闻到她竭力隐藏的轻蔑,当然,那么强烈的轻蔑是根本无法掩饰的。
大多数智者在看着前方,但并非全都如此,阴极力的光晕包覆着一名年轻俊秀的红发女子,她有一副精致的嘴唇,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专注地看着盖琳娜。也许是出于她们的轻蔑,这些智者在今天上午选派了她们之中最弱的一个负责屏障她。麦卡拉在至上力上并不弱(这些智者都不算弱),但即使盖琳娜像现在这样浑身痛楚,她还是轻易就能打破麦卡拉的屏障。她脸颊上的某块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当她想到再一次逃跑时总会这样。第一次已经够糟糕了,第二次……她打了个哆嗦,竭力不让自己再哭出来。直到她能够确认肯定可以成功之前,她不会再进行尝试了。一定要非常确定才行,要绝对确定。
智者们分开了,纷纷跟随在赛莱维身后,这名鹰脸女人正大步朝盖琳娜走来。突然间,盖琳娜又喘息起来,她心怀忧惧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因为双手被绑,肌肉酸痛,所以当赛莱维向她俯下身子时,她只是跪了起来。智者的象牙和黄金项链在她面前轻轻地碰撞着。赛莱维一把抓住盖琳娜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这个女人比大多数男人更高,即使是盖琳娜站着,她也能这样做。她用力压弯盖琳娜的脖子,让盖琳娜必须仰视她的脸。赛莱维在至上力上也比盖琳娜更强,没有几个女人能强到那种程度,但这些都不是让盖琳娜颤抖的原因。冰冷的深蓝色眼睛盯进盖琳娜的眼睛里,比那只粗糙的手更紧地抓住了她,那道目光似乎剥光了她的灵魂,就如同她们剥光她的身体那样轻松。她一直没有求饶,虽然她们逼她整日走路,逼她跟着她们连续奔跑几个小时,却难得给她一滴水喝,甚至在她们用鞭子让她大声嚎叫的时候,她也不曾求饶。而现在赛莱维那张残忍刚硬的面孔,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却让她有了哀求的冲动。有时候,她在夜里醒来,身体被紧紧地拉在她们钉在地上的四根树桩之间。那时她往往是哭醒的,因为她梦到自己的一生都要在赛莱维的掌心里度过。
“她已经垮掉了,”这名智者的声音像石头一样坚硬,“给她浇些水,然后带上她。”然后赛莱维转过身,调整了一下披巾,就彻底遗忘了盖琳娜·卡斯班。直到以后有需要,她才会被叫来;对赛莱维而言,盖琳娜·卡斯班不如一条丧家犬。
盖琳娜没有再努力站起来,被“浇水”是她现在唯一能喝到水的方式了。喝水的过程同样让她感到痛苦,但她没有抗拒;一名粗壮的枪姬众揪住她的头发,像赛莱维那样把她的头拉向背后,她只是尽其所能地张大了嘴。另一名枪姬众的脸上有一道横过鼻梁的褶皱伤疤,她缓缓地倾过水囊,向盖琳娜的口中倒进去。这些水寡淡温热,却让盖琳娜觉得美味无比,她抽搐着、笨拙地吞咽着,努力张开口。她渴望将自己的脸也挪到这股滴流下,让水流过她的脸颊和额头,这种渴望几乎像她饮水的渴望一样强烈。但她努力保持着姿势的稳定,让每一滴水都能落入她的喉咙。如果将水溅出去,她又会遭到一顿毒打,即使身边就有一条六步宽的溪流,只要她将一点水溅到下巴上,她们还是会打她。
当水囊终于被拿走时,那名粗壮的枪姬众扯着她站起来。盖琳娜呻吟着。智者们都把裙摆拢在手臂上,甚至露出了她们齐膝软皮靴上面很长一截的大腿。她们不要现在奔跑啊,不要再跑了,不要在这种山路上奔跑了。
智者们迈开大步,开始慢跑,轻松得如同在平地上一样。一名盖琳娜看不见的枪姬众用鞭子向盖琳娜的大腿后面猛抽了一记,盖琳娜只能踉跄着向前跑去。那名粗壮的枪姬众手里还拉着她的头发,每次盖琳娜脚步不稳时,鞭子立刻会抽在她的腿上。如果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要跑步,她们会轮流负责这份工作——一名枪姬众挥舞鞭子,另一名拉住她的头发。盖琳娜在崎岖的山坡上奋力奔跑着,几次差点跌倒。一头浑身布满褐色斑点的茶色山猫从上方的一片岩脊上向她们吼叫着,它肯定比一个人更重,是一头母山猫,因为它没有耳边的簇毛和宽大的下巴。盖琳娜想要警告它离开,不要被赛莱维抓到。艾伊尔人从那头吼叫的野兽面前跑过,对它毫不理睬。盖琳娜只能哭泣着嫉妒那头山猫的自由。
当然,她最终一定会得救的,她知道这点。白塔不会允许一名姐妹成为俘虏,爱莉达不会允许红宗姐妹被别人囚禁,奥瓦琳肯定也会派出援军。总会有人将她从这些怪物手中救走,特别是从赛莱维的手中,她会许诺给救援她的人任何报酬,她甚至会遵守这些诺言。加入黑宗的时候,她已经从三誓中被解放出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三位一体。但此时此刻,她真的相信自己会履行诺言,只要她能够得救。她会遵守一切诺言,无论解救她的是谁,哪怕是一个男人。
盖琳娜终于看到低矮的帐篷,那些暗色帐篷与周围的树林山石融为一体,几乎就像那头山猫一样难以被发现。这时盖琳娜已经需要两名枪姬众撑着才能前进。喊声从所有地方传来,是问候的欢呼,而盖琳娜只是被拖着跟在智者们身后。她们进入营地,仍然在奔跑,盖琳娜也只能继续跌跌撞撞地跟着。
没有任何警告,撑住她身体的手突然离开了,盖琳娜向前扑倒。好一段时间里,她只能脸朝下趴着,鼻子埋在尘土和枯叶中,只能用嘴大口喘息着。一片枯叶让她咳嗽起来,但她太虚弱了,没办法转动头脸。血液冲击着她的耳膜,嘈杂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过了一会儿,她才分辨出其中的意思。
“……你倒是不着急,赛莱维,”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九天,我们早就回来了。”
九天?盖琳娜摇摇头,在地上擦抹着脸。自从她的马被艾伊尔人射杀后,她的记忆中就只剩下了饥渴、奔跑和被殴打,这段时间一定比九天更长。一定有几个星期,一定有一个多月了。
“带她进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不耐烦地说道。
几只手将她拉起来,把她向前推去,又按下她的头,让她钻进一座四边都被掀起的大帐篷。她被扔在许多层地毯上,在她鼻子底下是边上衬着华丽花卉的提尔迷舞图案。她艰难地抬起头。
一开始,她只看见了瑟瓦娜,那个女人坐在她面前一只黄丝穗大软垫上,头发如同纤细的金丝,双眼仿佛清澈的翡翠。背信弃义的瑟瓦娜,先是向她传递假讯息,以分散兰德的注意力为名派兵进入凯瑞安,然后又突然打破盟约,想要将兰德救出。但瑟瓦娜至少能够让她离开赛莱维的手心。
她挣扎着跪了起来,才意识到帐篷里还有其他人。赛莱维坐在瑟瓦娜右侧的软垫上,位于环绕帐篷排列的智者首位,一共有十四名能够导引的智者,而仍然屏障着她的麦卡拉只是站在这个行列的末端。这些智者中有一半参与了捕捉她的行动,她们都对她表现出同样的轻蔑,她绝不会对智者掉以轻心了,绝对不会了。面孔白皙、身材矮小的男人和女人穿着白色长袍,一言不发地在那些智者身后走动着,不停地端上放着小杯子的金银托盘,更多的这种人在帐篷的另一边做着同样的事情。一名穿着艾伊尔外衣长裤的灰发女人坐在瑟瓦娜左侧,排列在她后方的是一列十二名岩石面孔的艾伊尔男人。男人。而她现在只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衬裙。盖琳娜用力咬紧牙,压抑住尖叫的冲动。她强迫自己挺直后背,而不是缩进那一点破布里,躲避男人们的视线。
“看来两仪师也是能够说谎的。”瑟瓦娜说道。盖琳娜的脸上立刻失去了血色,这个女人不可能知道,不可能。“你订立了盟约,盖琳娜·卡斯班,然后又打破它们。你以为你能谋杀一位智者,然后逃出我们枪矛所及范围之外吗?”
片刻之间,放松的心情冻住了盖琳娜的舌头,瑟瓦娜不知道黑宗的事,如果不是盖琳娜早已经背弃了光明,现在她一定要感谢光明了。但她心中还是难免被激起一点气愤的火花。艾伊尔人攻击两仪师,却在这里拿他们之中某个人的死亡当作声讨的借口?但也只是一点点气愤而已,尽管瑟瓦娜扭曲了事实,却又怎能和她连日来遭受的殴打和赛莱维的眼睛相比?她向这个荒谬的指控抛去一个痛苦、嘶哑的笑声。她的喉咙实在太干了。
“幸好你们还有些人活了下来,”笑声过后,她努力继续说道,“即使是现在,你们要修正错误还不算晚,瑟瓦娜。”她费力地咽下沮丧的笑声,不让它变成泪水。“当我回到白塔时,我会记住那些帮助过我的人,即使是现在帮助我的人。”她很想再加一句,“还有另一些人,”但赛莱维毫不动摇的注视让她内心感到恐惧,就她所知,到目前为止赛莱维仍然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一定要想办法引诱瑟瓦娜……将管教自己的权力移到瑟瓦娜手中。这让她感到痛苦,但任何人都要好过赛莱维。瑟瓦娜有野心,而且贪婪,虽然她一直紧皱眉头看着盖琳娜,但她仍然会偶尔带着欣赏的眼神偷瞥一眼自己的手,那上面戴着巨大的翡翠和火滴石戒指;她的一半手指上都戴着戒指。珍珠、红宝石和钻石项链铺满在她丰满的胸前,就连女王也很少有如此奢华的装束。瑟瓦娜是不可信任的,但也许她能被收买,赛莱维则仿佛是无法抗拒的自然力量,任何人也不会想要收买洪水或者雪崩。“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事,瑟瓦娜,白塔对于友谊的回报是丰厚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帐篷中只有白袍仆人移动时的窸窣声。然后……
“你是歹藏。”瑟瓦娜说道。盖琳娜眨眨眼。她是一个受鄙视者?她们一直在所有事情上蔑视她,但为什么……
“你是歹藏。”一名她不知道名字的圆脸智者重复了这句话。一名比赛莱维高出一拳的女人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歹藏。”
赛莱维鹰一样的面孔如同木头雕刻出来的,但她盯着盖琳娜的眼睛里闪烁着控诉的光芒。盖琳娜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地上,无法移动一根肌肉,如同一只被催眠的鸟看着大毒蛇一点点靠近。没有人曾经给过她这种感觉,没有。
“已经有三位智者说过了。”瑟瓦娜露出满意的微笑。赛莱维则依旧板着面孔,这个女人不喜欢刚刚发生的事情,肯定有事情发生了,即使盖琳娜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样子,她似乎是从赛莱维手里解脱了。这一瞬间她真是感到心满意足,真是太好了。
当枪姬众们割断她的绳子,给她套上一件黑羊毛长袍时,她由衷地庆幸着,甚至不介意她们在那些目光冰冷的男人们面前先剥去她身上最后一点衬裙。粗糙的羊毛布料闷热刺人,刮磨着她的伤口,但她欢迎这身衣服,如同它是用丝绸做成的。尽管麦卡拉仍然屏障着她,但是当枪姬众们带她走出帐篷时,她差点就笑出了声。但没过多久,她的期待就彻底失落了。她开始怀疑,是否应该跪在瑟瓦娜脚下,不顾尊严地向她苦苦哀求。如果她能再见到瑟瓦娜,她一定会这么做,但麦卡拉已经让她明白,除非接到命令,否则她不能去任何地方,不能说一句话。
瑟瓦娜抱着双臂,看着那名两仪师——那名歹藏——蹒跚着走下山坡,停在一名手握鞭子、蹲坐着的两仪师旁边,将手中人头大小的石块放下。那张黑色兜帽下的脸向瑟瓦娜这边转了一下,但那名歹藏很快又抱起一块更大的石头,转过身朝山上走了五十步,停在麦卡拉和另一名枪姬众身边,放下石头,又捡起另一块,返过头向坡下走去。没有价值的劳动是对歹藏的羞辱,除非绝对有必要,否则她连一杯水都不能端,她的全部时间都要被没有目的的工作占满,直到她在耻辱中崩溃。太阳还有很久才会到达天顶,以后还有许多日子等着她。
“我认为她不会亲口承认罪行,”瑞埃勒在瑟瓦娜身边说道,“艾法林等人都相信她公开承认是她杀死了迪赛恩。”
“她是我的,瑟瓦娜。”赛莱维的下巴紧绷着。她也许曾经占有过那个人,但歹藏不属于任何人。“我本来打算让她穿上奉义徒的白袍,”她喃喃地说着,“你的目的是什么,瑟瓦娜?我本来以为我们要争论的是该不该划开她的喉咙,而不是这个。”
瑞埃勒扬起头,侧目瞥了瑟瓦娜一眼。“瑟瓦娜想要让她彻底崩溃。关于抓住两仪师之后该怎样处理,我们已经商讨了很久,瑟瓦娜想要一名驯服的两仪师穿上白袍侍奉她,但一名穿黑袍的两仪师应该也足够了。”
瑟瓦娜整了整披巾。这个女人的腔调让她气恼,瑞埃勒的话算不上是讽刺,但她显然清楚瑟瓦娜想要利用两仪师导引能力的用心,而且不加掩饰地指明了这一点。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两名奉义徒从这三名智者身边走过,他们抬着一只箍黄铜的箱子。这对白皮肤的矮子是一对夫妻,他们曾经是毁树者们的贵族。他们低着头,比任何穿白袍的艾伊尔人更加柔顺,只要听到一句训斥,他们的黑眼睛里立刻会充满恐惧,更不要说鞭打了。湿地人可以像马一样驯服。
“那个女人已经被驯服了,”赛莱维仍旧发着牢骚,“我已经看到了她的眼睛。她是一只在手掌中抖动翅膀,却又害怕飞起来的鸟。”
“只用了九天时间?”瑞埃勒难以置信地问。瑟瓦娜用力摇了摇头。
“她是两仪师,赛莱维。你也看到了,当我指控她的时候,她的脸因为愤怒而失去了血色,你听到她在谈论杀害智者时发出的笑声,”瑟瓦娜的声音变得焦急而气恼,“你听到她在威胁我们。”那个女人像毁树者一样狡猾,口中说着回报,却清晰地传达出威胁的意味,两仪师不就是这种样子吗?“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服输,比如说一年,但这个两仪师迟早会求我们让她侍奉的。”
只要她做到了……当然,两仪师不能说谎,她本以为盖琳娜会否认她的指控。但只要她让盖琳娜发誓效忠……
“如果你想让两仪师服从你,”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也许这个能有些用处。”
瑟瓦娜怀疑地转回身,发现凯达就站在她面前,在他身边是那个叫麦西亚的女人。如同六天前一样,他们穿着装饰细致花边的暗色丝衣,每个人肩上都背着一只鼓胀的麻袋,和他们的衣服完全不协调。凯达的手上还拿着一根大约一尺长的光润白色短杖。
“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瑟瓦娜问。然后她又气恼地抿紧嘴唇,他一定是以之前的方式前来的,但让瑟瓦娜惊讶的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营地中央。瑟瓦娜抓过他递来的白色短杖。像以往一样,凯达退到瑟瓦娜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为什么你会来?”瑟瓦娜又问道,“这是什么?”这根短杖比她的手腕细一点,除了在它扁平的一端雕刻着一点奇怪的飘逸符号外,整根手杖非常光滑。它感觉上不太像象牙,也不太像玻璃,几像冰一样凉。
“你可以称它为誓言之杖。”凯达说着,龇了龇牙(那看上去并不像是微笑),“昨天我刚拿到它,就立刻想到了你。”
瑟瓦娜用双手紧握着那根短杖,以免自己忍不住将它丢出去,所有人都知道两仪师的誓言之杖。她尽量不让自己多想,把短杖插进腰带,才松开双手。
瑞埃勒皱起眉头看着瑟瓦娜的腰间,然后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转到瑟瓦娜脸上。赛莱维调整了一下披巾,手上的手镯响起一连串撞击声,然后她露出严厉冰冷的微笑。这两个人不可能为她握住这根短杖,智者们可能也不会,但她还有盖琳娜·卡斯班,总有一天她会被驯服的。
眼睛如同乌鸦羽毛一般黑的麦西亚站在离凯达不远的后方,她的微笑几乎像赛莱维一样冰冷。瑟瓦娜知道她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身为湿地人,她的目光相当敏锐。
“来吧!”瑟瓦娜对凯达说,“去我的帐篷喝些茶。”她肯定不会与他分享清水。瑟瓦娜提起裙子,向山坡下走去,让她惊讶的是,凯达似乎也明白她的心思。“你要做的就是让你的两仪师……”他迈开长腿,轻松地走在瑟瓦娜身边,却突然对瑞埃勒和赛莱维露齿一笑,“……或者任何能导引的女人握住这根手杖,说出你希望她们立下的誓言,同时让另一个人向那个数字里导引一点魂之力——或者换种说法,就是杖端上的符号。”他又以一种足以冒犯她的方式挑起眼眉,“你也能用它释放发誓的人,但就我的理解,这么做更加痛苦。”
瑟瓦娜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那根手杖。比起象牙,它更像玻璃,而且非常冷。“它只对女人有用?”她在那个男人之前钻进帐篷。智者和战士团的代表们都走了,只有二十几名毁树者奉义徒跪在一旁,静候命令。以前一个人拥有的奉义徒顶多不过十来名,她当然要拥有更多,但应该给这些人取一个新名字,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脱下白袍。
“能够导引的女人,瑟瓦娜。”凯达说着,跟随她走进了帐篷。这个男人傲慢得令她难以置信,他丝毫也不掩饰眼神中消遣她的意味。“直到你得到兰德的时候,我才会把能够控制他的东西给你。”
他放下肩头的麻袋,坐在软垫上——并非靠近瑟瓦娜的软垫。不过麦西亚似乎并不害怕自己的肋骨间突然被刺进一把刀子,她几乎就躺在瑟瓦娜身边,慵懒地用一只手臂撑着身子。瑟瓦娜瞥了她一眼,然后有意无意地解开了外衫上的另一个钮扣,她不记得这个女人的胸部是如此浑圆挺拔,而且,她的面孔似乎也更漂亮了。瑟瓦娜只能竭力不咬紧牙齿。
“当然,”凯达继续说道,“如果你是说其他一些男人——有一种东西叫约缚椅,约缚不能导引的人通常比约缚能导引的人更难。也许大崩毁没有毁掉所有约缚椅,但你要等我把它找出来。”
瑟瓦娜又碰了碰那根短杖,然后不耐烦地命令一名奉义徒端茶上来。她能等待,凯达是个傻瓜,他迟早会把她想要的一切都拿出来。而现在,这根短杖能够把麦西亚从他手中夺过来,那时这个女人就不会保护他了,因为他的傲慢无礼,最终等待他的只有黑袍。瑟瓦娜从奉义徒捧上的托盘中拿起一只绿色的小瓷杯,双手递给那名两仪师。“这里面加了薄荷,麦西亚,它将让您觉得清新宜人。”
那个女人微笑着,但那双黑眼睛……嗯,能对一位两仪师做的事情,也同样能用在两个或更多的两仪师身上。
“穿行匣怎么样了?”瑟瓦娜又问道。
凯达挥退奉义徒,拍了拍身边的口袋。“我带来了能找到的一切耐巴哈——这是它的名字,如果你动作快一点,它们足以在黄昏之前将你们全部送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这样做。看起来,兰德要彻底干掉你们,已经有两个部族从南方向这里前进了,而另外两个部族正从北方过来。他们的智者已经全部做好了导引的准备,他们的命令是杀死或者俘虏你们所有人。”
赛莱维哼了一声:“当然,我们需要移动,但不是逃跑。即使是四个部族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扫荡弑亲者之匕山脉。”
“我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凯达的微笑中没有任何愉悦,“兰德似乎已经拥有了一些两仪师,而且她们教会了智者们如何不需借助耐巴哈的穿行,至少是短距离穿行,比如二十到三十里。看起来这是最近重新被发现的异能。今天她们能利用这个手段来到这里,四个部族全部。”
也许他在说谎,但这其中的风险……瑟瓦娜完全能够想象自己落在索瑞林手中会是什么样子。压抑住颤抖的冲动,她派瑞埃勒去召集所有智者。她的声音仍然镇定如常!
凯达将手探进口袋,拿出一只灰色的石匣,它比那只瑟瓦娜用来召唤他的召唤匣更小,也朴素得多,上面没有花纹,只是在其中一面上有个亮红色的圆盘。“这就是耐巴哈,它要利用阳极力,所以你们看不到它的运作,而且它是有限制的。如果被女人碰到,它在随后几天里都无法产生作用,所以我只能亲手把它拿出来。它还有其他限制,一旦被打开,通道将持续一段固定的时间,这段时间可以允许千余人通过,如果他们不浪费时间的话。随后耐巴哈需要三天时间来恢复力量。我带来的数量足够将我们送往我们今天要去的地方,但——”
赛莱维专注地向前倾过身子,几乎就要趴倒地上了,但瑟瓦娜却几乎没在听。她不是在怀疑凯达,凯达不敢背叛他们,他还在渴望从沙度那里得到黄金。但瑟瓦娜注意到了一些小事。麦西亚似乎正越过茶杯审视着凯达,为什么?而且如果他们要迅速行动,为什么凯达的声音中又不见任何急迫感?凯达不会背叛,但瑟瓦娜还是会保持警觉。
马里克紧皱眉头盯着湿地人交给他的这只石匣,然后又盯着那个……洞口……那是他在按下匣子上的红点时突然冒出来的。马里克不喜欢与至上力有关的东西,特别是与男性至上力有关的。瑟瓦娜则已经跟那两个湿地人一起走进另一个更小一些的洞口,在她之前有几位被瑟瓦娜和瑞埃勒挑选出来的智者已经走过去了,现在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名智者仍然和莫山沙度留在这边。通过另一个洞口,马里克能看见瑟瓦娜和本督因在交谈,马里克相信,绿盐氏族那里的智者应该也不会太多。
黛瑞勒碰了碰她的手臂,轻声说道:“丈夫,瑟瓦娜说过,它只会敞开很短一段时间。”
马里克点点头,黛瑞勒总是很清楚眼前应该做什么。戴上面纱,他向前跑去,越过他刚刚弄出来的洞口。无论瑟瓦娜和湿地人怎么说,他在确定这是安全的之前不会让他的莫山氏族通过。
他重重地落在一片覆盖着枯草的山坡上,而且被绊得差点头下脚上地摔跌出去,不过他立刻就恢复了平衡。他回过头去看那个洞口,在这边,这个洞口悬挂在距离地面一尺高的空中。
“妻子!”他喊道,“这边是高出地面的!”
黑眼众纷纷跳了过来,每个人都戴着面纱,准备好了短矛,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枪姬众,想让枪姬众离开前锋比喝下沙子还要难。其余的莫山氏族纷纷跑步跟随在后面。雅加德斯威、女人和孩子、工匠、商人和奉义徒,大多数人都牵着驮载物品的驮马和骡子。他们一共有将近六千人,他的氏族,他的部众。当他前往鲁迪恩时,他们仍然会追随他。瑟瓦娜不可能再继续阻挠他成为部族首领了。
斥候们立刻开始分散行动,氏族成员还在源源不绝地从这个洞口涌出。马里克放下面纱,派出一队雅加德斯威分别登上周围山丘的顶端。谁也不知道这一圈山丘外面是什么。湿地人总是夸耀他们的土地是丰饶的,但这里在马里克眼里可不算什么丰饶。
洞口中如同洪水般涌出一群雅加德斯威,马里克不信任这些人——他们因为不相信兰德·亚瑟是真正的卡亚肯而逃离了自己的部族。马里克不确定自己到底相信什么,但男人不该丢弃自己的氏族和部族。这些人称自己为幂拉丁——无兄无弟之人,马里克认为这个名字很合适,而他有两百——
那个洞口突然闭合成一道垂直的银光,十名正在通过的幂拉丁被切成了碎片,腿、手和躯干的残片落在地上,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几乎碰到了马里克的脚。
马里克盯着那个洞口曾经存在的地方,拇指紧紧地按着匣子上的红点。没有用的,他知道,但……他的长子戴英是岩狗众,他和他的同伴还等在后卫上。他的长女苏蕾勒也和岩狗众在一起,在她想要为之放弃枪矛的人身边。
马里克的目光和黛瑞勒的交会在一起,那双眼睛一如她将花冠放在自己脚边时那样翠绿、美丽,那时如果他没有拿起花冠,也许她会割开他的喉咙。“我们可以等待。”他轻声说。湿地人说过,三天之后匣子会恢复作用,但也许他是错的。他的拇指又按下了那个红点。黛瑞勒平静地点点头,马里克希望当他们躲开众人的时候,不必倒在对方的怀里痛哭。
一名枪姬众从上方掠过山坡飞奔而下,娜伊丝一把扯下面纱,带着沉重的喘息声说道:“马里克,东边出现枪矛,距离只有一两里,正跑步朝我们前进。我想他们是雷恩部族,至少有七到八千人。”
马里克也看到其他雅加德斯威向他跑来,名叫卡尔丁的年轻鹰血众跑到他面前,没有停稳脚步便说道:“你还活着,马里克。北方不到五里处有枪矛,还有骑马的湿地人,也许两支部队各有一万人。我不认为我们有人暴露出行踪了,但有一些枪矛已经转向我们这边。”
没等寻水众雷莱德张开嘴,马里克已经大致知道他要说什么。“枪矛出现在南方三四里外的山丘上,有八千名或更多,他们之中有人看到我们的一名男孩。”雷莱德从不会浪费言辞,他也绝不会说出是哪个男孩,对雷莱德来说,任何头上没有灰发的人都是孩子。
马里克知道已经没有时间浪费言辞了。“哈冒!”他喊道,也没时间对一名铁匠表示应有的谦恭了。
那名大汉知道出事情了,他爬上山坡。自从拿起铁锤后,他还不曾跑过这么快。
马里克将那只石匣交给他:“按这个红点,一直不停地按它,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它会让那个洞口敞开多久,这是你们逃生的唯一方法。”哈冒点点头,但马里克甚至来不及听他的答话。哈冒会明白的。马里克抚摸着黛瑞勒的脸颊,完全不在乎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们。“我心灵的阴凉,你一定要做好穿上白袍的准备。”她的手已经向腰间的匕首移了过去。在编结花冠之前,她曾经是一名枪姬众,但马里克坚定地摇摇头。“你一定要活下去,妻子,顶主妇,你要照顾我们剩下的一切。”黛瑞勒点点头,也将手指放在他的脸颊上。马里克吃了一惊,她在众人面前总是非常保守的。
马里克戴起面纱,将短矛高举过头:“莫山!我们起舞!”
众人随他跑上山坡,男人和枪姬众,将近一千人,随后是无兄无弟之人;或许他们也能被算是这个氏族的成员。他们沿着山坡一路向西,这个方向上有最靠近他们、数量最少的枪矛。也许他们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虽然马里克并不真的相信这一点,他开始怀疑瑟瓦娜是否早已知晓这些。啊,自从兰德·亚瑟到来,世界就变了,变得陌生了,但有些事是不会改变的。他笑着开始歌唱:
洗净枪矛,太阳升起。
洗净枪矛,太阳落地。
洗净枪矛,谁惧死期?
洗净枪矛,非我知悉。
莫山沙度歌唱着,冲向他们的死亡之舞。
古兰黛紧皱眉头,看着通道在最后一名祖矛沙度身后关闭,这个通道让祖矛氏族和许多智者通过了。与其他通道不同,沙马奥并没有固定住编织,也没有让编织在一段时间以后自行拆散,而是一直将这个信道维持到了最后。至少古兰黛是这样推测的,否则通道随着最后一名身穿灰褐色衣服的男人通过而立刻关闭显然是太巧合了。沙马奥笑着扔掉了那只袋子,那里面还有几颗无用的石块;古兰黛自己的空袋子早已经被丢掉了。太阳已经低垂到了西方的山后,只剩下半个燃烧的红球。
“总有一天,”古兰黛冷冷地说,“你会被自己的自作聪明给害了。愚弄匣?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听懂了呢?”
“不可能。”沙马奥仍然揉搓着双手,盯着那个通道曾经存在的地方,或者是朝那个方向眺望着。他仍然维持着面镜,这让他的形象比实际上更高,而在那个通道关闭时,古兰黛就已经消去了自己的面镜。
“你确实让他们陷入了混乱。”他们周围的景象就是证据——几座矮帐篷没有被收起,毯子、一只煮食罐、一只破烂的布娃娃,还有各种垃圾被扔得到处都是。“你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我想,应该是兰德军队的面前?”
“其中一些是,”沙马奥不经意地说,“数量足够了。”他突然收起瞪着远方的目光,还有他的伪装,那道横过他面孔的伤疤看上去特别显眼。“足以制造一些麻烦,特别是还有那些能够导引的智者,但不是很多,这样我也不至于受到怀疑,剩下的被分散至从伊利安到海丹各处。至于说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兰德那样做了,他有他的原因。但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浪费那么多人力。我会吗?”他又笑了。显然他对自己卓越的计划感到自豪。
古兰黛整了整胸衣,以掩饰自己的惊讶。她为此告诫过自己一万次,却仍然忍不住要计较这种愚蠢的小事。不过,这件裙子确实不合适,这与她的惊讶无关。沙马奥并不知道瑟瓦娜将所有能导引的沙度女人都带在了身边。现在是不是终于到了放弃他而投向狄芒德……
沙马奥仿佛是读出了她的心思。“你已经紧紧地绑在我身上,就像我的腰带一样,古兰黛。”一个通道打开,眼前出现他在伊利安的私人房间。“事实已经没有关系了,如果真的有所谓事实的话。你和我共享胜利,也会和我分担失败。暗主只奖赏胜利者,而且他从不曾在意胜利是如何获得的。”
“你说的对。”古兰黛回应道。狄芒德没有半点宽容之心,而色墨海格……“我和你荣辱与共。”当然,她还是得想办法找条出路。暗主奖赏胜利者,但古兰黛不会和失败的沙马奥一同沦落。她打开前往她居住的阿拉多曼宫殿的通道,在那座装饰着细长圆柱的殿堂里,她的宠物们还在尽情嬉戏。“但如果兰德亲自来找你呢?那时该怎么办?”
“兰德不会去找任何人,”沙马奥笑着说,“我要做的只有等待。”他笑着走进通道,让它在自己身后合上。
魔达奥从更深的黑影中走出来,它的眼睛能看见通道的残余——三片闪光的薄雾,它无法分辨能流,但它的嗅觉能辨识阳极力和阴极力。阳极力闻起来像刀刃,像荆刺;阴极力要柔软得多,但感觉上如果施加足够的压力,它会比阳极力更坚硬。其他魔达奥嗅不出这种区别,赛夷鞑·哈朗不是其他魔达奥。
捡起一根被丢弃的短矛,赛夷鞑·哈朗挑翻被沙马奥丢弃的袋子,然后拨弄了几下那些滚出的石块。计划外的事情太多了,它们是会加重混乱,还是……
恼恨的黑色火焰从赛夷鞑·哈朗的手中倾泻到矛柄上——暗影之手的手。眨眼间,木制矛柄焦黑扭曲,矛锋掉落在地。这名魔达奥松手抛掉黑色的残枝和掌心的黑灰。如果沙马奥侍奉混乱,那么一切都好,如果不是……
一阵突然的疼痛爬上颈后,微微的虚弱感扫过它的四肢。离开煞妖谷太久了,不管怎样,一定要想办法截断那个连结。它怒吼一声,转身去寻找黑影的边缘,那是它需要的,那一天就要来了,它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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