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消失时,亚蓝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身上那股害怕的气息也消失了。大家当然会认为他早就亲眼见过这些爪印,并且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笑容,以及那些石爪印以外的任何事,甚至连佩林告诉他们暗之猎犬已经离去多时,他们似乎也没有认真去听。当然,佩林不能向他们说明自己是怎样知道这些的,不过他们也并不在意这件事。一道朝阳的光芒直接射在这块灰色的岩石上,让爪印清晰地显露在众人面前。快步已经习惯了那种正逐渐减弱的硫黄燃烧气味,只是打了个响鼻,抖了抖耳朵,其他马匹都拼命地想要躲开那块表面倾斜的石头。除了佩林之外的人都闻不到那股气味,他们看着胯下惶恐不安的坐骑,纷纷皱紧眉头,同时又不停地瞥着那块石头上奇怪的印痕,仿佛那是马戏团中一件奇异的展示品。
贝丽兰的胖侍女在看到爪印时立刻尖叫起来,并随着她那匹胡乱蹦跳的圆肚子母马来回摇晃,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马背上跌下去。贝丽兰只是简单地吩咐安诺拉照看好那名侍女,就专心地盯住那些爪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她自己也是一名两仪师,但她的双手紧握着缰绳,直到红色的皮手套在指节处紧绷得仿佛要撕裂一样。翼卫队的将军贝坦·加仑恩戴着镶有翅膀、顶上插着三根猩红细羽的红色头盔,他亲自担任今天早晨贝丽兰卫队的队长。现在,他催逼自己的黑色高骟马靠近岩石,然后跳到齐膝深的雪中,摘下头盔,紧皱眉头,用他的独眼仔细观察那块石头。他的空眼窝上则盖着一块血红色的皮罩,固定皮罩的皮带勒在他齐肩的灰发上,严肃的表情说明他见到了麻烦。他总是会首先预见到最糟糕的可能性。佩林认为这对于一名战士而言,应该强过只能看见问题最好的一面。
玛苏芮也下了马,但她只是用戴着手套的手拉住斑纹马的缰绳,站在原地,带着不确定的目光望向那三名皮肤被阳光晒成褐色的艾伊尔女人。几名梅茵士兵看到这幅情景,不安地嘟囔了几句,但他们现在应该能习惯这种事情了。安诺拉将自己的面孔深藏在灰色的兜帽里,仿佛不想去看那块石头一样。她的手狠狠地摇了一下贝丽兰的侍女,胖侍女只是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她。玛苏芮仍然站在坐骑旁边,脸上满是耐心等待的表情,只是她的手在不停地抚弄黄褐色的丝绸骑马裙,而且她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正在做什么。智者们静静地交换着目光,像两仪师一样面无表情。有一双绿眼睛、身材瘦削的凯丽勒站在奈瓦琳身旁;奈瓦琳的另一边是眼睛略显蓝色、黑头发的玛琳妮——黑头发在艾伊尔人中是非常罕见的,她甚至没有用披巾完全把头盖住。她们三个都很高,甚至不亚于一些男人。只看五官和皮肤,她们顶多只比佩林大几岁,但那种镇定自若的表情只应该出现在经历过岁月沧桑的人脸上。虽然她们都戴着黄金象牙的长项链和厚重手镯,但她们灰暗的厚裙子和几乎完全遮住白色外衫的披巾,都只有乡下农妇才肯穿。当然,她们和两仪师之间是谁在掌控局面,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实际上,有时候佩林都不知道自己和她们之间到底是谁在率领这支队伍。
终于,奈瓦琳点了点头,并露出一副赞许和温暖的微笑。佩林从没看见她微笑过,奈瓦琳并不是整天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但她的确总像是在寻找别人的错误。
玛苏芮立刻把缰绳交给一名士兵。佩林没有看到她的护法,这应该和智者有关,罗瓦尔通常总是像粘在玛苏芮身上的蒺藜果一样不离她左右。玛苏芮提起骑马裙的裙摆,走进岩石旁边深深的积雪里,在爪印上方伸开手掌。佩林没看到任何事情发生,不过他相信,这名两仪师一定是在导引。智者们都在专注地看着玛苏芮,因为她们能看清她的编织。安诺拉则显得缺乏兴致。这名灰宗两仪师的细辫子微微摇摆着,表明她隐在深兜帽中的头正在摇动。她催动马匹离开了那名侍女,也避开智者们的视线,这也让她离贝丽兰更远了,而这本是她应该向梅茵之主提供谏言的时候,只能认为她的确是在竭力躲避艾伊尔智者。
“故事里的怪物真的存在。”加仑恩喃喃地说着,牵着坐骑,从岩石旁退开,同时冷眼瞥着玛苏芮。他尊敬两仪师,但男人们都不喜欢靠近正在导引的两仪师。“不过,自从离开梅茵之后,我已经见过太多东西,不该为此感到惊讶了。”玛苏芮只是专心地盯着那些爪印,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梅茵将军的存在。
枪骑兵的队伍里出现了一阵骚动,仿佛直到他们的指挥官进行确认之后,他们才真正相信眼前的事实。他们之中有人散发出了不安和恐惧,仿佛暗之猎犬随时都有可能从阴影中跳出来,扑向他们。因为周围的人太多,佩林很难分辨每一名骑士的气息,不过那种强烈的恐怖气氛肯定不只是从少数几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
加仑恩似乎也感觉到佩林所嗅到的气息。这位将军有自己的缺陷,但他统领士兵有着丰富的经验。他将头盔挂在剑柄上,嘴角露出笑容,红色眼罩给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份无法改变的严酷,这是个能在死亡面前看到乐趣的硬汉,而且他也会要求别人和他一样刚硬。“如果黑狗敢来捣乱,我们就把盐撒到它们的耳朵上。”他以充满热情的声音吼道:“传说中的战士们也是这么做的,不是吗?把盐撒到它们的耳朵上,它们就完蛋了。”几名枪骑兵笑了起来,但恐惧的气息并没有消退多少。壁炉前的传说是一回事,活生生出现在黑夜里的怪物就是另一回事了。
加仑恩牵着他的黑马来到贝丽兰身边,伸出戴着骑马手套的手,按在枣红马的脖子上,若有所思地看了佩林一眼。佩林则不带表情地回视他,拒绝接受他的暗示。无论加仑恩要说什么,都不必瞒着他和亚蓝。加仑恩叹了口气,轻声说:“他们没有失去勇气,殿下,但事实是,我们的处境相当危险,这里到处都是敌人,我们的供给又即将告罄。暗影生物的出现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我的责任是保护你和梅茵,殿下。虽然我很尊敬佩林大人,但我还是建议你改变计划。”愤怒在佩林的心中翻腾。这个家伙要放弃菲儿!但贝丽兰已经抢在他前面开口了。
“计划没有任何改变,加仑恩将军。”有时候,领袖很容易忘记自己是一名领袖。梅茵只是个小国,但贝丽兰庄严的声音丝毫不亚于任何安多女王,她的腰身挺拔,坐在马鞍上,就如同坐在王位之中,嘹亮而坚定不移的声音能清楚地传到周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如果我们已经被敌人环伺,那么前进就并不比后退或侧转更危险。但即使后退有十倍的安全,我仍然会阔步前行,我要救出菲儿女士,即使我们要为此与千万暗之猎犬和兽魔人作战。这是我立下的誓言!”
一阵欢呼回应了她的话语,翼卫队的士兵们高喊着将长枪刺入青空,让红色丝穗随风飘摆。恐惧的气息犹在,但他们宁可孤身杀入兽魔人群中,也不愿被贝丽兰看轻。他们的指挥官是加仑恩,但他们更加热爱他们的领袖,虽然这位领袖总是会传出各种绯闻,不过,也许这些绯闻正是她能得到他们热爱的原因之一。贝丽兰一直在利用她无俦的美艳在男人之中制造各种矛盾与平衡,以阻止提尔吞并梅茵,而她的这番话更是让佩林惊讶不已。她的声音中包含着绝不亚于他的决心!她的气味则更加强烈地表达着这种决心!加仑恩俯下生满灰丝的脑袋,不情愿地接受了君主的决断。贝丽兰满意地微微点了一下头,然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两仪师和岩石上面了。玛苏芮已经停下双手的动作,只是端详着那些爪印,用一根手指若有所思地敲击着嘴唇。她的容貌姣好,但算不上漂亮,也许是两仪师光洁无瑕的面容和优雅从容的仪态为她加了不少分。一位两仪师到底是来自偏僻贫困的农场,还是生于王室宫廷,对于普通人来说往往是很难判断的。佩林曾经见过玛苏芮面红耳赤、愤怒不已,甚至是精神崩溃、无法自控的样子,而现在,尽管经历过艰苦的旅行,又在艾伊尔营帐中劳作不休,她的黑发和衣服却丝毫不乱,仿佛有一名侍女在照顾她的起居。她的样子就如同站在一座图书馆里。
“有什么发现,玛苏芮?”贝丽兰问,“玛苏芮,能说一下吗,玛苏芮?”
梅茵之主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些严厉了,玛苏芮愣了一下,仿佛刚刚发觉自己并非只是一个人,还因此而吃了一惊。在许多方面,她更像是绿宗两仪师,而不是褐宗。比起伏案沉思,她更注重行动,说话直白,毫不含糊,但她还是有褐宗的通病,经常会一心一意地思考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忘记身边的一切。她将双手叠在腰间,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而是犹豫地再次望向艾伊尔智者。
“说吧,女孩。”奈瓦琳不耐烦地说着,双手握拳叉在腰间,引得手腕上的镯子一阵响亮。她又皱起眉头——她平日里经常就是这副样子,而另外两名智者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三名紧皱眉头的智者站成一排,就像栅栏上的三只白眼睛乌鸦。“我们可不是来满足你的好奇心的。继续吧,告诉我们你看到了什么。”
玛苏芮的脸红了,她立刻就开始说话,并且正视着贝丽兰。她不可能喜欢在公众场合这样被指责,无论人们对她和智者之间的关系有多么了解。“对于暗之猎犬,我们知之甚少,不过我对它们有过一些研究。我曾经查勘过七群暗之猎犬留下的足迹,其中五群我遇到过两次,另外两群是三次。”她脸颊上的红晕开始消退,渐渐地,她的声音表现出演讲的肃穆洪亮。“一些古代撰述者认为只存在七群暗之猎犬,还有人认为是九群,或十三群,或其他具有特殊意义的数量。但在兽魔人战争期间,索瑞兰纳·奥萨汉写下了‘上百群来自暗影的猎犬在黑夜中狩猎’。有数据表明,在更早些时候,伊纹奈尔·巴拉提亚甚至写下了‘生于暗影的猎犬,数量无穷无尽,如同人类的无数梦魇’。不过实际上,可能从不曾存在过伊纹奈尔这个人。不管怎样……”她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抓住某一个词,“每一群暗之猎犬都具有独特的……不能说是气味,也不是痕迹,应该说,每一群暗之猎犬各有不同的感觉。可以确定的是,以前我从没有遇到过这一群,所以,暗之猎犬不可能只有七群。无论正确的群数是九、十三,还是其他某个数字,听过暗之猎犬传说的人要比真正知道它们存在的人多得多。尤其在如此远离妖境的南方,它们更是极为罕见。第二个罕见的事情是:这一群暗之猎犬大概有五十头,通常一群暗之猎犬不会超过十来头。我们不应忘记一句话:万事无巧合,尤其是两件如此罕见的事情同时发生。”她停顿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以示强调。确认贝丽兰已经接受她的观点之后,她点点头,再次将双手交叠在腰间。一股强风将她的黄褐色斗篷从肩头吹起,但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透骨的寒意。
“暗之猎犬的足迹总会有一种急迫感,因为一些我还无法确定的因素,这种急迫感每次并不相同。这一次是一种强烈而复杂的……我想,可以称为缺乏耐心的焦躁,和我以前的体验相比,这一次的不算很强,没有那种致命的感觉,不过依然很明确。我相信,它们的这次狩猎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它们的猎物一直在躲避它们。不过,不管传说里是怎么讲的,加仑恩将军,盐并不能伤害暗之猎犬。”看样子,玛苏芮并没有完全陷入自己的沉思里,“另一点与传说不同的是,暗之猎犬从不随意狩猎,尽管它们也会杀死偶然出现在它们面前的生物,即使那些生物可能并不曾干扰它们的狩猎。它们的狩猎对暗影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即使有时我们不明白其重要性到底在哪里。有时,它们会绕过手握重权者,却只是杀掉一名农妇或者工匠,或者进入某座城市或村庄,却不曾进行任何杀戮,但它们的行动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已经否认了自己对于这群暗之猎犬的最初设想,因为它们还在迅速移动。”她瞥了佩林一眼,速度之快,让佩林无法确认别人是否注意到了她的这个动作。“我不认为它们会回来,哦,是了,它们在一个小时或者更早些时候就离开了。恐怕这些就是我能提供的全部讯息了。”三名智者在她的发言结束时点头表示同意。一抹红晕又飘上了她的脸颊,不过很快就被她用两仪师沉静的面具遮住了。一阵微风将她的气息带给佩林,那是惊讶和喜悦的意味,还有因为内心的喜悦而感到的烦乱。
“谢谢你,两仪师玛苏芮,”贝丽兰庄重地说着,并在马鞍上向她略一点头。玛苏芮也点头还礼。“你为我们解答了很多疑惑。”
确实,士兵中的恐惧气氛在减弱,但佩林听到加仑恩在低声嘟囔:“她应该先把最后这几句话告诉我们。”
在马蹄蹬踏和人们轻松低沉的笑声中,佩林又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一只蓝山雀的叫声从南边传来。在这里,大概只有他能听到这个声音。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花脸麻雀的叫声,又是一只蓝山雀在叫,不过距离他们更近,然后还是花脸麻雀。这一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距离他们已经不远了。阿特拉也许有蓝山雀和花脸麻雀,但佩林知道,现在发出叫声的这些鸟都背着两河长弓。蓝山雀表示有人正在靠近,人数不少,而且可能带有敌意。花脸麻雀在家乡又被叫做贼鸟,因为它们总喜欢叼走闪闪发光的东西,所以现在这叫声的意思……佩林用拇指抚过腰间的斧刃,但他还是一直等到下一次鸟叫声响起,这时其他人应该也能听到了。
“听到了吗?”佩林向南望去,就如同他也是刚刚听到一样,“我的哨兵发现了马希玛。”人们都侧头倾听,当同样的叫声进一步逼近的时候,有几个人点了点头。“他是从那边过来的。”
加仑恩骂了一句,将头盔扣在头顶,抬腿上了马。安诺拉拢住缰绳,玛苏芮蹒跚着向她的斑纹马走了过去。骑士们在马背上挺直身躯,散发出愤怒的气息,其中也夹杂着一点恐惧,在翼卫队看来,马希玛欠了他们的血债。但他们现在只有五十人。而马希玛出行时,背后动辄就要带上几百人的卫队。
“我不会逃跑,”贝丽兰朗声说道,她直视南方,脸上带着冷峻的怒容,“我们在这里等他。”
加仑恩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呼喝命令,组织骑士们排成阵形。这里不是骑兵的理想战场,虽然树木不算密集,但枪骑兵在这里根本无法进行冲锋,步兵可以借助树木的掩护躲避骑枪戳刺,轻松地绕到骑兵背后。加仑恩尽量让卫兵在贝丽兰前方列队,挡住可能遭受攻击的方向。但贝丽兰严肃地瞪了他一眼,这位独眼将军不得不改变命令,让骑士们排成单列弧形,绕过树丛,将贝丽兰环卫于圆心处,同时他还派一名骑士快速返回营地。那名骑士在马背上压低身子,长枪向前端压平,如同冲锋一样以最快的速度在积雪的崎岖地面上奔驰而去。贝丽兰看着他,挑起一侧眉弓,不过并没有说什么。
安诺拉催赶她的褐色母马向贝丽兰走过去,但玛苏芮叫住了她,她的褐宗姐妹已经牵住了斑纹马的缰绳,但依旧站在智者身边的雪地里。和高大的艾伊尔智者比起来,玛苏芮就好像一个尚未发育的女孩。安诺拉犹豫着,直到玛苏芮再一次以更加严厉的语气叫她的名字。佩林觉得自己听到安诺拉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走到玛苏芮和智者身边,下了马。那些艾伊尔女人围绕在安诺拉面前,向她俯下头,以佩林认为非常轻柔的声音向她说话。即便如此,那名塔拉朋两仪师显然不喜欢面前的状况,她的面孔仍然藏在兜帽里,但佩林能看到她的细辫子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而快速晃动着,最后,她猛转过身,一只脚踏进马镫里。玛苏芮一直静静地站着,没有加入智者的交谈,但现在,她伸手拉住安诺拉的袖子,低声说了些什么,安诺拉的肩头随之低垂下来。智者们也点了点头。随后,安诺拉将兜帽掀到背后,等待玛苏芮先上了马,然后才跨上马背。两名两仪师并辔走进骑士的阵形里,站在贝丽兰身边,不过智者们站在她们和梅茵之主中间。贝丽兰的另一边是佩林。安诺拉大嘴的嘴角下垂,脸色显得相当沉闷,而且她还一直在紧张地揉搓着自己的拇指。
“有什么计划?”佩林问道,他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已经知道某些事情的样子。也许智者们让玛苏芮去见马希玛,但她们依旧宣称应该处死这个疯子。两仪师只有在身处险境的时候才能将至上力当作武器使用,但智者没有这样的限制。佩林很想知道她们是否已经连结在一起。关于至上力,佩林所知道的比他想要的多得多,而且他也很清楚,如果她们进行连结,奈瓦琳将是她们的主导者。
安诺拉张开嘴,但凯丽勒警告性的碰触让她只能用力将嘴闭紧,并怒视了玛苏芮一眼。那名褐宗姐妹咬住嘴唇,微微摇着头。这显然不能平息安诺拉的怒意,她戴着手套的手紧握住缰绳,不住地颤抖着。
奈瓦琳看着贝丽兰另一侧的佩林,仿佛在解读佩林的思想。她厉声说道:“我们计划确保你安全地返回营地,佩林·艾巴亚,你和贝丽兰·潘恩崔,我们计划让尽可能多的人不在今天和未来的日子里死去。你有什么意见吗?”
“在我没有命令之前,不要做任何事,”佩林说,智者的回答可以有很多种理解,“任何事。”
奈瓦琳厌恶地摇摇头,凯丽勒笑了两声,仿佛佩林刚刚开了个很大的玩笑。智者们根本就不屑反对他,这些智者接受的命令是服从他,但她们关于服从的理解显然和佩林的截然不同。如果他能从她们那里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大概猪也能长出翅膀了。
佩林应该制止这种事,他知道自己应该这样做。无论智者们有什么计划,在如此远离营地的地方遭遇马希玛,再加上那个疯子已经知道是谁偷走了他的霄辰文件,这就像是希望在铁锤落下的时候将手掌从铁砧上抽开。在服从命令这件事上,贝丽兰简直就像智者一样糟糕,不过佩林相信,如果他发出撤退至营地的命令,贝丽兰还是会听的,不过这个女人现在身上的气味就好像是她已经将脚跟深深踩进了地里。留在这里根本就是无意义的冒险,佩林相信自己能说服她明白这一点,但佩林也不想在那个疯子面前逃走。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骂他是个蠢货,但有一个更大的声音在怒吼着,甚至让他难以控制。此时挥舞刀剑就像是将一块热煤扔进干草堆,与马希玛公开决裂的时机也还没到。佩林将手按在斧柄上。
尽管刺眼的阳光穿透了头顶茂密的枝干,这座森林仍然被包裹在清晨的重重树影中,就算是到了中午,这里仍然只能是昏暗的。佩林首先听到了声音,是马蹄踏在雪地上的沉闷踩压声;马匹奔跑时粗重的喘息声,然后一大片骑兵出现在树林中。这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顾积雪的泥泞和埋在雪下的砾石,穿过粗大的树干,从北方滚滚而来,差不多有两三百人。一匹马尖声嘶鸣,仆倒在地,将背上的骑手压在身下,但其余的马匹没有丝毫减慢。那群人一直跑到七八十步以外,跑在队伍最前面的人高举起一只手,众人立刻拉紧缰绳,溅起一片片雪沫。他们胯下的每一匹马都吐着白沫,鼻孔中喷出一道道白气。那些人中有不少拿着骑枪,其中大多数人没有穿戴护甲,其余的也只是披着一副胸甲,或者戴着一顶头盔,不过他们的马鞍上都挂着剑、斧头或者钉锤。阳光照亮了一些人的面孔,都是些目光冰冷、表情严峻的家伙,仿佛他们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笑。
佩林忽然想到,也许他已经犯了错,也许他刚才应该强行带贝丽兰逃走,是愤怒让他在匆忙中做出了决定。所有人都知道,贝丽兰经常会在早晨骑马出营,而马希玛也许会不顾一切地抢回他的霄辰文件。即使有两仪师和智者,在这片丛林中进行战斗也很可能导致一场血腥的屠杀,人们死在这里的时候可能连谁杀了自己都不知道。如果他们全都被杀死,马希玛完全可以把事情推到强盗,甚至是沙度艾伊尔的头上,这样的事情以前出现过。就算是有目击证人活下来,马希玛也可以吊死几个手下,然后宣布罪人已经得到了惩治。最好的情况,他可能会让佩林·艾巴亚再活一段时间。马希玛应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智者,还有除了安诺拉以外的另一名两仪师,即使这样,让五十多个人冒生命危险留在这里也是不明智的,更何况现在菲儿的生死完全系于他们。佩林放开斧柄。在他身边,贝丽兰散发出如同山岩般冷静坚定的气息。奇怪的是,她没有了畏惧,一丝一毫都没有。亚蓝的气味则是……兴奋。
两支队伍在寂静中对峙着,终于,马希玛策马向前,他的背后只跟着两名随从。三个人全都掀开了兜帽,他们没有戴头盔,身上也没有任何护甲。像马希玛一样,奈安加和巴图都是夏纳人,他们也都学马希玛剃掉顶髻,只留下光秃秃的头顶,深陷的眼窝看上去如同冰冷的骷髅。转生真龙的降临打碎了一切束缚,包括这些人抵抗妖境暗影的誓言。奈安加和巴图的背上各背着一把剑,鞍头悬着另外一把,三个人中个子最矮的巴图在马鞍上还挂着一张装在匣中的骑射弓和一只箭囊。马希玛的身上看不到武器,转生真龙的先知不需要武器。佩林很高兴看到加仑恩正在监视那些留在马希玛身后的人们,一般人的注意力都只会被马希玛吸引,也许只是他的身份,便足以造成这种效果了。
马希玛让四肢瘦长的栗色坐骑停在距离佩林一两步的地方。这位先知双眉紧锁,面色阴沉,他身材适中,脸颊上有一道白色的箭疤,穿着一件破旧的褐色羊毛外衣,背后的深褐色斗篷边缘已经磨损了许多。马希玛不注重衣着和外表,尤其不注重他自己的。在他背后,奈安加和巴图的眼里都散发出热切的光芒。而马希玛几乎是纯黑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眶里,如同熔炉中炽热的煤块,似乎只要吹到他脸上的风再强些,就能让它们喷出烈火,他的气味只有刺鼻的疯狂。看到智者和两仪师,他完全不屑于掩饰自己的轻蔑,在他看来,智者比两仪师更邪恶,她们不仅是导引至上力的罪人,还是烧杀抢掠的艾伊尔人,是犯有双重罪行的人。翼卫队更不过是树丛中的一些影子罢了。“你在野餐吗?”他瞥了佩林鞍头的篮子一眼。通常马希玛的声音会像他的目光一样炽烈灼人,但现在却显得有些阴阳怪气。他的视线移到贝丽兰身上,嘴角随之撇了一下,他当然也听到了那个谣言。
一阵怒意涌过佩林的胸膛,但他紧紧控制住那股情绪,将它压了回去,让它和心中其余的愤怒凝聚在一起,变得更加坚实牢固。他的愤怒只有一个目标,他不会将它浪费在别人身上。快步感受到主人的情绪,向马希玛的骟马露出了牙齿,佩林不得不用力勒住它的缰绳。“昨夜这里出现了暗之猎犬。”佩林知道自己的声音不是很流畅,但他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了,“它们已经走了,玛苏芮认为它们不会再回来,所以这里没什么好担心的。”
马希玛的身上并没有任何担心的气味,除了疯狂之外,他从不会有别的气味。他的栗色马挑衅般地向快步甩着头,马希玛猛然拉住了它,马希玛的骑术很好,但他对待马就像对待人一样残酷。佩林第一次正视马希玛,他觉得这个疯子的狂热又增添了几分,虽然他无法想象马希玛怎么还可能变得更加疯狂。“到处都有暗影,”马希玛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狂热,“而追随转生真龙的人不会畏惧暗影。愿光明照耀他的名字。即使难免一死,他的追随者仍然会在光明中寻得最终的胜利。”
玛苏芮的母马向后退去,仿佛被火焰烧到一样。玛苏芮轻巧地控制着坐骑,带着两仪师的镇定与马希玛对视,平静得如同冰封的池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曾经和这个人秘密会面过。“对于智慧和决心,恐惧是一种有效的刺激,只要控制得当。如果我们不畏惧我们的敌人,那我们得到的将只有轻视,轻视将导致敌人的胜利。”她的这番话仿佛是说给一个她从未谋面的农夫听的。安诺拉静静地看着他们,神态有些不安,她是否在担心他们的秘密会被公之于众?她们针对马希玛的计划会半途而废?
马希玛的嘴唇再次扭曲,像是在微笑,或者是冷笑,然后他将注意力转回到佩林身上,仿佛两仪师根本就不存在一样。“追随真龙大人的人发现了一个名为索哈勃的小镇。”他总是这样描述他的信徒:他们追随的是转生真龙,而不是他,而关于他们只听命于马希玛这一事实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那个小地方只有三四千人,在西南方,距离这里有一天路程,或者更短些。看样子,他们并没有遭受艾伊尔人的劫掠。尽管经历过去年的干旱,他们的收成还很不错。他们的库房里装满了大麦、粟子和燕麦,以及其他有价值的物资。我知道你的人和马都已经严重缺乏食物了。”
“为什么他们的库房里直到一年中的这个时候还是满的?”贝丽兰皱起眉头,向前倾过身子,她的询问中带着强迫和怀疑的意味。奈安加皱起眉,伸手按在鞍头的剑上,没有人会质疑真龙先知,更没有人能怀疑他,这样的人都要去死。梅茵枪骑兵们纷纷挺直腰杆,引来一阵鞍鞯皮具的摩擦声,但奈安加丝毫没在意。马希玛疯狂的气味刺激着佩林的鼻翼,他在审视贝丽兰,对于奈安加和枪骑兵的动作,以及战斗时刻可能爆发的紧张气氛,他似乎完全没察觉。
“是因为贪婪。”他终于再次开口,“很显然,索哈勃的粮商们认为寒冬会让粮食价格上涨,让他们能够牟取更大的利润。他们通常都会把粮食销往西部,运进海丹和阿玛迪西亚,但在那里和艾博达发生的事情让他们担心自己运过去的货物会遭到没收。他们的贪婪给他们留下了丰实的物资和空空如也的钱包。”他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满足。他蔑视贪婪,实际上,他蔑视一切人类的弱点,无论大小。“我认为他们现在会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出售他们的货物。”
佩林嗅到了一个陷阱,这不是他用狼的鼻子嗅到的。马希玛也有大批人马需要喂养,无论他们怎样巨细靡遗地搜掠这片区域,他们的情况也不可能比佩林好多少。为什么马希玛不派遣几千人进入那个城镇,抢走那里的一切物资?一天的路程,这会让他远离菲儿,会给沙度更多逃跑的时间,这就是马希玛为他提供这种便利的原因?还是他想借此继续滞留在西边,以便靠近他的霄辰朋友?
“也许等我救出妻子之后,我会有时间拜访那个小镇。”佩林又一次听到人和马在森林中移动的细微声响,这次是从西边营地的方向来的。加仑恩的信使一定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全程。
“你的妻子。”马希玛冷冷地说着,又瞥了贝丽兰一眼,他的这个动作几乎要让佩林的血液也沸腾起来。贝丽兰的脸有些红,但她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你真的相信今天能得到她的讯息?”
“是的。”佩林的声音像马希玛一样冰冷,而且更加刚硬。他紧抓住挂着贝丽兰的篮子的鞍头,阻止自己握住斧柄。“先解救她和其他人,然后我们可以吃到把肚子撑爆,但绝不是在那以前。”
现在,所有人都能听到有马匹在靠近了,长长的一队枪骑兵正从西方逼近,他们身后还有另一队人马,梅茵人的红色枪穗和胸甲掩映着海丹人的绿色枪穗和银光胸甲。这支队伍覆盖了从佩林到真龙信众队伍的整个侧面。一些步兵幽灵般地从一棵树闪到另一棵树后,他们都拿着两河长弓。佩林却只是希望他们没有让营地过于空虚。霄辰文件的失窃也许会让马希玛不择手段,而这个先知曾经是与妖境和艾伊尔人作战多年的老兵。除了直接飞驰来找贝丽兰之外,他可能还有别的安排。这就像另一副铁拼锁——移动第一块拼锁,让第二块随之移位,刚好为第三块开启脱出的空间。防御薄弱的营地很容易就会被突破。在这样的丛林里,作战双方就算一方拥有导引者,往往也难以抵敌具有压倒性人数的另一方。马希玛是否想在这里杀人灭口?佩林意识到自己又将手掌按在斧柄上,但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马希玛的队伍中,马匹都因为主人拉动缰绳而开始紧张地踏着步子,人们叫喊着,挥动着武器,但马希玛只是端详着那些正在逼近的枪骑兵和长弓手,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得更加阴沉,也丝毫没有任何松弛。他们在他的眼中就好像是一群正在枝桠间蹦跳的鸟雀,他的气味同样没有变化,只有无尽的疯狂。
“为了光明,一切都在所不惜。”当刚刚出现的队伍在两百步以外停下时,他这样说道。这是两河长弓的有效杀伤距离,马希玛曾经亲眼见证过这种长弓的杀伤力,但他就算已经被阔头箭瞄准了心脏,也不会有丝毫动摇的迹象。“与之相比,一切都是无用的垃圾。记住这一点,金眼佩林大人。与光明相比,一切都是无用的垃圾!”
他猛地调转马头,向他的队伍跑去,奈安加和巴图跟随在他身后。他们三个都拼命地催赶坐骑,丝毫不理会马腿或自己的脖子会有摔断的可能。真龙信众们也纷纷跟上他们的先知,一同向南跑去。还有几个人留在队尾,用匕首干净利落地了断了那匹栽倒受伤的马,然后开始割下它们的内脏和肌肉,这些都是现在不能浪费的食物。至于那名被甩在地上的骑手,他们没有看他一眼。
“他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安诺拉喘息着说道,“但他的信仰会将他引向何方?”
佩林想直接问这名两仪师,她认为马希玛的信仰会将他引向何方?她又想将他引向何方?但安诺拉突然恢复了那种高深莫测的两仪师的镇静,她顶着被冷风吹红的尖削鼻头,冷然注视着佩林。就算是空手将那块有暗之猎犬爪印的岩石挖出来,也要比从这种表情的两仪师口中挖出一个答案更容易。佩林决定自己只能将问题留给贝丽兰了。
那个率领枪骑兵援军的指挥官突然策马从队伍中跑了出来,格拉德·亚甘达的身材矮小精壮,他披着一副银光胸甲,戴着有护面铁栅的头盔,盔顶插有三根白色的短羽毛。他是一名强悍的战士,经历过各种劣势与险境,才成为雅莲德近卫队的首席将军。他对佩林没什么好感,因为正是这个人将他的女王毫无道理地带往南方,并让她遭到绑架。但佩林相信他至少会停下来,向贝丽兰行礼致意,也许这是因为加仑恩的关系。亚甘达对加仑恩有着很深的敬意,他们经常会一同抽烟谈天。但亚甘达的花毛马径直从佩林一众人的身边跑过,而且他还在不断地猛踢着坐骑的肋骨,要让它跑得更快一点。当佩林看见他的目标时,立刻就明白了。一个人骑在一匹深灰色的马上,正迈着稳健的步伐从东边靠近,在那个人身边,还有一个穿雪鞋的艾伊尔人与他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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