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这才想起来,那书是她带回来的。昨天中午,开会之前,县委书记把几个先进村的村长先接见了一下,照例是先表扬一番,表扬大家干得好,给各乡增了光,然后又提出了一些要求,主要是要求大家更上一层楼。临结束的时候,县委书记像拉家常似的,顺便提到了一件“小事”。说他听“上头”的一位朋友讲了,有个老外可能会来溴水。具体来搞什么,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考察咱们的投资环境,找个乡办企业合作,还有一种可能是考察咱们的村级选举。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上头”那个朋友也搞不清楚。书记没有说明,“上头”那人是谁,是市里呢还是省里呢,都没有明说,很神秘。
书记又说,听说还不是一般的老外,比较牛,因为是美国人。书记说,昨天晚上他上网查了一下,关心中国乡村建设乡村选举的那个美国人,很厉害的,那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是美国前总统卡特。一听说是美国的一个总统,有几个村长吓得出气声都变细了,腰都哈了下去。书记笑了,笑得很淡,还像鸡毛掸子扫灰尘似的摆了摆手,说:“也犯不着怯场嘛。搞改革怎么能怯场呢?以前我们说美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现在因为要讲文明礼貌,也因为想从他们手里搞几个钱花花,给他们一点面子,不这样说罢了。”他又提到了卡特,说卡特个子很高,就像一棵穿天杨。不过,跟我们的穆铁柱一比,跟我们的姚明一比,他就成了我们的武大郎了。武大郎有什么好怕的,啊?不过是个卖烧饼的。
书记这么一说,还哈着腰的村长就又把腰板挺了起来。书记挪了一下屁股,拉着溴阳村村长的手,说:“我要是没记错,你就是咱们溴水县的花生大王,上回还是我给你颁发的奖状,对吧?”溴阳村的村长是当兵出身,立马站了起来,脚后跟一碰,行了个军礼,说:“报告首长,我代表全村人民感谢你。”书记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然后说:“卡特以前也是种花生的,跟你是同行,你们有共同语言啊。”“花生大王”激动了,脖子一梗,就说:“逮不住他就算了,只要能逮住他,我就要和他拉呱拉呱,问问他的花生到底出不出虫子。”书记愣了一下,很响亮地笑了起来。笑过以后,书记又说道,当然了,卡特是不可能亲自来的,来了也轮不着我们接待,半路就被省里“卡”住了。所以,来的很可能是他的手下人。书记这么一说,村长们的腰就又弯了下去。不是因为紧张,而是放松了。有人甚至掏出了烟袋,准备来上两口了。书记又说,那美国人究竟什么时候来,现在还不清楚,是个“未知数”。但是,我们要打有准备之仗,战略上要重视,战术上也要重视。至于怎么重视,你们要听县里的,县里要听上头的。但是,啊,该提前做的工作一定要提前做,不能屎到肛门了才去挖茅坑。
说到这里,书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大小就像当年的“红宝书”,它就是《英语会话300句》。书记像摇着“红宝书”似的摇着“300句”。摇了几下,书记的脸上就发光了,发的是红光。那西装的领带吊在那里,这会儿也在摇晃,有点像戏台上花脸的胡子。书记说,他本人现在就又重新捡起了英语。美国人来了,好跟他们对话嘛。
这么说着,书记突然来了一段英语。书记说得磕磕绊绊的,听上去有些像卖羊肉串的新疆人说的汉话。但其中有个单词繁花倒是听懂了,那就是“wele”(欢迎)的意思。那个“花生大王”没有听懂,把书记的话听歪了,听成粗话了。繁花旁边的一个村长,就低声嘀咕了一句:“我靠?靠谁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坐在书记身边的张县长首先鼓起了掌,而且是站起来鼓掌的,还面朝着书记。既然张县长都站起来了,村长们就更得站起来。书记先请张县长坐下,然后朝村长们摆了摆手,说:“谢谢,谢谢大家的鼓励。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干部呢,看的还是我们在座的这些先进干部。我只是想给大家带个头。”
然后书记就对张县长说,县里的新华书店已经进了几千本《英语会话300句》,里面附有录音光盘,他已经让新华书店送来了几大包,待会儿发给大家。繁花当时领了一本,会后妹夫派车送她的时候,又塞给了她一本。妹夫说,他和繁荣的单位也发了,他家里有一本就行了,多出的那一本还是送给豆豆吧。从小学外语,那是童子功。司机还没来,周围并没有别的人,但妹夫的嗓门还是压得很低:“过不了多久,全溴水就会掀起学习英语的新高潮。”繁花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妹夫说:“这书是书记的侄子编的,压了一年了,卖不出去。懂了吧?”繁花说:“那狗日的,竟然给我们来这一手。”不过,繁花很快就想到,村里应该多买一些,学校也应该买上一批,算是替组织上分忧嘛。妹夫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连忙提醒她,村里买就买了,千万别让学生掏钱买。繁花迷糊了,问为什么。妹夫的嗓门压得更低了:“这书记快滚蛋了,到届了嘛。每个新书记上台,都会从教育搞起。到时候,抓你一个乱收费,就能摔你一个屁股墩。”我靠,有猫腻呢。
这会儿,见殿军在翻那“300句”,繁花就问他能不能看懂。殿军说:“你可以考我呀。要考就考个比较生僻的,比如骆驼、毛驴。”繁花不相信殿军还会“骆驼”,就问他怎么拼。殿军翻着眼想了半天,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你还真考啊。不过,我相信我能想起来。应该是c、a、m、e、l,camel,对不对?”殿军比画了一个“啃馍”的动作。“毛驴呢?”殿军又翻起了眼,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这就怪了,稀罕的东西他能说出来,常见的东西他倒哑巴了。繁花把那本书夺了过来。这一下殿军露馅了,因为他正看的那一页上画着一头骆驼,骆驼旁边站着一头毛驴。繁花把毛驴这个单词念了两遍,donkey,发音是“党剋”。在溴水,“剋”的意思就是训斥。联系到自己的身份,繁花很自然地想到,那“党剋”就应该是“组织上在训斥”了。这么一想,繁花就把这个单词记住了。繁花把书记的意思给殿军说了说,但是妹夫的话她并没有透露出去。她太知道殿军了,他是狗窝里放不住热包子,转眼间就会搞得人人皆知。殿军说:“外国人要来?太好了,太好了。繁奇的儿子祥超不是学英语的吗,老外要是来了,把祥超叫回来不就行了?你就对老外说,祥超是你的手下。”繁花说:“好,我不会亏待祥超的,车票给他报了,再发给他一份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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