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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心吃蟹

        低到柴米油盐酒茶花里,未尝不是美事。

        天长风暖,下班的时候,天色还亮得很,走到楼下时刚好有人在折榆树钱儿。可能好多人不知道榆树钱儿是什么,简单点说就是榆树的果实,看着像叶子,其实可以吃。我第一次吃榆树钱儿还是小时候被小伙伴告知。他们都爬树,然后撸下来吃,我说这可以吃吗,他们说可以啊,好吃着呢,便丢给我,一尝,真的还不赖。回家献宝似的跟大人讲,像发现新大陆一般,我说你们知道吗,榆树钱儿可以吃啊。大人回应当然可以吃啊,我们小时候经常吃。看他们那个理所应当的表情,真是扫兴。

        但吃榆树钱儿恐怕那是唯一一次,小学六年级时搬了家,便再没有榆树了。现在住的地方倒是有好多榆树,我尝试过两三次,打开厨房的窗子能不能够到窗外的榆树,事实是不能,还是离得很远。我一个人在厨房时经常望着窗外的榆树发呆,因为它们太高太大了,比整栋楼还高,真不知道长了多久。

        时隔这么多年,再见有人折榆树钱儿吃甚觉亲切,不觉笑出来。赶上正是傍晚,饭菜香气从各家灶台飘出来,烟火正浓,不知道他们拿回家去是洗净了直接吃,还是凉拌白糖,抑或拌醋,或者做饺子馅,或者拿来摊鸡蛋饼。

        前段时间有姑娘来北京出差,同是当年给青春校园类杂志写稿的作者,姑娘还在写,已然是颇有名气的畅销作家。姑娘问我你现在干吗呢?怎么好多年不见你写东西了?我说我在专心写吃啊!姑娘感慨地说,这什么情况啊,写言情小说写诗写卷首的青年才俊开始埋头写吃了?不止一人对我说过这句话,说实话,最开始我写吃只是写着玩玩,但越写越有感情,且越写越着迷,很多幼年往事、少年趣味、成年后漂泊都随着吃食游至笔下,比如故乡,比如他乡,比如今朝好友,比如昨日故人。

        比如,那些一切一去不复返的美好时光,像带着回忆格式的图片,胶片的,暖暖的,亲切的,让人柔软的。

        由此,一篇接一篇,一发不可收。

        甚至可以说,写吃食的这个系列,是我写得最用心、最认真的,他日成书是好意思拿出手来赠送友人的。至于自己过往写男欢女爱的那些零零碎碎,总让我觉得登不上台面。前几天跟人聊天,我说,有的作者十八岁可以写十八岁,五十岁仍然可以写十八岁,而我,只能十八岁写十八岁,眼下,三十岁写三十岁。

        对于一个三十岁的人来说,什么重要呢?

        吃!因为吃里有生活,有四季,有人情,有一切柔软美好,而不是早年那些爱恨情仇的支离破碎。张爱玲有一句话叫低到尘埃里,我借鉴来用,改成低到日子里,低到柴米油盐酒茶花里,未尝不是美事。

        想想一个三十岁的人要醉心于什么呢?

        谈恋爱肯定是不行了,你当然可以恋爱,但很难醉下去。

        如果十八岁时有人上天入地追我,我会沾沾自喜,甚至会被打动,而如今,有人这么追我,我会觉得对方心智一定有问题,要不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呢?

        同样,那些纠缠撕扯热爱追思也远了,我们觉得昨日那种姿势实在不雅,还是简单轻便地来句“嗯,就这样吧”就好,翻译过来,只能是“好走,不送”。

        我们不会再为谁在爱情中离开而撕心裂肺了,尽管偶尔会渴望,但说实话,至少我已经不具备这个能力了。

        能让你撕心裂肺的,只有胃,也便只有吃。

        胃满足时,你便觉得人间春色满是幸福,胃难受时,你就躺床上打滚或者拎着钱包打车去医院吧。

        我也不是个醉心工作的人,相比努力上进,我更喜欢游手好闲,我从不觉得游手好闲是个贬义词,相反,无限向往。于我来说,工作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认真把事情做好,只是为了体现我最基本的认真生活的态度。

        醉心交际?我从小便独来独往,长大后的诸多旅行也是我自己一个人去。我不喜欢跟人协商,并深觉一个人才圆满,因为两个人意味着你的世界要被打破,要纳入他人,同样,你也要努力融入其他人的世界里。

        醉心玩乐?拜托,我倒是想,可不会总在玩乐啊,就算我想,我的银行卡也会爆的。

        算来算去,只有醉心于吃,才什么都不耽误,恰到好处。

        吃是一种安慰,一种补贴,一种自己对自己的问候和犒赏。

        近日北京雾霾大得很,周末原定去植物园,未能成行。在网上犹豫半天,到底是买酱蟹还是醉蟹,苦于带一点酒味儿的东西我都无福消受,最终订了酱蟹。卖家广告打的是《来自星星的你》女神同款酱蟹,我看着网页笑得不行,果断下单。

        顺丰包邮,次日送达,很鲜,非常非常鲜,鲜得不能配其他任何菜同食,其他菜食会瞬间失味。原本打算空口吃,却有些咸,只得拌饭。最后剩了大半只,扔锅里煮起,放冻豆腐和油鸡,口味翻新,蟹的鲜腥被豆腐吸去一部分,再由油鸡综合包裹,味道别致。我喜欢放豆腐和海鲜同煮,鲜豆腐或冻豆腐都好,因为豆腐最能吸味平衡,且汤头煮成白色时则是刚好。

        说起我和螃蟹,倒是颇有渊源。小学时发过一次过敏性紫癜,整整住院一个月。关于病因,我们家人到现在说法也不一。我爷爷坚持认为是因为当时我高烧扎的针用的药过敏,我妈认为我是花粉过敏,还有一个原因,到现在我也没敢说,是因为吃了学校外路边摊的小螃蟹。我只记得当时家里大人问我有没有在外面乱吃东西,我一口咬定说没有。

        海蟹、湖蟹、河蟹,我最喜欢的还是河蟹。海蟹固然鲜,但我总觉得吃起来最香、回味最好的是河蟹,可能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因为从小家中常吃的便是河蟹。东北盘锦的稻田河蟹是很有名的。

        北方的十月,正是虾肥蟹满的好时节,一只只熟得顶盖,也正是学校放假回家的时候。我妈便买了一堆,也常有人送,便将这些横行的蟹一股脑儿倒在水池里冲洗,但实在霸道,爬得到处都是。我妈妈不敢捉,妹妹吓得哇啦哇啦躲,我妈看我一眼说:“好女儿,你来吧。”我便甩给她们一个鄙视的眼神,然后挽起袖子满地捉螃蟹,扔到高桶里,再把盖子压住。所以每年煮螃蟹,都是一景。

        横行的蟹子们被扔到蒸锅里煮上一会儿就晕了,起初还能听见锅里哗啦哗啦的声响,慢慢就安静了,只有水汽的声音。煮熟后,调蘸料,或空口吃。我们家习惯空口吃,因为实在鲜,用蘸料反而会掩了味道。

        但那时,我是不怎么吃蟹的,确切点说,是不怎么主动吃。

        满满一盆的螃蟹,我妈说,你吃啊。我说,不吃。我妈说,怎么不吃呢?我说,我吃螃蟹头晕。我妈看了我一眼,干脆利索地掰好两只摆到我面前,说,吃吗?我说吃!

        这招屡试不爽,到后来,沿用到历任男友身上。每次剥虾或掰蟹,我都会讲这件旧事,他们瞬间会意开始动手,干干净净弄完后再拿给我。当然,仅限两个人在场时,人前秀情深这种事我是干不来的。

        我有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没什么耐性,正因如此,反倒给自己找了些消磨工夫的事情,比如啃鸭脖子,比如抠山核桃,比如吃蟹,这些都是需要耐性来好好吃的东西,尤其是山核桃,家里人嫌麻烦,通常都留给我,我经常坐在桌子前自己能抠两个小时。

        此生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不能大醉一场。

        记得网上曾经有个上海姑娘示范吃蟹的视频,什么剪刀、蟹钳、撬刀、锤子、钎子齐刷刷一套,别说用,作为北方姑娘,这些东西我见都没见过。上海姑娘吃得着实漂亮干净,不浪费,吃完还能全部复原。不像我每次都吃得满手油汪汪的,但心底觉得这样直接拿手掰来吃味更好。

        蟹子的通常吃法是蒸,因为生食过于腥,很多人吃不惯。虽然腌制的过程也颇为有趣,且有点古味的意思。我一直觉得腌制醉蟹是件颇为浪漫的事,可惜自己无福消受。蒸食便是最简单不过,通常居家便可以随手蒸来。而关于爆炒,这里面放的酱料就颇有讲究了,既要入味,又不能盖过蟹子的鲜,通常只有餐厅做,自己做容易失手,糟蹋了好蟹子。

        除了以上几种,我自己通常是拿蟹来提味,比如煮汤,比如下面。上海的膏黄拌面每每想起来都让我咽口水,实在是太好吃了!可惜我自己做不来,只能盼着去上海吃。

        很多人自称“吃货”,虽然我也这样调侃自己,但我深知自己离地地道道的“吃货”还差得远呢,不过是多贪几次嘴。对于食物的精髓和饮食文化,根本就是个门外汉,连门都找不到在哪儿。当然,我也并没有致力于做个专业的“吃货”,就像我说的,我只醉心于吃,仅此而已。

        好好地吃一棵春笋。

        好好地吃一只螃蟹。

        好好地吃一个山核桃。

        好好地吃一朵西蓝花。

        我只能让自己专心于此,而不是研究,其背后源远流长的饮食、地域、民族、历史文化,岂是我三吃两吃便能吃出来的?

        也许你专心做一件复杂的事,很容易,因为需要你注意力高度集中。但专心做一件简单的事,是非常困难的,比如禅修的“打坐”,专注你的呼吸,我曾试过,太难了,几乎不会超过三秒钟,脑子里就会有各种远的近的相关的不相关的念头跑来跑去。

        活到三十岁,明白人生何其复杂,世界何其大,而一己之力是太过有限的,求无限等同无解。为了让自己能稍微快活一点,不那么善感多思、枉自嗟叹,只能不断提醒自己尽量做些简单的事。

        比如,专心吃蟹。

        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这依然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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