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克夫妇的好人缘使他们在次日清晨就招来了客人,其中就有爱德华爵士和他的妹妹,他们刚刚去过沙地屯府接着就来问候帕克夫妇;写信的任务刚刚完成,夏洛特就安安心心地与帕克太太坐在会客室里,正好把他们全都见上了。
丹海姆兄妹是客人们中唯一激起特别注意的一对。夏洛特很高兴自己能被介绍给他们,这样她就能得到关于这家人的完全的知识了。她发现,这兄妹中,至少那较好的一半(因为单个挑出来时,那位绅士有时候可以被认为是。这一对兄妹中,较好的一半)不是不值一顾的。丹海姆小姐是个模样姣好的姑娘,但是冷若冰霜矜持寡言,给人的印象是她非常高傲地感觉到自己的显要地位——她又非常不满地觉得自己太穷了,她一坐定就因为没有一辆比较精致的马车而感到烦恼,因为她现在只能坐在自家的那辆简陋的两轮马车里旅行。说这话时他们的马车夫牵引着马车的情景仍然还被她看在眼里——比起她来,无论是神气还是举止爱德华爵士都要远胜一筹——当然是仪表堂堂了,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高雅的谈吐和待人接物的彬彬有礼以及善于营造愉快的气氛。他一进了屋子就如同鹤立鸡群,就滔滔不绝地与人交谈,尤其是跟夏洛特谈得特别起劲,因为碰巧他被安排坐到了她身边——她马上就觉得他长得很英俊,声音悦耳动听,善于辞令。她很喜欢他。他和她一样头脑冷静,她认为他很合群,而且丝毫也不怀疑他对她有着同样的发现,从他明显地不理睬他妹妹表示要走的动议就可以看出来这一点,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继续进行着他的谈话。我并不因为我的女主人公的虚荣心而感到愧疚。如果世上真有年轻的小姐们正当绮年玉貌的年华,一点儿也不富于幻想,更不留意于赏心乐事,那么我是不认识这些小姐的,我也决不希望认识她们。
终于,从会客室的低低的法国式窗户,俯瞰着那条大路和穿过草地的所有的小道,夏洛特和爱德华爵士尽管还是坐着,可是却不仅能看见丹海姆夫人和布利利吞小姐在散步,而且在爱德华爵士脸上立刻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当她们二人往前走时他目不转睛地焦急地盯着她们,接着就很快向他的妹妹提议:不仅是要动身,而且是要和她们一块儿去泰利斯大街散步——结果给夏洛特的幻想来了个猝不及防的急转弯,治愈了她发了半个小时的高烧,把她放到了能够做出更加切合实际的判断的位置上,当爱德华爵士走了以后,好来判断他之为人实际上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合群的——“也许他是徒有其表吧。对他来说倒也无伤大雅”。
她很快就又加入了他的小团体。帕克夫妇的头等大事,在摆脱了清晨第一批客人之后,是他们自己也要出门了。泰利斯大街是大家共同向往的地方——每一个散步的人,都必然要从泰利斯开始。在那里,坐在安放在沙砾路上的一条绿色长凳子上,他们发现了会聚于一处的丹海姆家族;但是虽说是会聚一处,却又变得界线分明——那两位高贵的女士坐在凳子的一头,爱德华爵士和布利利吞小姐在另一头。夏洛特瞥见的一眼告诉她,爱德华分明是一副含情脉脉的恋人的模样。他对克莱拉一往情深这是确定无疑的。但是克莱拉如何接受这一片赤诚,却不那么明显——不过夏洛特倾向于不那么乐观的推想;因为虽然是和他另外坐到了一处(也许她没能够阻止这一点),她的神情却是平静而悒郁的。
而坐在这条凳子另一头的那位年轻小姐正在做着告解,这是显而易见的。丹海姆小姐面部表情的变化,从冷峻地高高在上地坐在帕克太太客厅里由于别人的再三请求才张口说话的丹海姆小姐,变成了在丹海姆夫人近旁,洗耳恭听有说有笑甚至像敬若神明有求于人似的丹海姆小姐,这一变化简直太明显了,而且分外有趣,也可以说是可悲可叹的,恰似讽刺剧或者道德剧所造成的效果。丹海姆小姐其人的性格已经在夏洛特那里有了定评。爱德华的则还需要较长时间的观察。他让夏洛特吃惊的是他们大家都走到了一块儿要去散步时,他竟然立即就离开了克莱拉,把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夏洛特身上。
他挨得她紧紧的,好像是要尽量把她从其余的人那儿分开就让她一个人听他演说。他开始了,语调抑扬顿挫感情奔放地侃起了大海和海岸,继而又气吞山河地用平常的词语赞美了它们的崇高,然后又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它们在感情细腻的心灵中所激发的无可名状的激情——狂风暴雨中波涛汹涌的海洋的严峻壮丽,风平浪静时海面的波光潋滟,盘旋的海鸥,还有海蓬子,深不可测的海底,洋面的瞬息万变,可怕的海市蜃楼,阳光灿烂时水手们在海中的冒险,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又使他们遭到灭顶之灾,所有这些话题都被娓娓道来;也许有些过于老生常谈了,但是从这么一位漂亮的爱德华爵士口中说出来却变得兴味无穷。她只能觉得他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直到他开始用他背得烂熟的名家名言来压倒她,用他的某些长篇大论来搅昏她的头脑,她才觉得受不了了。
“您记不记得,”他说,“司各特描写大海的美妙的诗句?噢!它们表达得多么生动啊!每当我走到这儿它们就从我的脑子里油然而生。如果有人读了它们居然无动于衷的话,那他们的神经肯定都让大麻叶子弄得麻痹了!老天保佑我不要遇见这样的冷血动物。”
“您指的是哪段描写?”夏洛特问,“这会儿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司各特描写大海的哪一首诗我都记不得。”
“您真的不记得?这会儿我也记不清楚开头了,可是——您不可能忘记他对于女性的描写吧?‘噢!给我们带来安逸和温馨的女性……’美极了!美极了!即使他再没有写其他的,他也一定是永垂不朽的。还有,那首赞美父母之爱的无与伦比的,无可比拟的诗——‘一些感情给了凡夫俗子,要更少一些尘世的色彩而更多一些天堂之爱’,等等。但是既然我们现在在谈论诗歌,您觉得彭斯致他的玛丽的诗怎么样,黑伍德小姐?噢!那种哀婉简直令人心碎!如果世上果真有那么一个用心去感觉的人,那人就是彭斯。蒙哥马利拥有诗歌的全部火焰,华兹华斯拥有诗歌的真诚的灵魂,坎培尔在他的《希望之乐趣》中触及了我们的情感的极致——‘宛若天使降临,若即若离’。您能设想出比这一行还要更加克制、更加柔和、意蕴更加充满深邃崇高的诗句吗?但是彭斯,我现在是在表述我对他的卓越性的理解,黑伍德小姐。如果说司各特有什么缺陷,那就是缺乏热情。温柔、高雅、描述性强,然而平和。如果一个男人不能公平地对待女性的属性,那他一定会遭到我的蔑视。有时候确实好像有一丝感情使他豁然开朗,正如在我们刚刚说到的那几行诗中——‘噢!给我们带来安逸和温馨的女性……’但是彭斯永远都是一团烈火。他的灵魂就是一个祭坛供奉着那可爱的女性,他的精神真的散发出永恒的馨香——那是她应该享有的。”
“我曾经怀着极大的喜悦读过彭斯的几首诗,”夏洛特一有了机会就赶紧说,“但是我这人不够诗意,因此不能将一个人的诗和他的人品截然分开——可怜的彭斯的有名的不检点,使我在读他的诗歌时感受到的快乐大大地打了折扣。我很难相信他在表达一个恋人的感情时到底有几分是真的。我不能信任他在描写一个人的爱情时那种所谓的真诚。他心血来潮,于是就写了下来,然后他就忘了。”
“噢!不不——”爱德华爵士狂热地发出了惊叫,“他完全是一片赤诚一片真情!他的天才和他的敏感难免使他会误入歧途,可是谁又是完美无缺的呢?倘若要求一个高贵的天才的灵魂也像芸芸众生一样规行矩步,那就是吹毛求疵就是假道学。天才的焕发,被一个人心胸中激昂的情感所激发出来的,可能是与生活中某些平庸的行为准则格格不入的;你也不能,最可爱的黑伍德小姐——(显出极度伤感的神态说),任何女人都不可能公正地评判一个男人纯然地在无穷无尽的热情冲动的驱使下可能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东西或者做出来的事情。”
这真是一番妙论,他大量地使用了带有前缀的词,但是如果夏洛特完全听懂了的话,那么这段话可并不怎么合乎道德,何况他对她特别恭维的语调并没有使她高兴。她严肃地回答说:“我真的对此一窍不通——今天天气可真美。我猜现在刮的是南风。”
“幸福的,幸福的风啊,原来是你占据了黑伍德小姐的头脑!”
她开始认为这人简直愚蠢透顶了。他之选择和她一道散步,她现在恍然大悟了。他这是做给布利利吞小姐看的,就是要惹她生气。她观察出来了,在他向旁边投去的一两次瞥视中——可是究竟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无聊的话,除非他没有别的高招了,真是太不可理解了。他看上去十分伤感,总是在感时抚事,非常醉心于那些最新潮的时髦的生硬的词汇——她推测他脑筋并不很清楚,他说了这么一大堆全是死记硬背的。日久天长,事态的发展肯定会使他的性格得到进一步的解释,不过一听到一声去图书馆的建议,她就觉得今天整个早上爱德华爵士已经让她受够了,她就非常愉快地接受了丹海姆夫人的邀请,继续留在泰利斯陪她了。
其他人全都离开了她们,爱德华爵士非常恋恋不舍地强使自己走开,流露出骑士派头的无限惆怅的绝望,她们两人则都觉得如鱼得水——就是说,丹海姆夫人俨然一个真正伟大的夫人,一个劲儿地说啊说啊,只说她自己的事情,夏洛特则是支起耳朵听——想到她这两个谈伴的对比觉得真有意思。当然,在丹海姆夫人的谈话中根本没有令人可疑的感伤,也没有任何困难的短语及解释。她非常自然地挽起夏洛特的一只胳膊,让人感觉到来自她这一方的任何一点注意都是无上的荣光,是一种交流。同样是出于对于自己的重要性的意识,或者是出于对于谈话的天然爱好,她马上就非常满意地打开了话匣子,目光中流露出睿智和精明:“伊斯特小姐想要我邀请她和她哥哥陪我在沙地屯府待一个礼拜,因为去年夏天我请过他们,可是这回我可不干。她想尽了一切方法来奉承我,不是夸这就是夸那;但是她究竟要干什么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把她整个人都看穿了。我可不是那么好哄的,我亲爱的。”
除了简单地问了一句“爱德华爵士和丹海姆小姐”,夏洛特再也想不出什么更不关痛痒的话了。
“是的,我亲爱的。我的年轻的亲戚,我有时候就这么称呼他们,因为我是很注重他们的利益的。去年夏天这个时候我请过他们和我在一起,有一个礼拜;从星期一到星期一;他们非常开心和感激。因为他们是很好的青年,我亲爱的。我不会让你以为我对他们的关注,仅仅是为了可怜的哈利爵士的缘故。不,不;他们自己是非常值得受到关注的,否则的话请你相信我的话,他们是不会老来这里陪我的。我可不是那种滥好人对什么人都帮助。在我尽举手之劳之前,我一向都非常留意,事先要搞清楚我到底要干什么,我需要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我并不认为在我这辈子曾经有过上当受骗的时候;一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足以夸口的东西很多。可怜的亲爱的哈利爵士(我们只能私下里这样说),开头还想得到更多的东西。但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走了,我们不应该在死了的人身上挑毛病。谁也比不上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时过得快活——他是一个谦谦君子,完全是一派古老世家的绅士风度。他死了以后,我把他的金表给了爱德华爵士。”
她说着瞟了一眼她的同伴,这暗示着她这句话应该给人很深的印象——看见在夏洛特的面部并没有出现那种着了迷的吃惊,她又很快地补充道:“他并没有把它遗赠给他的侄儿,我亲爱的,那不是遗赠。那并没有写进遗嘱。他只不过是告诉我,那只有一次,他希望他的侄儿得到他的金表;但是他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加以约束,如果我不愿意。”
“非常仁慈,真的!非常好!”夏洛特说,纯粹是不得不强使自己假装很佩服她。
“是的,我亲爱的,那还不是我为他做的唯一善事。对于爱德华爵士我一直是一个非常慷慨大方的朋友。而那位可怜的年轻人,这对他是不够的;因为虽然我只是一个受有亡夫遗产和称号的寡妇,他是继承人,但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情况却并非通常一般这种关系之间应该有的那样。从丹海姆庄园我连一个先令都没有得到过。爱德华先生从来没有给我付过钱。他并没有站在最高处,请相信我。那是我,是我给了他帮助。”
“确实是!他是个挺好的青年,尤其是谈吐特别文雅。”
这话说出来主要是为了敷衍敷衍,但是夏洛特马上就看出来她的话已引起了丹海姆夫人的怀疑,因为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说:“是的,是的,他这人长得很帅——希望哪位富家的千金也能这么想,因为爱德华必须为了金钱而结婚。他和我经常反复讨论这件事情。像他这么一位漂亮的小伙子,一定是到处招花引蝶给姑娘们献殷勤的,但是他明白他必须为了金钱而结婚。爱德华爵士大体上是一个很稳重的青年,而且脑子是很够用的。”
“爱德华·丹海姆爵士,”夏洛特说,“人品这么好,有这么多长处,那是不成问题的,一定能找到一位有钱的女子,只要他愿意。”
这句漂亮的恭维话说得入情入理,似乎完全打消了怀疑。
“是啊,我亲爱的——此话说得极是,”丹海姆夫人大声说,“只要我们能把一位年轻的女继承人弄到沙地屯来!不过女继承人净是些又丑又怪的东西!我不认为自打沙地屯变成公共场所以来有什么女继承人来过,就连女共同继承人都没来过一个。来过这里的人家一家接一家,但是就我所知,一百个人家里没有一个是真的有财产的,不管是有地产的还是搞投资的。也许有点儿收入,但是却没有财产。他们不外乎是些牧师,或者是从城里来的律师,或者是只领半薪的军官,要不就是只有寡妇授予产的寡妇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呢?除了他们正好租了我们的空房子,还有(你我私下说说不足为外人道也)我觉得他们都是些十足的傻瓜蛋,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待。现在,如果我们能得到一位女继承人,她是为了健康的原因被打发到这儿来的(如果她被命令要喝驴子奶我就能供应她),那么只等她一痊愈,就要让她爱上爱德华爵士!”
“那可就太幸运了,说真的。”
“还有,伊斯特小姐也应该嫁给一位有钱人——她必须弄到一位富裕的丈夫。啊!没钱的年轻小姐们着实让人可怜!可是——”略微一停顿又说,“如果伊斯特小姐想要跟我说让我邀请他们来沙地屯小住,那她就会发现自己是打错了主意。自从去年夏天,你瞧——我这里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现在有克莱拉和我做伴,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她说这话时口吻是这样严肃,夏洛特立时就看出来她这时才变得真正深刻了。她也就准备聆听一段内容更加充实的重要谈话了,不料接着听到的只不过是:“我才不会幻想把我的府邸像是旅馆似的塞得满满的呢。我决不情愿让我的两个打扫客厅和卧室的女仆一上午都忙个不停,老是扫除卧室里的垃圾。她们每天要整理克莱拉小姐和我自己的屋子。如果要让她们多干活,她们就会要求加薪了。”
要对这类事情做出应付,夏洛特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而且她发现甚至不可能装出同情的样子,因此她干脆就缄口不言。丹海姆夫人很快又补充道,语调很欢快:“除此以外,我亲爱的,难道要我塞满我的房间而对沙地屯造成损害吗?——如果有人想要到海边游逛,那他们干吗不去租房子呢?这儿空房子多着呢——就在这条泰利斯大街就有三所;就在这一时刻不下于三所租房的广告,让我们看得眼花缭乱呢,三号、四号和八号;考挪拐角楼对于他们来说可能有点儿太大了,但是其余的那两所无论哪一所都是很舒适的小房子,非常适于一位年轻绅士和他的妹妹居住。所以就这样,我亲爱的,下回要是伊斯特小姐再开始叨叨丹海姆园有多潮湿,以及洗海水浴对她怎么怎么好,我就要劝他们来这儿租下一所房子住上两个礼拜。你不觉得这个建议是很公平的吗?——你知道仁爱先从自家开始。”
夏洛特此刻感到又有意思又气愤,不过气愤占的比重要大一些,而且越来越大。她不动声色保持着有礼貌的沉默。她再也无法容忍了,不想再听下去了,只是意识到丹海姆夫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她沉思着任由自己胡思乱想。
“她真是个小气鬼。我根本没想到还有这么坏的人。帕克先生把她说得太好了。他的判断显然是不可信的。他自己的好心使他认不清是非。他心肠太好了,因此分不清好人坏人。我必须自己判断。他们两人的密切关系使他产生了先入之见。他曾经劝她从事同样的投机事业,因为他们在这件事上的目标是一致的,他幻想她喜欢他。但是她真是太小气,太小气了。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儿长处。可怜的布利利吞小姐!她把她周围的人都弄得鄙俗不堪了。这位可怜的爱德华爵士和他的妹妹,他们身上到底还有几分令人可敬的地方我是说不上来的,但是他们就是因为对她奴颜婢膝而必定要变得鄙俗了。我现在,对她表示敬重,表面上对她随声附和,也变得鄙俗了。原来如此,有钱人都是这般卑鄙可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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