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西边的瞭望塔,我锁上了生锈的铁门。迎着海风仰望夜空,埃尔文家的领主馆沐浴着皎洁清冷的满月光辉,如黑影般耸立。海风带着呼啸声席卷而过,但由于四周石壁的阻挡,也并没有冷到把我当场冻僵。
我进入馆内,走向自己的房间。月光几乎照不进走廊。我发现前方的黑暗中透出提灯的光亮,有什么人在我的房门前。
“亚丝米娜?”我呼唤了侍女的名字。我猜她是来询问我有没有什么吩咐的。夜已深,平时这个时间亚丝米娜已经回到了佣人住房,就算是来询问吩咐这个时间也很奇怪,但我除了她以外想不到别人了。
提着灯的人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您外出了吗?我来叫您好久了。”听到这,我不禁浑身僵硬。
并不是因为我把他当成了坏人。小索伦岛的天然屏障坚不可摧,而且听声音我就知道他是家令洛斯艾尔·福勒。让我感到狼狈的是,和托斯坦的短暂交谈还是个秘密。只有亚丝米娜知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隔着门跟他对话。怀着秘密是否已经暴露的担忧,我说:“是的,稍微出去吹了吹夜风。”
“是这样啊。请千万不要感冒了。”
洛斯艾尔并没有特别怀疑,我稍微安心了一些,接着问:“然后,有什么事?”
“是。领主大人要见您。”
“父亲大人?”我不禁提高了语调。父亲要在深夜见我,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不是明天早上吗?”
但洛斯艾尔好像并不觉得父亲的命令不可思议。
“是的,领主大人说有必须要在今晚说的事。请您早点去吧,我想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情。”
父亲必须现在告诉我的、重要的事。我心中有数,点头道:“我明白了。”
“那么,属下告退。”
洛斯艾尔转身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尽头。
目送着他的背影,我走向父亲的卧室。但没走几步就意识到自己的方向是错误的。
父亲应该还在作战室。佣兵离开前,父亲说过今晚要在作战室里整理思路。而且父亲的卧室位于洛斯艾尔离开的方向,如果父亲在那的话,洛斯艾尔应该会提出与我同行。
理了理长袍,我朝作战室走去。
作战室的门相当厚重,没有一丝光线从室内透出。虽然无法确认父亲是否在里面,我还是敲了敲门。
“进来。”父亲答道,他并没有问何人何事。
我推开了门。
被三叉铁棒支撑起来的火盆里,红色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墙壁上挂满武器的作战室原本就是我不太喜欢的地方。夜里,刀刃和钝器被摇曳的火光照亮,它们饮过的血仿佛马上就要滴落似的,十分可怕。长桌的尽头,房间的最深处,父亲坐在领主专用靠背椅上,背对着身后的麻织壁毯,两肘撑在桌上。
索伦岛的地图平摊在父亲面前,上面放着几颗小石子,那是父亲在考虑如何防守布阵。父亲在衬衣外面穿了一件以毛皮缝边、饰有金丝刺绣的罩衫。我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说:“洛斯艾尔叫我来见您,说是有要事。”
“嗯。”说完父亲又陷入了沉默。
父亲深夜见我是第一次,恐怕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迟疑。我印象中的父亲——索伦领主罗兰德·埃尔文一直是个果断的人。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吧。我只能继续站着,等待着父亲的话。
父亲终于开口了,却像是故意避开主题一样地问道:“你多大了?”
我困惑地回答:“十六岁。”
“是吗。嗯,已经是可以承担责任的年龄了。”
“如果有我应尽的义务,请您告诉我。”
父亲点头道:“你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儿。无愧于你所继承的埃尔文之名。我本无意告诉身为女人的你过去的血腥故事,不过事到如今,我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阿米娜,你一定也抱有疑问吧,为什么维京人会袭击索伦。”
果然是这件事。如果父亲决意告诉我真相,那么我也不能含混其词。我干脆地回答道:“我一直觉得难以置信。就算袭来的是维京人,也应该选择一个风平浪静的夏天吧?”
父亲的嘴角浮现出笑意:“是的,但敌人并不是一般的维京人。你还记得西边塔里的囚犯吗?”
何止是记得,我才刚刚跟他交谈过。我略一点头:“被诅咒的维京人。”
“是的,而且他并不是唯一被诅咒的维京人。我们现在准备迎击的敌人,正是他的同胞。”父亲观察了一下我的脸色,“你看起来并不是很惊讶啊。”
并非如此。我其实非常惊讶。被诅咒的维京人并非只有托斯坦一个,这是我从未想到的。但这个结论并不难以想象。
听到这,我想起了我从幼年时期起就一直抱有的疑问。年轻时的父亲为什么会和托斯坦战斗?托斯坦反复提到的他要返回其身边的君主又是谁?我或许已经模糊地察觉到了埃尔文家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渊源。
我依然保持着冷静。“请告诉我,被诅咒的维京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会盯上索伦?”
父亲缓缓摇头。
“他们是什么人并不清楚。你也许知道,他们被迫远离了所有安息。连死亡都不被允许的诅咒到底是什么?是犯了何等罪过才会被如此惩罚?我终究只是一名战士,这些我无从得知。但是,我能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他们盯上索伦的原因是,索伦群岛本来就属于他们。”
这一次,我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也就是说初代领主……”
“没错。1106年,我的祖父罗伯特将维京人赶出了索伦群岛。之后他将索伦献给了英格兰王室,英格兰王室册封他为索伦领主,从此将索伦交还给了他。”
可怕的曾祖父——罗伯特·埃尔文。他支配着索伦,利用从英格兰和威尔士召集来的农奴,建造了索伦城,有时甚至还使用了奴隶。听说他将原本应该建造在索伦岛的领主馆改建在了海峡对面的小索伦岛,是因为惧怕领地内民众的叛乱。只是没想到在罗伯特的征服之前,索伦群岛就有人居住。
“被诅咒的维京人企图夺回失地,完成复仇。只要埃尔文家和受其统治的人民还在索伦群岛,他们就会以不死之躯持续进攻吧。”
这番话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以前也曾来袭过吧?父亲就是在那个时候,抓住了西边塔里的俘虏。”
“是的,只是那时的战场并不在索伦。你的祖父在世时,一个年老的男人前来拜访。他是名精通符咒秘术的修道士,预言了被诅咒的维京人来袭。我们相信了他的预言,因为我们知道罗伯特的所作所为。
“因为早早得到警告,对策也得以制定。被诅咒的维京人视索伦为目标的同时,也盯上了埃尔文家。于是我以自身为诱饵,将他们引到了适合作战的地方。决战之地在位于荷兰以北、漂浮在瓦登海上的特塞尔岛。索伦那时拥有远比现在强大的私人军团。”
也许是在回忆往事,父亲暂时中断了话语。
“那是一场苦战。很多骑士和士兵都丧了命。父亲我也一度身处险境。但最后总算是获得了胜利。愿荣光照耀神的胜利。被诅咒的维京人消失在了海里,俘虏就是在那时候抓获的。”
然后父亲叹了口气。
“决战之后,我解散了军团。因为我认为到了将兵饷用于建设索伦的时候了。如今我也不后悔做出了这个决定。”
“父亲大人当时认为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再回来了吗?”
“决战之后修道士说:在特塞尔岛上建立修道院,用钟祭祀神灵,只要清亮的钟声响彻瓦登海,他们就不会再度苏醒。我照做了。特塞尔岛的修道院日益繁盛,钟声从未间断,和平本应该永远持续下去。”
“但现在他们回来了。你认为侍奉神的修道士说谎了吗?”
“不,他确实是个圣人。”
圣人会使用符咒秘术吗?虽然很可疑,但他是真的曾经帮助过索伦。
父亲停顿了一下。
“……是上个月的事了。对,在埃德温死后没多久,从特塞尔岛来了使者。使者说有武装集团袭击了特塞尔岛,破坏了修道院,将钟沉入了海底。如今的欧洲确实不像话。不法之徒潜藏在国王的森林里,烧毁神的居所。像索伦这样的和平是很罕见的。但是,即使再怎么不畏惧圣俗两边的律法,真会有人愚蠢到去袭击没有任何财宝的特塞尔修道院吗?”
封印了被诅咒的维京人的特塞尔之钟被沉入了大海。于是维京人苏醒并再度向索伦袭来。这么来看的话,沉钟人的意图显而易见。
“父亲大人认为有人故意挑动维京人进攻索伦吗?”
父亲稍微眯起了双眼,看着我。“你是个聪敏的女儿。是的,索伦确实有敌人。敌人无疑是为了毁灭索伦而释放了被诅咒的维京人。”
“敌人是谁?”
“不知道,我已让人在查。”
若说是盯上索伦的敌人,我只能想起一个人——英格兰国王查理陛下的弟弟。“约翰殿下吗?”
但是父亲非常慎重。“目前并不清楚。只是我怀疑约翰殿下是否有能力将士兵送往特塞尔岛。会因为索伦的衰落而欣喜的人除了约翰殿下外大有人在。汉萨同盟的那群商人里,认为索伦沉没了生意会更好的人也不少。”
汉萨同盟都市,也就是吕贝克或者汉堡。新兴的商人们会那样大动干戈吗?不过他们确实比约翰殿下富有,离特塞尔岛也更近。
“我会相信那个从东方来的骑士,也是因为当前的状况下非常可能出现暗杀。一方面送来亡者的军队,另一方面用撒拉逊魔术将我杀害。如果两方面都成功的话,索伦必会被轻而易举地毁灭。”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敌人将是极其恐怖的对手。他不仅知道埃尔文家族与被诅咒的维京人之间的渊源,派遣武装集团袭击特塞尔岛,破坏封印,同时还雇佣从东方的黎波里逃亡的暗杀骑士,委托其对父亲下手。如果不是资金雄厚,见多识广,绝对不可能办到。
父亲仿佛看穿了我的动摇,坚定地说:“但是查明敌人的真实身份是以后的事。现在必须要消灭眼前的威胁。佣兵的人数并不充足,想必是一场残酷的战斗。”
“父亲大人现在也认为被诅咒的维京人一定会来袭吗?即使钟声中断他们也不会苏醒,或者是要数月、数年之后才会来袭,难道不能这么想吗?”
“不,他们正在向索伦逼近。”说完,父亲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剑。在火盆中火焰的照耀下,蓝色的宝石绽放着光辉。那是一把饰有海蓝宝石的黄金短剑。父亲把它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有敌人,同时也有伙伴。经过漫长岁月的流逝,特塞尔岛的钟声中断,被诅咒的维京人苏醒并企图给索伦带来灾祸。但同时,作为警告的证明,这把短剑会送到埃尔文家家主的手中。这是一个约定。虽这么说,但我原以为这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了,没想到我会亲手收到它。”
“伙伴是指刚才所说的使用符咒魔术的修道士吗?”
“并非如此。他早已驾鹤西去了。是另一位可靠的伙伴,说是索伦的守护者也不为过。总有一天也会介绍给你认识的。”
将短剑收回怀中,父亲认真地看着我。“我原本打算只将此事告知继承埃尔文家的男子。但是一旦开战,我也好亚当也好,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阿米娜,你如此聪颖,即使是父亲和兄长都战死,你也能将埃尔文家的血脉传承下去吧。有什么事情就问洛斯艾尔吧。”
“别说得如此软弱!”我不禁有些急躁。“据刚才所说,即使这次击退了被诅咒的维京人,索伦的劫难也不会终结。父亲大人是索伦的支柱。不能就这么死掉!”
父亲露出了饱含无限慈爱的笑容。“当然了,我的女儿。把索伦托付给亚当还令我心头难安。我发誓即使开战也一定保重自爱。可惜,战场上没有绝对。希望你理解,刚才的那番话是以防万一。没有其他的事了。阿米娜,回到床上好好睡觉吧……不要着凉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没能睡着。
被诅咒的维京人。
罗伯特·埃尔文的征服。
特塞尔岛之钟。
饰有海蓝宝石的黄金短剑。
这一切在我的脑海中如漩涡一般翻卷回旋,直到天色将明,我才迎来了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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