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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

        他带着一把具有魔力的武器,在邪恶的黏土地上追猎恶人。再凶恶、狡猾的坏人遇到他,都得伏首称臣。因为他是埃勒里,理查德的儿子,法律面前的全能猎者,没有任何人能战胜他。

        范霍恩家一案之后的一年。是埃勒里在事业上最忙碌也最辉煌成功的一年。案子一件接一件,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些甚至是来自大西洋的彼岸。那年,他去了两次欧洲,一次南美洲,还去了一趟上海。他的声名传到洛杉矶、芝加哥和墨西哥市。老奎因警官抱怨,他好像把埃勒里教成了个高级的马戏演员,他似乎很少见到他儿子。

        而这位大师的世界里,也一直不乏罪案。纽约市还在回响着他神奇的破案故事:在一件患有脑麻痹的苔藓学家的案子里,埃勒里从一团还不到他拇指指甲大的干苔鲜中,抽丝剥茧,得出明确的推论,最后找到纽约一家最富声望的医院的外科手术室,救了一条人命,也让自己再度声名大噪。

        还有一件是艾德莱纳·蒙奎欧克斯的案子,他那非凡的破案方法,由于与那位古怪的夫人的遗产执行人订有协议,在1972年以前,不能对外公布。这只是两个例子而已,有关奎因办过的案子的完整“清单”,毫无疑问,将来某个时候,会在这样或那样的出版物中出现的。

        是埃勒里自己喊停的。去年九月以来,他已经瘦了很多,连一向就没胖过的他都开始警觉了。

        “都因为你没完没了地一直在东奔西跑,”八月一个早上,奎因警官在早餐桌上说,“埃勒里,你该歇歇了。”

        “我已经歇了。昨天见到巴尼·克尔,他说,我如果想光荣地因冠状动脉栓塞而死,最好照样过着过去十一个月的生活。”

        “我希望那能让你清醒清醒!你打算做什么,孩子?”

        “这个嘛……我这一年已经收集了足以写二十本书的资料,但是却一直没有时间开始写,甚至连做计划的时间也没有。我要重新开始写作。”

        “那克里普勒的案子怎么办?”

        “我已经交给托尼了——还带着我的祝福。”

        “感谢上帝!”老警官虔敬地说,因为在他那张床的上方的那些书架上,已经没地方塞得下哪怕是再多一本的报纸剪贴簿了,“但,干嘛这么急?为什么不先休息一阵子?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走走。”

        “我都腻味去别的地方了。”

        “不,我不觉得我能指望你在你自己的屋里踏踏实实躺着休息,”老先生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一边伸手去拿咖啡壶,“是啊,我懂了,你会把自己关在那间被你叫做书房的鸦片间里,而我会完全见不到你。看看你,又穿上那件烟服了!”

        埃勒里笑着说:“我告诉过你,我要开始写书了。”

        “什么时候?”

        “马上,今天,今天早上。”

        “你哪来这么多精力……如果你真的一定要穿那种女里女气的东西,干嘛不给自己买件新夹克?”

        “扔了这件夹克?我写东西习惯穿这件哪。”

        “当你开始这样讲话的时候,”他父亲提高了声音,双手推着桌子起身,说,“就知道没得说了。晚上见,孩子。”

        于是,奎因先生再度走进他的书房,关上门,准备“开工”。

        要注意的是,酝酿一本书的准备过程,和动手写一本书的准备过程,是完全不一样的。后者你需要的是检查和清理打字机、更换新的色带、削铅笔、将干净的纸张摆在适当的位子以及把笔记和大纲放在正确的角度等等。但是构思的阶段就完全不同了,即使是作者的脑海里充满着想法和创意的火花,他也完全不需要任何行头,也不需要在乎那些东西怎么摆,他只需要一张地毯,以及孤独悲惨的自己。

        来看看经过范霍恩事件之后那年的八月的一个美好的早上,在书房里的奎因先生。

        他精力饱满地、像个将军似的在地毯上踱来踱去,操练思绪。他的眉头开朗,眼睛有神而温和,脚步不缓不急,双手从容地放着。

        接下来,看看二十分钟后的他。

        他的两腿上抽下踢地剧烈运动着,他的眼睛露出狂野的神情,眉毛猛烈地跳动着,两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他靠着墙,是想找块能让他冷却的石膏。他冲到一张椅子里,坐在椅子边缘,双手在两膝之间紧握着,就像在乞求什么的姿势。接着,他跳起来,把烟斗填满,然后放下来,点一支香烟,两次都灭了火,香烟依然在他唇边。他轻轻咬指甲、抓抓头、找自己嘴里的蛀牙、挖鼻孔、把两手伸进夹克口袋里、踢踢椅子,瞄了桌上早报的标题一眼,但是又倨傲地把眼光移开。他走到窗前,立刻对一只在纱窗上爬行的苍蝇产生了科学研究的兴趣。他右手的手指搓弄着右边口袋里的烟末儿,把一撮烟末搓成一个小绒球,再把这小绒球放到刚好也在右口袋里的一张小纸条上,用小纸条把小纸球裹上。他又把那张纸条拿出来,瞥了几眼上面写着:

        埃勒里坐在他书桌旁的椅子上,将那张纸条放在桌上的记事本上,身体往前靠,双手平摆在桌面,下巴靠到手上,看着那张距离鼻尖两英寸的纸条。

        那是范霍恩的案子留下来的东西。

        他现在记起来将近一年前发生的那一幕。

        而他那时也穿着这同一件夹克(“我的天,那是这以前我最后一次穿这件夹克”)。

        他给了霍华德一些回家的车钱,送他走下楼,霍华德拦了辆出租车,他们在便道握手时,埃勒里忽然想到,他不知道霍华德家住哪儿。两人为此大笑,然后霍华德从身上穿着的埃勒里借给他的西装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本黑色记事本,撕下一页,写上自己的地址。

        就是这张纸。

        接着,埃勒里回到楼上,回想着莱特镇,最后,他把纸条塞进这件夹克口袋,然后在隔天把夹克挂到衣橱里。那夹克就这么挂着,一直到今天。

        一切都过去了。

        当埃勒里仔细看着这张写有像蚀刻板印刷的字迹的小纸条,霍华德从记忆里向他走来,然后是莎丽、迪德里希、沃尔弗特和那老太太。

        他想起他们所有的人。

        一只苍蝇落到“范”字上,肆无忌惮地停在那里,埃勒里撅起嘴,吹了一口气,那苍蝇飞走了,纸条也被吹得翻了过去。

        纸条的另一面也写着东西!

        一样小、一样像雕版印刷的字体。不过,这一面,写得满满的。

        埃勒里坐直身子,好奇地拿起这张纸。

        是霍华德的笔迹。从那黑色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但写的并不是地址或电话号码,而是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句接着一句。

        ——日记?

        这一页的开始,是一段话的后半段:

        他为S取的好可笑的昵称,虽然说,只有在他认为没有别人在场时,才会用这个昵称叫她。这关我什么事?我干嘛为这个而不高兴?

        说实在的,他这把年纪……实在够他妈的可笑__他们结婚之前他管她叫莉亚(Lia——他管她叫莉亚!!!!!!

        是他的笔迹,在那张可笑的字条上……然后,在婚礼之后,又叫她莎萝米娜ina)。他哪儿找來的这些怪名字??!!好可爱呀一_伟大的迪德里希·范霍恩。真是違,莎萝朱娜——莎丽——莎——问题是,她的真名有什么不好?我喜欢莎拉,我爱——峨,不能再写了,不能把这写下来。

        她是他的。够了,该睡了。希望能睡得着。

        一本日记,没错。

        这是霍华德从来没提过的一件事。

        莉亚。莎萝米娜。

        有趣的是,这两个名字让人不容易忘记。

        “莉亚”、“莎萝米娜”。迪德里希从哪儿找来的这些名字?一个想法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然后事情一件件落到属于它们的位置,埃勒里又回到奎托诺其斯湖,在那辆停在湖边的敞篷车里,坐在莎丽身旁。她转过身来,将两腿盘起来,坐在那里——那是多美的两条腿啊。霍华德当时不在车里,而是正坐在那长满青苔的大圆石上踢着石子。埃勒里递了支香烟给她。

        “我原来的名字是莎拉·梅森(SaLa Mason)”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以及从湖中那根圆木上飞起的鸟发出的唆唆声。

        “是迪兹开始叫我莎丽的,还有其他事情也是由迪兹开始的。”

        其他的事情。莉亚、莎萝米娜?

        “他们结婚之前他叫她‘莉亚’……”在结婚之前——不是“莎拉·梅森”是“莉亚·梅森”。也许迪德里希不喜欢“莎拉”这个名字,“莎拉·梅森”这个名字使人想象到一幅让人不舒服的图画:也许,是一位紧闭着嘴的学校教师;或是一位围着肮脏的围裙、头发粗糙、准备打扫客厅的新英格兰家庭主妇。“莉亚·梅森”听起来就比较年轻、柔和、甚至带着些神秘感,比较适合莎丽。而且,这泄露了有关迪德里希的一些事情,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在婚礼之后又叫她莎萝米娜”。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不,也不是,只是它前面两个音节,使得它听起来很耳熟。像另一个名字——莎乐美(SaLome)。那是希罗底的女儿……埃勒里笑了。

        不过,为什么不叫“莎乐美”(“SaLome”)?为什么叫“莎萝米娜”(“SaLonuna”)?也许是因为以“-ina”结尾的名字,是比较女性化的。不,也许这只是迪德里希自己的发明,就像“莉亚”一样。可以确定的是,它们都很有韵律感,像诗人爱伦·坡的发明。

        他往椅背靠下去,点燃烟斗,愉快地抽着,并且紧紧地抓住刚刚的思绪;如果让这思绪溜掉了的话,就意味着又要走投无路地在地毯上转悠了。

        他拿起笔,开始在一张草稿纸上写了起来。

        他把名字写下来。是的,非常好。

        他再写一次,这次全用大写字母:

        噢,这是什么?

        (一个农作物储藏塔里的男人)

        他写下这带着农场味道的句子。纸上现在写着:

        他又细细地琢磨了莉亚·梅森这名字里的字母,一分钟后,他写下:

        在祈求老天爷恩赐动物吗?他笑起来了。

        很快地,他又用同一组字母,拼出另一个变化的字:

        接着是:

        蒙娜·丽莎?

        蒙娜·丽莎!

        是的,就是这个名字。就是那微笑!那带着智慧、悲伤、神秘、动人、矛盾的微笑!难怪他当时就觉得在哪儿见过莎丽,而他的确从来没见过她。她有着蒙娜·丽莎的微笑,几乎就像坐在达·芬奇那幅作品里的人不是乔康多夫人,而是她。还有……

        而迪德里希也看到了这微笑?

        毫无疑问,迪德里希也见到了这微笑。迪德里希那时已经爱上了她。

        迪德里希看出来了,那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

        埃勒里眼睛一亮。

        他又仔细地看着手上的草稿纸:

        几乎是想也没想,他就把未完成的这最后一行写出来:

        他的太阳穴开始有一种被敲打的感觉。

        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个诱人而熟悉的微笑,他发现那就是蒙娜·丽莎的微笑。她姓梅森。这个男人正走过人生的壮年阶段,这女人很年轻,而且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爱。他的激情旺盛,有着一个饥渴的男人的强烈欲望,会完全专情于他所渴慕的对象——特别是在刚开始的时候。那女人会令他着魔,在他眼里,她的一切都充满着魅力。这本来就是个敏感而且敏锐的男人,“蒙娜·丽莎”的发现也让他感到兴奋。他玩味着这个发现,这让他觉得愉快,他把它写下来:Mona Lisaa

        忽然,他发现,他的莎拉·梅森的姓——MASON——里面的五个字母,也可以在“蒙娜·丽莎”——MaNA LISA里找到。他不再只是愉快,而是兴奋极了!他从“MONALISA”中抽出M、一个A、S、O、N,剩下的字母是:L、I、A。这几个剩下的字母,其实也可以组成一个名字!念起来就是“莉亚”,而看起来也更好。

        Lia……Lia Mason……Mona Lia……Lia Mason。

        悄悄地,他为他的爱人重新洗礼,在他心里深处,莎拉成了莉亚。

        接着,有一天,他对她敞开了心里的秘密。他说了出来,大声地叫她:“莉亚”——羞怯地。不过,她毕竟是女人,即使羞怯也是一种爱慕,她喜欢。现在,他们俩分享了这个秘密,当他们独处时,他叫她:“莉亚”。

        他们结婚了,去度蜜月。

        现在,是共同的生活了。当身体的器官相接,没有任何事物能夹在这对恋人之间:没有朋友、没有工作、没有分心的事或可能让他们分心的事,他们互相融入了对方。这时,一个名字也许和整个世界一样重要。她问他,怎么想到给她取“莉亚”这个名字,或者,如果他曾经告诉过她,那他一定是又再提起这件事。他很开心、很兴奋、也很有创意。

        “莉亚·梅森”这名字现在不能用了,她不再是“梅森小姐”,她必须有另一个名字。找来了纸和笔,迪德里希展现他无穷的灵感泉源。(迪德里希,你这浪漫、聪明、强壮而又年轻的老狗!)啊哈,有了——莎萝米娜(SaLomina)!

        然后,他们俩一起大笑,而且,她当时一定告诉了他,说“莎萝米娜”是自从“夏娃”以来最美好的名字。不过,这会不会有些难以向别人解释?他同意,他们俩讨论的结果,决定在一般的场合,他叫她:莎丽。

        埃勒里叹了口气。

        说也奇怪,回想起这些事,好像会让事情有所变化似的。

        好像,回想起这些事,也并不完全是自己为了逃避痛苦的写作而编出来的借口。

        好吧……

        他站起来离开书桌,踱到地毯的另一边他刚才所在的位置,准备……

        不过,过了这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迪德里希对字谜游戏有特殊的爱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现在想起来,有一天曾经在迪德里希的书桌上看到一本填字谜语的书……

        字谜游戏?

        字谜游戏!是的,这就是了。有趣的是,刚才在他把“蒙娜·丽莎”改写成“莉亚·梅森”和“莎萝米娜”时,没意识到他就是组变位字。

        因为变位字……

        因为变位字……

        “在自己的作品上签上h.h.韦伊,霍华德犯了另一诫:‘不可妄用上帝之名’……霍华德在这种病态的犯罪心理中的思考方式,是颇值得玩味的……可以看到他如何涉足到了犹太神秘教义,并且仿效中世纪神秘的通神论者……相信圣经每一句话中的每一个字母、词、数字和每一个音,都有隐藏着的意义……而如果你将霍华德签名——h.h.韦伊(AYE)——中的字母重新排列,你会排出一个变位字,就是:Yahweh h h aye——Yahweh。变位字。”

        埃勒里清楚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的跳动——又是那脉搏的跳动。

        我干嘛这么紧张?他很不悦地问自己的脉搏。迪德里希爱玩字谜游戏又怎么样,他从字谜游戏中得到智力上的满足嘛,又怎样了?而霍华德也一样——很不幸。

        很不幸……

        埃勒里真的很生自己的气。

        有没有可能,住在同一个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同样爱玩字谜游戏?

        当然可能。就像住在同一个家里的两个男人,都同样爱喝威士忌一样。一句话,霍华德和迪德里希都喜欢字谜游戏,一句话,霍华德也许是受到迪德里希的影响。一句话……

        我到底想知道什么?

        他对自己愤怒极了。

        那案子已经结束了,结论也是无懈可击的。你这笨蛋,别再挖这些陈年旧事以及一群死人,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

        但是,埃勒里脑海中所出现的每一个想法,都绕着变位字打转。

        十分钟后,埃勒里又坐回到他的书桌前,咬着指甲。

        问题是,如果霍华德是受到迪德里希的影响,如果霍华德喜欢凭着联想玩字谜游戏——如果霍华德真的也是个字谜游戏的爱好者——为什么他在日记上提到“莉亚”和“莎萝米娜”时,会说,“他哪儿找来的这些怪名字?!”

        霍华德搞不懂这些名字的来历,他为这些名字伤脑筋。

        而且,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字母间的关系。埃勒里自己也是个爱玩字谜游戏的人,他只花不到五分钟,就找出了这些名字中字母的变化。

        哎呀,我真是笨蛋!

        他尝试回去写作。

        他又一次失败了。

        时间是十点刚过几分钟,他拨了长途电话到康哈文。

        只是打个电话,他心想,然后我就可以安心地回来写我的东西了。

        “您好。康哈文侦探事务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是伯默。”

        “哦……你好,”埃勒里说,“我是埃勒里·奎因,我……”

        “纽约的那位埃勒里·奎因?”

        “是的,”埃勒里说,“哦,是这样的,伯默,一些和一件老案子有关的事很困扰我,我想做一些查证的工作,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像个老太婆,需要一张摇椅和一套毛衣针之类的东西。”

        “没问题,埃勒里,我一定尽力而为,”伯默亲切地说,“是我办过的案子吗?”

        “这个……是的,从某个角度来说。”

        “是什么案子?”

        “范霍恩的案子,在莱特镇,大约一年前。”

        “范霍恩的案子?噢,了不起的案子,不是吗?我真希望我参与过,那我就能分享一小块被你占据的报纸版面了!”伯默笑着说。

        “不过,你的确参与了,”埃勒里说,“噢,当然,不是直接和那杀人案有关,而是你曾经帮迪德里希·范霍恩做了些调查,你……”

        “我帮谁做了些调查?”

        “帮迪德里希·范霍恩,霍华德·范霍恩的父亲。”

        埃勒里还记得迪德里希说的那句话:“我把这件事交给康哈文一家颇负声望的私人侦探事务所了。”

        “凶手的父亲?埃勒里,谁告诉你的?”伯默显得很惊讶。

        “他自己说的。”

        “谁说的?”

        “凶手的父亲呀。他说:‘我把这件事交给康哈文一家颇负声望的私人侦探事务所了’……”

        “哦,他说的不是我。我从来就没和哪一个范霍恩有什么关系——运气没那么好。也许,他说的是波士顿。”

        “不,他说的是康哈文。”

        “不是你醉了,就是我醉了!我能帮他调查什么事情?”

        “找到他养子的亲生父母啊,我指的是霍华德的父母。”

        埃勒里此刻又想到迪德里希说过的另一句话:“几分钟前,我接到一个从康哈文打来的电话,原来是那家侦探事务所的头儿,他们都查清楚了……”

        “我不明白。”

        “你是你们侦探事务所的头儿吧?”

        “没错。”

        “去年谁是头儿?”

        “是我啊,这是我的事务所,已经开张十五年了。”

        “也许是你的一位侦探……”

        “我这是只有一个人的事务所,我就是那侦探。”

        埃勒里默然,然后他说:“噢,是的,我可能还没完全睡醒呢。康哈文另一家侦探事务所叫什么名字来着?”

        “康哈文没有另一家侦探事务所了。”

        “我是说去年。”

        “我也说去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康哈文从来就没有另一家侦探事务所。”

        埃勒里又沉默了。

        “这是怎么回事,埃勒里?”伯默好奇地问,“有什么我能……呢……”

        “你从来没有和迪德里希·范霍恩通过电话?”

        “没有。”

        “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情?”

        “没有。”

        埃勒里第三次沉默。

        “你还在听吗?”伯默问。

        “我在听,伯默,告诉我: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姓韦伊的——-a--y---e。艾伦·韦伊?马蒂·韦伊?葬在菲德利蒂墓园?”

        “没有。”

        “或是一个索斯布里奇医生?”

        “索斯布里奇?没有。”

        “谢谢你,很感谢你。”

        埃勒里挂上电话。他等了几秒钟,然后拨电话到纽约拉瓜地亚机场。

        中午刚过不久,埃勒里抵达莱特镇机场,走下飞机后他很快地穿过机场管理大楼,走向出租车站。

        他大衣的领子是竖起的,他还不时地把帽檐拉低。

        他钻进一辆出租车。

        “州大道,图书馆。”

        最好能避开莱特镇《记事报》社。

        莱特镇正在八月的阳光下午睡,有几个人在州大道上的榆树下散步,两个警察在地方法院门前擦着脖子上的汗,其中一人是吉普。

        埃勒里有点发抖。

        “图书馆到了,先生。”出租车司机说。

        “你等我一会儿。”

        埃勒里跑上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不过进了门厅以后,他放慢了脚步。他把帽子摘下,穿过大门,进入艾金小姐的管辖范围,尽力装成是不引人注目的当地居民。希望艾金小姐不在。倒霉,她在,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像蛇发女怪戈耳工。她正在为了一本过期三天的书,要罚一个看起来很害怕的女孩十一元六分钱。艾金小姐一边打开装钱的抽屉,一边望着这位可疑的男人但是穿着大衣的埃勒里不断用一条手帕擦着脸,一直擦着,直到他走过她的桌子,进入另一条横向的走廊。

        埃勒里把手帕塞进口袋里,进了一扇写着“期刊室”的门。

        期刊室管理员的座位上没人。只有一个人在期刊室里——一个年轻女子,在一本老旧的《星期六晚邮报》档案上愉快地打着呼噜。

        埃勒里蹑手蹑脚地朝存放着莱特镇《记事报》合订本的架子,拖出上面标着“1917年”的重重的一卷,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位睡美人,把书放在桌上,轻轻地翻开。

        “夏日暴雨成灾……”

        他从四月开始找,这样可以连春天也包括在内。

        一位本地医生在做了一次接生之后离开的路上因意外事故而死亡,在1917年莱特镇这份主要报纸上,应该会是头版新闻。虽然如此,埃勒里还是一版一版地翻着。幸好,那时候的《记事报》每期只有四版。

        他甚至连每期的讣告栏都不放过。

        翻到了十二月中,他决定放弃。他把合订本放回到架子上,离开那依然在她的杂志上打着呼噜的年轻小姐,从一个上面写着“不准出入”的侧门,溜出了“莱特镇公共图书馆”。

        他觉得很不舒服。

        埃勒里拖着脚步往上惠斯林街走去,双手在口袋里抖动着。

        在北方国家电话大楼的入口处,他尝试让自己平静下来,这花了他好一会儿时间。

        然后,他走了进去,要求见经理。

        他究竟对那经理编了什么故事,他自己在事后也不记得了,总之那是个假的故事,而他也得到了他要的东西:1916和1917年的莱特镇电话簿。

        他只花了整整二十五秒,就确定1916年那本电话簿里,没有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人。

        他比刚才多花了二十秒,发现1917年的那本电话簿,也没有任何叫“索斯布里奇”的人。

        他带着追猎的眼神,继续要了1914、1915、1918、1919和1920年的电话簿。

        连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人也没有。

        他伸手拿帽子时,他很肯定地感觉到自己很不舒服了。

        他不走广场,而是顺着上惠斯林街走去,经过杰里耳巷、下大街,到斯洛克姆街。他转进斯洛克姆街,快步穿过长长的街区,朝华盛顿街走去。

        洛根市场里到处都是苍蝇和其他小虫,而斯洛克姆街和华盛顿街的交叉路口却很清静——正合埃勒里的心意。

        他横过华盛顿街,冲进职业大厦里。他看到安迪·拜罗巴蒂安的一只手臂,以及隔壁“莱特镇花店”的那亚美尼亚女人漂亮的脸,但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对鲜花和亚美尼亚女人都没有兴趣。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上职业大厦宽敞的木楼梯,为自己脚下老旧的木板发出的声响而生气。

        到了楼梯的尽头,向右转,他看到一个熟悉的招牌:

        他试着挤出个笑容,吸了一口气,走进去。

        威洛比医生诊疗室的门是关着的。

        一个农夫带着枯黄的脸和充满痛苦的眼神,坐在门外的一张椅子上。

        一个怀孕的年轻女子,坐在另一张椅子上,睡眼模糊。

        埃勒里也坐下来等。还是那套臃肿的绿面旧沙发,墙上还是那几幅柯里尔和艾维公司的平版印刷装饰画,头顶上也依旧是那个嘎嘎响的老电风扇。

        诊疗室的门打开,一位年轻的孕妇——不是刚刚在等的那位——蹒跚地走出来,一脸喜气洋洋的神情。于是,他又见到老威洛比医生了。他很老了,真的。干枯缩小了。

        曾经明亮锐利的双眼,像罩了一层雾,不再那么锐利。他瞥了埃勒里一眼,很不经意的一眼,说:“这位先生,请你再等几分钟。”然后向那另一位女子点点头。

        那另一位女子起身,从一个褐色袋子里,抓出一件准备好的小东西,走进诊疗室,威洛比医生把门关上。

        当她走出来的时候——褐色袋子不见了——威洛比医生朝那农夫打了个手势。

        农夫出来后,埃勒里走进诊疗室。

        “威洛比医生,你不记得我了?”

        老医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盯着他看。

        “嘿,是奎因先生!”

        他的手掌很软,有点潮湿,而且微微颤抖。

        “我听说你去年来过这里,”威洛比医生一面说,一面兴奋地拉过一张椅子,“在报纸报道那件惨剧前,我就听说了。你干嘛不来看我们?荷米欧妮·莱特都气坏了,我也觉得很没面子!”

        “上次我只待了九天,医生,而且算是相当忙的九天,”埃勒里苦笑说,“埃力法官好吗?克拉丽斯也好吧?”

        “都老啦,我们都老啦!你来这儿干什么?哦,那不重要,让我打个电话给荷米欧妮……”

        “这个……请……先别打,”埃勒里说,“谢谢你,医生,可是我这次只待一天。”

        “有案子在身?”老先生斜眼看他。

        “哦……老实说,是的,”埃勒里笑着说,“医生,要不是我需要你的帮忙,可能我连今天都没有想来找你。”

        “那你可能也将失去见我最后一面的机会。”医生也笑着说。

        “怎么,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是我常爱开的玩笑。”

        “你病了吗?”

        “每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威洛比医生说,“我都会想起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的一句格言:‘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少患病,但是他们所患的病,永远不会离开他们。’没什么,只是不够忙罢了:我可能要停止营业了……”他那发黄的皮肤,扭曲而突兀,皱在一起的肌肉,也干枯而萎缩了——是得了癌症吗?

        “要我帮什么忙,奎因先生?”

        “关于一个在1917年夏天意外死亡的人,这个男人名叫索斯布里奇,记得这个人吗?”

        “索斯布里奇?”医生皱起眉头。

        “医生,你也许是镇上认得最多莱特镇人的一个了,包括活着的和已经死去的。听过索斯布里奇这个人吗?”

        “是有一户一直住在斯洛克姆的人,叫做索斯布里奇,1906年前后在那边经营马房……”

        “不,我要找的这个人叫索斯布里奇,而他是个医生。”

        “执业医生?”威洛比医生显得很惊讶。

        “是的。”

        “普通医生?”

        “我想是的。”

        “索斯布里奇医生……他不可能在莱特镇执业过,奎因先生,也不可能在全国其他任何地方执业过,否则我一定会听过他的名字。”

        “我听说,他在莱特镇开业,还帮人接生什么的。”

        “那一定是谁搞错了。”老医生摇摇头。

        埃勒里放慢速度:“那一定是谁搞错了……威洛比医生,能借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当然。”

        埃勒里打了电话到警察总局。

        “达金警长……警长吗?我是埃勒里·奎因……是的……我又回来了……不,只待一天,你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达金警长愉快的声音说,“现在就过来一趟嘛!”

        “没办法,达金,真是没时间。跟你打听一下,你对康哈文一个叫伯默的人了解吗?”

        “伯默?开侦探事务所的那个?”

        “是的,达金,他的信誉如何?正直吗?可靠吗?”

        “这个嘛,哦,我可以告诉你……”

        “怎么样?”

        “在全国的侦探事务所中,伯默是唯一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信任的人,奎因先生,我认识他十四年了。如果你打算和他合作,他绝对是上上之选,他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

        “谢谢你,警长。”

        埃勒里挂上电话。

        “乔治·伯默也是我的病人,”威洛比医生说,“大老远地从康哈文到这里来治他的痔疮。”

        “你觉得他可靠吗?”

        “我以身家担保,乔治绝对可靠。”

        “我想,”埃勒里起身说,“我得走了,医生。”

        “待这么一会儿就走,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医生,你保重。”

        “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药物。”威洛比医生微笑着和埃勒里握手。

        埃勒里缓缓地沿着华盛顿街走向广场。

        迪德里希·范霍恩撒谎。

        去年九月,迪德里希·范霍恩讲了个动人的长篇故事,而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难以置信,但却是千真万确。

        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己深爱的养子,编出一对根本不存在的亲生父母?

        ——慢着。

        也许,艾伦和马蒂·韦伊不是……也许,还有别的可能。

        埃勒里很快地爬进停在霍利斯饭店前的一辆出租车,叫道:“菲德利蒂墓园。”

        他要司机等他。

        他爬过石墙,迅速地走进野草丛生的墓园。太阳已经很低了。

        找了一会儿之后,他找到了那座连在一起的坟墓,墓碑的下端几乎被杂草所覆盖。

        埃勒里跪下,拨开野草。

        找到了,让人沮丧的墓碑。

        他仔细审视着这两个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字看起来有些异样,然后整个墓园看起来也有些异样。一年前,他在一场暴雨中来到这里,一直待到暴雨过去,那是在夜里,他曾经用打火机的亮光察看这墓碑,火光摇曳墓碑上的铭文也跟着舞动。

        他靠向前去。

        有一个字母有点不对劲——

        对了,就是这个字母,让一切看起来都显得异样。不是自己的回忆作怪,也不是幽黯光线中的幻觉。

        最后的那个字母。

        AYE(韦伊)这个字中的E和其他的字母雕刻得不一样。

        它刻得没那么深,不像其他字母那样,刻工也没那么好,仔细点看,可以看出,它拙劣的刻工以及它和其它字母比较之下的不寻常。埃勒里对那E看得越仔细,它的异样也越明显,甚至连它的轮廓,也比其他字母显得锋利,或者说很锋利。

        出于他的完美主义的个性,埃勒里从墓碑底下拔出一根长长的毒麦草,除去草上的小刺,他要用那草来当做量尺。他先量了墓碑的左侧边缘到AARDN(艾伦)的A之间的即离,用拇指指甲做个记号,然后把草移到墓碑的右边。从墓碑右侧边缘到AYE(韦伊)的E之间的距离,比起左侧边缘到A之间的距离,短了一些。

        他还是不满意,他又把他的大拇指放到墓碑的右侧边缘,看看那根毒麦草的另一端会落在哪里。

        他发现,那另一端落在AYE中的Y上。

        埃勒里在挣扎,不愿意得出那个结论。但是,那个结论无可回避。

        由雕碑师在墓碑上雕刻的名字,原本是:

        AARON AND MAttIE SAY(艾伦和马蒂·韦)

        有人,在很久以后,加上了一个E

        这些都是真的。

        埃勒里丢下手中的草,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破旧的石椅,几乎快被杂草埋没了。

        他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嘴里咬着草。

        “先……先生?”

        埃勒里仿佛从梦中醒来。墓园不见了,他正坐在一片黑暗中。朝前方望去,黑暗有一道黄色的裂缝,是圆锥形的,让人迷惑。

        他有点发抖,拉了拉外套。

        “谁?”他问,“我看不清楚。”

        “我想,你完全忘记我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先生,你还是要给钱。那里程表从你下车到现在一直在走着,是你要我等你的。”

        已经是晚上了,而他还在菲德利蒂墓园里,坐在一张破石椅上。这人是出租车司机,手上拿着根手电筒。

        “噢,是的,”埃勒里说着,站起来,伸伸懒腰。他的骨头关节都僵硬了,而且有点痛。但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一种痛——一种无法消除的痛,“是的,当然,当然,我会照表付钱的。”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先生,”出租车司机又说了一次,不过语气和先前不太一样了,“走路小心!来,让我用手电筒照路,我走在你后面。”

        埃勒里穿过那些残破的坟墓,走向那堵石墙,当他翻过石墙时他突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墓园大门在哪里。

        这条路是上次……

        “先生,你要上哪儿?”出租车司机问。

        “什么?”

        “我说,你要上哪儿?”

        “噢,”埃勒里往后靠到椅背,“山丘路。”

        从墓园去山丘路,一定会先经过北山丘路,埃勒里等待着。

        当车子经过那熟悉的大理石柱子时,他趋身向前:“司机,刚刚我们经过的房子是谁家?”

        “什么?噢,那是范霍恩家的……”

        “范霍恩。噢,是的,我想起来了,这房子现在有人住吗?”

        “当然有人住。”

        “范霍恩两兄弟都还住在这里吗?”

        “没错,还有那位老太太也在,”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微微扭着腰,将身体转过来,“这房子去年发生了可怕的事,自从迪德里希·范霍恩的老婆被杀之后,整个地方都不一样了。”

        “是吗?”

        “是啊,老范霍恩非常难过。我听人家说,他现在看起来,比他妈妈还老,而他妈妈比上帝还老。我想,他儿子的死,对他打击也很大。他儿子叫霍华德,以前是个雕刻家。”那人又转过身来,降低音量说,“你知道吗,是霍华德干的。”

        “是啊,报上也是这么写的。”

        司机又转回去面对他的方向盘:“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迪德里希·范霍恩。哼,以前他在镇上多威风,现在他弟弟掌管所有事情——他叫沃尔弗特。迪德里希只是待在家里。”

        “哦?”

        “真他妈的可怕。好啦,从这里开始就是山丘路,不再是北山丘路了。先生,你要到山丘路的什么地方?”

        “我想,就是前面那栋房子,司机。”

        “威洛比先生家?好的,先生。”

        “不必麻烦开进去了,我在前面路边下车就行了。”

        “好的,先生,”出租车停了下来,埃勒里走下车,“嘿,这里程表看起来像中国的战争赔款。”

        “是我自己的错,来——”

        “嘿,谢谢!”

        “谢谢你——谢谢你等我。”

        那人开始换档:“没问题,先生,到墓园去的人往往都会忘了时间。嘿,这样很好,不是吗?”

        他笑了笑,然后出租车便扬长而去了。

        埃勒里一直等到它的车尾灯在一个转弯处消失为止。

        然后他往上走,走回北山丘路。

        月亮已经升起。埃勒里穿过那两根柱子,走上那条属于范霍恩家的私人车道。

        他想,这里过去是有路灯的。

        现在,没有了。

        不过,月亮很亮。也幸好如此,因为这条路走起来让人不放心。那记忆中曾经平滑的路,现在却布满了车辙、凹坑和碎石。当他穿过那片柏树和紫衫树,开始要走上那段通往山顶屋子的盘旋小路时,他发现原来那些稀有的灌木已经被一团团乱生乱长的野草遮盖得无影无踪。

        是破败了,他心想。毁了,都毁了,整个地方。

        主屋正面一片漆黑,还有朝北的那面——北侧门廊、大花园和客房也全是暗的。

        埃勒里绕过门廊,走向那花园和水池。

        水池是干的,并被枯叶填满了一半。

        他望了客房一眼。

        窗户被封住了,大门也上了大锁。

        大花园已经完全走了样——野草丛生、杂乱不堪。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小心地绕到房子后面。

        屋内照出的几束楔形灯光引起他的注意。他踮起脚,轻轻地走过去,朝厨房里看去。

        克里斯蒂娜·范霍恩正弯着腰,在洗碗槽前洗碗——那衰老而弯曲的背,是不会看错的。然而,当她提着湿漉漉的双手转过身来,埃勒里却看到,那根本不是克里斯蒂娜,而是劳拉。

        这个夜晚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但埃勒里还是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摸那双猪皮手套。

        他拿出手套,缓缓地戴上。

        他沿着后墙一直往前走——弯下腰来紧贴着墙,从厨房窗户下面溜了过去:

        他绕过那尽头的墙角,停下来。屋子的这一面,有一道银色的光射向黑暗,照着南走廊的熟铁栏杆。

        光,是从书房里射出来的。

        埃勒里悄悄地沿着墙,走上门廊的台阶。

        他在灯光旁边停住脚步,小心地望进书房。

        窗帘没有拉严实。

        他看到了书房的一条又长又窄的局部,似乎没看见什么东西。然而,在大约一个坐着的人的高度,他看见了一张脸的一部分。

        那是一张老人的脸,一个满头白发、皮肤松弛的很老的人。

        埃勒里无法从这张脸的这一个局部,想起任何一个他所认识的人。

        但是,这张脸稍微移动了一点,一只眼睛进入了埃勒里的视线之内。埃勒里认出来了,那只大大的、深邃、敏锐而漂亮的眼睛,从这只眼睛,他知道自己正看着的人是迪德里希·范霍恩。

        他用他带着手套的手的指关节敲门——敲着那扇法式玻璃门上最靠近他的那格玻璃,很用力地。那只眼睛移出了他的视线之外,而另一只眼睛旋即出现,它正直接看着埃勒里——或者说,好像在直接看着他。

        埃勒里又敲了几下。

        当他听到房里传来嘎嘎声——像生锈轮子发出来的声音,他闪到一边。

        “谁?”

        这个声音,就像那张脸——一样陌生,一样苍老。

        埃勒里把嘴贴近门。

        “奎因,埃勒里·奎因。”他抓住门把手,转一下,推一下。

        但门是锁着的。

        他用力敲门:“范霍恩先生,开门!”

        他听到钥匙塞进门锁的声音,他退后。

        门开了。

        迪德里希在门内,坐在轮椅上,一条黄色的毯子披在肩膀上,双手紧张地扶着轮子。他正望着埃勒里,一会儿眯起眼,一会儿把眼睁大,像要把埃勒里看得更清楚。

        埃勒里走进去,关上门,转了转钥匙,把窗帘拉严。

        “你为什么回来了?”

        是的,像他母亲一样地老,或更老。他的英姿已经消失无踪,连躯壳也已完全走样;他的头发既白又脏,而且稀稀落落毫无生气地挂在头上。

        “因为我必须回来。”埃勒里说。

        这和他记忆中的差不多,那桌子、台灯、书、还有椅子。

        不过,现在的书房看起来大多了,那是因为迪德里希变小了。

        当他逐渐萎缩直至最后死去,埃勒里心想,这个房间将会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地越扯越大,最后被扯裂成碎片,像个过度膨胀的肥皂泡。

        他又听到嘎嘎声,迪德里希正在让轮椅倒退,退回到书房的中央,远离台灯的光线。灯光现在只照到他的双脚,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在阴影里。

        “因为你必须回来?”迪德里希在阴影里说,很困惑的样子。

        埃勒里坐进那张旋转椅,将脊椎靠向椅背,外套几乎把他包住,帽子也还戴在头上,带着手套的手,则放在了扶手上。

        “我必须回来,范霍恩先生,”他说,“因为今天早上,我从我的夹克口袋里,发现霍华德的一页日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写在它背面的东西,”

        “我想叫你离开,奎因先生——”迪德里希说。

        但是埃勒里继续说:“我发现,范霍恩先生,你是个字谜游戏的爱好者。我当时并不知道‘莉亚·梅森’和‘莎萝米娜’的事,也不知道你是那样想问题的。”

        轮椅还是在原地,但是声音更大了,带着温怒:“我都快忘光这些事情了。可怜的莎丽。”

        “是的,可怜的莎丽”

        “这个‘发现’,让你大老远的回到这里来看我?奎因先生,你真好。”

        “不,范霍恩先生,那发现让我给康哈文侦探事务所打了电话。”

        轮椅又嘎嘎叫起来。

        那声音又说:“哦,是吗?”

        “打完电话以后,我就飞过来了,范霍恩先生,”埃勒里一面说,一面将身子坐低,“我去过菲德利蒂墓园,我仔细看过艾伦和马蒂·韦的墓碑了。”

        “他们的墓碑?还立着吗?我们死去,石头却活着,似乎不怎么公平,不是吗,奎因先生?”

        “范霍恩先生,你从来就没有找过康哈文侦探事务所帮你追查霍华德父母的下落。毫无疑问,你的确——照你所说的——在霍华德还是婴儿的时候,让那个叫法菲尔德的人去调查过霍华德的身世,但是当他的调查结束,你也就没有再继续调查,其他都是你编出来的。

        “艾伦和玛蒂·韦的坟墓,不是康哈文的伯默找到的,而是你,范霍恩先生找到的;关于霍华德的身世,不是伯默告诉你的,而是你编的;天知道霍华德的亲生父母是谁,但他们绝对不是那姓韦的夫妇。世上也从来没有一个叫索斯布里奇的医生,整个故事都是你杜撰的。在这之前,你在韦氏夫妇的墓碑上,凿了一个E字,让它由AY(韦)变成AYE(韦伊),你给了霍华德一双假父母,范霍恩先生,你给了霍华德一个假姓。”

        轮椅上的男人沉默着。

        “而为什么你要给霍华德一个假姓呢,范霍恩先生?……因为,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那假姓——AYE——如果加上霍华德签名中的h h,就成了一个‘新的’签名,也就是h.h.AYE,也就是去年我做的那个全球知名的分析中所说的:YAhEh的变位字。范霍恩先生,当时,这证明了霍华德触犯了十诫中的‘不可妄用上帝之名’。”

        迪德里希说:“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奎因先生,你说了一些带刺的话,但我实在没听懂。究竟你想说什么?”

        “假如你的记忆正在衰退,”埃勒里说,“让我帮你填补其中的空白。范霍恩先生,你很清楚地知道,如果你只给霍华德一个新的姓氏,而不给他新的名字,那么他将无可选择地,必须保留那个你在领养他时为他取的名字,也就是霍华德·亨德里克。你也知道,霍华德在作品上的签名,是h.h.范霍恩,而如果他想改用他亲生父母的姓,那么他将会签上h.h.AYE——有E的那个。由于霍华德当时正在准备那个伟大的博物馆雕塑计划,他很有可能会在新的作品中,签上他的‘新’名字。

        “但如果霍华德不那么做,你将会为他代劳,范霍恩先生,因为你可以利用霍华德的失忆症,来达到目的——你可以在他的作品模型中,签上h.h.AYE——有E的——然后让它看起来像是霍华德在一次失去记忆时自己签下了的名字。这么一来,没有人敢说这不是霍华德做的——包括霍华德自己。不管怎样,你都不可能失败的,范霍恩先生。

        “结果我们发现,霍华德果然在他其中一个模型及好几幅草图上,都签下了h.h.AYE。”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迪德里希在轮椅上有气无力地说。他提起那已经毫无肌肉光泽、一根根血管浮在表面的巨手,盖住他的眼睛,“我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要做这样的事情?”

        “老天,在这里成了被你利用的工具,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因为你要为霍华德冠上一个上帝之名。”

        迪兹没有出声。

        不过,过了片刻,他还是说道:“我觉得,很难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你是认真的吗?我是说,这些事——包括:为霍华德冠上上帝之名,然后为了这个目的,而捏造出霍华德的身世?这是我听过的最离谱的事情。”

        “噢,的确是离谱,”埃勒里说,“但它真的发生了,而这是唯一的解释,没有其他可能。你捏造出霍华德的亲生父母,在菲德利蒂墓园的墓碑上凿了一个E字,让我因此而找出上帝之名的变位字,也因此指证霍华德触犯了‘十诫’中的一诫。正如你说的,是太离谱了,范霍恩先生,而且牵强得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它真的发生了。它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你对于人性和人类丰富的想象力,有异常深入的认识。你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对离谱和牵强的事情有特殊爱好的人,范霍恩先生,你知道我的弱点!”

        埃勒里有点情绪高亢起来,他欠身要站起来,但随即又坐下。当他重新开口,语调又恢复了平和。

        “你必须让整个事件有个离谱的情节,范霍恩先生,但是在本质上,却必须是实际、平凡而合乎逻辑的。你计划中的目的,是要替霍华德冠上一个变位之后的上帝之名。经过比较之后,你选择了一个。也许当时你将选择范围缩小为两个:Jehovah(耶和华)和Yahweh,但Jehovah比较难搞。因为从Jehovah当中抽出两个h霍华德签名中有两个h——之后,就只剩下j、e、a、v、a,比较难变位为一般的姓氏。但是Yahweh不同,去掉了两个h,你还有yaw、和e,可以让你轻易地变位成aye。接下来,你只需要在莱特镇附近——或是斯洛克姆、或是康哈文、或是全国任何一个角落——找一对夫妇的坟墓,如果时间急迫,单身妇人的坟墓也行,但如果有一对夫妇是最好。这对夫妇必须是姓aye(韦伊),而且是在霍华德出生之后死的,没有留下其他家人。”

        “但是你没找到姓aye(韦伊)的,只找到一对姓ay(韦)夫妇的墓碑。ay这个姓氏来自英国,而新英格兰州的主要族群是英国人,你不可能找不到姓ay的坟墓。你找到艾伦和马蒂·韦的坟墓之后,便开始编造他们的过去,也许正如你所说的,他们的确是务农的,那并不重要,反正你可以随你的需要,编出你要的事故。你有太多选择了。”

        他肚子已经不再痛了,但他还是觉得冷。他的眼睛不看迪德里希。

        轮椅上的老人说:“奎因先生,你说的这些……这些东西,究竟想证明什么?”

        “要证明,”埃勒里说,“霍华德没有触犯‘十诫’。说到这里,我可以讲,过去我说过霍华德触犯了‘十诫’,而其中,至少有一诫的触犯,不是由霍华德做的,而是你,范霍恩先生,是你的杰作。

        “因此,今天当我坐在菲德利蒂墓园时我问我自己:如果霍华德没有触犯这一诫,有没有可能,他也没有触犯其他的呢?”

        迪德里希咳起来,轮椅也跟着跳起舞来。他弯下腰,眼神狂乱,用力做了个朝着书桌过去的姿势。

        桌上有个银制水壶,埃勒里从椅子上跳起来,过去倒了杯水,赶紧拿给这咳嗽的老人,他把玻璃杯端到迪德里希的嘴边。

        而后,迪德里希说:“谢谢你,奎因先生。”埃勒里把杯子放回桌上,然后坐下。

        迪德里希的大下巴现在几乎快贴到自己的胸膛,眼睛闭起来,好像是睡着了。

        但埃勒里还是继续说:“我问自己另一个问题:我上次所说的那十条霍华德触犯的罪状中,有哪些可以确定是霍华德干的?范霍恩先生,我不是说那些表面的罪状、也不是那些他在被迫的情况下所犯的罪、或是那些别人加给他的罪名,而是那些他在自由意志下,直接应由他自己负责的。

        “你知道吗,范霍恩先生……”埃勒里微笑,“一年前的那一天,我加在霍华德头上的十项罪名,我现在……我现在可以肯定,只有两项是他自己应该负责的——有点太迟了,是吗?”

        迪德里希的眼皮眨了眨。

        “我非常确定的一点是,霍华德爱上或以为自己爱上了莎丽,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我非常确定的另一点,是霍华德和莎丽上过床,这一点,他们两人都告诉过我。”

        迪德里希的两手抽搐着。

        “所以,我知道,霍华德确实触犯了两诫:‘不可贪恋他人妻子’以及‘不可通奸’。

        “问题是其他的八条罪行呢?我刚刚已经说了,其中的一条——妄用上帝之名,范霍恩先生,是你的手笔。有没有可能,其他的七项罪状,也是你的手笔?”

        埃勒里突然站了起来。

        迪德里希的眼睛也突然睁开。

        “今天傍晚我在黑暗中坐在菲德利蒂墓园里的一张破石椅上,我就像到地狱走了一遭,范霍恩先生,而我现在想带着你,跟我再去走一趟!你不介意吧?”

        迪德里希张开嘴,可是说不出话。他又试了一次,这次他吐出一句话,“我老了,”他说,“我被搞糊涂了。”

        但埃勒里继续说:“去年,我在一开场就说霍华德触犯了两诫:‘不可崇拜偶像’,以及‘不可信奉别的神’。而我的证据是什么呢,范霍恩先生?证据是:霍华德正在雕塑古代神像。就我们所知,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了。但是,我们知道的还不够深入。因为,当我们进一步追究会发现,是你答应填补博物馆计划的巨额赤字,才让霍华德能接手博物馆外的神像雕塑工作。是你指定要让霍华德负责古代神像的雕塑工作,以作为支持博物馆计划的交换条件。是你具体地提到了作为你的资助的先决条件,霍华德要完成的应该是古希腊和罗马的神祗们的雕像。”

        轮椅又往后退,现在,迪德里希整个人都在阴影中了。

        埃勒里因为这一幕的熟悉而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埃勒里就发现,原来只是因为轮椅上的这个身影,很像很久以前那个晚上,在花园里坐着的老太太的身影。

        “然后,我又指控霍华德触犯了‘不可偷窃’的一诫。当时我觉得这也是无可置疑的。霍华德去偷来、在奎托诺其斯湖边拿给我、要我交给勒索者的那两万五千元现金,的确是从你这儿的保险箱里偷走的。我当时曾将你那份五十张五百元大钞的编号清单和霍华德给我的那两万五千元对比,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那些钱是你的,没错。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霍华德自己已经告诉我,钱是从你的保险箱里偷出来的。

        “然而,今天在墓园里,范霍恩先生,我不得不问我自己:霍华德偷那笔钱,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小偷吗?还是他受了什么诱惑?或是因为他受到什么问题的逼迫,使得他不得不挺而走险?如果,霍华德是受到某些问题的逼迫,范霍恩先生,谁又是那些问题的肇始者?……这,让我进入问题的关键。”

        迪德里希在那团阴影中摇晃,仿佛随时准备起身。

        “现在我知道,去年我所说的那些罪状当中,有一部分,霍华德是被陷害的。于是,我想,是谁陷害他呢?

        “我在想,范霍恩先生,陷害他的,是个无形无影的主体,在数学上我们把它称做:未知数。由于霍华德是被陷害的,因此,存在着一个陷害他的人。接着,我又问我自己:这个陷害他的‘未知数’,究竟是什么?这位X先生是谁?他的值究竟是多少?

        “这个嘛,在我所说的被触犯的五诫里,我知道这位X先生必须为其中的三项负责。我开始觉得,情况对这位X先生越来越不利,非常不利。去年我曾经得出了答案:就是霍华德违反了‘十诫’。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不正确的结论。是这位X先生,制造出霍华德触犯‘十诫’——至少是其中三诫——的假象。从这里,从数学的角度来说,似乎可以找出这个X的‘值’:他主导事件的发生,以便造成霍华德触犯所有‘十诫’的假象。

        “假如X的‘值’是如此,这位X先生——这位陷害霍华德的人,必须知道些什么。他必须先知道一个基本事实:霍华德自己——在自由意志下、在没有被利用的情况下——已经触犯了两条戒律,或者说,他违反了其中两项被我们称为‘十诫’的道德准则。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假如这位X先生不知道霍华德曾经触犯两条戒律,那么X先生就是凭空想象出这个惊人的计划,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所以、应该是:霍华德爱上他人妻子并和人通奸,给了陷害他的人这个灵感。”

        埃勒里给自己倒了杯开水,杯子已经端到嘴边,但是,在看了玻璃杯一会儿之后,他用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指,抹了抹嘴唇刚刚碰过的部分,然后没喝就把杯子放下。

        “这种陷害霍华德的人,又怎么知道霍华德渴望得到莎丽,而且已经满足了这种渴望?只有一种可能。一开始,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知道:就是霍华德和莎丽。除了我,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而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事实上,霍华德和莎丽两人会有这么多麻烦,就是因为他们拒绝透露这个秘密。因为他们的这个要求,我也只好绝口不说。

        “那么,那X先生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怎么可能会知道?有没有什么线索,让他有机会知道这件事?

        “有的!就是:霍华德在法利赛湖边那一夜之后,写给莎丽的那四封愚蠢的信,记载了霍华德对莎丽的感觉,以及他们的乱伦关系。

        “结论就是:X先生也看过那些信。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范霍恩先生!”埃勒里提高了声音,“因为,已经有别人看过那些信……就是那个勒索莎丽的神秘人!我刚刚是不是说‘别人’看过这些信?为什么我说是‘别人’?为什么我不说……X先生看过这些信,勒索者看过这些信,所以,X先生就是那勒索者。”

        迪德里希正望着埃勒里刚刚摆在桌上的玻璃杯,好像很被那杯子吸引。

        “现在,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让我们跳出数学符号,回来探讨人类的本性。谁是这位X先生?我已经证明了:是你,范霍恩先生。但因为X先生就是勒索者,范霍恩先生,你也就是那个勒索霍华德和莎丽的人。”

        迪德里希终于抬起头来,埃勒里也完整地看到了他那张脸。看到迪德里希的脸,使得埃勒里加快了说话的速度,仿佛稍加犹豫,就会输去整场战争。

        “我想,范霍恩先生,今天傍晚我在那破石椅上时,这是让我沮丧的一点。因为,这让我回到去年,想起我那番‘精辟’的分析,我无情地叙述我的理论、最后把霍华德逼死。范霍恩先生,我看到——”埃勒里用很冷峻的眼神瞥了迪德里希一眼——冷得让书房另一端的那双大眼睛都闪烁起来,“——自己无情的理论,一点也不完美。它不只是松弛、肤浅,而且还掩盖了一个很大的漏洞:它甚至遗漏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勒索者的身份!我很愚蠢地在下意识里一直反复认为那勒索者只是寻常小偷。但是,他根本不是寻常小偷!范霍恩先生。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小偷,你就是他,你就是那个勒索莎丽的人。”

        他顿了一下,迪德里希没有反应,他继续说。

        “你怎么会成为勒索者呢?我想,很简单。去年五月,或是六月上旬,你发现了莎丽珠宝箱的秘密底层,你发现了那四封信。你可能不是存心,而完全是意外发现的。你可能本来只是想拿一件或是放回一件莎丽的首饰,然后珠宝箱掉在地上,秘密底层被摔开来,让你看到那些信。因为那些信是从一个隐秘的地方掉出来,这吸引了你——也许是你的好奇心,也或许是你想知道有关莎丽的一切——你读了那些信。或者,可能你本来根本没有想要看那些信,而是信中的某个字、某句话吸引了你——那些信都没有信封——使你看了那些信。”

        迪德里希还是沉默。

        “你没有让你的儿子和妻子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噢,不,我现在想起来,他们对你的判断,错得多么离谱。他们不知道跟我说过多少次,说你一点也没有怀疑他们:他们实在太天真了,竟然想向你隐瞒一件你几个月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情!而你装做若无其事的本领,也实在令人佩服。

        “你一直都知道,而你也一直在等待你的机会……莎丽对我说,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你会毫不犹豫地和她离婚,给她一笔财产——可怜的莎丽。”埃勒里微笑。

        然后他说:“为了继续假装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乌龟,以及为你那庞大的计划制造必要而有利的气氛,你拿了那珠宝箱和里头的东西,然后把莎丽卧室的现场弄成是被职业小偷破门行窃的样子。你,很聪明地,让那些珠宝在不同城市的当铺出现。我相信,如果去查一查,毫无疑问地会发现,你去年的活动中,有几次‘突然’而‘重要’的‘出差’。当然,你也知道,珠宝迟早会被找回来的。

        “至于那些信,范霍恩先生,当时机来到,你便拿出来勒索他们,你也就成了那个勒索者。我现在很惭愧地想起来,每一次那‘勒索者’打电话来,或是到在霍利斯饭店去取抽屉里的钱时,你都不在家。”

        埃勒里拿出一支香烟,这是个习惯性动作。不过,当他看到手指间的香烟时,他小心地将它放回口袋里。

        “当你准备你的勒索计划时,也就是去年五六月你发现那四封信的时候,我相信,当时你还没想到要利用‘十诫’——事实上,我相当肯定这点。那么,你当时的目的,比较可能的是想给他们两人带来精神上的打击。‘十诫’的想法,是后来受到一些个别事件——例如那博物馆计划——以及霍华德信中内容的影响才出现的。我也相信,一直到霍华德从我纽约的公寓打电话给你、告诉你我将会来莱特镇、到你们家作客之后,这个想法才比较成形。等一下我会进一步提到。”

        埃勒里不停地晃动着身体。

        “我们先来谈和勒索有关的事件。你的第一次行动,是向莎丽勒索两万五千元现金。你知道莎丽一定会告诉霍华德,你也知道不管是莎丽或霍华德,或是他们两人加起来,都凑不出两万五千元。你对他们太了解了,他们对你的感激、他们不愿你受到伤害的心情,使你相信他们会不顾一切服从勒索者的‘威胁’,不让那些信交到你的手上!你知道,他们俩都知道你通常会在家里的这个保险箱里,存着大笔的现金;你也知道,狗急跳墙的霍华德会想到那笔钱,他会从保险箱里拿走那笔现金。所以,你会让保险箱里的钱,足以让霍华德拿去付给‘勒索者’,也或许你要求的赎金是根据保险箱里现金的数目而定的。

        “那么,我们可以说,范霍恩先生,当霍华德犯了不准偷窃的戒律时,他其实是被逼的。是你,是你设计所有条件,让他跳进这个陷阱里的。”

        迪德里希把轮椅往前推到灯光下,他在微笑。

        他露出牙齿微笑,突然好像精神来了,有点幽默地说:“奎因先生,我一直在听你讲这个惊人的故事,如此聪明、如此复杂!”他笑着说,“但这实在有点离谱了,你不觉得吗?你把我说得像上帝一样。不,简直把我说得就是上帝!我造这个、造那个、我‘确定’霍华德会那么做、我‘知道’霍华德会这么做……你不觉得,你太瞧得起我了吗,奎因先生?”

        “你是指——无所不知?”

        “是的,怎么可能会有人——包括我在内——能确定这么多事情?”

        “你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确定,”埃勒里缓缓地说,“你也不需要什么事情都能这么确定,你的计划是很有弹性的,你有太多调整计划的机会。

        “但是在整个计划里,范霍恩先生,你对于霍华德和莎丽的一切反应了如指掌。当他们对你的性格判断是错误的,而你并没有犯同样的错误。你对他们心理活动方式的了解,就像对你自己的了解一样。你可以一直(你也的确这样)准确预测他们的感觉、想法和行为。你观察了霍华德大约三十年,而且从莎丽九岁开始,你就认识她了,是吗?这么多年的交往,莎丽自己曾说,她和你无所不谈,一些大部分女孩子连自己的妈妈也不肯告诉的事情,她都告诉你;尤其在婚后,亲密的关系使你对她的了解更加深入。范霍恩先生,在你的世界里,你是个心理学大师,可惜的是,你没有将你这种才华,发挥于更有建设性的方面。”

        “不知怎么的,”迪德里希说,“这话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恭维的感觉。”

        “另一方面,你也不需要每一次的预测都正确。如果霍华德和莎丽突然开窍、或是因为你的失算、或是什么无可预知的意外而没有直接跳进你为他们设下的陷阱,你只需要另外再安排一个陷阱,制造另一串的事件;迟早,霍华德还是会掉进你的圈套里的。

        “但是,就如同实际的情形一样,你的判断准确得令人难以置信。你提供了完全正确的诱因,在完全适当的时候施加适当的压力,而霍华德和莎丽也准确地随着你的意愿起舞。还有,我必须说,”埃勒里低声地说道,“还不只是霍华德和莎丽而已。”

        “说下去。”过了一会儿,迪德里希·范霍恩说。

        埃勒里抬头望着他,有点意外,“你说什么?到目前为止,根据我的分析,有三项罪状是你强加在霍华德头上的,另外有一项,则是你逼他去做的。

        “是什么事件,让我认为霍华德触犯了‘要记得安息日、保持安息日的神圣’以及‘必须尊敬父亲和母亲’这两诫呢?是霍华德在星期天清晨到菲德利蒂墓园,破坏那两个你说是他父母的人的坟墓。我必须承认,”埃勒里说,“今天早上当我得出这个结论时,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要这么准确地预测霍华德——算准他会去破坏韦氏夫妇的坟墓,而且是在星期天早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当时我的全部结论的完整性,已经面临着毁于一旦的危险。但是,接着我便找到了答案。

        “其实你无法确定霍华德会到墓园去,而你也无法强迫他去,但是,你可以‘代替’他去。

        “我越琢磨,就越确定事情就是这么发生的。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看到霍华德的脸,也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我只看到他的车、看到一个体型和他差不多的人穿着他的外套、戴着他的帽子、还拿着凿子和木槌……由于你的计划需要霍华德到墓园去,而你又不能强迫霍华德去,那么当晚一定要有人代替霍华德去墓园;而因为那是你的计划,你的身形也和霍华德差不多,所以,那个代替霍华德去墓园的人一定就是你。

        “这么一来,事情就简单了:那个星期六的晚上,很晚,当我们大家都离开以后,你到霍华德的卧室,或是他的工作室,找他聊聊天,那种父子之间的聊天。然后,你也许给了他一杯下了药的酒,这药应该足以让他睡一整个晚上。当霍华德睡着后,你穿上他那身一看就知道是属于他的外套、裤子、袜子和鞋,让霍华德继续睡在卧室里或是工作室里,然后悄悄地下楼到车库去。为了方便我,你把莎丽车子的钥匙插到启动器上。然后坐进霍华德的敞篷车。开到主屋的大门前,你故意用力踩油门,以便引起正在客房里的我的注意。为了确定能让我看到,并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换衣服,你也故意把车子停在大门前的车廊上。也许你到车库去之前已经偷偷侦察过我,看到我那会儿正在客房的门廊上打盹;你假装车子熄火,只是要让我有拿件衣服的时间,当你看到我准备跑过花园时,你便启动车子开走了。

        “那天晚上,范霍恩先生,你就像一位经验老到的渔人戏耍大海似地戏耍我。你对时间的掌握几乎无懈可击,你没有让我太容易跟踪你——让我太容易跟上你将是个严重的错误。你让我觉得,随时都可能把你跟丢,而如果我真的跟不上你,你也会想办法,让我跟得上。

        “那天晚上的雨帮了你,不过就算没有雨,也不会有问题,那是个很黑的夜晚,你应该早在之前就知道了。不管怎样,你知道我一定不会跟得太近,也不会上前阻止你,你知道我会把你当做是霍华德,而我的任务是从旁观察而不是从中阻挠。

        “在坟墓前,你用你从霍华德工作室里拿来的凿子和木槌,破坏墓碑。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显示了你在判断人性和掌握形势方面的过人之处。毫无疑问,那也是你事业成功的重要因素。

        “你离开墓园回家。你知道我不会马上跟你回去。你知道我会留下来看看那被破坏的墓碑,以便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当我回到你家时,我有很大的可能,会先回到自己的房里换衣服,然后再上楼去看看霍华德回来了没有。是的,在这里你冒了个险;不过,任何谨慎的计划本来就少不了风险的计算,何况这也不是什么高风险。就算我不怕得肺炎,我也很可能不想在主屋的地板上留下污泥,以免隔天必须解释。

        “当我在客房里换洗时,你正在主屋的顶楼完成你计划中的最后、一个步骤。你脱下已经湿了的袜子和泥饼似的鞋,然后将它们穿到霍华德的脚上;你脱下又湿又脏的裤子,套回霍华德身上;你脱下外套,扶霍华德坐起来,将他的手穿到袖子里,然后扣上扣子;至于霍华德那顶湿了的帽子,你便放在他身边的枕头上。接着,你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走出霍华德的房间。

        埃勒里说:“你一定也想过,也许我会等到天亮以后,才去霍华德房间。不管是立刻或是隔了几个小时,我一定会去霍华德房里看他的。而只要我看到他,我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一身湿漉漉的霍华德一定是失忆症又发作了。

        “没错,范霍恩先生,是你亵渎了安息日并对霍华德的‘父母’不敬,这一切,是为了让我掉进圈套,以为霍华德冒犯‘十诫’”

        迪德里希又开口了,“继续说,奎因先生。”

        “噢,我会的,”埃勒里说,“现在,我将要说的,也许是你对人的心理把握得如此精到的最精彩的例子。

        “去年,当我提到霍华德否认曾经拿项链给我去典当时,我说他触犯了‘不可作假证’的一诫。当然,没错,他的确给了我项链,而他也撒谎说他没有。

        “不过,这一次,是你,操纵这一切事件,并且准确地预测了霍华德的反应,才使得霍华德走上这条路。他没有选择,他必须撒谎!

        “你扮的那个勒索者,范霍恩先生,提出那第二个两万五千元的要求,基本上是紧接着第一次勒索之后提出的。很显然,你是要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给他们最大的心理压力。莎丽和霍华德要上哪儿去找又一个两万五千元?周围再也没有方便的现金让他们偷,你也知道他们没办法去向别人借——就算他们敢冒留下痕迹的危险,也找不到人可以借。他们俩只有一样东西能筹到这么大笔钱:莎丽的项链。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两人当中,迟早会有一人想到那条项链。

        “还不只如此。你还知道,在第一次付钱给勒索者时,是我代替莎丽出面的,因此,有很大的可能,这第二次的付款,我也会帮他们。就算这次我不肯帮他们,你也会想别的办法,达到同一个目的:让霍华德在我面前作假证。

        “但是,我同意帮他们,我也帮了他们。这一切,都一步步地走入你的陷阱之中。

        “而我很快地当了项链,然后按照指示,把钱放到莱特镇火车站里。

        “这次,你的工具是你弟弟沃尔弗特。范霍恩先生,就像你对莎丽和霍华德的了解,你对沃尔弗特也是了如指掌。还记得沃尔弗特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说你‘希望’博物馆委员会不要对你的捐赠小题大做!对善妒、尖酸刻薄、心怀怨恨的沃尔弗特表达这样的‘希望’,等于是邀请他来破坏这个希望。沃尔弗特自己也说:‘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推动的。’我记得,那天早上他是在早餐桌上说这句话的。但是,沃尔弗特只说对了一半,其实他只是个工具——你的工具。你操纵他,范霍恩先生,就像你操纵你的妻子和儿子。他为了让你心里不舒服,便想办法游说委员会为你举办了一场答谢宴会,那种你所讨厌的正式晚会。然而,这正是你心里真正想要他做的。因为这让你有一个自然而无辜的理由,要求莎丽戴上她的钻石项链——也就是你早知道已经被拿去当掉的项链。

        “而莎丽这时候只好想办法让你知道,项链已经不在了。但是,她会说实话吗?噢,当然不会。说了实话就会泄露整个勒索事件,也就是失去项链的原因。你知道,莎丽宁可死,也不会说出实情。这里也不难想到,他们一定会编故事,解释项链为什么会不在了。其中,解释为被窃的可能性最高;霍华德已经偷了一次现金,而且弄得像外贼做的;所以,另一件把项链偷走的‘窃案’便呼之欲出了。

        “当莎丽打电话到办公室给你,说保险箱里的项链被‘偷’时,你知道自己的计算无误,于是,你施加最后的压力:你叫来了达金警长。

        “事情发展到这里,你的计划不会出问题了。达金一定会在当铺里找到项链,莎丽和霍华德也必须面对这条项链,我会被辛普森指证为典当项链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我一定会把实情说出来,说是霍华德把项链拿给我去当的,而霍华德为了继续隐瞒他和莎丽的奸情,一定会否认,因而触犯了作假证的一诫。”

        埃勒里继续说:“触犯十诫的这九项罪状中,霍华德在自由意志下所犯的,其实只有两项,其他的七项,都是你强加在他头上的。

        “九项罪行。当我发现了这整个模式时,也看到了必然的第十件罪行的发生,范霍恩先生,你已经算计好了,在等着我,等着我来帮你完成整个计划的高潮。

        “因为你要引向最终目标,是杀人,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杀两个人,以满足你那冷血的复仇念头——杀了你的妻子,因为她对你不忠,杀了你的养子,因为他偷了你妻子的感情。我把霍华德也算在你头上,范霍恩先生,原因是,不管他是因为以为自己杀了人而自杀,还是因为一件不是他干的谋杀案而被判死刑,他都是被谋杀的——而你就是那个杀手,就像是你用你那双巨手把他掐死一样。事实上,这双手也的确掐死了莎丽。”

        迪德里希的下巴又快贴到自己的胸口了,他又闭上了眼睛。在轮椅上他又像是睡着了。

        但埃勒里还是继续说下去:“范霍恩先生,那天晚上,当我打电话给你,警告你有生命危险时,你知道自己所等待的时刻已经来临。就算你有所犹豫,在我说需要四十分钟至四十五分钟才回得来时,那犹豫也消除了,因为这完美地符合你计划中的需求。四十到四十五分钟,足以让你完成所有的事情。

        “范霍恩先生,我认为,不管我有没有发现那十诫的模式,你都打算在那天晚上杀死莎丽。如果我没有在莎丽被杀前发现十诫,也一定会在事后,根据你所制造的证据,想到这十诫。就算是最坏的情况发生:我愚蠢到没有发现这个模式,你也做好了准备,你只要自己把这模式说出来就行了,或者,你也可以含糊地暗示我,让我看到它。其实,你把一切细节都考虑到了,整件案子中你不断向我抛出‘十’的暗示,甚至不惜费力地在霍利斯饭店安排1010号房间,在厄拍姆旅店也安排10号房间,连在莱特镇火车站取那两万五千元时,也是安排10号寄存箱!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我给了你充裕的时间。沃尔弗特不在家——或许这也是你的杰作,范霍恩先生,让你弟弟突然必须在这么晚,赶回公司处理紧急而重要的事情!你母亲也很可能不会离开她的房间,就算她走出房门,你也可以轻易地将她支开;劳拉和伊莲早睡了,这是莱特镇的早睡传统。换句话说,你的计划几乎不会——或完全不会——有被人撞见的危险。范霍恩先生,用一句从1590年就沿用至今的老话说,就是:‘岸上没人’。

        “因此,当我死命地为了你的‘安全’,全速赶回莱特镇的同时,你很平静地走上霍华德的地盘,和上次一样,和他聊天,对他下药。接着你走回二楼,要莎丽到你房里去,然后你便在自己房里将她掐死,把尸体留在你的床上。然后你再回到楼上,把莎丽的四根头发放到霍华德手里,并将她脖子上的皮肉细屑,塞到霍华德的指甲缝中。接着,你回到书房,照我的话,将门反锁等我回来。

        “大功告成了!古典油画上已经抹上了最后一笔。剩下的,只需要编几个谎话就行了,反正这也是你最在行的。事实上,那天晚上你的表现好得超过了需要,你不但骗我,还暗示我莎丽准备向你承认她和霍华德的奸情——例如你说她坚持要在你房里等你,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这一招,实在太高明了。

        “而我,竟然也充全相信了你的话,范霍恩先生,”埃勒里淡淡地说,“毫不怀疑地相信了你。你为我设计了一个被害人,而我——埃勒里·奎因——所请的大侦探,替你挥出最后的一棒。我那精辟的分析,再加上霍华德手指间找到莎丽头发和肉屑的证据,让霍华德无路可逃……或者说,也让我无路可逃。

        “因为,”埃勒里缓缓地说,“范霍恩先生,是我帮你完成诬陷霍华德的壮举的。没有我,你的阴谋不会这么成功。是我,帮你杀了霍华德。我从整件案子发生之前、之中到之后,都一直是你的‘帮凶大侦探’。”

        这时,迪德里希的大头抬了起来,眼睛睁开,皮肤松垮的手做了个没有耐心的手势。

        “你说我设计了这么一个大案子,”他带着某种快活的语气说,“我必须同意,就像你说的,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我忍不住要说:你知道吗,你的理论中少了一件事,这件事足以推翻你整个理论。”

        “是吗?”埃勒单说,“范霍恩先生,我非常非常乐意听一听,我这一辈子,这是第一次这么想把自己的推理推翻。”

        “这个嘛,好吧,奎因先生,你放松点,”迪德里希说。当他把轮椅推近书桌旁,他干枯的脸颊,掠过,一丝血色,“你说,霍华德没有杀死我太太——虽然我认为他的确因为以为他杀的是我而杀了她,但是,奎因先生,如果他是无辜的,当你指控他杀人时,为什么他不否认?这是任何一个无辜而被冤枉的人,都会做的事。结果他却做了什么?他自杀了!你懂了吗!再清楚不过!霍华德不是无辜的!那可怜的小子知道被你逮到了证据,他无法抵赖,自杀等于认了罪——”

        埃勒里摇摇头:“不,范霍恩先生。就像这件案子里的其他部分,你说的两点都对,但只对了一半。从头到尾,你一直利用这些‘看起来是如此,实际上又不完全如此’的事件,来达到你的目的。

        “没错,霍华德是没有否认杀人,但是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杀人了。他没有否认,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真的杀了人!

        “霍华德并不知道你给他下药,让他昏迷,范霍恩先生;他以为——我也以为——他又经历了一次失忆。而每一次失忆时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一直困扰着霍华德。他来纽约找我时,那是他心里最最重要的疑问,他要我到莱特镇来,最大的目的也是为了解开这个疑问:要我在他失忆症发作时看着他、跟着他、看看他在失忆时做些什么事,因为,他的失忆症状之一,就是在恢复记忆后完全不记得曾经在失忆时发生了什么。

        “你对霍华德的失忆症了如指掌,范霍恩先生,那是你整个工程中最重要的一块石头。你知道霍华德心里一直担心自己在失忆症发作期间犯罪,你很清楚这点;你也很清楚,当他以为自己从失忆中醒过来——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以为,除了你之外,包括我和其他人也都这么以为——看到莎丽被人掐死,而她的一些头发和肉屑出现在自己的手上……你知道,霍华德会以为自己真的杀了人。他的整个失忆心理病史使得他会毫不怀疑地去接受任何指称他在失忆期间犯罪的证据。

        “至于他接下来的自我毁灭,范霍恩先生;其实霍华德一直都有自杀倾向。像霍华德这种心理状态的人,往往潜伏着自杀的心理高潮。例如,他曾经告诉我,他在纽约的那次失忆——也就是让他去找我的那次失忆——他曾经差点跳窗自杀。事实上,从在纽约第一次和霍华德谈起他的失忆症开始,我就觉得自杀的念头隐藏在他的潜意识里,我问他是否有过在恢复记忆时发现自己正在自杀边缘,而他说这样的情形有三次。

        “范霍恩先生,在我指出他的‘罪状’后,霍华德的自杀一点也不奇怪,他相信,自己真的杀了莎丽,知道自己完了,因此选择了这条路。

        “说到我,”埃勒里突然接下去说,“我忽然想到,其实去年在我帮你害死霍华德的时候,已经有线索显示,你是整个事件背后操纵一切的上帝。在我脑海里甚至有一条线索告诉我,你有掌握人性心理方面的造诣。要不是有这种造诣,就像我说过的。你不可能安排一个这样的阴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在餐桌上,你给了我一个线索:当时,你谈到书的话题,谈到书和现实生活之间的关系。你还说,只有很少的几本书对你有实际的帮助——‘一些有关人类心灵研究的著作’,你这样说。是哪些呢,范霍恩先生?我想我并没有真正仔细看清楚你书架上的那些书。”

        迪德里希还是浅浅地微笑着,这时,埃勒里才发现,这微笑和沃尔弗特的微笑很相像,而当以前迪德里希的脸颊还丰满的时候,这种相像不太明显。

        “奎因先生,我想你也知道,我一直都很祟拜你——崇拜你在写作方面和现实生活中的杰作,”迪德里希说,“去年你坐在这里的时候,我本来想告诉你,虽然我对你很祟拜,但我一直认为你的方法——也就是受人赞赏的‘奎因方法’,有一方面实在很弱。”

        “恐怕不只一个方面,”埃勒里说,“不过,你指的是哪一方面?”

        “缺乏法律上的证据,”迪兹带着愉悦地说,“那些没有想象力的警察、受过实际训练的律师和被动根据条文审理案子的法官们所需要的那种证据。很不幸,在法律上,纯粹的逻辑,不管多么精辟,都不会被接受。要把一个人推上被告台,你需要有具体而能被接受的证据。”

        “这是重要的一点,”埃勒里点头,“我不愿为自己辩护。说我其实只是把搜集证据的工作,交给那些以搜集证据为工作的人。我的任务是找出罪犯而矣,不是去惩罚他们。我也必须承认,有时候,在我推理中被指证的人,也会给那些搜集证据的人一些为挣钱而工作的机会。”

        “不过,”埃勒里说,语调渐渐严峻起来,“在这件案子里,我不觉得他们还会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

        “没有了吗?”迪德里希说,这时,他微笑的样子,太像沃尔弗特了。

        “没有了。虽然你的清扫功夫很棒,但是有些地方,你还是留下了漏洞。你那大胆而有创意的勒索,是你——其实往往也是许多人——栽跟头的地方。去年,你拿莎丽的首饰去典当的那些当铺的老板们,对那典当者的形象,只能作出一些各不相同、飘乎不定的描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可参考的东西。但是,如果让这些人看看你的照片,或甚至让他们亲自看看你,虽然时间隔这么久会对你有利,但是我相信,总有一个或两个老板能指证你就是那典当首饰的人。

        “接下来,勒索者收取第一次两万五千元现金时,在霍利斯饭店及厄拍姆旅店所订的房间。当时我并没有追查下去,是因为我作出过保证:不可以破坏那交易——当然,这也是在你的意料之中。但是,现在,可以做一个彻底的调查,你在订这两间房时,一定留下了签名。字迹专家会证明那是出自你的手。旅馆职员也可能能够指证,你就是订那两个房间的人。

        “你说你有那四封信的影印本,也许只是吓唬人,但你很可能至少留有一套副本,以备万一。如果你真的影印了信,这些信也会成为可以追踪到你的线索。我在想,你会不会是利用你旗下的莱特镇《记事报》的影印机呢?

        “至于那些钱,霍华德从你这儿的保险箱里拿走的五十张五百元大钞,交给了我,而我交给了‘勒索者’——也就是你,”埃勒里身体向前倾,柔声说,“你会把那两万五千元销毁吗,范霍恩先生,我不相信你会这么做。整个计划中一个大缺陷,就是你太肯定自己的计划不会被识破。对于你——一个在贫困中白手起家的大商人——来说,范霍恩先生,很可能你根本想也没想过要烧了那两万五千元——你自己的钱:不过,我也不相信你还敢用这些钱。所以,你可能把这些钱藏在了什么地方,范霍恩先生;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从现在开始你也将不会再有机会烧掉这些钱了。对了,我还留着那些大钞的号码……本来是留着纪念我那伟大的‘功绩’的。”

        迪德里希的嘴撅着,眉头皱着。

        “我不知道你如何处置那第二笔、我留在了莱特镇火车站的寄存箱里的、原本属于辛普森的两万五千元;但也许银行还留有那些钱的记录;而如果你将这些钱放在你存另外那笔钱的地方,那么这些钱也将是你棺材上的另一根钉子。”

        “我很努力地在听,奎因先生,”迪德里希说,“很恭敬地听,相信我!但是,就算你说的所有这些都是真的,难道这些就能将我和那勒索者扯上关系?”

        “范霍恩先生,你是说,所有这些吗?”埃勒里笑了,“证明你就是那勒索者,将会是检方的重要任务;因为只要能证明你就是勒索者,也就能证明,你知道你太太和霍华德之间的不寻常关系,因而在整个事件中,你无法再声称自己一无所知;你有了杀人动机,范霍恩先生,它们将让检方有足够的条件起诉你。

        “我想,检方要起诉你,”埃勒里继续说,“并不容易,他们将必须证明两点:第一,你知道你太太和你儿子对你不忠,第二,你计划惩罚他们两人——杀了你太太,然后嫁祸给你儿子。

        “要证明你知道他们的奸情,就必须证明你就是那勒索者;而要证明你计划惩罚他们俩,就必须证明霍华德所触犯的所有‘十诫’,其实都是你在背后搞鬼,也就是说,你陷害霍华德。这里,我相信我的证词将让你无所遁逃。你编造聘请康哈文侦探事务所追查霍华德身世的故事,我和伯默(这个人刚好在州内拥有很好的声誉)都会揭发这点。至于那位虚构的‘索斯布里奇医生’,我也会揭发,而我的证词也将会获得沃尔弗特的支持。这,范霍恩先生,也是我很有兴趣看到的——我是指:沃尔弗特会被一直以来对你的憎恨所左右。

        “另外还有很多角度,可以让警方切入,范霍恩先生。举例来说,你至少两次给霍华德下的药。有必要的话,甚至可以重新开棺,检查他体内残留的药物。然后,要找出你在哪儿买到了这种药,应该不会太难。当然,还有诸如此类的。”

        但是迪德里希又浅浅地笑了:“太多先决条件了,奎因先生。好吧,就算你说的都成立,我还是没听到任何一个条件,可以证明我和那……那谋杀扯上关系。”

        “是的,”埃勒里说,“是的,你没说错。而且那也几乎完全不可能证明。但是,范霍恩先生,只有很少的杀人犯是被直接证据所定罪的。这件案子将会根据许多间接证据而成立,而你,将会因为谋杀被起诉……是的,”埃勒里说,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想,这是最重要的,范霍恩先生,你会被起诉,必须接受审判,整个事情会被揭发,而伟大的迪德里希·范霍恩,这位到目前为止仍然是被人们同情的对象——一个遭背叛的丈夫和父亲——到时候,将露出他本来的面目——原来是个为了复仇不惜杀人的家伙,并且还不是那种因为发现自己遭到背叛后,一时冲动之下的杀人,而是冷血、细密、周详计划下的谋杀。

        “范霍恩先生,你已经老了,我想,死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你现在已经和死去差不多少了。但是我相信,公众的注目能让你害怕。对你而言,那将会是比死还让你痛苦的事,因此也是恐怖得多的惩罚,一种让躺在坟墓里的人觉得痛苦的惩罚。”

        现在,迪德里希没有微笑了,而且他再也没有做出微笑。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埃勒里没有打扰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这位老人。

        过了一会儿,迪德里希抬起头来,带着痛苦地说:“如果我的目的是要杀了那裱子和陷害那条狗,我干嘛不直接去做?为什么要假借什么伟大的‘十诫’?”

        埃勒里回答时,用的还是同样的语调。

        “侦探会有一套解释,”他说,“而心理专家会有另一套。事实则是,这两套的结合。

        “因为,你的身体构造以及一生的从商经验,使得你成了一个智慧的人,范霍恩先生。就像所有其他富豪一样,你会思考,你从来不会在冲动之下做事。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和计划,就像是在打仗,或是进行政治谋略。霍华德从小到大,被你塑造成了一个你预期中的人;莎丽也是被你塑造出来的作品——就像霍华德雕出那些雕像一般。她以为,你是‘突然’爱上她的,但是她错了,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你从下村把她带出来时,你就已经打算娶她,你开始塑造她,成为一个和你分享你的王国的女人。

        “你那‘十诫’的灵感,其实在很多方面显示了你智慧型的一生——有见识、气魄和力量。它的宏大,配得上迪德里希·范霍恩。

        “它的起源,像所有逻辑过程的起源一样,是一个前提。你的前提有两面:一方面,惩罚背叛你的人,另一方面,必须能让自己全身而退,不受怀疑。或者,更露骨地说,就是让你杀人不用偿命。你所承受的痛苦,深深伤害了你内心深处的自我,一个傲视宇宙的巨大自我,对这个巨大自我的伤害,必须用巨大伤害来报复。而且,更抚平自我的创伤,就必须以一种免于受到惩罚的方式来复仇,显示你比一般受法律约束的人更高一筹,你的力量,大于法律的力量。

        “但是,要在杀人之后嫁祸给一个无辜者,让自己逍遥法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你就这么直接地杀了莎丽,你的嫌疑不会比霍华德小。事实上,你的嫌疑还会比霍华德大。而如果你就这样直接地嫁祸给霍华德,他在暴怒之下,很可能会暴露出他和莎丽之间的一切,这一来,你反而成为最有杀人动机的嫌疑犯——而且是唯一有杀人动机的人。

        “所以,你的问题,就是要想办法让霍华德成为唯一可能的嫌疑犯。但是,如果说霍华德有杀人的动机,在这种情况下,那个被杀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莎丽。因此,你必须安排一场这样的谋杀:霍华德以为杀的人是你,而误杀了莎丽。还有,霍华德必须相信,自己真的杀了人!

        “这一切,范霍恩先生,就如你在这之前就想到的,为你完成了基本的计划框架,同时也无可避免地导致一项复杂的程序。我在想,你甚至很喜欢这样的计划,你那拿破仑式的意志,喜欢挑战困难,有时候甚至追逐困难或创造困难。

        “你从容不迫地进行着。为了不让人知道你已经发现了莎丽珠宝箱里的那些信,你设计了外贼行窃的假象。然后,你停下来构思,从六月到九月初,你思考、分析、理清自己要对付的目标,你有了确定的计划,但没有采取行动。

        “我猜想,你没有采取行动的主要原因是,你知道当一个计划越复杂,计划者要面对的风险也越大。复杂度每增加一层,留下失误、漏洞、无法预期的意外的可能性也随着提高。当你正在想办法克服这个问题时,霍华德自己却给了你一个好机会。”

        埃勒里忽然接触到迪德里希的眼睛,他们对视。

        “霍华德从纽约打电话给你,告诉你他会带我回莱特镇,说他会先回来,我晚两天才到。

        “就在那一刻,你抓住了这个对你有利的机会,你可以借着我,来掩盖你的罪行。如果一位著名的大侦探,照着你的意思破了案,又有谁会反过来怀疑你呢?这是个解决你一切问题的答案。

        “当然,”埃勒里说,“这也不是完全没有风险的。事实上,如果我不介入,风险还可能小一些。然而,想到‘埃勒里·奎因是我的同犯’,以及这个计划的宏伟和风险,让你难以拒绝这个想法。一项大阴谋就此展开。我敢说,你当时一点犹豫也没有。”

        他停了下来。而迪德里希,大大的双眼动也没动,冷冷地说:“继续。”

        “霍华德在星期二早上打电话给你,我在星期四抵达莱特镇,你有两天的时间,在这两天里,哈,范霍恩先生,你想出了‘十诫’的点子,然后做好一切准备,等我的到来。你编造了康哈文侦探事务所和它‘调查’的故事;你想出了Yahweh的变位字,在菲德利蒂墓园找到艾伦和马蒂·韦的坟墓,然后在他们的名字后面加上一个E;你也开始进行整个艺术博物馆的计划——星期四晚上你亲口告诉我,说你在‘昨天’提议愿意资助博物馆的财务赤字。这‘昨天’,也就是星期三,霍华德打电话给你的第二天!勒索的事,你也开始行动了。我想我不需要提醒你,莎丽接到的第一个勒索电话,也是在星期三——霍华德告诉你我将会来莱特镇的第二天!

        “在知道我将到访的消息后,一切行动就开始了。

        “没错,范霍恩先生,你邀请我成为你的同犯,而我也如你所料的全接受了。我照着你的计划,完成了一切你要我完成的部分,一路随着你的音乐起舞,而那其实是你最重要的成就,范霍恩先生,因为我成了你最听话的玩偶。”

        埃勒里停顿一下,然后有些艰难地继续说下去。

        “整个‘十诫’的计划,是为了我而设计的。为了让我照着你的意思‘破案’,你必须营造那种我所喜欢的条件。你很了解我,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你自己告诉过我,你读过我写的每一本书,还从报纸上搜集我的动向发展。你甚至说:‘我是个奎因专家’。你的确是,范霍恩先生,你的确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

        “你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你了解我办案的方式,你知道我的弱点,你也知道必须为我设计一个会让我自动跳下去的案子,一个我会拼了老命去找出答案的问题。

        “你知道我喜欢从明显的事件中,挖掘别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知道我喜欢复杂的,而不是简单的案子;喜欢难度高的,而不是普通的案情。

        “你甚至还知道,我有一种虚荣心理:总是喜欢认为自己是创造‘智力奇迹’的人——不管我自己承不承认。而你就给了我一个可以表演奇迹的机会。好一个虚荣心,好一条崎岖而蜿蜒的路,好个瞎了眼的惊人结局。我为你而表演,范霍恩先生,我为你而‘破’了这愚蠢的案子,大家都因为我的精辟分析而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任何人怀疑到你头上。

        “十诫,”埃勒里说,“那报上怎么说的?‘埃勒里·奎因个人的最大成就’。”

        埃勒里继续以同样平淡的语气说下去:“不过,有趣的是,你对我的准确判断,以及你送给我的‘十诫’游戏,其实在某些很重要的方面,却出卖了你自己。”

        那双大眼闪出一抹好奇的光。

        “我说霍华德有很深的精神病态的对父亲形象的崇拜,相信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我犯一个错误,就是把他对‘十诫’的刻意冒犯,说成是他恋父情结的一种延伸。很明显,我错了,因为对‘十诫’的刻意冒犯根本不是霍华德的想法,而是你的主意。

        “为什么你会想到要冒犯‘十诫’的念头呢,范霍恩先生?你怎么会这么想?为什么是‘十诫’?在你设计我时,你一定曾经想过其他无数的主意,为什么最后会选择了‘十诫’呢?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范霍恩先生,今天晚上我说了这么多,只有接下来的这一段,是你所不知道的。冒犯‘十诫’的念头,其实一直隐藏在你的心里,而不是在霍华德的心里。

        “去年,当我向查兰斯基检察官、达金警长和科恩布兰奇医生解释,霍华德以‘十诫’为武器——通过毁灭心中的上帝的形象来毁灭心中的你的形象,一定和他小时候的环境有关……例如他家里有一个沉溺于宗教的老祖母等等。但是,当你再深入研究,会发现这个说法用在霍华德身上,非常站不住脚。根据你自己的说法,范霍恩先生,你母亲在你家里一直都没有扮演过什么重要角色,至少在霍华德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她很少出现,就算有人注意到她,也不会太在乎她。而霍华德是被保姆和家庭教师带大的,他们才是影响霍华德人格的因素,你母亲不是。再加上,除了你母亲,这个家庭里并没有太浓厚的宗教气氛。

        “但是你呢,范霍恩先生,还有你的很容易受影响的童年时期的成长环境又如何呢?你父亲是个巡游传教士,一个原教旨主义的狂热信徒,他宣扬的是《圣经》‘旧约’中那人格化的、报复心很重的、爱妒忌的上帝。你说,他经常将你和你弟弟‘打得半死’;而你,照你自己说的,怕他怕得要命。范霍恩先生,霍华德爱他的父亲,但是你恨你的父亲。由于这种恨,使得你萌生冒犯‘十诫’的主意……在他中风过世的五十年后,用他自己的武器,再杀他一次。”

        接着,埃勒里说话的速度加快:“我想,这让我们回到了现在,范霍恩先生。完成你谋杀了莎丽,然后嫁祸给霍华德,因此霍华德的死也要算在你的头上,而我帮你完成了你的恶行;所以我们俩,都必须接受惩罚——用我们各自的方式。”

        “惩罚?”迪德里希说,“我们俩?”

        “以我们各自的方式,范霍恩先生,”埃勒里说,“你已经毁了我,你明白吗?你毁了我!”

        “我明白。”迪德里希·范霍恩说。

        “你毁了我对自己的信心。我以后还能再继续扮演假冒的小上帝吗?我不能了。我不敢了。范霍恩先生,我不是那种以别人生命为赌注的人。在我所选择的这个职业里,往往会以人的生命做赌注,或即便不是生命,也是一个人的声望、事业或快乐。你让我无法再继续做下去,我完了,我再也无法接别的案子了。”

        接着,埃勒里沉默下来。

        迪德里希点点头,带着点幽默地问道:“那对我的惩罚呢,奎因先生?”

        埃勒里推开旋转椅,用戴着手套的手,打开范霍恩书桌的第一个抽屉。

        “因为,你看,”迪德里希说,一边看着埃勒里的手,“把真相告诉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奎因先生,真相无法将她救活——还有他。

        “你想你完了,只是想想;而我,我是真的完了。我是个老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这一生有些成就……我不是指这栋房子,”他的手挥了挥,“或是我的钱,或是其他像那样的不重要的东西。我是指,确个生命——一个声名——那种让一个人走进坟墓后会有些惋惜的东西。

        “奎因先生,你是一个非常有洞悉能力的人,你一定看得出来,我所做的事,一点也没有给我带来成就感或满足感。或者,就算你看不出来,你也可以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奎因先生,对一个像我这样死了四分之三的人来说,这样的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埃勒里接口说:“不够。”

        迪兹很快地说:“我很有钱,奎因先生,如果说,我给你……”

        但是埃勒里还是说:“不。”

        “抱歉,”迪德里希点点头,说,“我太冲动了,这么说显得我们俩都太没格了。我们其实可以做很多好事。叫做慈善捐助吧,我会签一张一百万美元的支票。”

        “不行。”

        “五百万。”

        “五千万也不行。”

        迪德里希沉默了下来,接着他说:“我知道,钱你根本看不上眼,但还是请你想想,它能为你带来的力量……”

        “不行。”

        迪德里希又沉默了。

        埃勒里也没有说话。

        整个书房也沉寂着。

        终于,迪德里希开口了:“一定有办法的。每个人都有价码。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去找达金吗?”

        埃勒里说:“有的。”

        轮椅很快地往前推。

        “是什么?”迪德里希急迫地问,“是什么?说出来,那东西就是你的了。”

        埃勒里戴着手套的手从抽屉里伸出来。

        手里握着那把范霍恩在让他看保险箱失窃现场的那天晚上他看到的点38手枪。

        迪德里希的嘴抽动着。

        埃勒里把枪放回抽屉。

        他没有关上抽屉。

        他站了起来。

        “你要先写张字条,随便编一个你觉得听上去可信的理由——忧伤也好,疾病缠身也行。我会在书房外面等,我不认为你会拿枪射我,让自己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如果你心里真的这样想,我劝你还是算了。等你推着轮椅走到抽屉这边拿枪,我已经在另一个房间,消失在黑暗里了。范霍恩先生,我想,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迪德里希抬起眼望他。

        埃勒里也望着他。

        迪德里希点点头,缓缓地。

        埃勒里看了一眼手表:“我给你三分钟。”接着,他再扫一眼桌子、椅子、地板,“再见。”

        迪德里希没有应他。

        埃勒里很快地绕过桌子,经过这位沉默老人的身边,穿过书房,走进书房外的黑暗中。

        他靠边站着,等着。他小心地不去靠到墙。

        他将手腕贴近脸。

        一分钟过去了。

        书房还是沉寂着。

        又过了二十五秒。

        他听到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

        笔和纸摩擦了七十五秒。停了下来。接着是另一种声音——轮椅传来轻微的吱吱声。

        吱吱声也停下来。

        又听见另一种声音,金属相碰的声音。

        然后,很快地,响起了枪声。

        埃勒里不断往后退,绕着书房灯光照出来的范围的边缘走开,直到站在了远处的黑喑中。

        然后他凝望着书房。

        接着,埃勒里转身,从容地从黑暗的房间穿过,朝门厅和前门走去。当他打开大门时,他听到楼上传来开门的声音,一声、两声、五声。沃尔弗特?劳拉?老克里斯蒂娜?

        他听到沃尔弗特单薄的、拉锯一般的声音划过这栋巨大的房子:“迪兹!是你在下面吗?”

        埃勒里轻轻地关上前门,投有发出一点声音。

        整栋房子都亮起来了。

        但是他己踏上了范霍思的私人车道,开始了他往莱特镇的漫长而黑暗的徒步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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