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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的尽头

        当被高山环绕的小镇还是我全部的世界时,群山只是告诉我季节变换的日历,我从不觉得它们是“要塞”。直到我知道了山的另一侧还有别的城镇,城镇的另一侧还有更大的城镇时,我才开始这么想。

        在此之前,我都跟奶奶一样。

        对去大城市实现梦想的机会降临,却得不到身边的人理解,在小镇上度过一生的奶奶来说,那些山,毫无疑问就是“要塞”。如今,我跟奶奶问起那时的事,她也会笑着回答,是那个年代造成的啊。眼角眉梢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悲伤。

        放弃梦想的不止我一人。那时,在那个镇上,有许多想上学,却因为没钱不得不放弃的人。也有人明明心有所属,却不得不哭着跟父母指定的人结婚。后者虽是我的想象,可即使人口不断减少,小镇上的人口还不到五千,找出五个这种情况的老婆婆也不足为奇。

        这些人抬头望着山,试图把自己的身影和在遥远天空飘过的白云重合在一起,他们向那些现实中摸都摸不着的东西祈求,求它至少能把自己的思绪带向更远的地方。他们在心中如此祈祷,却在那座小镇上度过了数十年的光阴。

        难道不是这样吗?山还是原来的山,可围绕在小镇四周的环境却变成了乡村。

        以前去邻镇时,要在蜿蜒连绵的山路上开一小时的车,翻山越岭才能到达。可早在我出生之前,确切来说是在爸爸上五年级时,两镇之间就修好了隧道,开车不用二十分钟就能到了。从邻镇去机场的大巴虽然每天只发一班,却不用两个小时就能到东京。就算先乘特快列车到大阪,再换乘去东京的新干线,总共也花不了半天的时间。

        大学也是,每年都有大约四分之一的人能升学,有时会听说有人相亲结婚,可再也没听说有人哭着出嫁。有时会在街道里看见烤肉聚会之类相亲活动的海报,先不说想不想参加,单说氛围就营造得很好。

        这些时代的变迁,奶奶这代人都亲眼所见,他们不会一直都觉得山是“要塞”了吧,能感觉到山正在变矮吧。不,有这种感觉的人,只有受到了发展恩惠的人。

        觉得“自己要是晚点出生就好了”,并为此而叹气的人也许更多。

        当听儿子说想出海去当船员时,奶奶是怎么想的呢?当女儿成为空姐时,她是发自内心去祝福女儿的吗?要是自己也能出生在这个时代就好了,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肯定也有这样的羡慕。

        若是如此,奶奶看到我这个孙辈时,也会渴望生活在我出生的时代吧……

        “阿萌,全景拍摄要按哪个按钮来着?”

        充斥在我头脑中的想象,像肥皂泡破裂般瞬间消失,我被拉回了现实世界。奶奶递过来的数码相机是鲜明的亮粉色,在大自然中明明是个异物,却与知床的景色有着说不出来的相称。

        我们一早乘大巴参观了知床五湖,午饭吃的鲑鱼和鲑鱼子盖饭,然后上了观光船。这条游览线路,可以从船上眺望在陆地上难得一见、被列为世界自然遗产的知床半岛的景观。从高山一直延伸入海的大地的颜色,坑洼不平的岩石的颜色,像镜子一样倒映出这些色彩的透明湖水的颜色,还有碧空如洗的天空的颜色,每种颜色都在鲜明地彰显自己。视线根本就无暇顾及人造的东西。话虽如此,这些色彩对外来的色彩并无排斥,而是敞开了胸怀去接受。

        奶奶站在这五彩缤纷的背景中,显得比平时要年轻十岁。身处这片鲜艳的景色中,体内某种浑浊的色彩像要被点燃一般,让我全身难受。

        “按正中间那个按钮,把箭头对着全景拍摄。”

        话音未落,功能已经调好了,我把相机还给了奶奶。这样啊——奶奶从我手中接过相机,原封不动地举到视线的高度,按下了按钮。真是对机器一窍不通啊。我在心里对她都没辙了,但表情和声音都没表露出来。

        是奶奶把一天到晚闭门不出的我带出来的。她原本是要和爷爷来北海道,结果只和我两人来了,仓促地买了一台自用的相机,所以不知道怎么用也很自然。

        从一百米高的断崖上倾流直下、奔腾入海的瀑布,叫作汤之花瀑布,别名“男儿泪”。导游这样讲解着。我记得刚才应该也有“少女之泪”。我能够清楚地想象到少女的眼泪,可男儿泪是什么样子的呢?

        老爸每次看关于动物的节目,都会在电视机前抽抽搭搭地哭。我和妈妈笑话他,他都会否认说,男人才更单纯呢。但我从没见爷爷哭过。

        奶奶边一句不落地附和着导游,边拼命按快门。她就算听到“男儿泪”这个词,也根本不会想起爷爷吧。

        “阿萌,听说这条线路没准儿能看见马熊呢。”

        她两眼发光地跟我说这些,我却不知该怎么回答。前年不是还有头熊跑到镇上来了吗?因为奶奶是面包师,爷爷当时还提醒她说,身上都是黄油和蜂蜜的香味,最好别一个人到山那边晃悠。难道说,旅行中遭遇的熊完全是另一种生物?

        “海也很美呢。翡翠绿和蔚蓝。为什么近看和远看颜色会不一样呢?”

        如果爷爷在,一定会将答案脱口而出。可即使我一言不发,奶奶也不介意,继续说着话。看着旅途中的奶奶,就能明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这句话的意思了。

        话虽如此,我看海已经看腻了。

        我知道奶奶带我来北海道的原因。她是想让我看看,在要塞般的高山另一边的世界,尤其是想让我看看其中最宽阔博大的土地。她一定是想告诉没法去上学的我,不必为狭小世界中的事物而烦恼。她想告诉我,就算现在很难过,世界这么大,有好多地方可以作为避风港。

        这些,都是在不久之前的想法。

        一到山那边的镇上就感觉挣脱了束缚,连我也有过这样的时期。爸爸是船员,妈妈是面包师,父母的工作都没有固定的休息日,可他们不还是带我去旅行了吗?我去过京都和奈良的寺庙、迪士尼乐园这种众人皆知的景点,也去过比我们住的小镇还要偏僻的地方。尤其是大海,每年一定会去看一次。

        ——大海很厉害吧。阿萌你若是从家里出发,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一定会见到大海呢。

        爸爸总是这么说。爸爸说,他从上初中时起,就朝思暮想地一心想要走出小镇。每天晚上摊开地图,想好要去哪里,然后开始幻想离家出走,不管距离长短,总会到达某处的海边。这时,他才能安心地睡着觉。

        我喜欢“幻想离家出走”这个词。因为自己是个孩子,被大人训斥不想待在家里时,跟朋友吵架想离开小镇时,只是莫名想去远方看看时,都没法独自远行。最远只能到小镇的边界。就算只到这里,都会有陌生的大人来阻止我说“如果熊来了就危险了”。而幻想离家出走却很自由。

        也许,那就是我为逃出小镇所做的演习。要是真的觉得撑不住,逃出去就好。因为心存这个念头,我一直相信,应该没有过不去的坎吧……

        如今,我全然不这么想了。

        准乘二十人的船上坐满了游客。虽然是在暑假期间,可这些人都跟奶奶的年纪相仿,有些是跟家人一起来的,还有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男生。我没有那么倾心于欣赏景色,却也没有感到不快,但他从上船开始就一直盯着手机屏幕。应该不是在查知床的当地信息。像平时一样跟身边的朋友交流,也会与陌生人分享。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来,可对他而言,知床和家里一样,都是“能用手机的地方”。

        我也可以马上进入他那种状态。即便我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只要我不说,对人而言我就像在家里一样。

        也可以说,无论我逃到多远,对方也不知道。

        若是被人骚扰,从那里直接逃掉就好,离开这座小镇就好。也许离开后也会被人说坏话,但不回去就不会听到,时间流逝,那些声音也会渐渐消失。死缠烂打追着骚扰你的坏人应该也没那么多。真有人那么做的话,我也不得不采取更激烈的行动了。

        可如今,我无论逃到哪儿都很难开始新的生活。就算交到新朋友,如果对方搜索我的名字,显示的结果全都是诽谤和中伤,她的态度也会改变,不愿和我做朋友了。在平凡的生活中,能被夺走的东西也许并没有那么多。

        但是,如果心怀大大的梦想呢?艺人或体育明星,还有小说家,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去实现梦想,只要有了笑柄,就会在互联网这个空间里,成为别人的众矢之的。

        就像对待麻奈那样。

        从小学高年级时起,我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小说家。可我并没有像知名作家接受采访时说的那样,从早到晚地读书,把书当成最好的朋友。我只是每周去图书馆借一本书,每月拿到零花钱时,都去买两本自己喜欢的连载单行本来读,仅此而已。但跟身边的人比,我还是有自信说出“自己的爱好是读书”这句话的。

        上了初中,我参加的社团是计算机部。

        社团成员是初一的学生,男女合计十五人。虽说已经算比较大的文化类社团了,可活动内容都是更新学校网站主页的学生作品专栏,或是在学校活动时制作宣传海报和传单这类不太起眼的工作。一周有三天时间露面,到活动室来干这些活儿的,其实只有寥寥数人。

        有些自以为是的学生说,在乡下学校的社团会越练越差,便加入了邻镇的足球部和棒球部,计算机部只是他们的临时归属。所以在运动会的接力赛跑中,计算机部总能得第一。“我们把体育类社团战胜了哪!”我心里很看不上那些沉浸在优越感中的参赛者,可他们却很受欢迎。最让我气愤的是,时常有人会问我:“阿萌,你是为了吸引男生注意才进的‘计社’吧?”

        别小看人。羡慕的话你也加入不就得了。再说到底啥叫“计社”?浮现在头脑中的话,我没有说出口。乡下长大的孩子,从十岁时就能意识到“祸从口出”了。

        我之所以进计算机部,是想让家里给我买台电脑。我们家只有一台电脑。而且,家里住着两辈人,电脑放在爷爷住的那一侧的书房里,每次用都要经爷爷许可。爷爷是高中理科老师,“向前冲科学馆”这种青少年理科实验网站,就算我不主动要求,他也会招呼我去看。可却有个莫名其妙的规矩,就是明星和电视节目的官网之类,每天只许看一次。

        这样时不时让我用一下的话,还真不如一台电脑都没有呢。结果上中学时想让父母买台笔记本电脑,马上就被拒绝了。尤其是妈妈有很大偏见,开口反对说“怎么能给你买那种像犯罪温床一样的东西呢”,连爷爷都没像她这么想。在镇上的面包店,每天都能听到大大小小的流言,所以妈妈才会这么想,也没办法。

        虽然不买电脑,可因为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在工作,所以手机的事我连提都没提,就毫不费力地有了一部。“可以跟同学发邮件,但不能用来上网”,这句话几乎在每顿饭后都会听到。我现在觉得,他们别给我买就好了。

        不,我没有这么想。

        随时都能说出“想解约”这句话,可直到现在,我的风衣兜还是鼓着一块长方形,而且还开着机。有手机也不完全是坏事。假如没有这个的话,当初就不会想写小说了。

        可假如没有这个,也不会把麻奈逼上绝境了。

        “阿萌,马熊啊,马熊!”

        我顺着奶奶手指的方向看去。茶褐色的马熊带着两只小熊,正在海岸的岩地上走着。“能看到马熊妈妈带着小熊,大家运气真好呢!”听了导游的一句话,大部分游客都有些兴奋地点头。没有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的人,只有我和那个拿着智能手机的男生。

        旁边好像是他妈妈,说“差不多就收起来吧”,可他连头也不抬,还嘟囔“真烦人”。“这么好的天气,还有这么美的景色,你连看都……”妈妈没生气,继续说道,而他干脆充耳不闻了。妈妈身边的应该是爸爸,但他没把两人放在心上,而是举着有超长远景镜头的相机,追随着马熊的身影。妈妈也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马熊那边。

        “难得带你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你却……”我似乎听到了他妈妈的心声。也许奶奶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我的反应这么平淡,她一定很失落吧。

        但我并不是有意摆出这种态度的,而是完全不懂如何去享受旅途的乐趣。

        我感谢奶奶,是她把我从有爷爷的家里带出来。爷爷曾任高中校长,他不允许自己的孙女闭门不出、不去上学,大发雷霆,家里的空气都弥散着火药味。

        咱们去北海道吧——奶奶跟我说。我马上答应了,可去北海道的哪里,想做什么,却完全没有想法。冬天可以滑雪溜冰,还有冰雪节,夏天的北海道有什么呢?我用手机检索了一下,人气景点有富良野的薰衣草田和旭山动物园,网页上还有景点的图片。

        对于那些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没上过网的人,也许会想亲眼看看那些景色吧。去的地方越遥远,越能体会到进入非日常空间的感觉。就能在外出旅行时,完全从日常生活的琐碎烦恼中解放。

        去哪儿都行啊,我把旅行计划全权交给了奶奶。为了瞒着爷爷,奶奶没用自家的电脑,好像她本来也不太会用,而是去找了小镇商业街上唯一的一家旅行社,所以我对她的计划毫不知情。但我发觉,她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我,还有一半是向爷爷发起的反叛,就一句都没有追问。爷爷退休后,奶奶终于揭竿而起,要从爷爷身边逃走了。

        这样的话,就去东京得了。虽然我想这么提议,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话一出口,不就会暴露出我看到奶奶以前日记的事了吗?

        “嗬,真不错!”走在前面的老大爷们一脸满足地说。我和奶奶跟在他们身后下了船。大家都朝挂着“魅力道东一日游”牌子的大巴走去。奶奶事先说了自己爱晕车,所以我们的座位在司机旁边那列的第一排。

        这次旅行,奶奶在来时的渡轮上躺了一路。躺下的话什么事都没有,可只要一起身,上下振动会传递给身体,就会觉得恶心。

        ——我之前还觉得船比公交车大,就应该没事儿呢。

        她像是怕我担心,笑着说,但脸色煞白。

        ——到了岸就没事啦。不知是现在的晕车药更有效了,还是我的体质变了,坐汽车和火车一点儿都不晕。

        确实像奶奶说的那样,她到北海道之后状态一直特别好。可能对渡轮一开始就有些许不安,或许还有一种到儿子职场参观的心情。船票貌似也有优惠,买的家属票。

        “大家都到齐了吗?”

        导游确认了一下人数。奶奶靠窗坐,站在巴士过道的导游和我之间也就三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在参观知床半岛时,导游唱了一首歌,好像叫《知床旅情》,博得了中老年游客的大声喝彩,他可能又想唱什么歌。

        “下面我们要穿过知床岭,往根室去。途中会在标津休息,各位要是在途中觉得身体不适,也请告诉我,千万不要有顾虑。”

        大家以掌声代替了回答,也对此给予了喝彩声。奶奶也朝导游鼓起了掌。全国各地的人偶然间在这天相聚在北海道这片大地,奶奶似乎很享受在旅行团中与其他游客结下缘分的过程。

        奶奶的心思现在不在那座小镇上,全都在这里。或许她惦记爷爷,可爷爷那个时代的男人都能照顾好自己。比起袜子都找不到的爸爸,根本不用那么担心。

        我也象征性地拍了拍手,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手机的错吗?

        就算在没有手机的时代,我也没法享受这次旅行。相反,如果没有麻奈那件事,也许就算兜里装着手机,我也能正常享受旅行。能比奶奶更快地发现马熊,一个劲儿地拍照,也许现在正完全无视导游的存在,拼命地给朋友们发照片呢。

        奶奶很开心,因为她没在那座镇上留下任何东西,所以也没有随之而来的恐惧。我觉得,就算那时奶奶上了电车,她也应该不会幸福。爷爷为什么没有微笑着把奶奶送走呢?

        我发现奶奶的日记,大约是在不上学两周之后。独自一人的漫长时间,我想用读书来填补。想读那种很厚的纸质书,就趁爷爷上班时,悄悄钻进了他的书房。

        玻璃门书柜里密密麻麻摆满了之类的日本文学名著和这样的世界文学名著。我抽出了放在书柜最上面一排左侧的。想把书从纸盒里拿出来,读个开头,可怎么摇晃都倒出不来。仔细一看,发现书和纸盒的缝隙间,塞着一沓折了好几折的纸。

        那是奶奶写在稿纸上的日记,或者说,更像是随笔。我又去其他书里找,发现和上中下三卷里都有,摆在旁边的《哈姆雷特》里却什么都没有。

        孩提时代起,奶奶就总是在那个空荡荡的小镇里,仰望着高山幻想。小学六年级时与转校生道代成了好朋友,以此为契机,之后便开始写小说了。

        奶奶怎么会……我很难想象出年轻时写小说的奶奶是什么样子。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就是个面包师,她比任何人都喜欢做面包。我知道,家里从曾外祖父那辈起就在开面包店,我一心以为奶奶从懂事时起就想当个面包师。

        脑中没有浮现出奶奶写小说的身影,而我自己的身影却与年轻时奶奶的身影瞬间重合起来。不是这样的,我将这个景象从脑中抹去。我是道代。虽然文章好,内容流畅,在开头有点文学的意味,但比起写故事的才能,她真是让我望尘莫及。

        奶奶年少时的身影与江藤麻奈相重合了。

        我参加计算机部,是打算先用学校的电脑写小说,将来再让家人给我买电脑,可身边有人的话就没法集中精力,怕人凑过来看,问我在干什么,结果连三行字都没写满,当初的如意算盘就落空了。

        没办法,社团活动时我主动承担了制作保健宣传单和安全防范宣传单的工作,可在学校里未能如愿的事必须得找个地方解决。

        几分钟之前,妈妈还在饭桌上说不能上网,可几分钟之后,我已经在自己房间单手拿着手机,点开了“梦想工坊”这个小说投稿网站。作者和读者都以少女为对象的网站还有几个,可我觉得要是投稿,那些网站的门槛都太低了。我也读过那些网站的作品,可总觉得不对自己的口味。文笔差,内容雷同的很多,都是全能男生与普通女生的爱情故事,这种看一个就够了,更别说自己去写了。

        我决定,不和这个镇上的男生交往。

        我看了好几篇投稿的作品,寻找自己喜欢的风格时,觉得有意思、吸引我的是一部发表在“梦想工坊”网站上,题为《玻璃小妹》的作品。作者的名字叫更科绘马。

        与作者同名的主人公绘马,在十二岁生日那天早晨,变成了由头、四肢、上下躯干这七个玻璃零件组合而成的玻璃人。枕边一张来历不明的生日卡片上,留言是“这件礼物,是为了让你成为心灵像玻璃般纯净透明的人”,还写了注意事项。

        作为玻璃人生活为期一个星期。受到一些轻微的冲击,玻璃不会碎裂,可在此期间,每天必须要为别人做一件事,如果没做,身上的部位就会逐次破裂。判定的时间为当天结束的午夜零点。到了第七天的午夜,就算只剩下一个部位,都可以恢复人类的身体,可若是每个零件都碎裂了,她就会死去。总的来说,在这一周之内,做一件好事就可以了,很简单嘛。好,那加油吧。

        变成了玻璃人的绘马还没有完全了解状况,就像平时那样去上学了。别人似乎都看不出她身体的异样。绘马决定马上行动,上美术课时,她去帮助视力有障碍的男同学做作业,可那天晚上,当时钟的时针、分针和秒针汇成一线时,她右侧的手臂一下子碎裂了。

        这只是第一章,作品不定期更新,所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读到下面的章节,但我在不同的日子把那部作品读了三遍。“梦想工坊”的所有来稿都可以写评论,我给这部小说写的评论是“非常有意思,期待后续”。这是我第一次在网上给人留言。

        虽然妈妈知道的话会气晕过去,但我既没感到不安,也没有罪恶感。因为我是在夸奖别人。我只是开心,遇见了让我兴奋的作品。我也想试着写出这样的作品。虽然我写在笔记本上的短篇故事全都跟《玻璃小妹》相差甚远,可那时我觉得自己和绘马就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之后,《玻璃小妹》以每两个月一次的速度更新,评论栏里虽然也零零落落有些苛刻的意见,但忠实粉丝却在增加。

        初一第二学期快结束时,我和同年级的社团成员麻奈一起制作吹奏乐部的新年演奏会海报。虽然我的出勤率很高,可还是第一次跟坐在机房最靠边的位子、每次都埋头苦干的麻奈合作。我们俩不同班,上的小学也不一样,虽然在一个房间却几乎没说过话。她长得很像洋娃娃,皮肤白皙,五官深邃,这张与农村很不相配的漂亮面孔也是让我产生抵触的理由之一。

        ——真是不擅长做这种以图画为主的海报。

        我脑中没有半点创意,丢开了鼠标,像是在表达“那就能者多劳吧”,麻奈笑着说“你太狡猾了”,接着说了下面的话。

        ——确实,阿萌写文章写得很好呢。简明易懂,没有废话,必要的内容全都能表达出来。之前的人权作文也入选了,真羡慕你啊。我的文章啊,总被人说是裹脚布,又臭又长。

        虽然我想回答说“没那回事儿吧”,可我从没读过麻奈写的文章。自己被夸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麻奈接着对我说。

        ——你没在写小说什么的吗?我觉得,进计算机部应该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吧。

        我没反问“你怎么知道的啊”。因为自己觉得挺得意,而对方很有可能会一改之前的态度,冷冰冰地说我“真恶心”。身边大部分同学都会看小说和漫画,也会很自然地谈论起自己喜欢谁的作品,可要是看见谁在笔记本的一角画插图,就会大声说“真恶心”。从那个瞬间起,就会大声叫那个人宅男(女)。我用了一种狡猾的方式回答她。

        ——麻奈你是这样的吧?

        ——哎,被你发现了。

        麻奈干脆地回答。然后我也跟她坦白,其实我也是这样的。

        ——太好了,我们互相交换作品看吧。

        找到了同伴,我不禁开心地开口提议,但麻奈却没有马上同意。

        ——虽然写完了几部作品,但我希望正在写的作品完成后,让你看现在这一篇。

        这样的话,我也从现在开始写部新的作品吧。我回答得很轻松,交换小说的事先搁置了。可我们互相交换了个人信息,开始发一些“在写吗”“在写呢”“感觉发挥得不太好啊”之类的简短邮件。我在班上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也会跟圈子里的朋友发邮件。可比起那些冗长乏味的内容,和麻奈的邮件才更像是日常生活的调料。我第一次觉得有手机真好。

        “阿萌,看,国后岛。”

        奶奶把贴在车窗上的脸稍微转过来了一点儿,说道。国后岛是北方四岛之一,这我知道。

        “是个大岛呢。而且,离得这么近。”

        奶奶满心钦佩地大声说,我也毫不掩饰地点头。跟看到教科书地图后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海里明明没画什么线啊。”

        奶奶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应该不是教科书,可能是把北方领土用线圈起来的地图。

        难不成,我一直都把奶奶的意图理解错了吗?

        乘渡轮到小樽之后,换乘特快列车和巴士,驶向的地点我之前完全没查过,是最北方的镇,稚内。途中也顺路去了SAROBEtSU原生花园,却不是薰衣草田。很像高山植物的花朵黄白相间,争相斗艳,再往前走就看见海了。我们在市场上吃了海鲜盖饭,米饭上堆满了鲑鱼子、海胆和扇贝,料足得令人瞠目结舌。之后奶奶带我去的地方,是宗谷岬。

        这里竖着“日本最北端”的标志,循环播放着《宗谷岬》这首歌。奶奶也随歌声哼唱起来。我心想,奶奶这么想来这个地方吗?但一听见周围的人也在隐隐哼唱,我明白了,这首歌对某个年龄段的人来讲很有名。

        我完全听不出这首歌好在哪里。

        但这个情景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爷爷奶奶有时会看一个唱歌的节目,播出的歌曲经常出现神户和长崎这样的地名。现在如果对哪个地区感兴趣,很容易就能看到图片,可是在这个时代到来之前,这些歌曲一定也发挥了作用,让人们的想象力驰骋在远方。

        奶奶的父母开的面包店名字也叫“薰衣草烘焙坊”,虽然这个名字是从植物百科辞典里找的,但据说他们两人第一次来北海道时都已年过花甲了。

        虽然是秋天去的,可两人回来时异口同声地说,铃兰和薰衣草都没开花。他们俩看起来很吃惊。这在他们的孙辈,也就是我爸爸和姑姑之间是个大笑话,每次做法事都会提起。在曾外祖父的想象中,北海道一年四季都开着花。他身边也没有哪个人敢去否定他,那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

        其实身为女婿的爷爷就毕业于北海道的大学,他对表达感想的二人说“好像挺多人都有这种感觉呢”,体贴地接了句话。换作是我,肯定会表情冷淡地说“你自己去好好查查啊”。

        当时面包店那么受欢迎,可能也是因为在那个狭小的镇里,很多主妇都对辽阔的北方大地心怀憧憬吧。继承了那家店的奶奶来到北海道,只要看到面包店就会进去买。她说想多尝几种味道,要跟我一人一半,结果我也吃了不少。当她吃到中意的口味时甚至会做笔记,到头来,我也只能看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面包师傅。

        她真的有过当小说家的梦想吗?梦想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吗?如果我坦白了自己做的事,她会生我的气吗?我想着这些,途中虽然也去了沙罗马湖,可一路上基本都是在看海。

        说实话,我对海已经腻了。单纯这么觉得,可我还是望着隔开了北方四岛的大海,想:大海不也是要塞吗?

        就算翻过了山,那之后还有要塞。就算来到了日本最边界的地方,也还是有要塞。没法逃出去的话,就在里面战斗吧。

        奶奶是在告诉我这些吧……如果是这么回事,能够自己领悟到,说明我还是很懂事的。可我不知道战斗的方法。或者,她是想告诉我,既然逃不掉就别再逃了,让我在有限的环境中考虑最好的对策。

        就像奶奶放弃当小说家,成为面包师那样。更何况那不只是梦想。当时,机会明明就触手可及。

        像麻奈那样……

        上了初二,我和麻奈分到了同一班,可我在班里还属于之前的那个圈子,跟从初一开始关系就比较好的女生在一起。瑠伽是这群人里的大姐大。她是篮球部的主力成员,学习也很好,虽然没被选为班长,但如果老师推荐,她应该就会微笑接受。我很喜欢她的爽朗、大方。

        初一时,我在班里属于不太显眼的那种,而瑠伽过来跟我搭话,说她是“薰衣草烘焙坊”的粉丝。她跟大家推荐说,阿萌家的面包超好吃,我真的很开心。

        就是这个瑠伽,跟我说“下次再一起吃便当吧”,我没理由拒绝她的邀请,去跟麻奈在一起。麻奈也从没这么邀请过我,她也有能聊到一起,看起来很老实的朋友。

        社团活动时,我们有时会在机房一起干活儿,我会给她发邮件问“写了吗”,觉得这种交流对我们来说刚刚好。收到“写完啦”的邮件,是在五一黄金周前,我读完了《玻璃小妹》的第六章,正满怀期待地想象“只剩下一个身体部位的玻璃小妹到底将会怎样”。

        放春假时,家里终于给我买了笔记本电脑,我写了一篇自认为很符合自己的风格,很不错的短篇小说,就马上跟麻奈约定,等连休结束就在社团活动时互相交换作品来看。

        我拿了一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而麻奈拿的是一个很厚的牛皮纸信封。我先接过她的,打开一看,看见了大字号的标题,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是《玻璃小妹》。

        我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气,同时像宣告认输般,吐出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你知道吗?

        麻奈吃惊地睁大眼睛,我对此只点了点头。麻奈没注意到我的情绪,表情一下子明朗了。

        ——“梦想工房”也提供出版的机会,阿萌你知道这个网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或许,我也读过阿萌你的作品呢。

        那不可能。把作品上传到“梦想工房”上,也得经过审查的。

        ——阿萌,你的也让我看看。

        麻奈有些兴奋地伸出两手,可我把文件藏在了背后。

        ——不行不行不行。让《玻璃小妹》的作者这么厉害的人看,还拿不出手。我的作品还要延期。

        看我低着头夸张地搓着手,麻奈笑了,说“那没办法啦”。那时我应该没想过“你只是麻奈,也有点太狂妄了”或“明明交的朋友都那么不起眼”这类话吧。

        所以,我才做出了那件事。

        巴士开到了纳沙布岬,停留时间是一个小时。好多人精力充沛地说“去吃花咲蟹喽”,而奶奶和我却向纳沙布岬的最前端走去。

        “这是日本的最东边啊。”

        奶奶眺望着国后岛说。然而,跟当时在日本最北边的宗谷岬时一样,我完全没有“这里是日本边界”的实感。说起东边,印象里还是会想起东京,就算知道日本地图的形状,也还是会怀疑,这里真的是日本的最东边吗。

        “你理解了北和东的概念,之后再去确认一下南和西的话,也许就能实际感受到了。”

        奶奶说。

        “又不是在下黑白棋。”

        “也是啊。”

        奶奶像少女一样噘起了嘴。虽然刚才我接得很顺,可我没有奶奶那样的构思。要是奶奶成为小说家,她笔下会诞生怎样的故事呢?

        “如果啊……有个孩子,想去国外实现她的梦想,梦想触手可及,却被家人阻止,只能放弃,您认为,那个孩子会不会觉得大海就像要塞一样呢?”

        看着大海的奶奶边说“这样啊”边将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突然“嗯”了一声,皱起眉看向我。

        “阿萌,你到底还是读了世界文学名著啊。”

        我沉默着点头,视线向下,把一直都想问奶奶的话问出了口。

        “梦想被夺走,是什么感觉?”

        我等了一会儿,奶奶却没有回答。果然,就算那件事发生在几十年前,也还是成了心结,成了不可碰触的伤口吧。我抬起头想跟奶奶道歉,却发现奶奶表情悲伤地看着我。

        “阿萌,你伤害到别人了吗?”

        奶奶怎么会知道?这次轮到我沉默了。但考虑了一下发现其实很简单。如果受伤的人是我,就不会询问受害者的心情了,因为自己最清楚不过。奶奶会难过,是因为她一直以为我是被伤害的人。她相信了我的借口,认为我不上学是因为班里那些孩子,所以才在爷爷责备我时也站在我这边,还带我出来旅行。

        奶奶应该对我很失望吧。

        “在那个镇上,就算用很小的声音说话,也会有回声传开。什么话都说不了。‘对不起’这样的话明明只是说给对方听,可其他人听到的话就会刨根问底,变成奇怪的传闻。在这里就没关系。奶奶不会跟任何人说。”

        奶奶直视着我,用力点点头。我感觉身后被推了一把,一下子有了力量,抬头望向天空。

        ——阿萌你在“计社”对吧?跟麻奈关系好吗?

        五月中旬的一天,放学后,瑠伽突然这么问我。

        ——也说不上多好……社团活动时,麻奈她也总是一个人对着电脑。

        ——难不成,她是个宅女?也有一些恶心的爱好?

        ——没有吧。她只是写一些很普通的小说。有篇作品叫《玻璃小妹》,在一个叫“梦想工房”的投稿网站上就可以看到,很有意思呢。

        ——哎!好像很有意思。

        瑠伽说了这句话,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是在夸我“干得好”。

        麻奈递给我原稿的第二天,“梦想工房”上也更新了《玻璃小妹》的最终章节。这是整篇的压轴部分。玻璃小妹是恢复了原来的身体,还是死去,已经不是单纯一个女孩子的故事了。

        “梦想工房”每两个月会针对完结的作品组织一次人气投票,获得第一名的作品可以获得是否出版成书的研讨机会。第二个月开始的投票中,《玻璃小妹》一马当先,独居榜首。可从某个时刻开始,评论栏里中伤的留言突然开始显眼起来。

        让所有读者都觉得有意思的作品不会存在,也有人喜欢贬低受到好评的作品。再有可能,是《玻璃小妹》的竞争者和他的亲友团写这些来抹黑她。

        作品在发表的过程中,也会有人发一些严厉的评论。比如“内容挺有意思,但是文章还需要多斟酌”“有几处描写从主人公的视角突然变成了第三视角”“对玻璃破裂的方式描写得不够,难以判断是裂得粉碎还是只出现了几道裂痕”。显而易见,这些人都是认真读过之后才写的评论,并非针对作者本人。

        而之后突然激增的评论却不一样。“人类历史上最差之作”“无聊透顶”“完全暴露了作者有多弱智”,这些评论,让人只能感觉到是在恶意贬低作者。

        然后,在同一时期,我的手机收到了瑠伽的邮件,上面写“咱们都别理麻奈”。公开的理由是不喜欢麻奈的态度,但我马上就知道了真正的原因。麻奈被计算机部的男生告白,她拒绝了。而瑠伽喜欢那个男生。

        麻奈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拒绝的,可那个跟她告白的白痴,为了保护连自尊都称不上的无聊自我,当着全班人的面,像悲剧的男主角那样感慨自己被甩了,像是要报复麻奈,从第二天开始三天偷懒没来上学。有暗自心生嫉妒,开始欺负麻奈的白痴女生,还有明明跟麻奈没有任何恩怨,却怕引火烧身,窃窃私语,对麻奈指指点点的白痴同学,以及没意识到自己班里发生了问题的白痴老师。

        乡下小镇上尽是白痴。

        恶意满满的评论,词穷之后也会暂时平息,但一眼看去像是夸奖的评论,就会让情况更恶化。

        “我饶有兴趣地读了这篇作品。与天才SF作家星村良一初期某部作品的结构相似,可作者很厉害,将之作为自己的作品升华了。”

        那些词穷的人,拼命地在评论栏里写“抄袭”。不久,《玻璃小妹》从“梦想工房”网站删除了,排名第一位的是《温暖俱乐部》,是讲美少年侦探推理出日常小谜题的故事,这部作品最终进入了出版备选名单。

        网上也都是白痴。

        然后,麻奈就不来上学了。

        事后,班里进行了问卷调查。我只在“不理睬”一栏中画了圈。可是,麻奈并没有跟我说话,或是求助于我。单从调查结果来看,我是个旁观者。以瑠伽为中心的小圈子成员,或是把麻奈的鞋子藏起来,或是上体育课时故意把她推倒,不止是不理她,还欺负她。她们还强迫麻奈跳舞,把她跳舞的视频传到网上。如果老师再敏锐一些就该去质疑,与主谋在同一个小圈子的我,为什么仅仅“不理睬”就被其他人放过了。

        我听说过,瑠伽想考之前爷爷任职校长的邻镇私立高中,可那与这次的事件无关。因为在瑠伽看来,我的功劳大过任何人。

        我提供了有意思的八卦。“梦想工房”网站上那些对《玻璃小妹》的诽谤、中伤评论,多半是瑠伽和班里同学写的。

        比起班里同学的欺辱,《玻璃小妹》受到非议、失去了出版机会这件事才更让麻奈的心灵蒙受打击。即便在学校里很难受,若是有与广阔世界相通的梦想,有这样一个心灵居所,或许就能够忍耐。可是,自己最珍惜的场所却遭到了践踏,麻奈该是多么的绝望和恐惧啊。被夺走的不止是《玻璃小妹》这一部作品。就算她今后写出了新作品,就算她以职业作家的身份出道,无论多么受欢迎,那些白痴们都会利用网络这个工具轻易找到她。

        始作俑者就是我。

        而且,我并不是无意的。因为我从心底嫉妒麻奈。如果我说出“我根本没想到瑠伽会攻击麻奈”这样的话,也许会遭雷劈的。

        巴士离开了大海,驶向摩周温泉。我们今天会在这里入住。

        回到巴士上,奶奶也没有谈及任何关于麻奈的事。看见说话说得口干舌燥的我一口气喝光了瓶里的水,她只说了句“奶奶的水你也喝了吧”。我读了奶奶的日记,一开始将自己与奶奶重合,之后马上变成了道代,最后又变成了爷爷。

        追逐梦想的人,放弃梦想的人,助人实现梦想的人,阻碍别人梦想的人。

        我把奶奶的日记录进电脑,是想在旅行时带着它。然而,我在去北海道的渡轮上就将它送人了,是因为自己拿着它也得不到任何答案,所以放弃了。我越读越觉得自己的身影与爷爷重合了。不知缘由就责备我不上学的爷爷,肯定也像这样,埋伏在火车站等着想去东京的奶奶。他振振有词地讲大道理,把奶奶带回了家。

        虽然日记只写到“爷爷等在那里”,可奶奶一直都在镇上生活的事实给出了答案。也许奶奶是为了与自己的梦想诀别才写下日记的,可最后的场面却没能写完。梦想破灭的瞬间,原来是如此痛苦。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我把奶奶的日记交给在渡轮上遇见的智子姐,是因为智子姐在用文章记录旅行。她用摄像机拍的视频也很厉害,休息时还拜托我去帮她买书。那本书是松木流星的短篇集,所以我很想知道,若是这个人,会如何解读奶奶的日记,会想象出什么样的结尾。

        我交给她时没说这是奶奶的日记。在漫长的航船旅途中,智子姐很有可能会见到奶奶。之前跟她说过我表姐的事,就顺势糊弄过去,把日记交给了她。

        可直到船在小樽靠岸,智子也没有来找我聊看过日记之后的感想。也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吧。我也没去找她。能把这个故事交给一个看起来很诚恳的人,已经让我的心情轻松些了。

        “奶奶,您是怎么原谅爷爷的呢?”我小声问。

        奶奶有老花眼,看报都得戴眼镜,幸而她的听力还很好。

        虽然现在像是在跟爷爷吵架闹分手,可他们平时感情很好。我甚至觉得这也许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当我还小时,经常和奶奶一起去散步。乡下没有被柏油覆盖的土路旁开着应季的野花,还能看见昆虫的身影。就算我问起它们的名字,得到的也都是些含混的回答。对此,奶奶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到家咱们去问问爷爷吧,爷爷什么都知道。”之后果真像奶奶说的,爷爷不光能回答出来,还会给我讲更多的知识。爷爷明明只告诉了我这条小路旁的知识,我却很尊敬他,觉得爷爷连山那边的东西都知道,觉得他无所不知。

        “‘原谅’?你说原谅什么啊?”

        “您为了当小说家离开家,却被等在火车站的爷爷带回来了吧?”

        奶奶有些疑惑地歪着头。

        “难不成,阿萌你读了和,却没读?”

        “后面还有吗?但我连放在旁边的书都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啊,《哈姆雷特》里也没有。”

        “顺序错了吧。也许是亚纪读过《哈姆雷特》之后就随便放在那儿了吧。‘火腿君’啊,比起看过的书,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读新书上。秀树跟美和子都不像是会去读这种厚书的人,我觉得那是个最隐蔽的地方了。即使被找到,应该也是有孙辈的时候了,那时自己已经可以把它当作以前的笑话了。”

        奶奶笑了,虽然笑容有点怪怪的。她管爷爷叫“火腿君”时的语气也很温暖,单凭这点,就能知道奶奶还是喜欢爷爷的。话虽如此——

        “那后来怎么样了?”

        “虽然这些话从自己口中讲出来觉得有些难为情,但一定得消除阿萌你的误解。”

        奶奶这么说,给我讲了故事的结局。

        “火腿君”在火车站等着绘美,是因为绘美的妈妈看到了巴士上的她。开往邻镇的巴士就从面包房前经过。妈妈往“火腿君”的单位打电话,“火腿君”从单位冲出来就直奔火车站了。

        但是,他没有强迫绘美回去。

        “至少让我送送你。”

        “火腿君”这么说,递给绘美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地图和名片。名片上是大出版社锦州社的文学部编辑,叫清原义彦,据说是“火腿君”大学同学的叔叔。

        “如果你非要当小说家不可的话,不要去松本流星那里,去找这个人。”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绘美问。

        “火腿君”回答,是为了实现绘美的梦想,他尽自己所能去考虑的最好的方法,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那天,绘美最终没有上火车。在那之后,绘美把自己之前写的多部作品寄给了锦州社的清原,跟“火腿君”一起去了出版社。

        一年后,绘美人生中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书《铃兰特急号》出版印刷了。

        奶奶出过书。

        “您怎么没告诉过我?”

        “都过去几十年了,我又不知道阿萌你的梦想是成为小说家。而且啊,出了书,奶奶最初的梦想也得以实现,满足了。这就是结尾。”

        “第二本呢?”

        “《铃兰特急号》完全没销量。你就别再多问啦。你就当是,比起写小说,奶奶更有做面包的才华!”

        奶奶说了这些话,脸上浮现出难为情的笑容,但还是用一副端详的表情,认真注视着我。

        “可是阿萌,虽然爷爷帮奶奶做了这些事,可是你不要想去帮麻奈找出版的道路,以此作为对她的补偿哦。如今的你没有这样的能力和人脉,而且这个问题不应该拖到将来。你要考虑的是,如今你能为麻奈做什么。听懂了吗,会错意可不行。不是让你自己觉得轻松的方法,而是要考虑麻奈想要什么。”

        奶奶连我假装受伤,其实只想着自己这件事都看穿了。

        “我想……必须要向麻奈道歉。然后……我想告诉她,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觉得《玻璃小妹》很有意思。再请求她写部新作品。不是因为‘有好多人都这么期待’‘麻奈的才能不施展就太可惜了’,而是对她说,因为我想看,请你写吧……我该怎么告诉她呢?”

        “等回家再去找她也行,用你兜里那个方便的工具不也行吗?带着它也是为了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吧?”

        我从风衣兜的上面摸了摸手机。

        “我也差不多该收敛一下了,再不联系‘火腿君’,他岂不是要寂寞得一个人偷偷地哭起来啦。让你爷爷好好带咱们逛逛他上大学时生活的小镇吧。”

        奶奶从放在膝盖上的手包里掏出手机。可进入了山路的巴士边减速边画着弧形前进。奶奶遇上这样的路就完全被打败了,如果不闭眼静坐就会晕车,给爷爷的邮件只能暂缓发送了。可我没事。我就开始认真思考,组织语言吧。

        在这之前……

        “奶奶。”

        听见我叫她,奶奶像吓了一跳。“啊?”她睁开了一直闭着的双眼,眨了好几次。

        “有件事忘记说了。奶奶您虽然说那本书是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可最后到底如何,现在还不知道呢。”

        是哪——奶奶轻轻笑着,透过玻璃抬头望向天空。在北国夏日的傍晚,天空依旧高远清澈。在天空彼方的故事,奶奶和我肯定都会一直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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