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一切都混沌无形,黑暗有如一群舞蹈者,不停地游移飘动。有音乐从某个方向传来,微弱、欢快,像是穿透了厚厚的阻隔。随后,那声音似乎愈渐宏大,猛烈地扑面而来,它已经不再是音乐,而是一阵巨大的声浪,人在其中飘过一个又一个空间,宛如气流中的一只蚊子。然后,这一切远遁而去,又只有轻弱的音乐和那飘移游动的黑暗。
一切都在摇晃着,他有晕船的感觉。
那也许是大西洋夜晚的天空,带着薄云的阴影以及颤栗的星光。音乐可能是从船首楼上飘来,也可能由幽黑的海水中浮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当他闭上眼睛,尽管他仍感觉到自己在摇晃,音乐也继续在飘,但是云朵和星星却已消失。而且,他还闻到鱼味及一种奇特的味道,有点像变酸的蜂蜜。
奇怪的是,这些令他不舒服的影像、声音、味道和嗅觉,反而让他觉得自己变得重要起来,好像过去的他什么都不是一样。这种感觉就像初生,生在一艘船上。
躺在船上,望着天空,在摇晃的夜晚随着船儿摇晃。
如果一切依旧不变,他可以在这忘却时空的安详夜晚一直地摇晃下去。可是,一切并非不变:天空越来越近,星星也往下坠落。奇怪,往下掉的星星不但没有越来越大,反而越缩越小。摇晃的感觉也不对,他渐渐感觉到自己在使力,忽然,他想到,也许不是船在晃,而是我自己在摇。
他张开眼睛。
他坐在一张硬邦邦的东西上,膝盖正压着自己的脸颊,双手抱着自己的小腿,身体则不断地前后摇摆。
有人开口了:“这不是在船上”。他吃了一惊,因为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他更仔细地看看周围。
房间里没有人。
房间。
这是个房间。
这个发现像喷溅的海水使他渐渐清醒。
他放开双手,把它们平放下来。他觉得双手碰到暖暖的、滑腻腻的东西,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把双手再提起来托住自己的脸:这回他的手掌却像是被安哥拉羊的毛刺到似的。他想,我在一个房间里,我需要剃须刀。问题是,什么是剃须刀?然后他想起什么是剃须刀,他笑了,怎么搞的,剃须刀是什么还用想吗?
他又把手放一下来,感觉到那滑腻腻的东西,他看到,那是一种毛毯,就在那一刹那,他发现黑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皱了皱眉头。刚才究竟自己是不是在一艘黑暗的船上?
很快的,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到过什么船上,也没有看到什么天空。那只是天花板,一片布满小点的天花板;星星也是假的,只不过是几丝偷偷穿过老旧玻璃上小水滴的微弱阳光罢了。隐约中,有一股低沉的声音在唱着“当爱尔兰的眼睛在微笑”,其中还夹杂着泼水声。至于那味道,是鱼的味道,嗯,应该说是猪油煎鱼。他咀嚼那酸中带甜的气味,发现那是另一种味道,和鱼的味道混合在他所呼吸的空气里。难怪他觉得头昏脑胀,那味道又够陈腐,像奶酪的味道。或许该说像臭袜子包着奶酪,他心想,自己都觉得好笑。
我到底在哪里?
他坐在一张花哨的铁床上,可以看出铁床本来漆着白漆,现在却已斑斑脱落;在他面前则是一片毛玻璃。这个房间小得有点可笑,有着香蕉色的墙壁——被剥了皮的香蕉,他心里想,又觉得好笑起来。
我己经笑了三次了,他发现,自己一定是很有幽默感的人。但问题是,自己究竟是在什么鬼地方呢?
房间里有一张椭圆形椅背雕花的大椅子和一张铺着绿色马毛的椅子,精致的椅脚被一条X形的绳子绑着。墙上的月历里。一个看起来像死了的长发男人正盯着他,门后则有一个瓷制的挂衣服的钩子,像根手指头似的指着他。一根神秘的手指,指向什么答案呢?挂钩上没有东西,椅子上也没有人,而日历上的那个人看起来也像刚才发出声音告诉他这不是在船上的那个人一样,非常的面善。
那个坐在床上突起两个大膝盖的人,是个邋遢的家伙。
真的是邋遢。
一个垂头丧气、懒得将身上肮脏衣服换掉的邋遢家伙,坐着裹在自己身上的尘埃里,好像很喜欢这个脏兮兮的样子。看到这个人,让他觉得痛苦。
因为我就是那个坐在床上的人?但我怎么可能是坐在床上的那个人?我压根儿没见过这个邋遢汉。
原来只是张贴纸————
当你不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且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时候,那只是张贴纸。
他又笑了。
我不如躺回这张所谓的床睡上一觉,他心想,是的,那正是我要做的。接着,霍华德发现自己再度回到船上,被星星覆盖着。
当霍华德第二次醒来,感觉和上一次完全不同,没有初生的感觉,也没有其他在船上的无聊幻想。当他张开眼睛,他看到简陋的房间、看到日历上的耶稣、看到破碎的镜子,自己则在一张床上,面对着记忆中的一切。
几乎所有的过去开始涌回他的脑袋:他是谁,从哪里来,甚至连他为什么来到纽约,都记起来了。他记得在斯洛克姆搭上大西洋国家号,从第二十四车道沿着斜坡辛苦地爬上烤炉似的中央车站,他也想起打电话给泰拉齐画廊,询问杰朗画展的开始时间,接电话的人不耐烦地用欧洲口音在他耳边说:“敏西尔·杰朗画展昨天就结束了。”接着,他想起在这个垃圾桶里睁开眼睛。不过,在那个声音和房间之间却悬着一层黑雾。
霍华德的身体开始抖起来。
他知道,他必须停止发抖,但是他并不知道停止发抖原来这么困难。他试着控制自己,但是把肌肉绷紧之后反而更糟。他向挂着碎裂的瓷钩子的门走去。
刚才我应该只睡了一会儿,他想,因为他们还在外头泼水。
他把门打开。
走廊充满了臭味,让人想拔腿就跑。
推着拖把的老人抬起头来。
“喂,”霍华德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把拖把靠向身体,霍华德看到老人只有一只眼睛。
“我曾经到过西部一次,”老人说,“告诉你,卷毛的,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到处跑的。我还记得有个红番就坐在路上宽阔的地方,好几英里路什么也没有,你知道吗,就只有这小黏土墩和它背后的山。我想,那应该是堪萨斯州吧……”
“听起来比较像是俄克拉荷马或是新墨西哥,”霍华德说,发现自己正靠在墙上。那用猪油煎的鱼一定被吃掉了,毫无疑问的,但是它的尸体却像鬼魅般骚扰着整个地方。
我必须吃东西,而且不能等,就像往常一样。
“搞什么?我要赶快离开这里才是。”
“这个红番,他就坐在这地方,背靠着那小黏土墩,你看……”
突然,老人的视线移向自己额头的中央,霍华德说:“波吕斐摩斯。”
“不,”老先生说,“当时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就在那红番背后的一面墙上钉着一块用大大的红色字母写的招牌。你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吗?”
“什么?”霍华德问。
“瓦尔多夫旅馆!”老人得意地笑起来。
“谢谢你啊,真被你给耍了,老头儿,”霍华德说,“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这是什么鬼地方?”老人生气地说,“这是一家廉价旅店,朋友,一家在鲍厄里的廉价酒店。这种酒店,对史帝夫·布洛第和提姆·苏利文还说得过去,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来这样的酒店,你这肮脏又邋遢的家伙。”
一个污水桶飞起来,像只鸟,然后坠落,发出音乐般的声音。
老人吓得发起抖来,好像霍华德踢的是他,不是那桶。站在灰色的肥皂泡沫中,他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把拖把给我,”霍华德说,“我会把它拖干净的。”
“你这肮脏鬼。”
霍华德回到刚才的房间。
他坐在床上,用掌心捂着嘴巴和鼻子,用力地呼气。
但是,其实他并没有喝酒。
他把手放下来。
放下来的手上沾满了血。
他的手上都是血。
霍华德撕开自己的衣服,他那鹿褐色华达呢外衣不但又皱又破,而且沾满了油垢和污秽,他身上的味道,就像双子山上卓金农场里的猪尿。小时候,他常常为了躲避卓金农场的猪而宁愿绕远路到斯洛克姆区。但是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霍华德甚至有点高兴。
他像只被跳蚤攻击的猴子般搜索着自己。
忽然,他找到了一大块黏土黄色和黑色相杂的黏黏土。一部分黏黏土沾在他西装外套的领子上,另一些则沾着他的衬衫,西装外套和衬衫因为这块东西而连在一起。他把它们扯开。
黏黏土的粗糙边缘像纤维一般。
他跳下床,走到镜子边。他的右眼像颗烂的鳄梨核,一道鲜红的壕沟跨过他的鼻梁,下唇的左边肿得像片口香糖,左边的耳朵则像是一幅紫色的漫画。
他跟人打架了?
打了吗?
他打输了还是赢了呢?
还是不输不赢?
他抬起那只颤抖的手到和眼睛一样的高度。两只手背突起的骨头部分都受伤了,破裂而肿大,血流到的汗毛上,把汗毛凝固得硬邦邦直挺挺的,像女人的睫毛。
但,那是我自己的血啊。
他把手转过来,看看自己的手掌,他松了一口气。
手掌上没有血。
也许我没有杀人,他高兴起来。
但是他的高兴很快便溜走。他看到别的血渍,在他的西装和衬衫上。可能不是他的血,而是别人的,也许这回,真的发生了。
也许……
我快不行了,他想,如果我再继续想下去,天啊,我很快就会受不了了。
他的手在痛。
他缓缓地把手伸入口袋,他出门的时候,带有两百多美元。现在他身上什么都没了,他己经不希望能找出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失望。他的钱全没了;他去法国那年父亲送他的怀表链和表也没了;去年生日时莎丽送他的金铜笔也不见踪影。他继续想。也许事情是发生在他住进这家像鸦片馆似的鬼旅店之后。这很有可能,如果没有收到预付款,旅馆的人不会给他房间。
霍华德试着回想,“厨室”、“大厅”、“鲍厄里”——在前一天晚上的样子。
前一天晚上?还是前两天晚上?还是前两个星期的晚上?上一次,是过了六天,感觉却像只有几个小时。往往都是到了事后,他才知道过了多久。就像一条干枯了的时间之绳,只能通过周围的事物来侧量。
霍华德再度无助地走到门边。
“今天几号了?”
老人正跪在湿湿的地板上洗着拖把。
“我在问你,今天几号了?”
老人还是不理他,用力地在桶边挤干拖把。
霍华德感觉到自己在咬牙切齿:“今天到底几号?”
老人哼了一声:“你真难缠,兄弟。我会叫巴格利来,他会把你的旅行车修好。他会修好的。”接着,他一定是看到霍华德像赌气的小孩般瞪着他,“昨天是劳动节。”说完便提着水桶走开了。
9月第一个星期一过后的星期二。
霍华德冲回房间里去翻墙上的日历。
日历上的年份写着1937年。
霍华德抓了抓头皮,笑了起来,轮船失事,就是我了,他们会在大海深处找到我的骸骨。
航海记录!
霍华德开始寻找,疯了似的。
他在第一次谜一样的时空之旅过后,开始写航海记录,每天晚上,他会向自己报告,以便让他能搞清楚自己的存在。当他回忆过去的许多神秘旅程时,这本记录为他提供了许多宝贵的航行资料。不过,那是本奇特的航海记录,只有在船靠岸时才有记载,当他在大海中的漫长的航行期间,记录上都是空白的一页页。
他的航海记录,是一叠厚厚的黑色袖珍记事本,记完一本之后,他会把它留在家里的书桌上,身上总是带着最近的一本。
——要是他们把它也拿了去!
不过,他很快便在自己外套胸前的口袋里,一条爱尔兰麻的手帕下,找到了他的记事本。他从最后一页得知,最后的这一次旅程,一共花了19天。
他盯着那肮脏的窗户,
自己的位置是在三楼。
够了。
假如,假如我刚刚摔断了腿?
他迅速地冲出走廊。
埃勒里·奎因说他要过些时候再听,因为一个人在痛苦、饥饿和虚脱状态下说出来的故事,也许会引起诗人和牧师们的兴趣,但对于一个重事实的人来说,却等于是浪费时间。基于这个自私的要求,他把霍华德剥光,然后将他推去洗个热水澡、刮胡子、敷伤口,接着给他干净的衣服以及一顿丰盛的早餐——一大杯加有乌斯特黑醋和塔巴斯哥辣酱油的蕃茄汁、一小块牛排、七片热供烘的奶油黏土司和三杯黑咖啡:“现在我认出你了。”埃勒里满意地说,一面帮霍华德倒第三杯咖啡,“或许你可以用最基本的效率思考了。好了,霍华德,上一次,我见到你时,你还在大理石上敲敲打打。这些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弄得满身是伤?”
“你搜了我的衣服?”
埃勒里笑了笑:“你在浴缸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走了好久,从鲍厄里走到这儿。”
“没钱了吗?”
“你知道我没钱,你检查过我的口袋了。”
“自然的,你的父亲还好吗,霍华德?”
“很好啊,”接着霍华德愣了一下、推开桌子:“埃勒里,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埃勒里看着他走向书房,他没有关上书房的门,他和埃勒里都不认为有关门的必要。霍华德显然是在打长途电话,因为有一段时间门的那一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埃勒里拿起他早餐后的烟斗,回忆他所知道的霍华德·范霍恩。
他知道的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已被战争、海洋和十年的岁月搞得模模糊糊。他们是在巴黎的于契特路和圣米歇尔大街交接处的街角一家餐厅里的阳台上认识的。
那是战前的巴黎,是属于法西斯蒙面党徒和人民阵线的巴黎。
纳粹正通过优良的照相机和指导手册扰乱右区,他们以超人的方式横冲直撞地通过维也纳和布拉格的政治难民区,一副热衷旅游的样子,来观看毕加索的壁画“格尔尼卡”;整个巴黎处在关于西班牙的激烈论战之中,而在比利牛斯山对面的马德里却由于法国的不干涉而濒于死亡。埃勒里当时正在巴黎寻找一个叫汉塞尔的人。找汉塞尔是为了另一件可能不会再被提起的陈年旧事,总之汉塞尔是个纳粹成员,他是少数能来于契特路的纳粹分子之一,所以埃勒里来这里找他。
那也就是他遇见霍华德的地方。
霍华德在左区住过一段时间,他过得并不开心。于契特路不像在坚固的马奇诺防线内的其他巴黎地区那么让人有安全感。在那里,有烦人的政治气氛,对于一个远从美国来到这里学雕刻、满脑子罗丹、布德尔、新古典主义和希腊正统艺术的年轻人来说,更是不愉快。埃勒里还记得,他曾为霍华德感到难过。对于一位像埃勒里这种不断留意世事的人来说,知道自己如果有个伴的话更不令人疑心。所以,埃勒里让霍华德和他在阳台上一起用餐。连续三个星期,他们见了很多次面,一直到有一天,汉塞尔从“十四世纪的法国”——圣塞维林路——漫步而来,和埃勒里相拥,埃勒里这才和霍华德道别。
霍华德正在书房里说:“不过,爸爸,我没事,我不会骗你的,别傻了!”然后霍华德又笑着说,“叫那些狗腿子撤退吧,我很快就回家。”
在那三个星期中,霍华德说了很多他父亲的事,他对他父亲极端崇拜,埃勒里得出的印象是,觉得老范霍恩身材高大、强壮、英雄般的魁梧,是一个有力、正直、充满人性、聪明、有同情心而且大方的人——一个清晰典型的父亲形象,而这位伟大的父亲也一定对霍华德的祟拜感到欣慰,因为当霍华德带埃勒里去参观他的工作室时,埃勒里发现,工作室里放满了各种直接从坚硬的几何图形底座上雕刻的古典男神雕像,例如宙斯、摩西和亚当。在当时,霍华德从来没有提起他的母亲,使这一情况变得更加突出。
“不是的,我是和埃勒里·奎因在一起,”霍华德说,“你记得吗,爸爸,就是战前我在巴黎遇到的那个很棒的人……是的,奎因……是,是同一个人,”然后他压低声音说,“我决定要请他到咱们家去。”
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霍华德让埃勒里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世事的认识太浅。他来自美国的新英格兰,当时埃勒里并不知道他到底住在新英格兰的什么地方,不过,根据他所综合的结论,是离纽约不远。显然的,范霍恩一家住在城中最棒的房子之一:霍华德、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兄弟。霍华德从来没有提过他家的女人,埃勒里猜想,也许霍华德的母亲过世了很多年。家庭教师们所筑成的高坡,围绕着他的童年,他对这世界的认识,大部分来自这些受雇的大人,也就是说,他其实什么也没认识到。他和真实世界唯一的接触,是他所居住的城市。这不是好的经验,因此,在巴黎的时候霍华德肯定会觉得不自在、困惑和不满。他距离美国太远,也距离——埃勒里猜想——他父亲太远。
埃勒里还记得,他曾经觉得霍华德应该会引起心理医生的兴趣的。他的块头大、肌肉结实、外形粗犷、头骨突出、方下巴、皮肉坚硬,是那种动作派、有冒险精神和独断专行的人,具有一般流行小说中典型英雄的特质。然而,在欧洲有史以来最混乱的气氛下,他仍保持着他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就像在已被他留在身后,留在大洋彼岸的家中的父亲身边一样时。显然,他爸爸创造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但是,埃勒里心想,却不见得能有一个他想要的那种儿子。
埃勒里总觉得,霍华德去欧洲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去,而是他父亲——迪德里希·范霍恩要他去的。如果霍华德能留在波士顿当艺术老师,或是在他家乡的地方政府替市长的计划委员会当咨询顾问,为计划中的市民休闲中心制定标准,让那位外国雕塑家能把裸女雕像摆到中心的门槛上,埃勒里知道,霍华德会更开心。他一定会是个完美的顾问,埃勒里想到这里,不禁启齿一笑,因为,有回当他们走过于契特和扎查理路口时,霍华德曾指着对面的警察分局,大声地说出他对欧洲的感觉:“不是我太狂,埃勒里,但这实在太离谱了,这纯属堕落!”当时埃勒里心想,霍华德对于自己家乡的社会真相一定也不太了解,想到霍华德在那完美的左区工作室里用力凿出他父亲的形象,埃勒里发现,霍华德是个长不大的问题年轻人。埃勒里非常喜欢霍华德。
“太傻了,爸爸,你告诉莎丽,叫她不用替我担心,完全不用。”
这些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在过去的这十年里,一位伟大的雕塑家已经重塑了霍华德的身心——当然,不是指用拳头“雕”出他身上的这些淤青肿块。现在,霍华德的嘴角带着秘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成熟和斗志的光芒。从他们分手到现在,年轻的范霍恩经历了不少事情。看到妓女时,他不再显得手足无措,当他和父亲说话时,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十年前埃勒里没有听过的语调。
埃勒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
在他进一步弄清楚这种感觉之前,霍华德走出了书房。
“爸爸惊动了东岸所有警察到处找我,”霍华德笑着说,“太不尊敬奎因警官的职业了!”
“整个东岸是很大的,霍华德。”
霍华德坐下来,开始看自己包着绷带的双手。
“为什么搞成这样?”埃勒里问,“战争吗?”
“战争?”霍华德抬起眼睛看他,很意外的样子。
“你很显然经历了一场痛苦,我想是长期的。莫非不是战争吗?”
“我根本就没参与战争。”
埃勒里微笑:“好吧,那你自己说。”
“噢,是的,”霍华德皱了皱眉头,一面前后摇动着右脚,一面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对我的麻烦有兴趣。”
“就假设我有兴趣吧。”——埃勒里看到霍华德的内心斗争——“来,”他说,“把它说出来。”
霍华德冲口而出:“埃勒里,两个半小时以前,我真想从窗口跳下去。”
“嗯,”埃勒里淡淡地说,“后来你改变主意了。”
霍华德的脸渐渐涨红:“我没有骗你!”
“我对戏剧性的情节也不感兴趣,”埃勒里敲了敲烟斗,把烟草敲出来。
霍华德受伤的脸上,所有的东西都绷紧得变成蓝色。
“霍华德,”埃勒里说,“从来没有人一辈子从没想过要自杀的,但是你可以发现,大部分的人现在都好好地活着,”——霍华德看着他——“你知道你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但是霍华德,你用了错误的开场方式,自杀并不是你的问题,不要用它来吸引我的注意,”
霍华德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瞥着他。
埃勒里笑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小猴子,从十年前我发现你是个被强势父亲过度操控、过度溺爱而搞得一塌糊涂的好孩子时,我就很喜欢你。不要在我话里挑骨头,霍华德,我不是在说你父亲的坏话,所有美国父亲都是这样,只是因个性不同而程度有所差异罢了。我告诉你,以前当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狗,我喜欢你;而现在你显然已经是只羽翼丰满的大狗,我还是喜欢你。你有麻烦了,跑来找我,我会尽我一切力量帮你。但是,如果你要感情用事,我就帮不了你了,因为英雄主义会挡在前面。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是伤到你脆弱的心灵深处了?”
“去你的。”
两人都笑了。
埃勒里用轻松的语气说:“等等,等我换上新的烟草。”
1939年9月1日清晨,纳粹的战机掠过华沙上空。那一天结束前,法国决定开始全民总动员和戒严,那一个礼拜结束前,霍华德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我很高兴能有借口离开,”霍华德承认,“我已经受够了法国、难民、希特勒、墨索里尼、圣米歇尔餐厅和我自己,我只想爬进自己小小的被窝里睡他个20年。我甚至厌恶了雕刻,回到家,我还把雕刻用的凿子给扔了。像往常一样,我爸爸过来看我了,他什么问题也没问,也没找我麻烦,让我独自料理。”
但是霍华德并没有把事情料理好。他的被窝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温暖,中央大道看起来比巴黎的夏吉佩舍路还陌生,他发现自己不断在读报纸、看杂志、听收音机,注意着欧洲的混乱。他开始逃避镜子。接着他发现,自己强烈地不满叔叔一些孤立主义的看法。范霍恩家的晚餐桌上出现了争吵,霍华德的爸爸当中间人,但往往反而成了更多问题的制造者。
“叔叔?”埃勒里问。
“我叔叔,叫沃尔弗特,世界上竟也有他这种人。”霍华德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接着他慢慢地讲述了他的第一次漆黑的海洋之旅。
“事情发生在爸爸结婚的那个晚上,”霍华德说,“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意外——我是指那场婚礼。我还记得沃尔弗特叔叔刻薄地说爸爸和新娘子返老还童。但是我爸爸那时并不那么老,他爱上了一个很好的女人,他没有错。”
“总之,他和莎丽结婚了,然后出发去度他们的蜜月。就在同一天晚上,我站在我的镜子前面,解开我的领带,准备上床睡觉。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在四百多英里外一位卡车司机的厨房里,被一颗苍蝇般大小的蓝莓噎着。”
埃勒里小心地把火柴靠向烟斗:“乾坤大娜移?”他笑着说。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那真的是我醒来的第一件事。”
“中间隔了多少时间?”
“五天半。”
埃勒里含着烟斗说:“妈的,这烟斗。”
“埃勒里,我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前一分钟我还在自己的房里解领带,下一分钟我就坐在几百英里之外的厨房椅子上。我怎样去到那里?几乎六天的时间内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睡在哪里?和谁说过话?说了些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一片空白,对于过去的时间,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已经死去、被埋葬,然后复活。”
“现在好点了,”埃勒里对着烟斗说,“噢,是的,不知身在何处,霍华德,不过,也不是太奇特,那叫做失忆症。”
“哼,”霍华德淡淡笑了一下,“失忆症,说得容易,但是你自己是否尝过这种滋味呢?”
“继续。”
三个星期后,又发生同样的事情。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沃尔弗特叔叔根本不管我去了哪儿或我离开了多久,而我爸爸则去度蜜月了。但是第二次发生的时候,爸爸和莎丽已经回来,而在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26小时,一直到他们找到我的8小时后,我才醒过来。是他们告诉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我刚洗完澡出来,但实际上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半。”
“医生呢?”
“当然爸爸找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医生来看我,可是他们找不出我有半点毛病。老兄,我吓死了,我没骗你。”
“当然。”
霍华德慢慢地点了根烟:“谢谢,我是真的吓坏了。”当他擦亮火柴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我无法形容……”
“你觉得所有一般的规则都停止了,而只是对你一个人来说。”
“就是这样,突然之间我觉得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有点——有点第四空间的感觉。”
埃勒里微笑着说:“先不要做自我分析。这情形一再发生吗?”
“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整个战争期间。珍珠港被炸的时候,我几乎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可以去当兵,穿上制服,去做些事……我不知道,那看起来像个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他们不肯收我。”
“哦?”
“他们拒绝我,埃勒里,从陆军开始,然后是海军、空军、海军陆战部队,以及海商队,全都拒绝我,我想他们不要一个会随时随地突然失踪的人吧。”霍华德翘起嘴唇,“我成了他妈的山姆大叔的宠物了。”
“所以你必须留在家里。”
“搞得一围糟。城里的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连家里的那些男孩也有些避开我,我想他们都认为我是……总之,我参与打仗的方式,是在老家一家大飞机厂上晚班。剩下的半天,我在家里的工作室玩石膏和石头,我不常出门,省得老是被人家指指点点。”
埃勒里瞥了他那弯曲在椅子上的强壮的身躯,点点头。
“好吧,”他用清脆的声音说,“我们来谈谈细节。告诉我你所知有关这几次失忆的一切经过。”
“它们都是间歇和突发的,从来没有前兆,虽然有些医生说,那往往会在我异常兴奋或沮丧的时候发生,有时候,只过了几个小时便醒来,有时长达三四个星期,醒来的时候我会在各种不同的地方——家里、波士顿、纽约,还有一次是在普洛市,有时则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马路上,或是一些老地方。至于我到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事情,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霍华德,”埃勒里用很轻松的语气问,“你有没有在桥上醒来过?”
“在桥上?”
“是的。”
埃勒里觉得,霍华德的声音和他的一样轻松。
“有一次,怎么啦?”
“当你恢复意识时,你正在做什么?我是指在桥上。”
“我在做什么?”餐华德犹像了一下。
“没错。”
“为什么二……”
“你正要跳下去,不是吗?”
霍华德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我甚至没告诉过医生!”
“自杀模式本身很清楚地显示这点。这种情形是否又发生过?我是指,醒来发现自己正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
“另外还有两次,”霍华德紧张地说,“有一次,我在一个湖中的独木舟上,我在触到水面时醒了过来;另一次我在旅馆房间里,正准备跳下一张椅子,当时我的脖子上绕着一根绳子。”
“接着就是今天早上你‘差点从窗户跳下去’这件事?”
“不,今天早上我是清醒的,”霍华德跳了起来,“埃勒里!”
“不,等等,坐下,”——霍华德坐了下来——“医生怎么说?”
“嗯,他们说我的身体一点问题也没有,病历上也没有任何记录可以说明这些失忆现象,或是癫痫症类的东西。”
“他们没有给你……”
“催眠?我想做过吧。你知道吗,埃勒里,他们用一些小诡计把你催眠,然后在把你弄醒之前,叫你忘记自己曾经被催眠,所以醒来时你还以为自己刚刚只是睡了一觉而已,”霍华德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是个很好的催眠对象,所以我相信就算他们催眠我,顶多是一两次,而且效果不好,因为我不合作。”
“他们有没有给你什么建设性的建议?”
“他们和我谈了很多,我想其中有些谈话的确是有帮助的,但是它们仍然无法停止失忆事件的发生。最近一个爸爸硬要我看的医生说,我可能得了胰岛素超高症。”
“什么超高?”
“胰岛素超高症。”
“没听说过。”
霍华德耸了耸肩:“照他的解释,那是一种和糖尿病完全相反的病因,当一种叫胰脏或什么的器官,无法生产——医生说是‘合成’——足够的胰岛素,你会得糖尿病,当它分泌太多,你会语无伦次,而且可能导致其他问题,包括失忆症。唉,也许就是像他所说的那样,也许不是,他们自己也不确定。”
“你一定也做了血糖测试?”
“得不到结论,我的反应有时候正常,有时候异常。其实,埃勒里,他们根本也搞不清楚,他们说如果我认真地合作,他们会找出原因,但是,他们到底要的是什么?要我挖一块灵魂给他们吗?”
霍华德看着地毯。
而埃勒里也没有说话。
“他们承认,我在体能正常状况下,发生间歇性和突发性的失忆症是绝对可能的。哼,真是有帮助,是吗?”霍华德在椅子上蠕动了一下,在椅背上蹭了蹭脖颈子,“医生爱他妈的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埃勒里,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停止进入这些黑洞,我将会……”他突然缩起脚,走到窗边,望着第八十七街,“你能帮我吗?”他问,没有转过头来。
“我不知道。”
霍华德迅速地转过身来,脸色非常苍白:“总要有人帮我啊!”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
“什么?”
“霍华德,我不是医生。”
“我受够了医生!”
“他们最后总会找出答案的。”
“那在他们找出来之前,我又该做什么呢?从车上跳下来?告诉你,我已经差不多要这么做了!”
“坐下,霍华德,坐下。”
“埃勒里,你一定要帮我,我快不行了,跟我一起回家吧!”
“跟你回家?”
“是的。”
“为什么?”
“我希望下一次发生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我要你看着我,埃勒里,看着我做了什么事,去了哪里,也许我活在……”
“两个世界里?”
“是的。”
埃勒里起身走向暖炉,再度把烟斗里的残烟丝磕出来。然后他说:“霍华德,说实话吧。”
“什么?”
“我说让你说实话。”
“什么意思?”
埃勒里望了他一眼:“你有一些事情瞒着我。”
“为什么这么说?我没瞒。”
“你肯定瞒了。你不和唯一可以真正帮助你找出原因——以及治好你——的人合作,我指的是医生。你不让自己成为一个‘容易’被诊断和治疗的人,你承认你告诉了我一些你从来没有告诉医生的。为什么挑上我,霍华德?我们十年前见过面,交往了三个星期,为什么找我?”
霍华德没有回答。
“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埃勒里说,挺直了身体,“我是个业余的侦探,霍华德,而你发现自己在其中的一次失忆中犯了罪,也许不只一次,也许每失忆一次,就犯一次罪。”
“没有,我……”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肯和医生合作,霍华德,你害怕他们发现。”
“不是!”
“是的。”埃勒里说。
霍华德的肩膀垂了下来,他转过身去,把包着绷带的双手插入埃勒里给他的夹克口袋,然后无助地说:“好吧,就算那是真正的原因吧。”
“很好!现在我们有了讨论的基础。有什么具体的理由,让你产生这样的怀疑吗?”
“没有。”
“我认为有。”
霍华德忽然笑了,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高高举起:“我到这里的时候你都看到了,今天早上我从那旅馆出来的时候就是那样子,你也看到我的外套和衬衫了。”
“哦,就这样吗?为什么这样,霍华德,你跟人打过架了?”
“是啊,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霍华德的声音提高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弄成这样,埃勒里,我不知道,我必须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
埃勒里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吸着没有烟草的烟斗。
霍华德不安地看着他。
“你在考虑吗?”霍华德问。
“我在想,”埃勒里说,停下来靠着壁炉,“你还有事情瞒着我的可能性。”
“你怎么啦?”霍华德叫了出来,“我没有!”
“确定吗,霍华德?你真的全部都告诉我了吗?”
“我那天堂里的上帝啊,老兄,”霍华德大声喊叫,“你还要我怎么做?把皮剥下来给你吗?”
“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在说我是骗子!”
“你不是吗?”
这次霍华德不再大叫了,他冲到椅子边,很生气地用力坐下。
埃勒里没有放弃:“你不是吗,霍华德?”
“不完全是,”霍华德的声调出奇的平静,“自然,我们都有秘密,我指的是秘密,”他甚至带着微笑,“但是埃勒里,关于这些失忆,我已经把全部都告诉你了。你可以管,也可以不管。”
“到目前为止,”埃勒里说,“我决定不管。”
“请便。”
埃勒里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沿着椅子边缘坐着,抓着把手,没有了笑容,不生气,也不平静,过去的半小时他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动作和表情。
“有些事情是我不能说的,埃勒里,如果你知道是什么事情,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不能说,没有人会把这种事说出来,它们关系……”霍华德不再说下去,他站起来,“很抱歉我打扰你了,一回到家我会尽快把这身衣服寄给你,你能帮我付车钱吗?我身上连一毛钱也没有。”
“霍华德。”
“什么?”
埃勒里走过去,把手搭在霍华德肩上:“如果我要帮你,我一定得挖掘下去:我跟你回去。”
霍华德又给家里打了一次电话,告诉老范霍恩,再过几天埃勒里会到他们家做客。
“我知道你会觉得很兴奋,”埃勒里听到霍华德笑着说,“不,我不知道会多久,爸爸,我想,要看劳拉的厨艺能把他留多久了。”
当他走出书房,埃勒里对他说:“我跟你一起走,霍华德,不过我可能需要再过一两天才能动身。”
“当然,这个当然。”霍华德很高兴,差点儿没蹦起来。
“而且,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一起带着吧……”
“我必须带着,我和人家签了合约,要在一定时间交出草稿,而我的进度已经落后了。”
“我觉得自己实在罪过,埃勒里……”
“要学会勇于对自己的感情负责任,”埃勒里笑着说,“你能不能帮我弄一台像样点的打字机?”
“你要什么都行,而且都是最好的。还需要些什么?你可以用一整栋客房,这样你便会有充分的隐私,而且离我很近——那里距离主屋只有几英尺而已。”
“听起来不错,噢,还有,霍华德,我想没有必要让你的家人知道我去的目的,我希望气氛越自然越好。”
“要瞒着老爸将会很困难,他刚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是你该决定请位保镖的时候了。’他是开玩笑说的,但是爸爸很聪明的,埃勒里,我敢打赌他已经猜到你来的目的了。”
“还是一句话,不要说得太多。”
“我可以告诉他们,你要完成你的小说,所以我提供你一个远离人群的机会,”霍华德那只没受伤的眼睛泛起一片阴影,“埃勒里,我们可能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也许要再过几个月,下一次失忆才会发生。”
“或是,永远不再发生,”埃勒里说,“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吗,我的好朋友?失忆的事件可能会突然停止,就如同它的突然开始一般,”——霍华德笑了,但看起来并不确定——“不如,你缓几天,在这公寓里等我一起出发?”
“你是在担心我怎样回到家?”
“不……”埃勒里说,“我是说……是的。”
“谢谢啦,但是我最好还是今天就走,埃勒里,他们已经很紧张了。”
“你确定自己没事?”
“没问题,我从来没有在二个星期内发生两次失忆。”
埃勒里给了霍华德一些钱,然后送他下楼走到街上。
计程车门打开前,他们握手告别,埃勒里忽然叫了起来:“喂,霍华德,那我该去哪里?!”
“什么意思?”
“我根本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霍华德看起来有点惊讶:“我没告诉过你吗?”
“从来没有。”
“给我一张纸,不,等等,我有本记事本,我有没有把我所有的东西放进你这件外套里?有了,在这儿。”
霍华德从一本厚厚的黑色记事本里撕下一张纸,写完后就走了。
埃勒里望着计程车,直到它转弯。
然后他回身上楼,一路上若有所思,手中还握着那张纸。
霍华德已经犯了罪,他想,而且不是霍华德自己所说的“可能”在失忆中犯罪,而是一个有记忆的、在清醒时所犯的罪。这件犯罪事件,以及环绕在事件周围的事,是霍华德不能“说”的“事情”。他在清醒时极力否认的这些“秘密”,和他的失忆问题是完全无关的,是那种犯了案之后的负罪感,让他这么急着来找我。在心理学上,霍华德是在寻求自我惩罚。
是什么罪呢?
那是第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而答案只可能在霍华德的家里找到,就在……埃勒里看了一下霍华德写给他的那张纸。
他几乎拿不稳。
霍华德所写的地址竟然是:
莱特镇!
下村矮矮的小火车站;陡峭的鹅卵石街道;圆形的中央广场,它的旧马槽支撑着创始人杰里耳·莱特的铜像;还有霍利斯饭店、以前的上村药店、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邦腾百货公司、威廉·凯查姆——保险业者、J.P.辛普森店门口上方的三个金球、高雅的莱特镇国家银行、“约翰·莱特,总裁”。充满车轮声的街道……州大道上,有红砖砌成的镇公所、卡内基图书馆以及艾金小姐——一棵高高弯弯的榆树。
下大街上,有“莱特镇记事报大楼”——大楼玻璃外还展示着报纸,还有老芬尼·贝克、佩蒂格鲁房地产事物所、艾布朗冰淇淋、小剧院和路易·卡汉经理……
山丘路、双子山公墓和位于往下走三英里处的莱特镇铁路接驳站,斯洛克姆区和十六号公路上的“寻乐园”,还有打铁铺的霓虹灯和远处红木林的山丘。
正当一幕幕的景象从他记忆中闪过,他皱着眉头掉进霍华德刚刚坐过的老旧皮椅。
莱特镇……
当埃勒里调查占姆·海特和诺拉·海特的悲剧事件进展时,霍华德·范霍恩在哪里?那是在大战刚开始的时候。
照霍华德自己所承认的,当时他正在家里,在一家飞机公司上班。为什么,当埃勒里在战后不久再度回到莱特镇,调查戴威·福克斯队长的案子时,没有遇见霍华德?没错,埃勒里在那次调查中,都只是和几个当地人在一起,但是当他第一次去,处理海特家的案子时,在当地的公开场合露过很多次面,那还是荷米欧妮·莱特促成的,霍华德绝对不可能完全不知道他来过。莱特家和海特家都位于山丘路上,埃勒里两家都住过,先是住在海特家的小屋,然后住在隔壁的莱特家,而北山丘路是山丘路的延长,如果开车的话,最多只要十分钟,就能从那里到达霍华德的家。现在埃勒里想起来了,在莱特镇时曾听过“范霍恩”这个名字,他确定自己曾经在几次场合中听老约翰提起迪德里希·范霍恩,说他是城里的大财主之一,是思想开明、常做善事的大富豪。还有,他也仿佛记得,听过埃力·马丁法官提起他。霍华德的爸爸不可能是“莱特-马丁-威洛比”三望族的成员,否则埃勒里应该会见过。这个三望族是莱特镇的传统大家族,霍华德的爸爸不属于他们,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范霍恩家一定是出身工业界,是大商人,村子里的三菱家族。不管怎样,霍华德一定会知道埃勒里来过,住在城里,而霍华德没有来看他,显然,他在刻意地回避这位于契特路上的老朋友、为什么?
埃勒里并没有很受这些问题的困扰,那个时候霍华德刚刚开始受到失忆症的困扰,也许他害怕面对老朋友时的难堪,或者,很有可能藏在心灵深处的负罪感使得他举步不前。
埃勒里再度为他的烟斗装上烟草,真正困扰他的是,这是他第三次为了办案而到莱特镇,实在是个令人心痛的巧合。埃勒里不喜欢巧合,巧合让他觉得不舒服,想得越多,不舒服的感觉越强烈。
如果我是迷信的人,他想,我会说那是“命中注定”。
奇怪的是,过去两次在莱特镇的调查,各种情境都让他有一股同样的疑惑,他怀疑——他过去也曾经怀疑——是否这一切都没有共同的模式。这个模式,明显得无法逃过任何肉眼。当他成功破解海特和福克斯的案子时,两件案子的性质都让他必须隐瞒事实真相,让外界以为他的莱特镇之行明显的失败。
现在又发生了范霍恩这档事儿……
他妈的莱特镇和它所干的好事!
埃勒里把霍华德的地址塞进他放烟斗的外套口袋里,并且烦躁地把烟斗放回去。
他忽然想到,阿尔伯特·马纳斯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次,埃米琳·杜普雷会不会邀请他在黄昏的冷风中讨论艺术?
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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