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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身花丛中

        

第一



        在本乡的丸山或是片町,柳枝樱花掩映的围墙内,有一个安静清幽的好去处,虽并不宽敞却也清雅宜居。户主叫濑川兴之助,去年刚从秋山法学院毕业,当下在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部就职,工资勉强说得过去,他盼望有朝一日可以实现自己的凌云之志。母亲阿近年过五十,堂妹阿新小兴之助六岁,今年刚刚十八。

        失去双亲的阿新自小由阿近抚养,三人相依为命。虽说筒井青梅的往昔早已逝去,但从垂肩发的童年开始阿新就同兴之助一起生活,都是独生子女便更加成双成对。阿新是女孩子,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朋友,她把兴之助当作亲哥哥,并满怀期待地将其作为此生寄托。微风吹皱一池春水,兴之助也疼惜妹妹,心里有了一份爱恋。有了这么美丽无瑕的人儿,要是有一丁点儿见异思迁的心思,连自己都觉得过分,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阿新从八岁开始,便由阿近精心抚养,阿近非常疼爱亡夫的这个小侄女,也顺水推舟撮合二人,看着两个人开心的小脸儿,凝视着二人开心的身影,哪怕自己孤身一人也算有些安慰,多年以来阿近尽情地描绘着美好的希冀:“我很快就要变成老太婆了,不过就这样静静地变成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未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若真能如此,阿新一定会欢喜,兴之助也不会为我操心。”

        只是如今却突然坐卧不安,仿佛在悲伤的黑夜里彷徨,自己的心被愤恨缠绕,似乎朦胧中看到了宛如从天而降的幸福图景,无常虚幻的感情牵扯着一颗脆弱的灵魂。阿近隐约觉得那难以企及的光明应该就在某处,兴之助少不更事,性格懦弱还被儿女情长牵绊着,乱花迷眼,从不为将来做打算。假使他一直瞻前顾后,那么在往后的艰难人世中将失去立足之处,只能在渺渺尘世中挣扎着过完无趣的一生。虽然世人都说,家庭和睦是人间的至高享乐,若能如此,别无他求。然而,若只乘一棹孤舟怎么顺利抵达河之彼岸?况且没有港湾可以倚靠,四处漂泊该是多么苦楚啊。他自认为是青年才俊,不想劳烦他人,这种想法偶尔听到可能会心生敬意,最后怕是会永无立足之处,根本不会有伯乐来鉴别他到底是玉是瓦,到时候只怕后悔也太迟了。虽说现在他心里还眷恋种种,但丢卒保车乃是人之常情。近些日子总是听闻,哪位哪位名人仰仗夫人的关系才攀到如今的位置,或许此等事情难以启齿,但讥讽归讥讽,男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怎会没有污点呢?与其没有志气地隐身草莽,不如攀附有利的力量,威武体面地在人世中大展宏图才是正道。阿新的事情还是小事,兴之助要是失去飞黄腾达的机会,可就时不再来,我决不能有妇人之仁。

        两小无猜宛如金童玉女,白玉无瑕毫无芥蒂的二人,早已是至死不渝的真心,他们两情相悦连我也深有体会。阿新少女心思,懵懵懂懂,她正做着遥远的云端美梦,兴之助就更是如此了。谁都知道他的意中人是谁,还像吃奶的娃娃一样纯稚。愕然间记起来这些事情,阿近满腔怨恨,想哭却不能放肆地流下眼泪。唉,这世间真是罪恶的世界啊。

        祈愿愁眉舒展,能看到惠风和畅的春色。我是为了濑川家好,为了兴之助的前途着想,亲眼看见上天降临好运在我孩子的身上,明知道她会恨我,却不得不叫这可怜人坠落于泪水的深渊。话虽如此,阿新也有阿新的命运,即便不能同兴之助厮守一生,但她一定有自己命中注定的缘分,也会有属于她自己的幸福。我并非不为阿新考虑,就算她身世可怜,令人同情,当时决定抚养她也只是暂时之计罢了,可就算两人在一起,劳燕分飞才是最终宿命吧。可两人相伴一天,就令兴之助依恋一天。如今她总是忧虑深深,比起二老在黑暗中迷茫的悲伤,养育之恩也就是转瞬即逝的露水罢了。我决定了,变成好鬼也好化身为蛇也罢,被人指责为狠心可怖也罢,帮助兴之助摆正心态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自家庭院笼罩在祥云瑞彩之中,阿近日日沉浸于这种美梦,幻想着留有威严八字胡的兴之助,体面荣华地乘坐豪华的漆黑包车,这幅情景在心里越发清晰起来。

        

第二



        丈夫在世的时候,虽说温柔沉稳,但我万事急不可待心烦意乱,到底弱女子的个人意见没有分量,内心郁积的念头越发无法自持,难以压制的火焰时常烧灼着身体。阿近的心愿登上至高的山峰,希望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在普通人看来,阿近的儿子孝顺上进,阿新虽说是外甥女,但跟亲生孩儿并无两样。阿新朝夕照顾,只待阿近年老乐享隐居生活,这是多么令人艳羡的福气啊。但对于自满的人,此等乐趣根本不屑一顾,可世事并非如愿,兴之助不停忙忙碌碌,阿近的想法与常人不同,好高骛远也罢,不自量力也罢,哪怕迄今为止的一切化为流水里的泡沫,天意如此无所谓对错。

        院墙上的葫芦摇摇晃晃,溲疏花经历风吹雨打,平淡无奇地度过人生五十年,一传十、十传百的小地方有什么乐趣可言?管他窝囊失败,还是功名利禄,人应该广增人脉,登上青云之巅。读众人必读之书,说大家该说之话,跟随他人的足迹,就会像牵线木偶一样失去本心,没有志气没有趣味无过无非,这绝不是一个作为男子汉的初衷。事到临头不要瞻前顾后,身为男人应该主动承担自己的责任。这些成了老生常谈的话题。

        什么花露情浓,可笑至极,阿近这样贬低着。“魂如绳玉串,欲断只当断。日夜辗转情难忍,因兴之助而陷入焦灼的生命似乎奄奄一息。”有人来向阿近转达了这样的消息,怪不得这段时间煞费苦心有内情,一阵暴风雪扫平了心头的忧虑,送来了恋爱童子。父亲是某省高官,家里富而不露声望很高,那人便是田原某君的爱女。

        人心就像花儿,开了又败。今春来临之时,阿新的脸上染上绯红微笑,在墙角折下一枝又一枝的梅花,尔后去到熟悉的习字老师那里,请老师指正誊写的书法,跟伯母和兴之助都端庄打过招呼便出门了。阿新走后,阿近吐着烟圈,若有所思地离开放着火盆的茶室。兴之助的三叠大的小房间堆满了书本,桌上摊开书卷,梅花暗香浮动,兴之助正凝神远眺。阿近坐到儿子身边,感到屋里面一股微微凉意,于是拨旺炭火,悠然端坐于自己带来的坐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肯定又是那些陈词滥调,还没听,兴之助脸上就浮现出厌烦的神色。

        “兴之助,你呀,还是太年轻了。”阿近微微笑笑,往前挪了挪。

        “你的主意想法还没有定型,说到底你就是一根筋,不管问什么只回答不好或好,难道你不能下定决心让母亲稍稍松口气吗?父母不会害你。要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你不用考虑任何人,斩钉截铁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并不是针对谁,阿新虽说打小就养在身边,但你们之间也并无山盟海誓的约定,你没有要照顾她的义务,更何况你还没有见过田原家的姑娘,而且也不是说一定要你娶她为妻。只是考虑到前途未来,日息之间做母亲的伤心苦恼都是为你。自从父亲去世以来,如你所知,亲戚们像苍蝇一样营营往来,真是麻烦至极,但真正出力的人却寥寥无几。可怜的孩子,即便有青云之志,可有我这么个没用的母亲,害你连学士的称号都得不到,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有不少借债,苦不堪言啊。只要一细想你的将来,我便无法安然入睡,失眠对于老年人来说尤为难挨。而且田原那边也不太稳定,就连媒婆和我也不能放心,命运隐藏于暗处,天机不是普通人可以预测的。若是我的夙愿能够实现该多好,我正是感到运气不佳才说这么一番话,你别觉得为难。我是为了你好才说出逆耳之言,要是大家能够团结一心多好。‘不义且富贵,于我如浮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以。’若你淡泊寡欲,我也便尊重你的意愿。你要是觉得目标过于远大就中途放弃,那么以后我想必就会租两三家陋屋,洗洗涮涮,衣衫褴褛,老眼昏花直至六七十岁,含饴弄孙度过余生吧。怎么样啊?兴之助,你静下心来,好好琢磨琢磨我的话。”母亲咄咄逼人,令他感到难言的憋闷。

        “您说得多么可笑啊,我完全不理解,虽然明白您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恩情,但儿子真的力不从心,我知道这是您日日夜夜的期盼,但是,依靠着裙带关系凭借岳父大人庇佑,我从未想过将这些作为立身处世的媒介。就当我是怯懦好了,我的东西就应该是我的,要是没有这张人情网就不能在世上立足,我也认了,您无须为我挂念,您请坐吧。”

        兴之助斩钉截铁地回答。

        母亲一直凝望着儿子的脸:“那就这样吧。”她发出一丝哀叹。

        

第三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还是太年轻了,也正因如此母亲才会思量未来,甚至惦念起自己去世以后的日子。而你呢,将世界看作小小的书桌,没有什么比得上你手中这支六寸长的笔,欠考虑的读书人就是这样。若是狠狠激励一下,功成名就的那天指日可待。犹如东照宫样御遗训所言,人的一生有如负重远行,很多人走不到半路或是三分之一的路程,就要放弃了吧。我有自己要做的事——这话说得漂亮,但是你听我说啊兴之助,像你这样的学历在东京遍地都是,垃圾堆的角落也到处都是啊。总有一天会将你立身发迹的心愿磨得干干净净。世事变幻莫测,志向也各种各样。扬名天下振兴家业,之于谁都是基本志向吧。如果你按照自己的意愿,靠一般手段达成所愿,到时你会发现世间早已是恶人的巢穴,暗夜摸索甚是危险,你们这种人十分之九会变成废物。而那些手段高明的人则是剩余的十分之一,是最终利益的获得者。你要是能知晓这之间的差距,也就不会认为当田原家的女婿是丢脸的事了,有他照拂即可平步青云,虽然你不愿被人操纵,不甘心自己沦为一个工具,将这个当作成功的一点儿代价又有何不可呢?诽谤总会伴随着荣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大鹏一飞九万里,腾云驾雾乘风破浪的大鹏,绝不甘心委身藩篱。

        “往低了说,就拿我们女人说说吧,听闻那位田原夫人曾是东京祇园的舞姬,她是身上有污点的人,也是普通人家闺女出身,却摆脱了系着围裙、束着揽袖带的生活,不用去水井边淘米,不用在厨房握菜刀。尽管生来卑贱却慧眼识局,将那个大胡子老爷玩弄于股掌之中,摇身一变成为阔太太。人们呢,只敢在暗处吃吃飞醋罢了,人家的地位比公爵还高,若是比较一番,田原夫人逊色于哪个公侯子爵的夫人?慈善、音乐会各种活动上,人家接触的都是社会名流,有些干事还是什么大官,这还不算什么,有时候还有相当高级的官员呢。要是同我们相比,简直是夜空中流动的银河,和埋在地下的暗沟那样的区别。这世间,并没有贞妇孝女显赫发达的案例,人世间体面荣华的都是田原夫人这样的女人啊。

        “虽说死者为大,但你跟你父亲简直太像了,自我感觉良好,从来不会细细思量人事,也不擅交际,越活越愚蠢。这还不算,刚才正如我所说,在郁郁不得志的浮世里舍弃诸愿,幻想青苔听雨,茅屋数间,风和日丽的生活或许也别有一番趣味。但你晓得吗?半生不熟的日子才最不如意啊,门缝里吹来的风霜寒冷彻骨,妻儿孩子衣不蔽体,痛感身世可怜,从不会有一天半夜感到心情舒畅,身体肮脏,又被肮脏的人使唤,拿着微薄的薪水像临时雇工一样劳作,短短一生,庸庸碌碌,这就是你梦想的生活。虽然你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最后不过是重蹈你父亲的覆辙,可笑可怜沦为一个好好先生。”

        阿近侃侃而谈,怒火攻心。

        “母亲总是为了你着想,为了你生气发脾气,无所忌惮无所畏惧,纵然你顺利通过法官考试位列奏任官,尔后在下乡巡视中度过几年,再加上种种规则的制约,在繁华都市一举成名受到世人瞩目之类的事情,也是按照既定计划安排,一生安安稳稳,无过无非完全按照尺度行走。在有限的圈圈里,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绊着,必须遵守别人的命令,根据命令行事。一生毫无功绩,去世之时只有知己两三前去凭吊,子女几人前往祭拜,这些跟猫猫狗狗有何区别?梦想和生活全部烟消云散,这样的人生,你满足吗?如要做梦死后自会长眠,谎话也好真话也好虚伪也好,美也好丑也好要接受便全盘接受。难道你没有一飞冲天的野心吗?怎么样兴之助,你不回答是不同意吗?可悲,做母亲的劝导你连一半都没了解,看起来你还在为儿女情长所困,明知道你的愚蠢品性,还继续煞费苦心是我的错。现在无论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那么,随你便。”

        “不,并不是阿新的原因,我没有被什么牵绊。”

        “什么时候要娶她为妻?光是口头约定算什么大事?不应该对田原有什么不满。”兴之助被责备一通。

        “你就把我当作白痴吧。”阿近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不同意。田原也不行,阿新也不行,万事都入不了我的眼。”

        曾经的往昔不堪回首,兴之助顽固劲头一上来,谁都没招儿。阿近一番苦心劝诱以争执告终,留下待解的难题。

        

第四



        “这不是濑川先生嘛,欢迎欢迎。”婢女的高亢声音从玄关传来。

        帘内的人耳聪听到寒暄声,放下蜷缩在膝盖上熟睡的小猫咪,又将读到中途的插画报纸放在茶几上。

        “哎呀,真稀奇啊,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啊,我还以为你忘记谷中的道路了呢。”从纸门里传来美丽动听的嗓音。

        “是西北风,还是南风?没听天气预报怎么阴天了。心里迷迷糊糊乌云涌动,想要阿辰夫人帮我把乌云扇走,不知不觉就来您儿这拜访了。”

        今日,兴之助跟以往不同,妙语连珠。

        阿辰起身迎接:“近来可好吧,这是赏梅归来吗?有人在桥本好像看见你了,没有带礼物过来真是有失体统。”阿辰笑着打趣。

        “看这架势。”兴之助也笑笑。

        阿辰拿出罕见的友仙被褥,二人于是在火盆前面相对而坐。

        “脸色真不好,你不开心吗?是你的宝贝儿任性让你遭难了,还是拗不过母亲大人,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就走到这边来了,谁惹你这么不开心啊?”

        兴之助竖起大拇指,虽然被阿辰猜中了心事,但还是难以开口。

        阿辰颇有古风意韵,但完全没有老妇姿态,迟暮美人依然姿色绝佳,她今年四十岁,齐发垂肩,穿一件洒落的和服外套,别有一种婉丽从容的风韵。丈夫去世之后,本想靠三味线谋生,但终归忌惮流言,好像是做了月琴的师傅,也是有趣之人。阿辰拿起长烟杆,吸上一大口后交给兴之助:“濑川先生,我说中了吧,你适可而止吧。你母亲那么辛苦,你也已经成年,耍威风撒娇虽然可爱,闹别扭生气暴躁,是什么样子呢?她要是再生气推倒便是。”阿辰歪嘴笑笑,教训着兴之助。

        “各种意见真是无法招架,好不容易逃之夭夭,在这里请求您跟我商量下一步对策。”

        “不要讲大道理啦,大家热闹起来吧,我可是洞察一切。”阿辰小心拿捏着火候,故意拣些高兴的愉快的说给他听。

        “这不麻烦,比春花盛开的长堤还要艳丽,比秋季沙洲的月亮还要清朗,比歌舞达人的妙音还要动听。您喜欢的歌曲画作什么的,看见就开心,听起来就心生向往,肝火也好焦虑也好全部可以平息,只要回忆起来灵魂便飘飘然。”

        “为了什么?”阿辰又问。

        于是兴之助把身边的报纸放到面前,指着一个“新”字:“就是这里。”

        “这个无解,又不是禅问答。”阿辰眼含笑意。

        接下来阿辰又认真询问:“此乃真言秘密,看到这个字,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娇俏可爱的身影。那人从发根处梳着岛田髻,‘哥哥这个字怎么读呀?’然后把书本拿在面前,说:‘我知道啦。’我仿佛看到这样的场景,她真是别提有多么开心了。”阿辰说完粲然一笑。

        “尽说傻话。”兴之助苦笑。

        “玩笑归玩笑,有阿新小姐这样两小无猜的爱人,的确很难移情别恋。总觉得那个小姐怎么样呢,正如初春三月的歌曲中所唱,‘得见到那么美丽的容颜是我的错’。到底是谁有错呢?”

        话题转移到田原这边来。

        “那些话先不提,脸色不好头也疼,无精打采地从家里出来,然而没有好玩的地方,平日我哪有这么多烦恼啊。想着来到此处定能舒畅些吧。活着,真是痛苦,人生还有什么价值?我感到困惑。她要不听猿蟹合战就不称心。”

        “不要饿肚子呀。”阿辰还是那么幽默俏皮。

        “简而言之,要是没有当家的话,你的心肝宝贝就会一直任性下去。”哄她其实就是小菜一碟,他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第五



        连我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心,过去现在,直到今天,初春三日,新春伊始醉屠苏,眼睛浮现和心里所想都是谷中的小屋。今夜丽人集会,举办歌留多,迎接客人的小厮也兴致高昂:“欢迎光临。”欢天喜地地将兴之助迎进门。

        年轻人兴之助虽然有些勉为其难,但还是加入了“源平合战”,小组分了三次,三次的同伴都是阿辰门下的第一门第,也就是田原家的爱女阿广。她跟父亲一样皮肤不算白皙,但少女正值青春妙龄,粗茶新沏也好喝,在花哨的母亲熏陶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穿着花朵繁复的淡紫色中长振袖,绯红小丝绸八口处暗香盈盈,鲜艳明朗引人注目,腰带是繻珍材质吗?金具上是名匠夏雄雕刻的鲤鱼跃龙门,华贵明艳的装束与她活泼灿烂的天性倒是十分相配。

        她赢了就开心,失败就生气,是个放肆任性但不惹人讨厌的女子。兴之助心中一直回忆着她的面貌,正如母亲对自己所说真的并不惹人讨厌,但作为男子汉兴之助也不能过分表露感情,要是被阿新记恨,该怎么办?他心里没有果断的定论,这一切究竟都是什么,如坠五里雾中彷徨犹豫,感觉月儿花儿都在遥不可及的远方。

        最近这些时日,一直忍受着旁人不知的辛劳,若要坚决回绝肯定会令母亲怒火中烧。好吧,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磊落地坚持自己所爱。但我一时兴起做起傻事,今早上不应该去谷中那里,本来此处就是是非之地,无外乎爱屋及乌,要是去的话阿辰一定会提起那事,真是啰里吧唆,要是不去还能有个了结。兴之助心烦意乱无处排遣,哪怕片刻也好,多想忘记这些烦恼。虽说麻烦,但也不是不想听阿辰讲那些趣事,好吧,要是她继续说陈词滥调,那么我就捣乱,不管她多么能言善辩,我粗暴地回应“不知道不知道”便是,这样阿辰就会闭嘴不再多言了吧,其实自己也不确定该怎么做,浑浑噩噩中敲开了谷中的门扇。

        未来就是八重海路上漂浮着的大船,天空波浪滔滔的沧海汪洋,水源是山路青苔的露水,果真是不谙世事的公子哥,这凝望的目光里什么也看不到,不用问便知兴之助迷惑在心中的庙宇里。

        阿辰领会到兴之助心里的变化,不再提起田原的事情。“想来难上难,做起来却简单,与其畏畏缩缩被人笑话愚蠢,莫不如让母亲的郁气慢慢消散。”自然地谈笑风生高声大笑,阿辰估摸一下时机,说道:

        “濑川先生,人哪,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何事苦恼。我没能料到自己会守寡,唯愿能拂去身边的浮云,祈愿心里的明月可以永远澄明皎洁。而且,天不遂人愿,这些年经历了太多的伤心事,我没法当作一切都未发生过,最后只好得过且过,借酒浇愁,一个人心里焦虑不安,重要的本人音讯全无了,岂不是就难办了?”

        兴之助懊悔不已:“那样太过意不去了。”他无法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不是要你那么说。”

        阿辰变得越发非常认真:“虽说她是弟子,但是也如同自己的孩子,我也十分疼爱小姐,虽然想尽说明一切,但你一心一意,也不能不体察你的心情。跟过家家酒的纯真往昔告别,到今天她也只有你可以依靠。阿新小姐的确可怜,若是辩解也是可笑。即便如此,田原家的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置之不理。我还好,别人可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性格啊。总之在两条路上徘徊,你辛苦了,自然也会反感母亲的吩咐。你不要考虑我这边,不管什么事情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商量。”阿辰循循善诱。

        兴之助并没有粗鲁地驳倒,觉得事情有些出乎意料,短暂的沉默过后,慢慢逼问进营部,现在不得不给出答案,兴之助决议不能总是装聋作哑。

        “阿辰经常说起的宝贝儿,暂且不考虑情面上的问题,漂亮也好一般也好,正因为曾经见过世面,才会考虑得深远。不管您怎么斟酌用词,我就是适合小豆枕头。”兴之助装糊涂地回答。

        “确实如此,同海和山三千年的我相比,因力量弱小而失败,多可笑,不知为不知,虽然自大傲慢,囡囡以后无须恼火,从此什么事都可以交给我,我愿打愿挨。”

        “遵命。”兴之助不管在哪里都像开玩笑。

        

第六



        次日,阿辰驱车来到田原大人家,禀告某些事情。夫人笑逐颜开,回去之后就招呼用人,兴奋得脚底直发飘。

        用不着翻弄熟读的长篇大论,连我自己都有点儿难为情,迫不及待在墨水盂注入清水,细致地研磨过后潇洒写下线条壮丽的“庆贺万岁”。“昨天兴之助非常开心地来过了,想到接下来会有很多吩咐,今天照例过来,对夫人也详细解释了一切,想必那边也会高兴吧。并且后面还要准备种种,商量种种,本想亲自登门拜访,但总感到稍微有些不便,听说今明两天有空,希望事情能进展顺利啊。”阿辰迫不及待地禀告阿近。

        阿近拿到这个文书自然高兴,只是兴之助目瞪口呆,没有想到这么过分的玩笑居然成真。既然如此,要是勃然大怒,岂不会被人嘲笑愚弄,哪里能容下我的意见啊?母亲本就同意这门亲事,这是她盼了又盼的事情,我如果不同意,她势必会和阿辰结为同盟,不知道到时候会如何为难我,那边也好这边也好,絮絮叨叨麻烦至极。长痛不如短痛,船到桥头自然直,无奈中只好放弃执念。他感到轻而易举地被拉入深渊只能与黑夜为伴,被人任意摆布毫无还手之力。

        阿近本来和阿辰就不是很投缘,她只是已故夫君的一位友人的遗孀罢了,平常她就不乐意兴之助喜欢和她来往,不管这次商量谈判如何,她绝不会轻易被骗,阿近平复心绪。但事情的进展还是叫人高兴,到了和阿新开诚布公的时刻了,小门小户的家事就算想隐藏也藏不住,想要知道简直是手到擒来,但还是不想闹得太僵,不要公开表露,不管怎样需要寻求个好办法。为了阿新的将来不至于太落魄,那个姑娘一定不会答应嫁人,所以可以挑挑举止礼貌的缺点,随便给她取个名字送到大奥里当差最好。不管怎样,若是离家一两年时光,双方也会逐渐淡忘彼此,从此以后各自成家,互为陌路,应该不是难事。两人这么交谈着。

        “而且兴之助,事到如今,你应该明白不能再有所动摇,若还是依依不舍,应该制止这种念头。”

        那么纯真无邪的人儿,就像落入众人设计好的圈套一样,实在太让人疼惜。

        “虽说我管闲事,但阿新的确是个大麻烦。要是知道的话一旦事到临头再开始讨论,阿新绝对会说不愿意,所以阿新摇头拒绝的话,怕是谁也难开口吧。到时候我会美言几句,给她讲讲道理。若要再拖延下去,怕是天有不测风云,到时候万一又出什么岔子,事到如今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我们哭都没地儿去。田原那边的事情难说会不会告吹。”

        “万万不可失败啊。”阿近对天许愿,“这并非我特意安排的缘分,感觉就像玩笑一样虚幻,如今竟梦想成真,我感觉还在梦里一样,不过总算能够安心和放松了。”

        我多想将阿辰、田原从脑海里挥除,在滔滔大河里洗去烦忧,落得个清静啊,又想起阿新那副楚楚可怜天真无邪的样子,她对我无微不至体贴周到,洗衣做饭缝缝补补,若是她知道了这对母子的野心,肯定不会对我这么好了吧。那颗毫不知情的心还在尽力服侍着魔鬼般恐怖的伯母。今天从谷中回来我说了句有点儿累,“我给你按摩按摩吧”,阿新便体贴地给我揉腰捶背,她太可怜了。

        平常没有想到的事情涌进心里,心中产生一股无法言说的恶心感觉。

        

第七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兴之助一心祈祷,然而又千方百计寻找诸多工种,最后得偿所愿,敲定下两个非常合适的做工场所。一个是阿辰找到的差事,是在霞关一个很有名望的旧诸侯处做事,“虽说不能同以往相比,如今表面看去简朴节省了些,但吃穿用度可不是小门小户所能比得上的,到她家人家当用人可不能是小商人小官吏的姑娘,若能跟身份高贵的小姐学有所成,礼节举止当然会与众不同,要是有心还能精通琴棋书画,三五年之后说不定还能得到不错的赏赐,总之这是个富贵漂亮的府邸。”

        还有一个则是濑川旧友打点出来的某位姓黑泽的画师,虽然未扬名天下,但他立志绘画,反而讨厌什么大画家之类的庸俗称谓,自然有股逸然之风,如今已从世间隐遁,将家业完全交由儿子严加管理,自己则无拘无束。听说祖先生地在甲斐,他在此地既能观赏海岸千鸟君千秋万代的景色,又能专心作画,于是在附近的山屋暂时闭门不出。妻子就是本地生人,很快便融入了乡下生活,想必田园岁月也不会太过寂寥,索性便安家于此,多年来两人举案齐眉,共赏风花雪月,寸步不离亲密无间。“如今考虑到无人帮忙打点日常,想要一个侍女伺候左右,阿新要是认为合适,就拜托她了。那样可爱温柔的小女孩,若能像自己孩子一样常伴身侧,就算不会画画,也能抚慰两位老人山居的寂寞。如果万事和顺,便可一起隐居山里,只可惜年轻人不愿抛下繁华的闹市,或者盼望成为好地方的奉公人吧,所以帮贫穷画师看家什么的话的确很难说出口啊。”画家的妻子诉苦道。

        阿新该何去何从,成了此刻的问题。

        如此这般解释着一生的利害关系,兴之助本以为,刚开始劝她当用人,肯定会觉得诧异奇怪,定不会骤然同意。谁知阿新并没有过分吃惊,就像曾经想到过一样,爽快地同意了。

        兴之助暗中周旋,观察着表妹的脸色。

        “若能一直待在伯母和哥哥的身边,就是最高兴的事了,如果不能如愿也是世间常事。”阿新说。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这个世道的力量光凭眼睛是看不到的,快乐也好悲伤也好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心已死,忧虑的时候便顾着忧虑,高兴的时候便想高兴,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不是吗?”阿新下定决心。

        兴之助没有劝她留下。

        “虽然同样都是做用人,在显赫漂亮的内府当差势必要学会卑躬屈膝,但其实可以当作玩乐,一众人群中身穿着柔软绢布,且能担任贵族的用人将来也有指望,说起来也好听。阿新觉得怎么样?”兴之助问。

        “您的命令我定当遵从,若要自己来选择,我不太喜欢侍奉贵族大人,还是黑泽那边好,可以更随性些吧。关于将来我并没有什么值得托付的。”

        “而且住在东京的话,也可以将事情托付给我。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奉公人,本着跟夫人学习的心思去学一点儿手艺也好。若是此时归隐田园,最终同行脚僧一样,可能要四处奔走,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为何想去那个地方?”兴之助问道。

        “黑泽先生不是画师嘛,哥哥也很喜欢作画,我也想学画。”

        “学画画之后怎么打算呢?”

        “想你的时候,可以画下哥哥的样子,来慰藉慰藉思念吧。”阿新说。

        兴之助后来再也没有说话,心似乎在滴血。

        既然事已至此,阿新毫不犹豫地开始收拾行囊。兴之助心里祈盼着,哪怕是再多一天也好,多希望阿新能留在这里啊。

        表面上只在谈论起程去往黑泽的事情,田原大人那边虽并无风波,但其实背地里开始互通笔纸。虽说阿近无须担惊受怕,但心里只盼望能尽快早一天啊,尽早一点儿,这些天几乎都食不知味,不过她最终熬到了心心念念的“明天”。明天阿新便要去上野坐车,阿新在想些什么?不用说思念的人知道也无奈,哪怕是一个词语也包含着千愁万绪,兴之助此刻觉得有一把利刃在胸中搅动,心痛不已。

        夜半难眠灯影朦胧,不久鸟声啁啾钟声警醒,待阿新跨过门槛,汽笛声响,朝雾消散之时,兴之助该作何思量?

        阿新同差手的海滨千鸟为友,孤苦地回忆着曾经的爱恋,永远永远地悲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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