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块头警官经常来找绯纱江谈话。
他叫馆崎,他给绯纱江留下的第一印象没变,还是一副温厚的样子。馆崎有一个与绯纱江差不多大的女儿,因婚姻失败回到了娘家。看来这个女儿挺让她爸爸头疼的。
绯纱江喜欢和馆崎见面时的感觉。虽然艾玛逊和周围的同事们不停地安慰绯纱江,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有在见到馆崎时才最平静。
可是,她还是很难开口讲出妆子的事。
馆崎从来没有怀疑过绯纱江,他有他的理由吧。虽然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从表面看来,确实是这样的。
妆子的尸体还是没有找到。不过,有证人证明妆子的确在狮子吼峡出现过。妆子的照片得到了确认,她的母亲也来到了千字村。
绯纱江同妆子的母亲见了面。
看着消瘦的妆子母亲,绯纱江很心痛。她找到了一个不说出妆子死讯的理由。
警方认为妆子同晃二的死有关系,正沿着这一条线索追查。他们找到了妆子的遗书,根据这份遗书他们推断晃二的死是妆子设下的圈套,是妆子有意让晃二陪她殉情。
有一次,馆崎问绯纱江:“如果,晃二没有死,你知道他和妆子的关系之后,会怎么想?”
“——什么意思?”
“你会认为晃二背叛了你吗?”
“……可能吧。”
“会不会觉得肮脏?”
“不好说……”
“阿栗这么说了。”
一定是警方发现了妆子留下的日记,而馆崎读过了。妆子这么骂过绯纱江,说与男人在一起的绯纱江肮脏。但是,妆子好像并没有写出绯纱江的名字。馆崎问绯纱江,有没有人称呼晃二为P。
“妆子好像和P的关系匪浅。两人去过几次情人旅馆。”
妆子是和我一起去的。这句话绯纱江说不出口。
晃二葬在了他的故乡。那片墓地不久将会沉入湖底。葬礼结束的时候,犬石村长这样对绯纱江说:“阿供祭典要开始了。今年是最后一次祭典。你能扮演阿供么……”
这时,绯纱江才意识到,自己符合成为阿供的条件。
晃二说过,这规矩是村民们在女性人数不多的年代定下的,是人们被激发的可悲智慧。晃二不喜欢这个残酷的仪式。晃二的母亲曾经也扮演过一次阿供。今年春天的阿供是深泽金。
春天的祭典在绯纱江这个外乡人看来,古风朴朴,煞是好看,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她要成为这祭典的主角了,心中不由得一阵感叹。她悲从中来,但是,她不打算推辞。
晃二的母亲和深泽金肯定也是和绯纱江一样。观看祭典的人们是绝对不想成为阿供的。可即使阿供的身份再不吉利,真的轮到自己头上时,这项任务也不得不做。观看祭典的人们不会理解这种心情,因为他们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而绯纱江知道,失去丈夫的悲伤,仅凭葬礼上流的那些泪水是无法表达出来的。
成为阿供的那一天,即表示丧期结束,寡妇重生,获得与未婚女性同等的权利。绯纱江认为,自己确实有必要重生。
“如果您认为我能够胜任的话,我愿意接受这项任务。”
绯纱江这样对犬石说。她从心底里感谢千字村有举办阿供祭典的传统。
村民们一个个离开了千字村。
绯纱江也搬到了城里居住。她租了一间房,把晃二家里的家具都搬到了这间小房子里。
绯纱江在狮子吼峡的工作要进行到大坝完工。工作是绯纱江活下去的希望。
她希望过上新的生活,可她又在心里不断地责怪自己害了晃二。离阿供祭典的日子越近,她便越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晃二。晃二的墓地将会沉入湖底,他的故乡也会沉入湖底。村民们各奔东西,妻子成了阿供,恢复了未婚女性的身份。谁也不会再想起晃二。而这一切,在不远的将来即将发生。
阿供祭典的前一天,绯纱江翻出了晃二的皮夹克。皮夹克的味道让绯纱江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一天。她出神地穿上了这件皮夹克,走到镜子跟前。
镜子里站着的,是晃二。
个子高高的绯纱江很适合穿皮夹克。要是换一个发型的话,看起来就和男人无异了。
绯纱江想,在丧期的最后一天,做一天晃二吧。
就让我以晃二的身份同狮子吼峡告别,以此来凭吊晃二吧……想到这里,绯纱江只觉得身体里有了晃二的影子,心中无比安宁。
贴身衣物和牛仔裤都换成了晃二的。她决定回到千字村的家里住一晚,将食物和毛毯塞进了炽天使。
煤气炉应该还留在那儿。要是还有煤气的话固然好,不过即使没有,一个晚上而已,自己也能挨过去的。
“这是和千字村最后的告别了。”
绯纱江模仿着晃二的语气说道。
耳成神社现在关闭着。平时很少看到的孩子们奔跑在新修的大路上。绯纱江直接将车开到了千字川,停在了第一次见到晃二时炽天使停着的位置上。
她走下车,天空乌云滚滚,天气和那天一样。当她望向一钱岩上时,不禁一阵眩晕。
——眼前站着绯纱江!
她静下心来,终于明白那个人不可能是自己。可是,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她不敢相信。这里肯定是晃二的灵魂制作出来的奇异世界。
绯纱江看到五合山上挂着仙人瀑布。五分钟之内,一钱岩上的女子就会被浊流冲走。
接下来的一段事情,绯纱江记得并不十分清晰。待她后来细细回想,只觉得记忆被风吹散,找不回来了。等到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全身湿透了的女子。
“对不起。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女子也回过神来,松开了绯纱江。很明显,她把绯纱江看成一个男人了。
“没关系。我要是遇到这种事,也会像你一样慌乱的。”
绯纱江十分自然地回答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演戏。
她同样十分自然地让女子乘上车,问她叫什么名字。知道女子名叫香岛纪子以后,她极其自然地报出了埴田晃二的名字。
纪子长得和妆子有一点相像。想到这里,绯纱江有些晕眩,她同身体里的晃二不断交错出现。
千字村的房子周围长着齐胸高的杂草。听到车子的声音,帕宗从家里跑了出来。看来他是把这里当做临时落脚的家了。绯纱江将晃二留在车里的烟扔给帕宗,但是他没有接。这时,绯纱江恢复了女性的灵魂,她想起帕宗讨厌女人。
煤气炉还在。绯纱江往浴盆里加满热水,让纪子好好暖暖身子。待纪子畏畏缩缩地进了浴室之后,绯纱江去车里拿来自己的内衣和长袍,还有离开城里的家时做好的一些食物。
泡完澡的纪子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恢复了元气。她穿上绯纱江的红色长袍,显得肤色红润,非常合适。湿润的头发也显出女性的娇媚。
纪子喝过咖啡,和绯纱江融洽地聊起天来。
“这件长袍和内衣都是谁的啊?”
纪子好奇地问,一边问一边十分稀罕地环视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她说自己是从玉助温泉越过粕山走来的,好像并不知道这里因修建了大坝即将被水淹没的事情。而绯纱江也不愿把这件事告诉逃离都市、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纪子。
享用过葡萄酒和三明治组成的简单晚餐,纪子有些醉了,样子很惹人怜爱。
如果是晃二的话,他会爱上纪子吗?
绯纱江起身,要将绳子上晾着的纪子的羊毛衫收起来。
“我自己来。”
纪子也站起身。绯纱江心中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应,正是晃二占有绯纱江身体时的情欲。绯纱江不知不觉地把脸埋进了纪子的羊毛衫里。
“你身上有玫瑰的香味。”
她知道纪子现在很困惑。
“晃二真讨厌!”
她叫的这一声晃二,点燃了绯纱江心中的激情。她拉起纪子的手。
纪子的眼眸之中,有晃二,有妆子,也有绯纱江的脸。
纪子似欲反抗,但力气太小了。绯纱江静静吻上了纪子的唇。
纪子的舌快要融化了。柔软的触感,搅得绯纱江体内的血液奇异地沸腾。绯纱江体内的晃二和妆子苏醒了。如今安心地抱着纪子的,既是晃二,也是妆子,更是绯纱江。而沉浸在爱抚的愉悦之中的,有晃二,有妆子,也有绯纱江。
纪子的乳房娇嫩、坚挺。轻轻地一触,她就难以承受,呼吸急促。红唇一张一合,可窥见皓齿。
两人偶然倒在了榻榻米上,绯纱江解开了纪子长袍的腰带。纪子波澜起伏的胸部外露,跟妆子一样。
“这样我会害羞……而且,也很热……”
绯纱江关上煤气炉,贴着纪子耳边说道:“要不要再尝尝被溪流冲走的感觉?”
纪子合上了长袍的领口,双眼湿润。
“如果你还会再救我一次的话……”
纪子说想垫着毯子。绯纱江也觉得睡在满是灰尘的榻榻米上不舒服,赶紧出门从炽天使中拿来了一条深红色的毛毯。
屋外浓雾重重,暗得犹如深夜一般。
毛毯里还裹着那个描金的小盒子。
回到房内,只见纪子正坐在角落里,旁边叠着白色的内衣。
“把灯关了吧。”纪子轻声说道。
灯一关,整个房间便陷进了浓浓的黑暗。绯纱江快速地铺开毯子,把衣服脱了,继而轻轻把小盒打开。
这是妆子在自家仓库里发现的东西,是她亲手送给绯纱江的,当做是绯纱江赠送妆子钢笔的回礼。盒子表面有描金画,画的是比翼鸟。绯纱江按照妆子说的步骤打开盖子,展开古旧的布,一阵微弱的香气飘散开来。
绯纱江不禁脸红起来。
盒子里面装着一件犄角制成的工艺品,泛着肉色的光芒。从它具有装饰性的半月形形状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由男性姿态抽象变形而来的。左右两只角的样子都被有意识地抽象化了。
“鲍西娅,所有属于我的东西,都是你的。”
妆子喘息着道。
如妆子所愿,此时的绯纱江突然幻化成一名男子。
“鲍西娅,这样就完美了。”
妆子理想的爱情对象是象征着热烈献身的炽天使——拥有美丽的女性身姿的男性。这种人兼具男性与女性的美,因此是最美的。
“哦,炽天使!”
妆子爱抚着幻化成男性的绯纱江的身体。她跪在绯纱江面前亲吻着她。
这真是奇妙的体验。绯纱江在不可思议的愉悦中与妆子交融。
刚刚才幻化成男子的绯纱江,起初还不够熟练。不过不多久便体会到这难以言表的情动。妆子在每次交汇时都会将快乐传达给绯纱江。绯纱江知晓后,亦受到感应,美妙的声响便传遍全身。
“你的身体,好软。”纪子说道。
绯纱江用唇堵住她的话。如果被纪子碰到胸部,她就会发现自己的女性身份。因此,绯纱江将纪子的手按在自己正抚摸着纪子乳房的手上。
绯纱江离开纪子的身体,吮吸着她身体的中心地带。纪子的身体不断扭动,黑暗让她变得大胆。
“我,想要你。”
纪子的沉吟似乎是在期待着与晃二的口交之爱。但是绯纱江却听出了不同的意义,再次与纪子融合。
又一次地,绯纱江身体里的晃二和妆子与绯纱江自己的灵魂交错出现。绯纱江陶醉在这美妙的感觉中,禁不住呻吟起来。
木雕的黑色人偶,立刻被火焰包围。
这是一个胸部和腰部突出的女性裸体人偶。晃二十分中意这个人偶,把它挂在炽天使的挡风玻璃下面。在烧制陶器的盘子中,这个人偶仿佛开始喷出烈火。
绯纱江一边凝视着火焰中的人偶,一边听着犬石念悼词。晃二就这样消失了。燃烧成灰烬,终化成土。
这是焚烧过世丈夫遗物的仪式。悼词似乎意味着要断绝对死者的留恋。
绯纱江坐在有清泉滴落的岩石前面,身上浇了几杯冷水,刺骨的凉。为了能够舍弃过去、重新开始,水温越凉越好。薄薄的白色单衣湿透了,贴在肌肤上,露出裸色的皮肤。和冰冷的水一样,羞耻心越是强烈,越是符合这场仪式。
进入神殿,阿供的衣服已准备好了。绯纱江赤裸着立在镜前,宛如大名的公主一样,由侍女们擦拭着身体。
涂完厚厚的粉底,绯纱江便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已消失。她穿上晃二母亲曾穿过的淡红窄袖和服,罩着一件带有秋草图案的白色罩衣,于是活脱脱一个古典人偶出现在镜子前面。
走出神殿,便听到参加祭典的人们的喧闹声。一个身着礼服、看起来像是祖神后代总代表的男人牵着她,送她踏上彩车的高台。
在参加祭典的人群中,绯纱江看到了馆崎的脸。他旁边站着的应该是阿栗吧。然后还有三森巡查,深泽金,埴田荣吉,帕宗……
纪子也来了。她呆呆望着阿供,时不时留意一下周围的情况,也许是想找晃二吧。可是,那个晃二已不在这世上了。
彩车的车轮吱吱转动,摇摇晃晃地出发了。鼓声震天。
绯纱江站在堤坝上,轻风吹过湖面,摆弄起她的头发。
馆崎说:“这是你的作品吧。”
“说是作品,太夸张了。”绯纱江知道馆崎从刚才就一直盯着自己的侧脸看。
“工作结束后,有什么打算呢?”
“工作是没有结束的,我会到下一个工作地点去。”
“这样啊。”
馆崎小声嘟囔着,看起来十分落寞的样子。
绯纱江离开狮子吼峡谷的时候,馆崎来送她。
“本想把阿栗也叫来的,但她……”
馆崎道歉道。
“谢谢你这些天的照顾……”
绯纱江低下头说,于是馆崎只好把伸到一半的手再收回来。
第二年的春天,绯纱江又见到了馆崎。她去狮子吼大坝待了半天,回去的时候顺便去警署看了看他。
绯纱江告诉他大坝涨满水了,并笑着打趣道,又到了帕宗回狮子吼峡的季节了。馆崎邀绯纱江去附近的茶餐厅坐一坐。
在茶餐厅里,馆崎告诉绯纱江,有一个叫香岛纪子的女性说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帕宗要回来了。
绯纱江突然从中嗅到了强烈的暗示。看到绯纱江和纪子结伴同行的只有帕宗。
是时候把所有事告诉馆崎了。
绯纱江刚一开口,就看到馆崎的身体在摇晃。而绯纱江自己也觉得头晕目眩。
地震了——她猛然惊觉。
馆崎把她塞进桌子下面,从身后抱住了她。
绯纱江惊奇地发现,对地震的恐惧竟离自己越来越远。
馆崎带着绯纱江到警署避难。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脸上满是悲痛。
“绯纱江,听说狮子吼大坝……决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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