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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世说新语》何晏七岁4、吾若万里长江

4、吾若万里长江

        有人讥周仆射:“与亲友言戏,秽杂无检节。”周曰:“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周仆射就是周顗,他曾官至尚书左仆射。《世说新语·赏誉》篇说:“世人目周侯:嶷如断山。”文中的周侯也是指周顗,侯是古人对州牧刺史的尊称,因州牧刺史为一方诸侯,周顗曾做过荆州刺史。在当时人眼中,周顗高峻如断山绝壁,可以想见他的仪容是如何峻伟刚正。《晋阳秋》也有类似的记载,周顗为人伟岸严正,同辈从不敢轻慢他。一世枭雄王敦见到周顗也惧怕三分,每次见到周顗便面红耳热,哪怕寒冬腊月也双颊发烧。

        丞相王导在与人信中称赞周顗为“雅流弘器”,周顗为人也确有“国士门风”。王敦兴兵叛乱,周顗对王敦正气凛然,宁可舍身也不屈节,被害前大骂王敦“贼臣”,“血流至踵”仍然“颜色不变”。史家对周顗的节操赞不绝口:“甘赴鼎而全操,盖事君而尽节。”遇害后,王敦派心腹缪坦抄没周顗之家,只搜到几只空篓子,几床旧棉絮,酒数瓮,数石米,朝廷大臣无不叹服周顗廉洁清正。

        人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动物,高洁与龌龊、崇高与卑劣、方正与随和、自律与放纵可能同时统一于一人。

        周顗的大节真没有可说的,但他的为人小节可说的真多。

        先说酒。他多次因醉酒遭到弹劾,还有两次因“荒酒失仪”免官。晚年更是天天烂醉如泥,即使身居仆射这样的要职,他也是醉时比醒时多,当时人们把他称为“三日仆射”。他过江之前就酒量很大,过江后照样时时离不开酒瓮,还常常吹嘘说饮酒无敌手。一次有从前酒友从江北来,周顗一时兴起便拿出两石酒对饮,直到双双都沉入醉乡。周顗几天后才酒醒,那位客人却从此再没有醒来。

        再说色。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说,有一天,王导、周顗和其他朝士,一起到尚书纪瞻家观伎,纪瞻爱妾那甜美的歌声,还有那更甜美的模样,让周顗完全魂不守舍,他想在众人面前“通”主人的爱妾,不知不觉中“露其丑秽”,对自己的淫荡行为竟然一点也不脸红。在纪瞻家观伎虽属私人聚会,但客人当众希望私通主人的爱妾,放在性解放的今天也让人瞠目结舌,更何况王导、周顗、纪瞻等朝士,都相当于今天总理副总理级别的官员!虽然还没有听说过他包二奶的丑闻,但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更不表明他没有这方面的爱好。估计是他没有掌握贪官那种高明的贪污技巧,一个家中只有几床破棉絮几袋陈大米的穷官员,哪个姑娘愿意去做他的二奶小三?再说,如果他掌握娴熟的贪污技巧,他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娶三妻四妾,用不着偷偷摸摸地包二奶养小三。

        他与亲友言谈戏乐时污秽不雅,因此常常被人讥讽嘲笑,周顗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说:“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不管用哪个时代哪个民族的价值观来审视,这篇小品的思想情感都不算“健康”,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衡量,它传达的全是“负能量”。我之所以选它作为细读的范文,一是它是那时士风的风向标,二是它具有极高的审美和认识价值,三是周顗的辩解已成历史名言。

        余嘉锡先生对这篇文章有点将信将疑,他说以周顗的名德不至如此不堪。不过,魏晋间士人放荡无检不是特例而是通例,《太平御览》引曹丕《典论》残句说,东汉末年,太医令张奉与人饮酒,三杯酒下肚就要脱光衣服,大家都以裸体为戏乐。王隐《晋书》也说阮籍等人也“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一大批官二代也跟着阮籍有样学样,“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认为这样才接近于“自然”之道。露得最彻底的名为“通”,露得较彻底的称为“达”。晋人葛洪更骂他同时代的士人“乱男女之大节,蹈《相鼠》之无仪”。《相鼠》是中的名篇,一开头就说“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看看老鼠也有一张皮,却见有些人没威仪。人要是没有一点威仪,那活着不死又有何益?但到底什么样子才算有“仪”,不同时代和阶层可能说不到一起去,在魏晋之际的名士眼中,或许裸体才最酷最潮最有“仪”。既然当众裸体是一种时髦,周顗当众露“丑秽”虽十分“出格”,但他本人并不觉得十分“出丑”。周顗大节无亏而小节有疵,它们不过是时人和后人饭余的笑谈。以他任情率性的为人,又喜欢狂乐纵酒,乘着酒兴有什么干不出来呢?再说,东晋社会思潮与正始时期大不一样,江左名士很少有人像嵇、阮那样激烈地对抗名教,相反,他们大多儒道兼综,孔庄并重。周顗一方面有余嘉锡先生高度赞赏的“名德”,一方面在私生活中又“秽杂无检节”,从他身上可以看出社会风尚的新变。

        周顗公德和私德的强烈反差表明,对任何人的评价切忌简单化,好人便“一好百好”的情况,只有在我们的电视电影中才能找到。历史上和现实中的许多英雄豪杰,其私德和个性可能很糟,而大汉奸汪精卫的私德却很好,至少他不贪钱不好色。文艺作品中的坏人都是一些丑八怪,汪精卫这个大坏蛋却是十足的美男子。周顗喜欢纵酒和好色,既不值得夸耀,也不必要遮掩。

        周顗对别人讥讽的辩解十分高明,他对自己“秽杂无检节”不仅不否认,反而觉得这些都十分正常,“我好比一条万里长江,哪能不千里一曲呢”?是呵,谁见过一条笔直的万里江河呢?所有笔直的江段都属人为,自然形成的江河无一不弯弯曲曲。通体透亮而无阴影的东西,全都出自诗人的想象和科学家的设想,在现实中都是吓人的怪物,要是谁在太阳月亮下没有阴影,肯定会吓得你魂不附体。

        “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早已成为历史上的名言,它可能有助于我们对历史名人的认识——不必把历史名人神化,也不应把历史名人丑化。

        这句历史名言,也可能成为我们对自己缺点的挡箭牌——连万里长江也免不了千里一曲,更何况我们这些小民呢?不过我倒想提醒一下诸位:“千里一曲”虽然在所难免,问题在于我们是不是“万里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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