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峻乱,诸庾逃散。庾冰时为吴郡,单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独以小船载冰出钱塘口,籧篨覆之。时峻赏募觅冰,属所在搜检甚急。卒舍船市渚,因饮酒醉,还,舞棹向船曰:“何处觅庾吴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动。监司见船小装狭,谓卒狂醉,都不复疑。自送过淛江,寄山阴魏家,得免。后事平,冰欲报卒,适其所愿。卒曰:“自出厮下,不愿名器。少苦执鞭,恒患不得快饮酒,使其酒足余年,毕矣。无所复须。”冰为起大舍,市奴婢,使门内有百斛酒,终其身。时谓此卒非唯有智,且亦达生。
这篇小品写的是一次“美丽”的误读,一次“温暖”的移情。
话说晋成帝咸和二年(327),历阳内史苏峻纠集镇西将军祖约,以讨伐庾亮为名起兵进攻京城,次年攻破京城建康,执掌朝政。事件的起因是:苏峻因平定王敦叛乱居功自傲,加速扩张势力拥兵自重,越来越不受朝廷节制。当时执政庾亮几次征诏苏峻,并颁布优抚诏征苏峻为大司农,加散骑常侍,位特进,令其弟苏逸代他领兵。苏峻认为这是以升官的方式剥夺他的兵权,受到幕僚怂恿决心联合祖约起兵反叛。开始,叛军进展极其顺利,苏峻在建康大败庾亮统领朝廷的军队,庾亮率诸兄弟溃散南逃。
庾亮大弟庾冰时为吴郡内史,郡治在今天的苏州市,他不得不只身仓皇奔逃。郡内百姓和身边属下全都逃走了,无奈之下庾冰只得唤郡府中一个听差小卒,让他一人用小船把自己送出钱塘江口。小船顶上没有遮盖,只好用江浙叫“籧篨”的芦苇粗席掩着庾冰。苏峻得知庾冰大致方位后,重金悬赏手下捉拿他,叛军四处盘查得非常严。小卒还没清醒地意识到处境有多危险,居然丢下庾冰一人,自己到小洲上买东西,一直喝得酩酊大醉才摇摇晃晃地回来,还挥舞船桨指着小船说:“到哪里去找庾大人,船里面就是!”芦席下的庾冰听后大为恐慌,但又一动也不敢动。那些检查关卡的叛军士兵,见那么狭窄的小船,哪能装下一个大人,只当是小卒喝多了发酒疯,谁都没怀疑船中真的有人。渡过浙江之后,庾冰寄居在山阴的一个魏姓人家,最终躲过了这番灭顶之灾。等平定苏峻叛乱后不久,庾冰想报答小卒的救命之恩,让小卒尽管提出自己最大的愿望,自己要尽一切可能来满足他。小卒回禀道:“小人出身低贱,没想过要做官扬名,从小就苦于听别人使唤,一直遗憾不能痛痛快快地喝酒。假如让我后半生能把酒喝个够,这一生也算是没有白活,再也没有其他什么需求了。”庾冰便为他盖了一栋大宅院,还为他买几个奴婢,为他家中贮备了上百斛美酒,小卒实现了自己“酒足余年”的夙愿,快快活活地了此一生。时人都认为这个小卒不仅很有智谋,而且也通达人生的真谛。
鲁迅先生将称为志人小说,这篇小品的确像一篇微型小说。首先,它的情节曲折完整。“苏峻乱,诸庾逃散”为故事缘起,庾冰“单身奔亡,民吏皆去”为故事高潮做铺垫,“唯郡卒”三字突出郡卒在救庾冰脱险中的重要作用。“小船载冰”和“籧篨覆之”,写尽了庾冰出逃的仓皇之状;“峻赏募觅冰,属所在搜检甚急”,可见当时形势的险恶。小卒醉后胡言“何处觅庾吴郡,此中便是”,一下子把故事推向了高潮,读者的心也快提到喉咙了,当事人庾冰更是魂飞魄散,正在这命悬一线的当口,大家都以为凶多吉少,却不料峰回路转,检查关卡的叛卒“都不复疑”。故事的情节险象环生,文章的章法跌宕起伏。像中国古代大多数小说一样,故事最后有一个大团圆的美满结局。小品结尾以“非唯有智,且亦达生”点题,起到了片言居要而又警策醒目的作用。其次,文章善于制造紧张氛围。如写庾冰“单身奔亡”,写他在小船上“籧篨覆之”,又如写郡卒醉后胡言,读这篇小品好像看恐怖电影一样大气也不敢出。最后,这篇小品对主人公“郡卒”形象的刻画也十分生动。如写郡卒嗜酒如命的癖好,即使在那样紧张的情况下,他在中途仍然要“饮酒醉还”,“舞棹向船曰”以动作写醉态十分传神,这也为下文“使其酒足余年毕矣”留下了伏笔。
最后两句“时谓此卒非唯有智,且亦达生”,既是点题,也是误读,更是移情。当时的人认为“此卒有智”,这一判断似乎大可商榷。当“吏民皆去”时此卒不去,可以说他忠于职守,但看不出他多有智谋。“以小船载冰出钱塘口”,而且以“籧篨覆之”,后来正是由于“监司见船小装狭”才救了庾冰一命,这并不是此卒因为胆大心细有意为之,很可能是仓促之中只能找到小船和籧篨,事后的结局是歪打正着,活该庾冰福大命大。途中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更活脱脱一条莽汉醉鬼的形象。至于他冒着生命危险护送庾冰,看不出是在进行人生的赌博和投资,为了日后庾冰的“涌泉之报”,他好像根本没有想到庾冰报恩,更没有向庾冰索要“高价”。这一系列行为只能说他“有胆”,还看不出是他“有智”。此卒一次冒险而终生享福,是特殊时刻一连串的机缘凑巧,绝非他思而后动的理智设计。
如果说“此卒有智”是魏晋士人对郡卒的误读,那么“且亦达生”则纯属移情。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阶层,各有自己完全不同的幸福憧憬。二十世纪初期,中国人对共产主义生活的描绘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从记事起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觉得最大的幸福就是香喷喷白米饭吃到肚儿圆;现在农村那些大龄男性青年,他们最大的幸福恐怕是找到老婆;护送庾冰的郡卒是一个酒徒,“酒足余年”就是他人生的最高理想,也是他人生的最大幸福。在他看来,官职爵禄不就是为了能痛快饮酒吗?自己要是能痛快饮酒,那还要官职爵禄有什么用呢?这位郡卒“不愿名器”,并不是他要摆脱高官厚禄之累,去实现“无官一身轻”的自在逍遥,是他从没有尝过“权力的滋味”,他哪里知道有了“名器”还愁没有美酒?魏晋那些“平流进取,坐致公卿”的贵族,“名器”对他们来说比“衣来伸手”还要简单,所以他们把“不愿名器”视为通达,把“酒足余年”看成潇洒。这样,他们“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郡卒就成了他们实现人生理想的楷模。另外,魏晋之际儒家名教成了人们唾弃和嘲讽的对象,名士们酗酒、裸体、放纵,不过是“非汤武而薄周孔”的“行为艺术”。他们的人生理想不再是立德立功立言,适性任情才是他们渴望的生活方式,于是,出现了许多对酒鬼的礼赞:“张季鹰纵任不拘,时人号为‘江东步兵’。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毕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不仅张季鹰和毕茂世的人生理想与郡卒极其相近,连伟大诗人陶渊明临死前也说:“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郡卒不也说“恒患不得快饮酒”吗?郡卒和陶渊明的人生遗憾何其相似!不过,这种相近或相似都是表面的,郡卒希望“酒足余年”只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名士们则是通过转换一种生活方式,来实现自己更本真更“自然”的精神追求。这恰如山村中的农舍与大观园中的“稻香村”,形相近而实相远。从前很多乡下农民天天吃红苕和野菜,当下不少大款也开着“奔驰”跑到郊外去吃农家野菜,前者是不得不以野菜填饱肚子,后者是吃点野菜换换口味,要是因此认为中国农民全是美食家,那可真要让人笑掉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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