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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2

        “嗐,哪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荒凉?”

        读完最后一行,我当场把午餐吐了出来。

        这张湿淋淋、脏兮兮的海报,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才从废物堆中发现,它有一半的篇幅淌满了厨余汁液,我还得扯出另一片纸屑拼命擦拭。

        掏了许多年的垃圾,还有什么恶心的东西我没见过?但是辛先生的这篇鬼话太有威力,它就像整个垃圾坑的恶臭发生气爆,炸出翻天覆地的陈年污垢,脏到这种地步,就绝对需要我这个清扫魔人出场了。

        先说我自己。我的这辈子大约做过六百次矫情的个人简介,写过三四十封我差点信以为真的履历表,这一次,为了对抗辛先生那张让人抓狂的海报,我决定卯上全力,来一场最嚣张的自我介绍。

        我是一个身高中等、体重中等的健康男性,年纪也算中等,我的姓名并不重要,没有人真的在乎,大家就直接叫我“帽人”。

        这是一个绰号。

        河城的人喜欢取绰号,越低级越好,反正管你是伟大还是失败,总有一天谁都会发现,人生不过是一出角色扮演,疲劳一辈子全为了别人的掌声鼓励,问题是票房通常很糟糕,而且承认吧,你多半还只是个低薪的跑龙套。

        大家会叫我“帽人”不是没道理的,不管是微风、狂风、龙卷风、冰风暴、晴时多云偶阵雨,不管是任何状况都休想叫我摘下帽子,至于脱帽行礼,这更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世上妈的没有人值得尊敬。

        我的毡帽又深又阔,让我可以将帽檐压得超级低,就算你矮得像侏儒,也只能看到我的下巴部位。大家早已经习惯了我的造型,我就是一顶帽子下面会走动的那个附属品,我的真面目是一个空白,随便你怎么猜,越狂野越好,反正大家胡扯起自己的来历时,个个都是抽象派。

        我的背景倒不需要隐瞒,我来自一个闷死人的正常家庭,从小和每个人一样,立志读最好的名校,然后进入最拉风的大企业,比你们强的一点是,这些我都办到了。

        在最棒的年岁里,我都藏身在一间跨国公司中。公司有多拉风?说明白点,它是一个无边怪物,它的规模只有从数学上才可能理解,员工不算在内,光是它的会计师就遍布全球,它随便拨出一点岁入零头,也能认养整个非洲穷国,你的手段如果不够漂亮,来这边只配得上扫厕所——我们还真的有个博士掌管厕纸物流。

        考进这间公司以后,我振奋得像是嗑足了药,见到谁都想握手问安,能拥抱更好,简直比街头的流莺更不害臊。那时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怎么说?我每天在办公室解决三餐,我在开会的空档上课进修,在睡觉时思考企划案,我忙得六亲不认,随时以团队为重,全年无休像便利超商,然后我又跟十个时区以外的人合手撂倒我自己的主管。

        我说不出我中了什么邪,只能说那样的生涯真的很像一场催眠秀,你的双眼是睁着没错,但是骨子里失了神,你会作牛作马,你会为了一点暗示水性杨花,你会忘了原则忘了休息忘了青春期的梦想,忘了到底该向谁尽忠。对了,这年头谁还对什么忠诚?总之我就这样获得了幸福,我赚得比你多,住得比你好,我还把上了一个比我更心狠手辣的女人,我是一个幸福的年轻菁英,惟一的问题只有,那时的我不太自然。

        现在我就自然多了。我想举一个好例子,我的一个朋友——他的姓名也不重要,姑且叫他帅哥——的亲身经历。

        这位帅哥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帅,老天给了他聪明脑袋和一副偶像级的脸孔,魔鬼又加送他英挺身材和一点点贵族邪气,他上街买包烟都得应付星探的纠缠,他剪了新发型,连女人看了都想模仿,他从小到大都是宠儿,所以性格养得超级屌,大家却又谅解他,人们这样说:“既然好事全都发生在他身上,帅哥白目一点是难免的,你不会希望这种人太和蔼可亲。”

        帅哥的超屌人生却栽了一个大跟头。那一天,他去另一个城市开会,应酬完毕以后,预定搭飞机回家,帅哥却临时取消了班次,他租了一辆香槟色跑车,开往机场相反的方向。帅哥是常改变主意的人,所以这件事并不算古怪,他大兜一圈回到市中心,坐在充满天然花香味的饭店大厅,等待一个女人。怪的是这个新认识的小妞并不特别美,吸引帅哥的理由也完全不充足,可以这样形容,帅哥那天刚好失心疯,凑巧想要把一个中等美女。

        但是这个女人失约了,帅哥的耐性不高,自尊心无限,他只等了三根烟的时间,就结账离开,走到街上,抛了几个零钱给街头艺人,又在饭店橱窗前,意外发现镜面玻璃反映出他的倒影,所以他徘徊了片刻,最后取车,他拨一下秀发,打开车门时,一波强烈闪光和震撼袭来,好比迎面挨了一大拳,接下他来只记得三个画面。

        曝光过度的银白街道。

        地面,地面向他快速撞击过来。

        黑暗。

        帅哥碰巧遇上那次死了一大票人的瓦斯厂大爆炸,太年轻的朋友如果以为我在胡扯,麻烦回去问自己家里的大人。反正那次意外真的死了很多人,当帅哥晕倒在他熏成焦黑色的跑车旁时,飞奔过去的SNG车根本没时间多看他一眼。

        大爆炸将帅哥毁得面目全非,连匆忙赶去医院的老妈都认错了人,你能怪她笨吗?医院里塞满了紧急伤患,楼梯间也全摆上了病床,那么多的灾民裹满了纱布,全都一模一样像是退冰中的牛排,躺在那里冒水珠,好不容易才母子相认,妈妈很镇定地告诉义工:“是我儿子没错。”又很做作地向帅哥说:“儿子,你看起来还不错。”

        00然后从那一天开始她连夜噩梦,在噩梦中尖叫连天。

        许多次的手术将帅哥整回成人形,他竟然出了院,现在帅哥这个称呼对他很不贴切了,但是我们好心点,还是勉强沿用吧。帅哥不再回去工作,也拒绝踏出家门,他变成一个不怎么帅的忧郁小生,严格说起来演钟楼怪人会更适合他。帅哥的情绪糟透了,连心理医生都能被他招惹得痛哭流涕,惟一让帅哥保持精力的日常活动,是顶撞他自己的母亲,两个人的相处非常痛苦,直到有一天,双方痛苦到达最高点,帅哥留下一张简短的纸条:“我走了,不用想念我。”就消失无踪,这是他两年多来第一次独自外出。

        离家出走维持不到半天,当帅哥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躲闪闪溜回家时,很火大地发现大门已经换上新锁,妈妈说什么也不肯开门。

        没有人想念他。

        因为过度抓狂,帅哥一把摔掉钥匙,这种痛快的举动发作起来简直不可收拾,他开始翻口袋,将所有掏得出来的东西全砸在门前,皮夹,信用卡,驾照,手机,两张陈年纸条,几颗来历不明的药丸,连最后几枚硬币也脱手,附赠一个不雅的手势,帅哥一股作气闪人,哪边有谁惊吓地张望他,他就怒冲冲转入哪个方向。

        转了太多弯,那一夜他睡在陌生的暗巷角落,天亮以后展开新人生。可以说帅哥升华了,就在那夜蟑螂排队踩过他身上的时候。帅哥不再花时间自怨自艾,他专心做一只可怜虫,低姿势爬来爬去,那才叫轻松,恐怖的外表让帅哥无往不利,跟酒鬼抢地盘取暖,小意思,向陌生人讨钱买咖啡,没问题,他学会了很多街头求生技能,他开始觉得从前的人生才是又怪又扭曲。

        现在我所知道的帅哥平易近人,交了各式各样的麻吉,就算遇到智障他也能聊上半天。

        我离题了吗?并没有,我想说的是,世事无常,灾难像鸽子粪一样,会正好落在你头上的缘由谁也没办法追究清楚,大祸真的降临时,当务之急是分辨出两种不同的灾难等级:

        状况甲——你还有希望重新振作。那就挣扎吧,可以确定你天生一副劳碌命。

        状况乙——你没救了,但你也还死不了。这种状况最奥妙,就因为事态已经糟到不可能更糟糕,所以反而没道理不解除警报,让自己彻底放松心情。关于放轻松,我的另一个朋友秃鹰有句话诠释得最好,他说:“当你已经摆平在地上,你就不可能再跌倒。”

        能把一句话说得既乐观又悲哀,是秃鹰的专长,我有时还真佩服他。总而言之,河城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放轻松的好地方。

        来到河城以后,我的心情变得很自然,虽然偶尔也在半夜里惊醒,却发现我根本没有事情好紧张,我渐渐睡得又多又沉,借秃鹰的另一句名言就是:“一个只用绰号过活的人何必再失眠?”

        说到我的身份,也许有人以为,我是河城的垃圾清洁工,会这样说的人,既不明白我的深度也不懂垃圾的内涵。

        垃圾多有内涵?先想想看,垃圾天生就是破烂吗?——错,垃圾来自黄金屋,垃圾曾经颜如玉,垃圾包藏许多故事,垃圾不擅长说谎。

        一个人可以停止吃饭吗?——可以,但是人不能停止产生垃圾,人就像一座永不收工的厂房一样输出各种抛弃物,夹带着各种讯息,汇总到我这边,我分类,我整理,我顺便了解许多隐情,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像垃圾一样泄光你的底?

        我领悟出一个真理,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你在内,要不就是垃圾,要不就是渐渐变成垃圾中,垃圾本身就是历史。

        有了这一层体会以后,我不再只是一个清洁工,可以说现在的我,是我的二点零代升级版,我是一个全职的垃圾历史学研究员,垃圾就是我的书,书中追查得出你的全部秘密,我推理,我解读,我的工作手推车和扫帚因此很圣洁,很有意境,我自己则感觉很可贵,很淡泊名利。

        至于别人说:“你这算哪门子学者啊?”我无所谓,因为学者终归也有变成垃圾的一天。

        自我介绍完毕。

        辛先生的那张海报很不好对付,惟一的处理办法,是找出骯脏的源头,再来看看该怎么消毒,所以我要说一个很脏的垃圾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让我很棘手的抛弃物,它超出我所有垃圾分类的准则,既不能掩埋焚毁也不好循环利用,那是一个小女孩,叫做南晞。

        南晞紧紧拽着妈妈的裙角来到河城时,大概只有五六岁,妈妈是一个名叫阿琛的年轻女人——这并不是绰号,但也没人相信是真名。阿琛长得很美,所以不出大家所料,果然是个大祸害,她在河城短短几个月,惹出多少麻烦我就不提了,我们直接来看她是一个多混账的老妈,那一天,当我纳闷阿琛为什么好多天没有倒垃圾,直接去敲她的门时,才知道她早就丢下宿舍一整间脏乱,还有她自己的小女孩,偷偷溜出河城,永远没有再回来。

        我是在清理阿琛的房间时发现南晞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只大老鼠,不能说我看错,房里邋遢到那种程度,扫出什么怪东西都有可能,再说南晞小小的身躯又整个蹲在打翻的衣橱中,天知道她几天没吃没喝了,这孩子睁着很亮的大眼睛瞧着我,不哭也不乞怜,我搁下扫帚坐在她面前,一时没了主意,她忽然爬出衣橱,要掀开我的帽子。

        “我看不到你。”小女孩万分委屈地说,她这时才哭了出来。

        因为不肯让我牵手,南晞紧紧拽着我的裤带,跟着我在城里逛了一圈,大家就取得共识,我们决定私下收养南晞。城里实在太缺乏儿童,尤其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没有人乐意让她离开,怎么关照她则不成问题,大家不是也合力收留了几只野猫?

        就这样我们完成了资源回收,要窝藏一个孩子并不困难,河城的管理向来松散,再说谁不是永远欠缺一点爱的对象?

        许多人共同照顾南晞。

        小女孩很快就到达了学龄,局面开始有些复杂,太多人主张太多种教育方式,托南晞的福,大家这才发现城里原来英才云集,英才们你争我夺,拼凑出一套独特的课程,这是河城专为南晞一个人调剂的成长奶粉。

        我想小南晞并不知道为她启蒙识字的老先生曾经是个文坛怪杰,教他算术的那个家伙则是有名的天才经济犯,人们的失败史离南晞太遥远,应该说,失败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太新奇,虽然我们自知形象不怎么优良,但是在小南晞的眼睛里,好人是我们的统一代名词。

        不是我自夸,我们这些好人真应该接管国家教育部。南晞在大家的调教之下,满十二岁时,知识丰富的程度就不消说了,她还多才多艺,文武双全,更不用提她的特殊技能,那么灵巧的一双小手,懂得修理电器,懂得烹饪,懂得破坏也懂得创造,必要时还懂得扒窃——得自一位正宗黑道大哥的真传,南晞知道怎么讨最暴躁的人欢心,她撒谎时,连欺诈高手听了也禁不住要掉眼泪咬指甲,每当她笑起来,又在每个人心里的脏污处,都栽上了一朵玫瑰花。

        这样一路下去,我们眼见就要创造出一个旷世奇才,情势却出现了变化,我指的是辛先生的来临。

        很少有哪一任的新主管,像辛先生一样引起这么多耳语。

        据说他自己轻车便服来到河城,让接风的职员们全都扑了空。

        在辛先生之前,河城连年不停调动主管,比一部老爷车换零件更频繁,每一年都有新长官威风八面地上台,每一个都是躺着离开。

        就说最近的一位,据说到任前曾经是军方的官员,这人喜怒完全不形于色,实质上人格大有问题,他会不定时突击检查宿舍,检查厂房,甚至在洗澡时间检查浴室,说是机动巡视,依我看十足是个偷窥狂,这么有活力的人,竟然在批公文时,忽然仆倒在办公桌上,吐血而死。

        他的上一任倒楣鬼,人称“乌贼王”,因为收起贿赂毫不手软,他的特殊癖好是设定结界,把全城细细划成职员区和居民区,弄得界限分明寸步难行,直到有一天,乌贼王在职员专用的河边步道上遛狗时,很邪门地掉进河里——放心,狗还好端端站在步道上,失足的只有乌贼王,幸好那时大河正逢枯水期,淹不了人。

        他是摔死的,河岸太高了。

        再之前的那一位,是个又白又胖的老家伙,怎么看都挺亲切,老家伙喜欢筹办各种文化活动,他相信艺术可以熏陶人心这回事,在一次热闹的表演晚会中,他登台说话,说得出乎意料的冗长,直到这一句:“……我还要大家记住,一生当中最值得珍惜的……的……”后半句永远是个谜,众目睽睽下,老家伙僵了,半天没动静,准备伴奏的乐手只好将他扛下来,还有气息,只是中风。

        历任主管都短命,来去匆匆,连带得我们受够了各种新官新气象,看遍了各种夸张的排场,就这一次最让大家意外,什么新鲜事也没发生,甚至于几乎谁也没见到辛先生,就听说他早已经悄悄开始办公了。

        也许这位辛先生很有点个性,又或者他害羞,就是这种清清淡淡的出场式,反而搔进大家的心坎里,到处都有人在打听:“辛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辛先生不爱露面,他天天准时遁入办公室,办公室深深藏在行政大楼里。

        一天午晚两次,我推着车来到大楼,收拾各楼层的垃圾桶,偶尔我也负责清理各楼茶水间的水槽滤管,这工作何以落到我头上我始终没弄明白,也许是水槽中常常蟑螂横行,而一切的害虫又跟垃圾有点关联,反正我不介意额外劳动,再说茶水间是职员偷闲聊天的地方,只要我消磨得够久,多半就能得到一些小点心,还能听见许多精采的小道消息。

        我偏好听女职员们谈话,通常来说,男人闲聊的主题只有两种:“我很行”,“我早说你不行”,女人就没这么乏味,她们好比货品交易中心,你送进去一点机密,出货时不只加了值还附带赠品,她们天生合群,喜欢同仇敌忾,尽其量让丑闻流通,最重要的是她们乐意让我偷听。

        那一阵子我刻意逗留在茶水间里,多吃了不少小蛋糕,把每个水槽刷洗得闪闪发亮,很难不注意到女职员们都打扮得鲜艳了一些,添了几分香水味,她们谈来谈去,话题最后都自然而然地落回到辛先生身上。

        都说他气质好,风度好,模样也好。

        这让我很不习惯,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八婆的嘴里,对辛先生说不出半句苛评。

        眼见为凭,那天我奉命去三楼清理大型垃圾,辛先生的办公室撤出了不少漂亮的装潢,都搁在楼梯间里,够我忙上半天,我在来回运送废料时,取道经过办公室走廊,正巧辛先生的房门半敞,我放慢速度挨过去,从门缝中看见了传说中的河城新主管。

        辛先生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前,在白色窗纱的掩护下,他张望着很远的丘陵地,一动也不动,又好像什么也不看。就那么一眼,我见到的辛先生眉目清朗,只要打上适合的灯光,差不多就像电视上的明星一样帅气,惟一的缺点是太年轻又太安静,活像个念错了科系的忧郁大学生。

        模样是出众,但是根据深厚的研究经验,我还是强力主张:要误解一个人,就看他的外貌,想真正认清一个人,那么就多看他的垃圾桶。

        我始终密切观察辛先生丢弃的东西。

        新官上任,照例从各地送来不少讨好的贺礼,显然辛先生纹风不动全送进了仓库,我一次也没看到拆封的迹象。

        倒是很舍得腾出办公室的豪华物件,这天我跑了许多趟清运装潢废料,中途又遇见工人送来新货,除了几幢朴素的书柜,似乎没添进什么家具。

        我回头打扫楼梯间,顺道收取各楼层垃圾时,见到另一堆新的抛弃物,看来辛先生讨厌一切娘娘腔的小装饰,老实说,我赞同辛先生的品味,像这类铜雕芭蕾舞女灯台或是小天鹅瓷偶不该出现在一个正常男人的办公室,摆在我的垃圾场工作小棚倒还合适。

        我将它们全扫进手推车,包括一只花瓶,瓶中还插着修裁得很优雅的新鲜花枝,那是河城特产的黄媵树花,象牙色的钟型小花姿色平平,但是它耐性强,就算整个骨朵摘下来丢在地上也活得上好几天,这花可远观而不可近闻,香得叫人头昏,不知道是谁献殷勤,连枝带叶攀下送给这位气质好风度好模样也好的辛先生。我把瓶花跟其余一些垃圾一起装了,推车回垃圾场,天色这时也快要暗了。

        才回到垃圾场,就有人沿着河边一路喊我,一个矮个子男职员小跑步追来,到我面前时喘得不像话。

        “花,楼梯间一瓶花,”这男职员满脸艰苦说:“你收走了是吗?拜托,拿出来。”

        “花是有一瓶,我找找,怎么一回事啊?”我先打开小棚的灯光,把手推车的尾拦卸下来,倒出整车的垃圾。

        “你拿出来就是了,辛先生说的,”他开始动手陪我一起掏寻,这么不怕脏的职员还真不多见,“他说,鲜花,不应该丢进垃圾袋。”

        男职员的声调有点窘迫,好像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句话有多傻。我们一起从一袋废物里取出瓶花。

        “不是不要了吗?”我问他。

        “是不要,辛先生交代,再不要把树上的花剪下来插在瓶子里。”

        “那请问我把花扔哪?”

        “……说是扔在有草有树的地方。”

        “没问题,照办。”我耸耸肩,顺手拍了拍花枝,保证将它们奉若上宾,我的晚饭时间到了,只要吃饱,叫我给花办个葬礼都行,但是这职员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辛先生还要一些土。”他说。

        “要什么?”

        “土,土壤,地上的土。”他跺了跺脚下示意,又挥手指个大概的方向,是垃圾场前面不远,河岸边缘的荒地:“这一带的土,这边,那边,都给我装一点,一小把就好。”

        不要的东西不给我处理,没人要的东西却又劳驾我费力,我从回收垃圾堆中捡出几只空瓶,在职员的指挥下,开始挖掘。说到土,问我就对了,全河城的堆肥坑都是我铲出来的,说我是河城的地质专家也不为过,我很快就填满几瓶最污秽最多腐泥的样品,以表示来自垃圾场的竭诚敬意,职员又跟我讨了纸笔,逐瓶写上标签才捧着离开,一路发出“哐当”的声音。

        看不见他的背影,但是那瓶子声撩拨我的心情。总算知道为什么辛先生的垃圾袋里,偶尔沾了些可疑的泥尘,害我漫天做了许多猜想。原来他搜集土。

        目前为止,这是我的研究工作中惟一的小收获,每天回到工作小棚,我搁下全部杂事,迫不及待在台子上抖开辛先生的垃圾袋,结局始终如一,我空前惨败。

        辛先生要不是偷偷自备了一座焚化炉,就是存心找我麻烦,他的垃圾太纯洁,换句话说,太做作,坚不吐实,我掏遍了最琐碎的细屑,所得只有:辛先生和大家用一样的伙食,有点失眠的困扰,身体状况不错,喝大量的咖啡,没有烟酒习惯,讨厌软质的蔬菜,就算是一张纸巾,也要叠得整整齐齐才抛弃,其余的线索,包括办公内容,一概不留痕迹。

        除了感谢上天,我还能说什么?连一张便条贴也要用碎纸机处理过的人,实在是我梦寐以求的对手。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辛先生发生了高度的兴趣,像一只蟑螂一样,我沿着他抛出的垃圾,一路嗑食,直到钻进他的黑暗世界,然后再也不想爬出来——对一只蟑螂来说,那儿真是个天堂。

        不管后来人们怎么讦诮辛先生,我始终不受影响,我跟你保证,如果你天天翻同一个人的垃圾桶,到最后你一定会对他发生感情。我在说的不是那种猥亵的爱,别想歪,我是说你会把对方当成是个表弟或是童年玩伴之类的,万一哪天他出门被车撞挂了,你会不由自主想要帮他收尸的那种感情。在这边我要特别声明,我没有帮辛先生说好话的意思,说真的,我也有埋怨辛先生的理由,那是个独立事件,跟南晞有关。

        那时辛先生已经上任好几个星期,终于露脸了,由他的秘书陪着,开始到处走动。辛先生显然做了不少功课,城里的大小事情,他了解得不得了,见到了人,不用秘书插嘴,他直接就喊出姓名。

        这真是要命,大家的小尴尬终于化成了大问题,天知道辛先生是怎么全背下来的河城名单中,不应该有南晞。

        我记得那是一个热死人的夏日午后,南晞跟着几个大人在广场旁的树阴下度闲,两个小男孩正缠着她胡闹,这两个玩伴再加上南晞就是城里仅有的三名儿童,大人们聊得正开心,有人注意到广场另一边的动静。

        辛先生和他的秘书一路低声谈话,正笔直朝树阴这边走来,有人想到南晞时,已经迟了一步,她早就跑到最前面,为了看清楚辛先生。

        路过的辛先生忙着和秘书交谈,只用一瞥扫视过大家,大家瞬间肃立得文质彬彬,每个人都在发窘,他不习惯威严,我们不习惯他的年轻,两个小男孩一向不习惯见到长官,他俩扁起嘴就要哭泣。

        辛先生人高步幅大,秘书几乎是以小跑步跟随,从树阴旁穿过时,辛先生又瞥了众人一回,多瞧了一眼南晞。

        辛先生停住脚步。

        南晞正站在他跟前,抬起小脸很认真地打量着他,两人四目相对,无言凝视几秒之后,南晞弯起一双眼睛,笑了。

        “咦?”辛先生很惊奇地问:“这是哪来的孩子?”

        “是我亲戚,来城里玩的。”马上接口的是僵桃——这当然是一个绰号,绰号的来由实在太低级,在这边我不方便说明。

        “僵桃先生,请让我的秘书回答。”辛先生没看僵桃,没看秘书,只端详着南晞。

        被辛先生喊出别名以后,僵桃马上忘记了立场,他比大家更热心地看着秘书。

        这个秘书一时之间面无表情,在大家的注视中,只见他的脸颊和脖颈慢慢地冒出整片(又鸟)皮疙瘩。

        由于常年清理秘书的垃圾桶,我应该有资格补充说明他当时复杂的心理活动:

        在辛先生与南晞对视时,秘书因为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所以他的一生也在那几秒钟之内穿越脑海,呈多镜头分割画面跳接,无旁白。

        他记起了少年时代,别的男孩们是如何不浪费任何机会揍他,调侃他的肥短身材和始终女性化的嗓音,给他取了各式各样不外乎是“矮冬瓜”之类的绰号,他是如何自我封闭苦读向上,参加各种考试,大部分都失败,继续读,不停考,终于光荣考上一个小小的公务职等,为了某种心灵上的空旷感他申请来到河城,然后马上发现这里完全不适合他。

        他记起了他是如何勉强自己天天起床,利用办公室资源疯狂寄出请调文件,在上班时间偷偷准备升等考试,可惜他的考运更加凄惨,他开始失去后脑勺部位的头发,女性化的嗓音更加拔尖有时竟成了假嗓,他连填完一份公文表格也不耐烦,大家私底下给他取了许多不外乎是“怪胎”之类的绰号,他自我安慰毕竟还拥有健康,健康之余还有稳定的工作,明天就算未必会更好也不可能更糟糕,然后他的上司忽然吐血暴毙,辛先生接任。

        他不记得他是从哪天起变得这么紧张,短短数十天,大量落发飘进他的垃圾桶,伴杂各种厂牌的胃乳药袋,公文封进了他的家书,家书送上了布告栏,许多的失误打击他的作息,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开始自暴自弃,无法自拔狂吃甜食,或是干脆不吃,只靠香烟吸收维生素靠啤酒摄取矿物质,别人说话时他利用抖腿以消耗卡路里,他变得这么神经,逼得大家开始帮他想新绰号,他郁郁寡欢,为了遮掩不稳定的声线,他说起话来既快且急,这时候却又忽然辞穷,辛先生等待着他的答复,而他正巧和大家一样,向来挺喜欢南晞:

        “呃……这这,辛先生……嗯,啊?”

        这答案便已足够。辛先生思考片刻后,迈步走开,留下一个指令:

        “请带她来我的办公室。”

        南晞听了,当下就跟随辛先生走去,就在她伸长小手想要牵辛先生的那一瞬间,我一把扯住了她。

        没有人确实知道在辛先生的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南晞很快就被送出河城。

        大家从秘书那边,大致打听明白南晞被送到外地的寄宿学校,去接受所谓的“正式教育”。那么将来呢?小女孩能不能再回来?那么现在呢?谁支付她的生活费用?秘书又一次当机,他只知道河城利用一些法规上的漏洞承接了南晞的监护权,在辛先生各种离奇的决策中,这是他始终猜不透缘由的一桩。

        我们就这样失去了南晞,只有每年暑假时,别的孩子回家,南晞回河城。南晞成了一只候鸟,每次见到她,就是又一年春去秋来。

        头一两年最难以适应,一些最疼南晞的人,常并肩坐在南晞习惯玩耍的树下,失魂落魄,互相多看一眼都嫌累,会聚在一起,是因为独处更难受。也会有闲人过来陪着说说话,脸色就跟吊唁差不多,礼貌性地问候一句:“小女孩在学校里还好吧?”

        会这样问的人,显然不太了解我们的南晞。

        功课当然糟得不同凡响。初级语文教材对她毫无作用,要她造句,她自由发挥野马脱缰,扯得尽兴了,忽然又用韵脚整齐的诗体写出大篇文章,要她解答简单的数学题目,她在有限的空格里涂写混乱的程式,仔细一看,是高出好几个年级才懂的代数运算,这类情况,让学校给不出好成绩,我们无话可说。

        品性呢?相当不良,南晞在寝室中开起便利超商,以黑心的价钱,贩卖生活货品给同学,而同时许多教职员的财物却从宿舍里、从办公室,甚至从身上不翼而飞,由此可见,河城寄给南晞的生活费太抠门。

        南晞让学校多头疼?有一封校方寄来的愁惨信函可以为证,这封信标明“致南晞监护人”,完全没拆封就被扔进了垃圾桶,也就是说,由我接收。

        整封信缕述南晞犯下的各种小毛病,闯出的各种小祸,啰唆的程度让人大开眼界,更别提那种做作的文笔,例如:“该生令几位教学经验丰厚、素来以饶富爱心著称的师长泫然欲泣”,一句话能说得这样七拐八转,难怪南晞要造反,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状说,南晞差点弄哭了几个老师?

        怎么差点弄哭的,信中没提,但也不难想象,问题出在南晞的眼睛。

        她的眼睛,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心智不够坚强的老师们,只要被她认真地注视,几秒钟眼神接触,那些哄骗小孩的伎俩,那些不小心误人子弟的秘密,我们的南晞就全看穿了,看穿之后居然还笑了。

        那不是一双普通的眼睛,像是可以透视障碍,直接看进去最逼真的心灵。那是我知道最接近永恒的东西,人会老,万物会变垃圾,整个地球最后会消耗到只剩下焦土,但那样一双眼睛里的光亮却不可能消失,顶多变成沉船里的珍珠,岩层中的钻石,世界的废墟映照进去,折射出来,又成了一片虹彩。

        我们的南晞离开了几年?五年。五年来我的内心就像是老奶奶的膝盖一样,一到秋冬就犯疼,直到一个多月前,又撞出新的淤血,真不幸,一个多月前的那一天,我就是站在这河岸边缘,看着那辆气派的轿车缓缓靠近。

        早先这车子进城时就已经引起我的注意,它显然在城里乱逛了一大圈,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驶来了垃圾场。

        车就停在河边,一个年轻女人从后车窗探出了头,好奇地左右张望。

        我一时还以为她是南晞,女人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解释的机灵,像极了南晞,可南晞只是个十七岁的顽皮少女,而这位小姐至少也有二十几了,她的外表该怎么形容?很自然的薄妆,很清秀的五官,很有钱的人家才穿戴得出来的淡雅衣衫,她浑身上下就只差没贴上一个标签——“这个人不属于河城”。

        女人朝司机交代了些什么话,就独自下车,开始沿着河岸慢慢散步,直到一个小河湾边缘,她偏着头凝视河景。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般人提起河城,总说这边是光秃秃的不毛之地,但眼前的景象全不是那一回事。

        别说河岸边了,就算是整个河城,也都像野兽发了情一样,每一块土壤都开满了花。

        女人从提包中拿出一束东西,是厚厚的一叠信,女人又取出打火机,试图点火,但是风太大,女人很快就放弃了,她开始徒手一封一封地撕信,从她那伤心的模样看来,扯裂的应该是情书。

        细细拆碎的纸头都握在拳里,撕完一封以后她才放一次手,然后就像有成群雪白的蝴蝶从她手中自由飞出来,点点飘落在河面上。

        这下我再也按捺不住了,向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乱丢纸屑,看在她是外来客,我姑且不便发火,但是她站得那样贴近河边,实在不妥当。就是那个小河湾,曾经摔下去过不少人,失足的理由各异,结局都差不多,要是来一次票选十大最佳自杀景点,她所在的位置铁定就是北半球榜首,我只好上前打断她:“小姐,您站在这边可不太好。”

        女人有点迷糊地转过来,看见我,吓了一跳,立刻将剩余的信封塞回提包中,似乎就想溜走,但是她低头看着提包又好象陷入心事,只见到她的长睫毛不停晃动,最后她从包里掏出一副很别致的太阳眼镜,戴上,朝我打了一个招呼。

        自从把帽檐压低以后,我特别留意人的声音。

        好洁净,好脆嫩的嗓子,她说:“麻烦你,哪边可以找到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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