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其鸣突然变得反常,放着几个大案要案不管,脚步竟神神秘秘往吴水跑。
起因就是那个叫苏紫的女人。
马其鸣第一次去见苏紫,是在七月末的一个傍晚,当时李春江还在省城陪叶子荷看病。马其鸣带着秘书小田,悄然来到吴水县城。坐落在县城西南角的这片家属区显得有点闹,卖牛奶的、卖鸡蛋挂面的在巷子口使劲吆喝,几个下棋的老头围在一起,争抢中像是要为一步棋打架。一个大肚子妇女在追一只鸡,她家圈养的鸡不小心跑了出来,惹得那孕妇失了声地叫,抓住它,抓住它。马其鸣和小田还帮了孕妇的忙,最后是马其鸣将鸡逮在了手里。孕妇感谢地一笑,问马其鸣:“找谁?”马其鸣笑笑,说:“不找谁,我们来这儿转转。”孕妇有点诧异,怪怪地望着马其鸣,一脸不相信的样子。越往里走,巷子便越安静,除了放学晚归的几个孩童,幽长的巷子里他们没再遇到谁。黄昏的光影将深幽的巷子拉得老长,也使这片老居民区更透出一份败落。斑驳的墙壁上留下小学生们恶作剧的信手涂鸦,浓浓的饭香溢满整个巷道,让人止不住生出推开谁家门蹭一顿美味的欲望。
苏紫家在巷子最里头,秘书小田推开门时,小院里静静的,闻不见饭香也听不见人声,小田试探着往里探了几次头,都让里面的静给吓了回来。过了好长一会儿,才传出一声问:“谁呀?”是苏紫婆婆的声音。马其鸣跟小田走进去,就见苏紫婆婆盘腿坐在床上,正在念佛。等她手里的珠子停下来,马其鸣才说:“老婆婆,就你一个人?”
苏紫婆婆打量了他一眼,问:“是郑源让来的吧?”
秘书小田刚要说话,马其鸣拦住他,顺着苏紫婆婆的口气“嗯”了一声。苏紫婆婆说:“跟你们说了多少遍,我们不去,哪儿也不去,死也要死在这儿。”
马其鸣“哦”了一声,顺势看了看屋子。屋子显得破旧窄小,大约缺少人气的缘故,更添出几分败落。家具啥的全都不见了,客厅这间里只摆了一张方凳,原先放过电视机的地方让一个陈旧的纸箱占着,上面堆着孩子的玩具。
马其鸣这才相信,苏紫为了上访变卖了所有家产,她的确没接受过李春江的援助。
苏紫不在,婆婆说孩子发烧,到医院给孩子瞧病去了。
马其鸣没多问什么,悄悄放下一千元钱,跟秘书小田踅身出来。路上,马其鸣一句话不说,秘书小田吃不准他的心思,也不敢冒然开口。直到夜色彻底吞没大地,大地一片静的时候,马其鸣才说:“你说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冤屈事儿?”
秘书小田张了几下嘴,没敢回答。
第二次,马其鸣是一个人来。秘书小田在乡巴佬,腾不出时间。他让司机在车里等,自己顺着巷子,带着几分不安敲开了苏紫家的门。开门的是苏紫,看到马其鸣,苏紫怔了一下,问:“找谁?”马其鸣说:“我是陶实的朋友,能进来不?”苏紫侧开身子,马其鸣几乎是挤了进去。等进屋坐下,苏紫却长久的不开口,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慌乱的眼神在马其鸣身上跳来跳去。马其鸣刚问了一句:“事情怎么样了?”苏紫突然就给跪下了。马其鸣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拉她,谁知苏紫硬是不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哭,那眼泪就像八月的雨,噼里啪啦,很快就将屋子打湿了。她婆婆一见状,也从里屋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好人啊!帮帮我们吧!”
马其鸣在婆媳俩的哭声里坚持了一个小时,终于发现,苏紫的神经已不大正常,这个年轻的女人,除了跪和哭,已不会别的。她甚至忘了该怎么跟别人陈述,仿佛只有眼泪,是她全部要说的话。
那天还发生过一件不愉快的事,大约是马其鸣的沉默和犹豫惹恼了苏紫,就在他硬从地上扶起苏紫的当儿,苏紫竟狠狠地在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马其鸣被这一口吐得沁住了,见他发愣,苏紫突然爆发了似地吼:“你走,走啊!你们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的!”
接下来他便听到苏紫精神失常的消息,断断续续,却总在刺痛他的心。也有传闻将她的失常跟那个叫郑源的扯到一起,说陶实自首后,郑源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接近这个年轻的女人,将她从一家小厂调到政府的一个二级部门,还以陶实的名义给她们弄了一套房子。传言纷纷,大有将郑源跟她弄到床上的趋势。孙吉海就在一次会上公开讲:“我们有的领导干部,放着全县的大事、要事不抓,整天尽干些没名堂的事。下属是要关心,是要体恤,但你把精力全熬进去,也未免太过了吧?”
这话带有血腥的味道,坐在主席台上的马其鸣看见,郑源涨红着脸,喉结一鼓一鼓的,像要反驳什么。
郑源跟苏紫,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苏紫的上访是不是李春江在背后指使?李春江又为了什么?还有,袁波书记为啥在这事上很敏感?传言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事实?一系列的问题堆在马其鸣的脑子里,马其鸣觉得必须搞清楚。
这一次,马其鸣仍然是一个人去看苏紫,刚到吴水县城,袁波书记就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那件事了解得怎么样?马其鸣知道袁波书记是问胡权礼。他在电话里犹豫一阵,还是说:“这人好像有点来路不正。”袁波书记问怎么个不正。马其鸣说:“我怀疑他那个二等功有假。”袁波书记叹道:“当时光远同志也这么说,可惜我没听进去,不过,现在提出来是不是有点晚?”
“有错必纠,不存在晚不晚的问题。”马其鸣道。
“那好,你尽快把问题查清,过两天我去省委,先向佟副书记作个口头汇报。至于怎么挽回影响,你拿个意见,我还是那句话,要快,要准。”接着袁波书记又问:“最近你是不是在调查那个苏紫?”
马其鸣连忙否认,说:“哪个苏紫?”
“算了,有人在我面前说起这事,我也是随口问问。”
合上电话,马其鸣就觉得别扭,明明是这样,为啥不敢跟袁波书记承认?难道到现在,还对袁波书记不放心?
苏紫不在,马其鸣再次吃了闭门羹。他已经有两次吃到闭门羹了,望着低矮的小院,紧锁的门户,马其鸣忽然想,苏紫是不是躲他?这么想着,他看见巷子里走来一位老太太,便笑着迎上去,跟她打听苏紫的去向。老太太惊讶地说:“你是她远房亲戚吧,头一次见,这孩子,可怜哪。”老太太边伤心边说:“前两天苏紫刚刚精神好一点儿,能做上饭了,夜里突然有一伙人闯进她家,逼她交出什么东西,结果,又给吓出病来了。这不,我刚打医院回来,人还瘫床上起不来呐。”老太太告诉马其鸣病房号,再三说:“看你像个有钱人,又是亲戚,可一定要帮帮这孩子啊!知道不?”她突然压低声音,“都说这孩子跟别的男人不干净,我才不信呢,呸,嚼舌根!”
马其鸣往出走时,就看见巷道墙壁上多出几行字,其中一行歪歪扭扭地写着:苏紫是个大娼妇,乱跟男人睡觉。下面紧随着一串大字:睡吧,睡吧,睡死一个男人,睡来一套楼房。
马其鸣走了几步,又掉转头,拣起半块砖,用力将那几行字蹭掉。
马其鸣没去医院,医院人多眼杂,去了不能解决什么问题。返回三河前他给医院院长打了个电话,了解了一下苏紫的病情。还好,苏紫只是身体太虚弱,又接连遭受惊吓,不会有啥大碍,估计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院。
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到三河,刚进办公室,秘书小田便说:“有个叫唐如意的女士找书记,还留了宾馆房号。”
唐如意?马其鸣像是已把这名字给忘了,想了好一会儿,才猛然记起,赶忙问小田:“她啥时来的?”
“上午九点,她说是书记老朋友。”
唐如意。
马其鸣的心一下让这三个字搅乱了。
唐如意就是南平那个交际花,当年被马其鸣一步到位提升为旅游局局长的热点女人。只是这么多年了,马其鸣从没她的消息。只听说他调走不久,唐如意也辞去旅游局局长的职务,去香港一家旅游公司打工。世事沧桑,岁月留痕,这也有八九年光景了吧,她怎么突然找到三河来了?
按秘书小田给的地址,马其鸣来到西部大酒店。按响门铃的一瞬,马其鸣的手略略有些犹豫,他似乎还没有下定决心,要不要见这个女人。但是另一个声音却在催促他,甚至有些急不可待。他释然一笑,我这是怎么了?
一袭素衣,一张素脸,就连笑也没有改变,一切,都是停留在记忆深处的那个样子。细看,似乎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不过比起马其鸣的沧桑来,岁月对她算是格外宠幸了。两个人就那么望着,只听到心底哗哗翻动的声音,像有一张手,轻轻掀动岁月的痕迹,把沉淀在心底的那段记忆翻到了眼前。而后是一笑,含着曾经的妩媚,曾经的眷恋,还有,这一段杳无音信的日子里未曾停止过的一抹抹云彩。
“你还是那么年轻。”马其鸣嘴拙得如同忘了台词的演员。唐如意倒显得颇见世面,一捋头发,顽皮地眨了下眼,说了句让马其鸣豁然释重的玩笑话:“又不是偷着约会,看把你紧张的。”
这句话一下把中间那段空白岁月给抹去了,时光倒流到南平,马其鸣看到的,仍是那个说话不知含蓄、目光却偶尔来点迷离的干练女将。他朗声一笑,说:“看我,都不知该跟你怎么说话了。”
屋子里响起轻松的一阵笑,接下来,一切便进入自然。
其实,有些人你永远也分不开,正如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待。岁月冲走的,是本该消失的、那些注定要留在你生命里的东西,摆不开也挥不掉。一场风吹过,记忆之门便会洞开,一片雨淋过,心底那片青草地便绿油油地茂盛起来。
唐如意告诉马其鸣,这些年她东奔西波,仿佛一直在路上,从没停下来。目前她在香港一家上市公司打工,算是驻深圳的代表。马其鸣惊讶一声:“你都成超级白领了。”唐如意莞尔一笑,说:“哪呀,圈子里的老女人。”
马其鸣这才发现,一旦彻底放松下来,眼前这张脸还是有很浓的岁月痕迹。他颇有同感地一笑:“岁月不饶人啊!一晃都要奔五十了。”
“你是四十六吧,不对,零四个月十八天,对不?”
马其鸣暗自一惊,讶异的目光再次落在唐如意脸上。
“比我大七岁零五十二天。”唐如意接着道。
抛开细节不说,唐如意这次来,并不单纯为了马其鸣。她从西藏辗转青海,又到三河,下一站打算去新疆。“眼下西部搞大开发,西部已经成了一片热土,我们也不能坐等观望。这一次,我就是为公司西进做前期考察,所到之处,都是热火朝天啊!”唐如意说。
“你是说投资?”马其鸣忽然来了兴趣。
“我们公司目前已涉足生物制药、旅游开发、绿色农业等十二个行业,在大陆有五家分公司,下一步,计划向西部拓展。”
“好啊!你现在是财神爷。”马其鸣的热情猛就转了向,硬是缠着唐如意,给他讲了两个多小时的投资话题。
走时,他手里多了一本香港龙腾实业大陆拓展计划项目书。
电话准时在下午五点响起,桃子一把抓起话筒,黄大伍在那边阴森森地说:“钱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我马上送来。”
“还是老地方,牧羊人家。”
搁下电话,桃子收拾了下,提起包,就朝牧羊人家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给黄大伍送钱,头次,桃子给了黄大伍十万。黄大伍很不满意,说:“拿这么点钱哄我,是不是想让我找公安局拿奖金?”
桃子赶忙说:“我手头真的拿不出那么多,你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帮你凑。”
“拿不出?”黄大伍阴阴一笑,“一个县委书记的老婆,拿不出二十万,哄鬼才信。把他贪污的给我个零头,我这辈子也吃不完、花不完。”
桃子不敢跟黄大伍争辩,生怕惹恼这个叫起来跟公鸡打鸣一样刺耳的瘦脸男人,他要真跑到公安局报案,一切可就全完了。接连赔了许多好话,总算把黄大伍说转了心。“好,我再宽限你一个月,记住了,下次要不把钱全给我,休怪我不讲义气。”
这一月,桃子度日如年。二十万,兴许在别人眼里,她桃子拿几个二十万也不在话下,可桃子真没钱,仅有的那几个存款,叶子荷一犯病,全贴了进去。就那十万,还是她打着给叶子荷治病东拼西凑借的。桃子本来就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活到现在,很少为什么事跟别人张过口,这次,她算是把脸面豁出去了。
借钱这事,搁别人身上,也许很正常,可搁桃子身上,就很新鲜,也很敏感。刚跟同事张开口,人家就诧异地说:“你也借钱,甭逗我了。”结果钱没借到,事非倒借出不少。你猜怎么着,单位上马上传出郑源出事的小道消息,说得神乎其神,就连搜出多少脏款也一清二楚。桃子再也不敢跟同事提钱了,可离了同事,又到哪儿去凑这十万呢?
全三河她就叶子荷一个朋友,总不能把这事儿说给她吧。
更要紧的,还不能让郑源闻到半点气息,桃子必须抢在郑源知道前摆平这事儿。
送钱的人倒是有,真不少,只要她敢要,甭说一个十万,可能十个二十个也有。可她敢要吗?
总算,钱如数凑够了,多亏她大学一位同学,得悉她有急用,问也没问缘由,就将钱打了过来。桃子抱着钱,感觉就像是抱住了这个家的未来,抱住了郑源苦苦挣来的前程。
下午的牧羊人家,安静中透着祥和,午后散淡的阳光从树影间透过来,映得窗户斑斑离离,舒缓的乐声如同子水河不息的水声哗哗流淌,让人永远有一种魂牵梦绕的感觉。桃子一进门,便看见窗口的台子上早已等着一个人。
比起前两次,黄大伍是一天比一天体面,一天比一天鲜亮,他都开始打领带了。白色的衬衫配上鲜红的领带,使他能从万人堆中一下跃出眼来。只是那领子,永远沾着一层污垢,加之这热的天,他西装革履,让人忍不住想起滑稽戏中的小丑。可惜桃子没心情欣赏他。
“拿来了?”
“拿来了。”
“给我。”
“你得给我写个保证。”
“啥保证?”
“拿了这些钱,你把看到的事全忘了,以后跟谁也不许提。”
“这……”
“要是不写,我走。”
“别,别,别,我听你的,不就一个保证嘛,我保证给你。”
“那写啊,盯着我做什么?”
“我……我不会写字。”黄大伍说着,垂下贪婪的目光。桃子分明听见一声响,那是黄大伍吞咽口水的声音。
“不会写?”桃子不相信地盯住他,发现那目光蓝荧荧的,赶忙躲开了。
“没念过书,谁识得字呀!”黄大伍说着,冲服务生一招手,“拿一包好烟,两瓶啤酒。”
一听他又要烟和啤酒,桃子的厌恶就止不住了,贪婪的东西!她鄙视地瞪他一眼,想了想,说:“名字你总会签吧,我写了,你签个名,到时可有法律管着呢。”
桃子这样说,也是想吓住他,免得他日后生变。
“少给我提法律,那都是你们有钱、有势人玩的,咱土牛木马,就认钱。”说着,牙齿咯嘣一咬,啤酒盖崩到了远处,他像是八辈子没喝过啤酒似的,提起就灌。
桃子匆匆写好,黄大伍看也不看,问:“有印泥没,我摁指头印。”
见桃子纳闷儿,黄大伍振振有词道:“我不会写名,到哪儿都是摁指头印,省事。”
这种地方哪来印泥,桃子正急着,黄大伍忽然说:“拿你的口红,那玩意儿比印泥好。”
等摁完,桃子把口红一扔,掏出钱,递了过去。
黄大伍没急着接钱,而是跑过去,捡起口红,揣在了怀里。
他的目光再一次色色地盯在桃子身上。
桃子忍住不快,耐心等黄大伍数钱,没想数了一半,黄大伍突然叫起来:“咋又拿了一半,你是不是想耍赖?”
桃子紧张道:“咋是一半,你数数,不是整十万吗?”
“十万,你说得轻巧,那么重要的事,值十万?讲好了二十万的,一分也不能少。”
“你——”桃子意识到上了当,可她不甘心,争辩道,“一半不是上次给你了吗?”
“那不算,你让我等了一月,钱早花光了。”
“你……无赖!”
黄大伍叼上烟,悠然地吸了一口,回应道:“我无赖,比起你男人,我简直是大善人!”
桃子想把钱抢过来,可黄大伍抱得紧紧的,两眼凶恶地瞪住她:“听好了,再拿十万,一个星期,我可没时间跟你玩。”
“你……你……”桃子气得说不出话。黄大伍阴笑道:“就这点钱,比你男人命还重要?我早打听过了,要是真说到公安局,你男人,哈哈,吃枪子吧。”
桃子终于懂了,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无底洞。
可是除了依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而此时,郑源也在另一个地方痛苦地忏悔着。
下午,郑源又去了医院。苏紫还是下不了床,她的腰那天晚上让歹徒打伤了。看他进来,挣扎着欠起身。郑源赶忙示意苏紫躺下。苏紫的婆婆颤颤地扶着媳妇,唉声叹气的样子让人十分伤心。郑源已经没有多说的话,每次看到苏紫,只能用目光表达自己的愧疚。当然,这份愧疚苏紫至今还不明白,在她眼里,郑源的每次到来都是一份感动,一份难得的关心。为此她深深不安。作为一个职工家属,郑源真是对她太好,好得她都不知该怎么谢。所以她坚决拒绝搬进新房,那不是她该得的,她要的,只是一个说法,这说法跟郑源无关,是那些害死她丈夫的人,他们得付出代价。
谁知这路是那么漫长,漫长得几乎让她看不到希望。还是婆婆说得对,天下衙门朝南开,没钱、没权你别进来。苏紫已经不再抱指望了,当她两次被马其鸣甩开,当她一次又一次被那伙人痛打、恐吓,她就再也不敢抱指望了。再告下去,她会疯掉,会让绝望和痛恨杀死。其实她知道,自己离疯已经不远了,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她的精神就会崩溃,为丈夫,为这个不平的世界,彻底崩溃。
可恨的是,那伙人还是不放过她,那天晚上,她刚给公公烫完脚。公公的身子越来越差,自己连脚都洗不了,精神更是恍惚,可怜的老人,或许他也很快会跟着儿子去。一想这些,苏紫就睡不着,躺在床上瞪着夜色发呆。就在这时候,院里突然响起腾腾两声,是人跳进院墙的声音。苏紫刚喊了声公公,两个黑影便扑向她,明晃晃的刀子逼着她,问她到底认不认识朱旺子,朱旺子给她的东西在哪儿?
又是朱旺子!已经有好几次,有人跟她提朱旺子,冲她要朱旺子交给的东西。天啊!她哪认识朱旺子!她只知道有个季小菲,有个李春江,是他们告诉她丈夫死的真相。
黑影人一听她又说不知道,狠劲地给她两个嘴巴。她的嘴出血了,咸咸的,木木的,不觉得痛。她刚骂了一声,腰里便美美地挨了一下。另屋里,婆婆扑出来,要跟他们玩命,黑影人一脚踹过去,婆婆便倒在地上。黑影人威胁她,要是朱旺子找她,或者还有什么人给她东西,要她老老实实放着,等他们来拿,若要敢交给警察,她一家都会赴黄泉。
苏紫连惊带吓,病又发作了。她已经受不住任何恐吓了,只要一听“死”这个字,她的神经立刻便瘫痪,仿佛已看到陶实,她亲爱的丈夫,在黄泉那边招手。
苏紫的情况,郑源一清二楚,他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她变成这样的,可他又没有办法,真的没有。早知道这样,说啥也不能让陶实去,真的,郑源现在后悔,好后悔。一个人是经不住太多太重折磨的,那份心灵的煎熬,远比自己受罪还痛,还撕心。他要承担的,不只是一份人情债,而是一百份,一千份,甚至,拿上他自己全部的幸福也换不回。可现在又没有退路,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死者不能复生,唯一能做的,便是尽最大力量保护苏紫,让她幸福点,再幸福点。
幸福这东西,怎么你渴望的时候她离你那么远?难道她也懂得报复,懂得让你用巨额代价去换回她?
郑源真是不知道,脑子里一片糊涂,一想前前后后发生的事,一想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的脑子立刻混浊一片,再也不像那个坐在主席台上的县委书记,再也不像那个雄心勃勃要去当市委副书记的郑源!
他是一个罪人!他毁去的,不只是自己的前程,自己的幸福。他把另一个好端端的家拖入了地狱,他把那么年轻、那么幸福的苏紫打进了人间地狱。郑源不想这样,真的不想,尤其是发现苏紫就是刘玉英当初送给别人的私生女后,他的心震住了!为什么事情这么巧?为什么不幸都要降临到她一个人身上?为什么她年轻的生命要承载如此多的不公和坎坷?他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们母女,等事情彻底平息,他要亲手送给苏紫一个母亲。他毁了她的丈夫,就让他用这种方式为她赎罪吧。等她们母女相认,也许他会作出另一个抉择。但是,他真的能作出吗?
郑源摇摇头,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下不了那份决心。或者,他仍然在逃避,仍然不敢面对。这时候,他突然恨起李春江来,为什么当初不听他的劝阻,硬要劝苏紫上访?让一切平静地过去不是更好吗?李春江啊李春江,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苦!
蒙面人要找的,正是朱牤儿也就是看守所里的那个朱旺子带走的东西。
童小牛忽然得知父亲童百山遇到了麻烦。外面进来的消息说,童百山让四哥逼得喘不过气,那个四哥居然真是小四儿!童小牛蹲不住了,吵吵着要出去。但此时的看守所早已不是这些年的看守所,不是他童小牛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特殊宾馆。那个叫侯杰的新所长气势凌人,他是李春江的人,是马其鸣提前安插进来的“奸细”!童小牛没有办法,但父亲的事不能不管,父亲一完,他这条命就没了。这时他猛然想到那些东西,那上面记录了不少跟他打过交道的人,他们可都是得过好处的呀!有些事儿,甚至就是他们交代他干的。这么想着,他兴奋了,激动了,只要把这张牌打出来,不信他李春江不怕,不信他马其鸣不投降。再有本事,你能把三河的公安全端了,你能把三河的公检法甚至市委、政府全给拖进去?他立刻放出话,不惜一切代价,找到朱旺子,决不能让东西落到马其鸣跟李春江手里!
那是颗定时炸弹,不,是颗原子弹。不只三河,恐怕连省委,也能炸得响几天。
老大,别怪我童小牛心狠,是你逼我,是你过河拆桥,想踢开我童家父子。想想当初,我爹是怎样跟你卖命的,你居然拿个小四儿来欺负他!童小牛想着,跟刘冬说:“妈的朱旺子,敢坏我的好事,老子扒掉你几层皮!”刘冬拍拍他的肩,说:“放心,等我出去,第一个做掉他!”这两人,越来越像亲兄弟了。
朱牤儿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家。
这个叫朱王堡的村子,此时就呈现在眼前,多么亲切,多么熟悉。朱牤儿深深呼了口气,眼里的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他已经一年多没敢回来了,上次,刚摸到村口那棵老树下,就看见村里晃荡着几个陌生的影子。他没敢进村,在村口猫了半夜,借着淡淡的月光,逃了出来。
朱牤儿做梦都想回来,他想看看奶奶,想到妹妹的坟头上添把土。更想……
朱牤儿有秘密,天大的秘密。这些秘密都是他在看守所得到的。一想这个,朱牤儿就有点感谢那地方,感谢小四儿。幸亏他被小四儿碰上了,幸亏他被小四儿选中,送进了那地方,这才有机会,认识那个叫春娃的瘦猴子。朱牤儿跟春娃真是有缘,短短时间,两人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夜里睡不着觉,两人躺床上,春娃便跟朱牤儿讲事儿。有些是春娃亲身经历的,有些是他听来的。春娃讲得认真,朱牤儿听得来劲,这些事儿到了朱牤儿耳朵里,就是秘密,就是新闻。尤其是春娃跟他说的那些道上的事,听得他心惊肉跳。春娃临出事的那段日子,心情异常苦闷,脾气也格外暴躁,独独对朱牤儿,却是无话不讲。有天晚上,下着沥沥细雨,监室的空气潮湿而混浊,更混浊的是两颗年轻而又茫然的心。春娃忧心忡忡,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一般。一阵凄凄切切后,春娃握着他的手,说:“旺子,要是有一天哥哥我遇了什么不测,你记住,一定要去那个地方。那里有样东西,你拿了它,这辈子,你就足了,再也不用干这种替人偿命的事了。”一股不祥之感牢牢捉住了朱牤儿,他嘴上安慰着春娃,心里,却暗暗记住了春娃说的地儿。
第二天,春娃被王副叫去,说是有人来看他,结果,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朱牤儿还以为春娃是让人捞走了,直到他从看守所逃出来,才得知春娃压根儿就没走出看守所,不,他是被抬着走出看守所的,说是得了急病,等送到医院,人已成了僵尸。朱牤儿根本不相信他们说的屁话,春娃一定是让他们害死的,春娃知道的事儿太多了。
等他死里逃生,找到春娃说的那个地方,拿出那包东西时,朱牤儿傻了,不是一般的傻,当时那种感觉,真能把人吓死。朱牤儿牢记着春娃说的话,并没动那包东西,而是将它藏到另一个地方,离家很近,却又绝不会被人发现。他知道,春娃留给他的,是黄金,不,比黄金更贵重,比黄金更能让人发疯。但同时,春娃也把另一条路留给了他,死亡的路,通向黄泉的路。
他终于知道春娃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了。朱牤儿胆寒心战,惊魂不安。但是,朱牤儿更是兴奋得想冲全世界喊!他终于有钱了,他终于成富人了,他终于可以过上跟童小牛们一样的生活了。一旦世道太平下来,一旦那伙人彻底被公安收拾掉,那么,他就不是朱牤儿了。
朱王堡牵住他的,不只是年迈的奶奶,不只是冤魂不散的妹妹,那包东西,才是他天天想看到的。虽然眼下还不能动,但看一眼心里也踏实呀!
天渐渐黑下来,九月的天黑得真是晚,太阳爬在西山顶上,半天都不挪一步,朱牤儿恨不得一脚把太阳踢下山。他边走边四下张望,生怕后面跟上鬼,还好,今天算是顺利,一路都没闻到什么。
朱牤儿这么想着,就又恨起李春江来。非要逼着他说,能说的他都说了,剩下的,当然是不能说的。不能说的硬逼着说,你又不是国民党,你又不是童小牛,亏我还把你当救星看呢。
还好,李春江没达到目的,能达到才怪。朱牤儿笑了一下,黄昏里他的笑让山道多了层颜色。除了春娃留给他的东西,他还留了一个秘密,一个李春江打死也想不到的秘密。他从看守所拿给李春江的,是个本子,厚厚的,带身上不方便,所以顺手藏在了看守所后院。而这只是他从童小牛那儿偷到的一半,另一半,他留在身上。他曾好几次看到童小牛把玩它,从童小牛的神情看,他感觉这东西不一般,比那本子值钱,值钱得多,所以他快快藏到了身上。等逃出看守所,逃到省城,花了很多钱,终于学着把它打开了。这一打,朱牤儿的傻就不一般了。这上面,竟全是些大官的名字,有他知道的,比如孙吉海,比如吴达功,更有他不知道的,但他认定,这些人一定是比孙吉海和吴达功还大的官。哈哈,朱牤儿当时就笑了,笑得那个得意!
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啊!这才是真正的金山呀!想想看,随便找他们哪一个,开口要个十万八万的,敢不给?这么想着,朱牤儿眼前就全是金子,仿佛朱王堡的山一下变成了金山,他一个人的金山。这么大的金山,我能白给你李春江?想得美!
朱牤儿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他稳了稳神,又朝四下看了看,还是没啥异样,今天看来是个好日子,也该他朱牤儿轮上好日子了,总不能天天过那种亡命的日子吧。
李春江还算聪明,放了他,不放也是闲的,不说就是不说,打死也不说,况且你能把我打死?你是共产党的官,又不是……朱牤儿不想了,懒得想。现在他该好好想想,把两件宝贝藏哪儿?老放在这儿,心里不踏实,而且看一趟也费事,还不知他们啥时才能将那伙人彻底抓干净呢?
天彻底黑了下来,天像是帮朱牤儿忙似的,一黑便黑得这么严实,黑得这么踏实,黑得叫朱牤儿直想给天磕个头。他的步子快起来,几乎要飞,很快,他站在了巨石劈开的三叉路口。朱牤儿轻松地吐了口气,心里的舒服劲儿别提了。再有十来分钟,他就可以看到想看的东西,他真想抱着那两堆钱美美睡上一觉。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响,很脆,紧跟着,响起碎石滚下山的声音。朱牤儿暗叫一声不好,一个闪身,躲到巨石后面,屏声静气听了会儿,声音出奇地消失了,山谷一片寂静。朱牤儿不敢轻易闪身,这声音极不正常,像是人猛起身时发出的,会不会?这么想着,他抬起脚,猫似地往草丛中藏了藏,还不放心,又把头往脖子里缩了缩,然后屏住气儿等。
半天工夫过去了,山谷没一点儿异常,朱牤儿这才相信是鸟或者兔子。也怪自己太过敏,老想着有人追杀。他悄悄探出头,四下听了听,确信没有人跟踪,才起身,摸索着往前走。还没走两步,突然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很急,很密,不像是一个人。朱牤儿“妈呀”一声,掉头就跑,一失足,踩在了一泡牛粪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倒地,跟驴粪蛋一样滚下了山坡。
这时候,山谷里响起的就不只脚步声了,有人喊:“快追,别叫他跑了!”紧跟着,几道手电光照过来,刺得半个山谷都在摇晃。朱牤儿心想完了,中计了,这下,命保不住了。就在他爬起身跌跌撞撞往沟谷里跑时,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警笛,紧跟着,警灯照亮了大半个山谷。
朱牤儿再次躲过一劫。
救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马才。
放走朱牤儿,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白吃白喝养着他,他一个字不吐,你说气人不?马才将情况报告给李春江,愤愤道:“这小子太不识眼色,干脆把他放了,让他到外面再吃点苦头。”
李春江思考再三,同意马才的意见,对这种人,也只有这种办法。不过,他叮嘱马才,一定要跟着朱牤儿,一步也不能离开,看他到底玩什么鬼把戏。
马才跟了朱牤儿一个星期,发现这家伙神神秘秘的,压根儿就不像个正经人。可是真要从他身上挖出点什么,又难。躲了两年多的命,朱牤儿别的没学到,倒是学会跟人玩抓迷藏。就在马才灰心的一刻,朱牤儿突然踏上了归乡的路,马才心想,好啊,你总算耐不住了。
马才抢在朱牤儿到达朱王堡之前,暗中布网,提前将警员埋伏在山道上。考虑到山道追捕或隐藏的需要,马才要求警员一律骑摩托,而且必须收拾好警灯。摩托车的确帮了马才不少忙,而且这一次,他又有新发现。就在他一声令下拉响警笛冲目标扑去时,忽然发现,离村道不远,意外地又蹿出几个人影,他们跟马才盯的这一伙分头藏在南北,不像是同伙。听见警笛声,那几个影儿惶惶地朝村子北面消失了。借着灯光,马才依稀辨出,领头的好像是独狼。
依照李春江的吩咐,马才他们没抓朱牤儿,只是派人紧跟住他。当然,袭击朱牤儿的那伙人也被放走了。李春江交代,眼下的首要任务是保证朱牤儿的安全,至于那伙人,抓捕还不到时候。
马才很快将发现独狼的消息报告了李春江,在吴水等消息的李春江说:“这就对了,我的判断没错。”马才听得莫名其妙,难道李春江知道跟踪朱牤儿的不是一路人?
的确是这样,李春江早就怀疑,追杀朱牤儿的,不只是童百山的人,还有一伙,很可能来自省城,至于是不是袁小安所派,暂时还不能确定,但一定跟毒品有关。马才的发现印证了他的判断。看来,独狼绝不是为童家父子卖命,他在替省城的人办事,这一点,怕是连童家父子也想不到。
马其鸣的判断也是如此。马其鸣是下午悄悄赶到吴水的,一到吴水,马上就跟李春江研究起案情。马其鸣初步判定,隐藏在三河的黑势力有两股,一股以童家父子为中心,重点经营公检法内部,替省城甚至更多的人从狱中捞人,这股势力正是当初车光远觉察到的。另一股,却更隐蔽,很有可能就是以范大杆子为中心,秘密从事着毒品交易。至于这股势力到底跟童家父子有没有穿插,暂时还不能完全判定,但是小四儿绝对是脚踩两只船,两边都有往来。这么一分析,李欣然父子的情况也就不难判断。李华伟一定是搅进了毒品案,而且是范大杆子在吴水的得力干将。至于李欣然,从他跟小四儿接触的时间来讲,应该跟童百山一伙是连在一起的。当然,他们是父子,发现儿子的罪恶勾当后,李欣然逼迫当保护伞也说不定。
至于孙吉海和吴达功,马其鸣跟李春江都还不敢轻易下结论,要等侦察有了进一步的结果,才好作判断。但对袁波书记,两个人的看法却很一致,除了袁小安,袁波书记没有别的可能。
乱麻一样的线索很快被梳理出来,困惑他们的疑团也被一个个打开。真是复杂啊!马其鸣叹道。李春江也发出同样的感叹,当初所以打不开缺口,就是没把这两股势力分开,反而让对方拉到了扯不断、理还乱的迷境中。
接下来,就该顺着这两条线往下查,李春江很快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马其鸣表示赞同。时间紧迫,两人连夜计划起方案来。
吴达功家里,也是一夜未安,凌晨五点的时候,夫妻俩还各摆出一种架势,你死我活的样子。
汤萍真是又气又怨,尽管心里对吴达功恨得要死,却又不能真的撒手不管。位子是有了,权力也有了,但真的能让她安安心心坐享清福吗?怕是不能。三河最近风声不断,马其鸣等人神出鬼没,使出的招数一招比一招狠,一招比一招要命。秦默虽然被逼到了后台,但谁知他是不是真的就休息去了?三河高层更是令人费解,袁波举棋不定,左晃右摇。孙吉海雷声大雨点小,弄个胡权礼都要看马其鸣脸色。其他那几位,就更不用说,纷纷夹着尾巴,做起了缩头乌龟。形势远比她预想的要复杂、要黑暗。下午她突然接到童百山的电话,邀她单独坐一坐。汤萍以前绝少跟童百山有来往,也坚决反对丈夫跟他来往。骨子里,她是看不起这些暴发户的,财大气粗,一身铜臭,没文化不说,让这个时代捧的,简直忘了祖宗是谁。但这个时候,汤萍又不能不去。跟童百山一起的,是检察院一位副检察长,边上还坐个女人,年轻,颇有几分姿色。起初汤萍还以为是姓童的或那位副检察长带的情妇,目光很恶毒地剜了她两眼。后来才知不是。这女人有点来头,说是二公子派来的,调节一下童百山跟那个小四儿的矛盾。汤萍对小四儿的事也有所耳闻,还不止一次问过吴达功,到底跟小四儿有没有来往。吴达功支支吾吾,不说有也不说没有。
谈到后来,汤萍才知道,这场聚会真正的东家是那个女人,她指点江山,纵横利弊,谈吐和智谋远在两个男人之上。从她的话语里,汤萍很快判断出,女人来三河的真正目的绝非调解姓童的跟小四儿之间的关系,倒有一种稳定大局、统一各路力量的架势。说到最后,她凝起目光,用朋友一样的口吻跟汤萍说:“当务之急,是赶走马其鸣,此人远在车光远之上。他要是再蹲下去,三河非出大事。”说完,目光久久凝在汤萍脸上,一动不动。
“拿什么法子?”童百山有点急。
女人摆摆手,将童百山的猴急拨拉到一边,目光,却始终未从汤萍脸上挪开。她看汤萍的样子,很像一个为她痴情、为她着迷的男人,直看得汤萍脸上起了臊,才说:“这就要看汤大姐的了。”
童百山和副检察长这才把目光对住汤萍,有点惊讶,有点不相信。很快,他们从两个女人脸上读到另一种内容。这一刻他们才明白,让车光远不明不白地进去,并不是他们的能耐,而是眼前这个女人。两人同时吸了一口气,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们期待着汤萍开口。
到了这份上,汤萍也不想再卖关子,她挪挪身子,让自己坐得稳一点儿,然后朱唇一启,用不显山、不露水的口气道:“能有什么法子呢,这个人,不像姓车的。”
那女人释然一笑,露出她另一种美丽,纤纤玉手打开包,取出一样东西。汤萍一看,眼猛地就惊了。
女人给她一幅照片,女人的照片。
回到家,吴达功独自喝着闷酒。汤萍心烦地说:“你能不能不把酒当亲戚?”吴达功也是心里上火,没好气地道:“门不能出,朋友不能见,不喝酒让我活不活?”
“朋友?”汤萍吃惊地瞪住吴达功,“你这种人也有朋友,瞧你交的什么人,整天给你擦屁股还来不及。”
“那就不擦,再说我也没请你擦!”吴达功像是成心要激怒汤萍。也难怪,自从当上这个局长,他的耳朵没一天轻闲过,不是这个不对就是那个不能做,怎么做都不能让汤萍满意,弄得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当这个局长了。这女人,苛刻得近乎变态!
“吴达功!”汤萍突然喝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能飞了?”
吴达功刷地抬起头,迎住汤萍,他多想把自己的不满喊出来,把心里的不平发泄出来。但是,他还是挪开了目光。他知道,在汤萍面前,他是缺少这种勇气的。他沮丧地倒了一大杯酒,一扬脖子灌了下去。
汤萍扑过来,一把提起酒瓶,扔进了垃圾筒。
吴达功嗓子哽了几哽,终还是发不出声音。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怕她,为什么一切都要听她的?他痛苦地抱住头,对婚姻,对婚姻里的爱和恨,还有因这桩婚姻而渐渐迷失的人生,发出一阵阵揪心的痛。等他再次抬起头,看到的,便是另一番情景。汤萍哭了,一向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汤萍哭了,一向把风浪不当做风浪、把火山不当做火山的汤萍在他面前哭了。这是个绝少流泪的女人,一旦流起来,便铺天盖地,势不可当。
吴达功被这汹涌如波涛般的泪水击垮了。他哪里能想到,此时汤萍的心情。自打当上这个局长,他一直抱怨汤萍,不跟自己一同吃饭,不让自己碰她一下,夫妻间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性生活,也被她一笔勾销了。他这个丈夫,已完全成了家里的一个摆设!
他可否知道,这一切的后面,隐着汤萍多少屈辱和苦难。是的,汤萍是个冷淡得令人不可思议的女人,包括她自己,也常常忍不住发惊,我怎成了这样,我怎越来越不像个女人。尤其床上那点事,如果不是吴达功执意要来,她几乎就要认为,自己压根儿不具备那功能!天啊!汤萍一想这些,恨不得要把自己撕烂,把这个家一把火点了。她现在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挣扎的,才是这样一种人生!
世上哪个女人,不渴望被宠爱、被滋润、被无休无止地爱着、被永无止境地呵护着!
汤萍带着她一生的悔恨,还有必须坚持下去的痛苦,转身进了卧室。门哐的一响,甩给吴达功一屋子的冰凉。
这个晚上,他们最终还是谈起了童百山。事到如今,吴达功才知道很有必要把一些事说清楚,尤其夫妻之间,绝不该再有保留。
吴达功跟童百山的接触,是因一个叫七星的重刑犯。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七星是什么人,犯过什么事,等到把一切了解清楚,晚了。该做的事儿已做了,再想后悔,下辈子吧。
那是他当上公安局副局长不久,有一天,童百山突然来访。当时童百山的事业还没这么大,但有迹象表明,他很可能会做大。三河这块地盘上,童百山已越来越成为一个人物。吴达功正纳闷儿他跑来做什么。童百山便抢在前面说出一个人,“省城老大!他要我问问你,一切还满意不?”就这一句,吴达功懂了,童百山是上门讨债来了,人情债。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你按自己的意志选择。吴达功起初以为,自己放了范大杆子,对方拿副局长报答他,这事就完了,公平交易,互不相欠。接下来,应该彼此把对方忘了才是。可对方不这么想,范大杆子是一码事,副局长是另一码事,这是对方的逻辑。况且,副局长前面还有局长,局长前面还有副市长、副书记,难道你甘心在这不痛不痒的位子上虚度一辈子?
童百山快人快语,完全一副道上的架势。他说:“大哥托付你我一件事,要我们务必办好。”
对这位神秘大哥,吴达功应该不算陌生。吴达功刚来三河时,他正坐在三河地区政法委书记的位子上,算是顶头上司。现在的大哥,早已位高权重,一句话便能决定吴达功的一生。吴达功就是不明白,他为啥偏偏要盯上自己?
大哥要他把七星弄出去,而且一步到位,彻底甩掉犯人的帽子。
吴达功连忙摇头,说这事不可能。童百山拍拍他的肩,情同兄弟般说:“别忘了,你我可都捧着他的碗啊!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这才显出你吴局长的能耐。”
“能耐”两个字,算是把吴达功这一生给毁了。
接着,童百山说出自己的计划。其实计划并不复杂,复杂的东西也不可能让他吴达功知道。吴达功要做的,只是定期巡察一下七星服刑的监狱,抓抓监狱的政治思想工作,让监狱树一些典型。至于树起来做什么,童百山没说,吴达功也没敢多问。这时候多问一句,就可能让自己多陷一步。他心里祈祷着,这事儿快点结束,让童百山连同那个七星,尽快从自己的脑子里消失。
典型很快树了起来,七星果然名列典型之首。
之后三个月,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吴达功感觉不到自己为大哥做了什么。忽然有一天,童百山找到吴达功,说:“三监可能要发生点事,要吴达功不要慌,一定要镇静,而且……”说着拿出一份材料,放在吴达功面前。“你只管照这上面说的做就好。”
就在当天夜里,一起震惊全省的暴力越狱案发生了。地处沙漠边缘的三河第三监狱先是发生了犯人跟犯人的群殴事件。当狱警赶去制止的时候,一名叫王龙娃的犯人突然袭击了狱警,从狱警手中夺过枪。此时监狱突然停电,一片漆黑。另两名跟王龙娃关在一起的犯人迅速亮出凶器,将击昏的狱警挟为人质,强行越狱。当时情况十分危险,不少犯人跟着起哄,叫嚣着要放火烧了监狱。为了保证狱警的安全,监狱方面勉强答应王龙娃提出的条件,为他准备了一辆车。王龙娃三个挟持人质,一步步离开监狱,起哄的犯人越闹越凶,大有趁乱集体脱逃的可能,形势逼迫着监狱方面一次次让步。奇怪的是停电同时,通信也中断,一时无法跟外面取得联系。就在王龙娃他们跳上车,打算离开的关键时刻,车厢里突然亮出一个身影,藏在车里的七星一个猛扑扑向王龙娃,牢牢卡住了王龙娃的脖子。王龙娃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双方争夺枪支的过程中,枪连响两声,一枪击中了七星,另一枪,却让歹徒王龙娃当场毙命。受伤的七星顾不上自己安危,毅然向另两名犯人扑去,就在穷凶极恶的暴徒企图杀害人质的一瞬,狱方的狙击手开枪,击毙了罪犯,人质安全获救,但七星胸脯又中了一刀。
七星连夜被送往医院,三天后脱离危险。这场叛乱最终被平息。经三河公安局调查,叛乱分子王龙娃在狱中一直不思悔改,多次密谋越狱窜逃,私下跟多人提起过这事。那些趁乱起哄的人正是受了他的鼓动,才胆敢跟狱方叫板。掐断电源和断掉通信也都是他们所为,为这次越狱,他们事先做了长达半年的密谋。
真相调查清楚后,三河市公安局向省厅及原判法院提出请求,以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勇斗暴徒为主要事迹,要求为七星减刑。三个月后法院作出裁决,七星因荣立特等功获得提前释放,他的事迹成了全体犯人学习的典型。
也就是七星走出监狱的那一天,吴达功才彻底弄清,七星是省人民银行一位要员的儿子,母亲是某新闻媒体的负责人。三年前省城发生过一起舞厅群殴致死人命案,七星先是作为主犯被起诉,后来又变为从犯,被处以有期徒刑二十年。七星先是关在省城一所监狱,后来几经辗转,才到了三河三监。
得悉这一切后,吴达功已经清楚,自己掉进某个圈套了。果然,三河方面很快有人提出,这是一起假案,真正的主谋是七星。他先是策反王龙娃等几个,鼓动他们跟自己一起越狱。王龙娃因为自己的媳妇跟了别的男人,一怒之下去杀情敌,没想情敌没杀掉,自己却以杀人未遂被判重罪。王龙娃一心急着出去复仇,哪还有心情辨别七星是不是玩谋术。一切密谋好后,就在动手这一刻,七星突然倒戈,跟狱方提出自己藏在车里,可以制伏王龙娃。于是便上演了这场平息叛乱的好戏。
包括那个遭袭击的狱警,开枪射死罪犯的狙击手,都是精心安排过的。不留活口,这才是做得干净彻底、永世不可能翻案的铁的规矩。整个事件中,唯一有可能真实的,就是七星后来挨的那一刀,那才是意识到上当受骗后同伙赏给他的最好礼物。
有关方面马上出面制止传言,吴达功再次受到重任,在全局内开展一场深刻的政治大讨论。这场讨论的结果,便是持怀疑者被调离公安系统。从此,三监越狱案便以正面典型写进了历史,永远激励着那些接受改造的人。只有跟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才能很快迎来新生。
“那……事后……你拿过好处没?”汤萍颤颤地问。
吴达功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拿过,就是送给你的那张卡。”
“什么?”
没有几个人知道,汤萍因为一次事故,只有一个肾。那一年,吴达功突然说,朋友送了一张卡,很珍贵。法国有家医疗机构,专门对单肾人群做定期医疗救助。主要是保健性康复,以保证单肾人群也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延年益寿。作为中法友好的礼物,法国方面想在中国挑选一些救助对象,为他们提供人道服务。不要钱,但渠道很特殊。
汤萍很高兴,居然没问这卡哪儿来的,她相信丈夫一定是爱她,才想尽办法弄了这张卡。于是汤萍每年一次,前后去了法国六次,做了六年的国际医疗救助。不可否认,这家国际医疗机构的水平一流,医疗手段也很先进。汤萍能保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不能不说跟这有关。
但是她怎么没想到,这是一桩交易、一起昂贵而沉重的交易。其实她应该想到,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孙吉海握着笔的手在抖。
这是个星期天。跟以往任何一个周末一样,孙吉海把自己关进书房,面前是伴随了他半个世纪的宣纸,还有一套晚清时代出土的砚。孙吉海喜欢写字。在三河,谁都知道孙吉海的字不错,值得收藏,可谁也得不到他一幅,甚至,饱饱眼福的机会都难获得。他只写给自己。写字有什么用呢?修身,养性,让自己沉入到另一种境界里?的确,孙吉海需要用沉入来获得另一种身心,跟现实完全背离的身心,或者也叫麻醉。
十岁起,父亲便教他练字,父亲说:“字是门面,字是你的脸,字更是你的心。字里看人生,字里看家风。”
就这么着,孙吉海顽固地迷上了练字。练到现在,孙吉海越来越觉自己写的不是字,是命,一个人的宿命。人都是有宿命的,人根本就躲不开自己的宿命。
孙吉海手里的笔啪地断了。这是他今天握断的第三支笔。看来,今天是写不下去了。孙吉海扔掉断笔,倒在了竹椅上。昨天晚上,他再次接到省城的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阻拦,怎么能听之任之?“你是常务副书记,也是省委确定的接班人,对他的工作应该有干预权,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向省委建言,让他离开三河。”
孙吉海一句话没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马其鸣不像车光远,这一点,他一开始便觉察到了。换上车光远,要是苏紫拦车,他会当下接过状子;换上车光远,如果吴达功撂挑子,他会拍桌子,甚至提出罢他的官;换上车光远,如果抓到范大杆子,他会大张旗鼓地展开一场斗争;换上车光远,如果提拔吴达功做局长,他会自己的官不当,也要跳起来抵制……
能换吗?这种空想有意义吗?老了,孙吉海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思维退化得一塌糊涂,甚至有点爱做白日梦了。是的,白日梦。
阻止?他再一次笑笑,那笑接近墨汁的颜色。他什么也没做,装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你阻止他什么?他甚至从没在常委会上主动提过一次三安公安的事,你拿什么阻止?不让他抓毒犯?不让他深入基层?还是不让他工作?
一切都是在暗地里,是的,“暗”这个字,已经无数次伤害到孙吉海。暗得你摸不到一点儿边,暗得你闻不到一点儿气味,暗得你都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可是,威胁却实实在在存在,而且,正在一步步逼近。
就在刚才,他接到电话,说胡权礼的事出岔了。本来孙吉海练字的时候,任何电话都不接的,但现在是非常时候,又是保密电话,不能不接。
“出岔?”他这么犹豫了一声。那边紧着说:“有人调查他,二等功的事包不住了。”
“换个电话说!”孙吉海愤愤地挂了电话,候在了另一部机子上。笨,如此没脑子的人,能成什么大事!保密电话保给谁?对老百姓它是保密的,对想调查你的人呢?它远不如家里的座机。要想监控座机,你还得通过电信,通过更多部门,而保密电话对他们来说,等于安在你家里的窃听器。
很快,童百山的声音在座机里面响了起来:“安全吗?”他居然还问。
“说!”
“这事……这事你看咋办?”
“该咋办咋办!”
他“嗵”地放了电话。
是鬼是人的都来找他,他这个书记,当着还有啥味!不就一个胡权礼嘛,值得为他上蹿下跳?他再三说过,凡事要三思,尤其是干部提拔,要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来,这是规则,游戏规则你们懂不懂?不是想提谁就提谁,不是啥时想当官就能啥时当。偏是不听,偏要不停地添乱。添乱你把自己擦干净呀!带着尾巴硬进门,尾巴让人掀住你进得来吗?这下好,让他说着了,事情还没个影,屁股已经让人捅烂了。
他有些不知恨谁,只觉得恨这个字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胡权礼的事他知道,假的,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可硬要把假的做成真,他又有啥法?他恨恨地起身,离开书房,客厅里来回转了几圈,仍觉心气难宁,索性提上鱼杆,钓鱼去了。
这个时候,马其鸣也在钓鱼。子水河绕过子兰山向西而去,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马其鸣手持鱼杆,盯着平静的水面。他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细一看,却让人忍俊不禁。握在手里的钓杆真成了光杆司令,鱼饵和牵着它的细线早让水冲走了。季小菲忍不住笑起来,说:“马书记,你这哪是钓鱼,就像拿根杆子放鸭子。”秘书小田也跟着笑出声。马其鸣一看,果真成了放鸭子的,遂说:“算了,不作秀了,还是说正事吧。”
季小菲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作了汇报,末了说:“胡权礼一定有经济问题。他老婆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当会计,但是出入有专车,身上尽是名牌,听说做一次护理就要花一千块钱。而且……”
“而且什么?”
“我说不出口。”季小菲突然红了脸,羞臊得垂下头。
“据说他老婆在酒店养着个小白脸。”秘书小田替季小菲回答。
马其鸣笑了笑,“好生活啊!”突然,他盯住季小菲,“你是不是将来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一句话问得,季小菲给哑巴了。
回到“3112”房间,侯杰已候在了那里。“情况怎么样?”马其鸣问。
侯杰兴奋地说:“阿黑招了,这家伙到底还是没童小牛骨头硬。”
据阿黑交代,所谓的胡权礼舍身救人,以大无畏精神谱写新世纪英雄诗篇的感人事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
事情还得从去年的“三?一八”特大爆炸案说起。3月18号这天早晨,三河大地春光明媚,这一天是三河市公安局例行的政治思想学习。就在学习进行到九点多的时候,“110”突然接到报警,有个亡命徒称自己不想活了。他儿子被老师天天罚站,该死的老师还三番五次要他请客,不请就要将他儿子撵出学校。他要炸掉这个学校,炸死这些可恶的老师。歹徒称,他已在学校教学楼安置了定时炸弹,等着吧,到时候轰一声,全都上天!
情况十分危机,听歹徒的口气,他真是不想活了。他自称下了岗,老婆又跑了,自己带着孩子,真是活得没劲。
局领导立刻命令防暴大队,火速赶往现场,全体警员紧急集合,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红旗小学位于三河市中心,左面是人民银行大楼,右边是三河老干部活动中心。防暴大队赶到现场时,先前到达的“110”已开始疏散周围群众,一听教学楼有炸弹,周遭做生意的、卖小吃的、摆小摊的全都闻风而逃。学生家长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本不宽畅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当时学校还在上课,老师和校长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奉命进入学校的防爆队员在离教学楼五十米处监测到爆炸物信号,电子感应器显示,楼内确实安置了定时炸弹。全体警员的心立刻紧了起来。现场指挥的副局长吴达功马上命令,要防爆大队大队长胡权礼带上排爆队员,迅速进入大楼,找到爆炸物,以最快速度拆除。同时,另一组人马进入大楼,尽快将上课的师生撤出来。
现场一片混乱,得知消息的学生吓得不知从哪儿跑,有几个甚至要从窗户里跳下来。闻讯赶来的市委、市政府领导也进入现场,帮助疏散学生。半个小时过去了,楼内的学生撤出了一半,另一半,因为楼道太过拥挤,死死地卡在了里面。负责现场总指挥的市长马上作出决定,火速撤除一楼教室的窗户,从窗口往外接学生。消防人员立刻进入现场,拆起了窗户。时间一秒秒过去,离歹徒说的爆炸时间越来越近,可还有三百多名学生困在里面。家长的号叫声、学生的哭救声、围观者的惊叫声、消防车警车的啸叫声响在一起,让三河变成了声音的海洋。
歹徒再次打电话说:“你们找不到的,哈哈,等着吧,我要让学校变成废墟!”
又是半个小时,学生终于疏散出来,撤到了安全地带,人们刚刚松了一口气,忽然有老师说,四年级三班还有一名女生没出来。四年级三班在五楼,女生一定是遭了惊吓,躲在里面不敢出来。离歹徒说的时间没有有几分钟了,排爆人员还是没能找到炸弹。吴达功命令里面的胡权礼,火速寻找一位女孩,她很可能在五楼。胡权礼跟排爆人员刚查完四楼,接到命令,分头往五楼奔,过道里空空的,教室里没人,洗手间!几个人同时朝洗手间扑去。果然,小女孩蹲在马桶上,面无血色,吓得说不出话来。胡权礼刚抱起小女孩,忽然听见嗒嗒的响声,仔细一看,在洗手间水槽边的下水盖下,藏着一枚电子炸弹。电子显示器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二十秒,来不及犹豫,胡权礼猛将孩子交给队友,“快带她离开!”就在队友跟消防人员将孩子救出楼口的一瞬,时间到了,炸弹来不及拆除,胡权礼一把推开排爆人员,纵身一跃,用身体堵住了下水盖。
险情排除了,学生得救了。
胡权礼并没被炸死。
经专家鉴定,这是一枚高级电子恐惧炸弹,多用于国际恐怖组织的犯罪,在香港等地黑社会的犯罪中已出现过,大陆还是第一次看到。一旦爆炸,炸毁一辆汽车没一点儿问题。大约是在下水道放的时间过长,接触装置受到潮损,炸弹没有引爆,就这,也惊出三河市一身汗。
事后,三河公安得到重奖,胡权礼荣立公安部二等功。
半年多的调查,并没查到歹徒的一点儿线索,学校内虽有学生被罚站,但找不出跟歹徒说的情况相似的学生。况且歹徒两次使用的都是公用电话,使侦破工作陷入僵局。
侯杰说:“阿黑就是那个歹徒,炸弹也是他事先放的,做了手脚,根本不可能爆炸。”
胡权礼求官心切,但因秦默这个障碍,一直达不到目的,于是便想出这么一招,想拿立功给自己捞取资本。这场闹剧的总导演,竟是童小牛!炸弹也是他提供的。
马其鸣还处在巨大的惊愤中,侯杰又说,“胡权礼就是当年越狱案中那个被挟持的狱警,道上人称胡哥。而阿黑正是当年切断电源和通信的幕后者。”
“3112”房间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自从马其鸣决定调查三河公安黑幕,这儿便成了类似于秘密指挥部的地方。侯杰刚走,马其鸣又迎来两位神秘客人。他们是三河检察院的两位检察官。
高检察官说:“已经掌握到胡权礼的部分经济犯罪事实,他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和红河谷桑拿中心都持有股份,而红河谷桑拿中心存有严重的色情和毒品交易。同时,还查到胡权礼在三河拥有两套豪华住宅。”
“马上控制胡权礼!”马其鸣命令道。这一次,他要动用检察院的力量了。
一接到胡权礼被带走的消息,孙吉海立刻意识到,童百山保不住了。这一次,他是说啥也不能铤而走险了。让该走的都走吧,也是他们作孽太多,该受惩罚的时候了。正这么想着,电话尖叫起来,接通,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这声音孙吉海熟悉,女人告诉他,自己在老地方等他,请他速来,有要事相商。
搁下电话,孙吉海再次陷入巨大的矛盾中,女人不是别人,正是省城二公子的高级法律顾问。这女人绝非等闲之辈,抛开她跟二公子的关系不说,单是她在省城法律界的名气,就足以倾倒不少人。她在律师界有“铁腕女人”的称号,凡是接手的案子,百赢而无一输。如此优秀的女人,竟能跟二公子父子搅在一起,不能不令孙吉海痛惜。世间的事,有多少能说得清呢?兴许,离开二公子父子,她也会跟常人一样,甚至比常人更逊色。
去还是不去?去也是危险,不去也是危险。孙吉海真是痛悔,怎么就能走到这一步呢?
他脑子里再次跳出最初的那一幕。
那时他刚刚从吴水调到三河地委,接袁波的班,担任地委政法委书记。职位升迁了,环境变了,也使他这个老吴水一下觉得眼界开了。但是心里,他却给自己暗暗敲警钟,一定要保持本色,千万不可错走一步。所以妻子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想到乡下包地种,他一口答应。有什么比种地更踏实、更能接近一个农民的本色呢?是的,到目前,孙吉海还把自己当做一个农民,那是先人留下来的传统。什么时候,都要跟农民一样生活,这是他的生活信条,也是他修心立身之准则。遗憾的是,就在第二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被妻子叫来一块种地的内弟周生军在城里出了事,为了一碗两块钱的饭,他跟摊主吵架,说是肉放少了,骗他一个种地的。摊主骂了句穷乡巴佬儿,吃不起别吃,这惹恼了自小没有爹娘跟姐姐相依为命长大的周生军。周生军平生最恨的,便是别人看不起他、鄙视他。一怒之下,他抢过摊主的菜刀,做出拼命的样子。也该那摊主倒霉,大约也是生意不好的缘故,他的脾气比周生军还大。周生军本意是想吓吓他,给自己出口气,没想摊主更是蛮横,抢在周生军抡刀吓他之前,一把掀起凳子,冲周生军就砸。周生军举起胳膊抵挡,结果菜刀误伤了摊主,将摊主一只耳朵削了下来。
妻子就这么一个亲人,生性老实木讷,当时还没娶上个媳妇。孙吉海怎么能不管,但又怎么管呢?
周生军最终以过失伤人罪被判十年,这已是很轻的了。如果不是孙吉海的影响,怕是判个无期也说不定。可妻子还是不依,整天哭哭啼啼,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非要孙吉海将她弟弟救出来。就在这时,二公子来到三河,专程拜访孙吉海,当时他就带着这女人。女人那时还很年轻,姿色出众,但出口已很显学问和水平了。言谈中孙吉海无意间漏出这事,说人这一生,咋就非要遇上过不去的坎呢?当时二公子啥也没说,只是象征性地笑了笑。可是二公子走后不久,大约两个月零几天吧,妻子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弟弟出来了,跑到农场找她,鬼一样的样子吓得她差点儿没晕过去。你猜怎么着,他说不用坐牢了,以后只管在沙漠里放羊,老老实实听话就行。对了,生军还说,他以后不叫周生军,叫杨四……”
妻子还没说完,孙吉海已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是等他再想干涉,就已经没机会了。对方把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也把他的后路给彻底堵死了。没办法,人生总有很多无奈的时候,况且他也不能只为自己活着,难道他能忍心将周生军再次送进监牢?妻子怎么活?听之任之吧,他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这么想。这一想,就让他想到了现在。很多时候,他真想跳出来,告诉世界真相,也告诉妻子,这么活下去,生不如死啊!想归想,真要做起来,那份难,不是每个人都能作出了断的啊!
周生军死后的那些个日子,他把自已关在书房,一句话不说,说不出来,真应了乡下人那句土话,哑巴挨闷棍,只有死受的份。他怎么也不信,周生军是失足掉进井里的,一个沙漠里放羊的羊倌,会掉进井里?死因他清清楚楚,可跟谁说?这些年周生军做的事儿,他难道能不知道?悔啊,悔!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想尽法子瞒妻子,告诉她弟弟出了远门,他打发去办件事,过些日子就回来。
出租车驶进南湖庄园的时候,太阳正直直地照在这片花园别墅里。一踏上这个地方,孙吉海心里便恶浪滚滚。这是他的又一个噩梦,他这辈子,注定要被一个接一个的噩梦纠缠着。当初这座小区修起来,他是亲自参加过剪彩的,再怎么说,这也是市里抓经济建设的一项成果,不能不来。过后不久,他却收到一把钥匙,十八号楼的钥匙。孙吉海痛斥了送钥匙的童百山,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孙吉海要是贪,能挨着你姓童的给我送?”童百山没反驳,他当然知道孙吉海不贪,如果贪,他会出此下策?
不拿钥匙并不证明你不接受馈赠。不管孙吉海乐不乐意,二公子每次来,都要在这儿见他,甚至那次他父亲来,也提出在这儿见他。还说这儿人少安静,空气又好,边喝茶边欣赏他写字,岂不是一件雅事?于是台案有了,墨砚有了,各式各样的狼毫也有了,房间布置得真像他孙吉海的书房。后来又是这个女人,一到三河,就提出在这儿见面,孙吉海还不能不来。甚至发展到小四儿,也要在这儿跟他见面。就这么着,尽管孙吉海根本就没拿这儿的一草一木当自己的,但他相信,这儿跟自己已完全扯在了一起,背不住对方早把一应文书都做好了。有一天一旦拿到法律底下,他有十张嘴也证明不了自己没接受过。
车里的孙吉海苦笑了一下。有时候,法律也保护不了一个人的清白。那么还要清白做什么?还能怎么要得了清白!
女人依旧干练而美丽,只是,孙吉海现在见了这份美丽,已有些哆嗦,有些视美丽为仇恨。美丽一旦跟罪恶扯上边,便成了致命的罂粟。
女人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她要孙吉海办一件事,动用自己的职权,立刻将胡权礼弄出来。
“这不可能!”孙吉海硬梗梗地道。他最烦别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可偏巧就有这么些人,动辄命令他做这做那。望着盛气凌人的女人,孙吉海恨不得赶她走。
女人似乎没想到孙吉海会拒绝,一时有些尴尬。孙吉海却不管女人的感受,继续发火道,这是他自找的,没人逼他那样做。一个“逼”字,道出了他心中太多的愤懑。
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里再次闪出去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是怎样的一幕啊!惊心动魄,岂止是惊心动魄!
女人听出了他的意思,换一副表情说:“二哥,你得从长远处想,这小子要是乱说,你跟大哥的日子都不好过。”
“少叫我二哥!”孙吉海这次是真火了。这些年,他最烦别人这样称他,什么老大、老二,搞得好像真成了黑社会。再说了,他什么时候同意做这个二哥了,还不是他们强加给他头上的一个紧箍咒。为了牢牢占住三河这个大本营,他们竟不惜用这种手段,强拉他上贼船。
“二哥,有好处的时候你可没说这话呀!”女人点了支雪茄,很潇洒地抽起来。其实她是借此给自己稳神。
“好处,你跟我谈好处?”孙吉海愤怒地盯住女人,他知道,他们是给过他好处,据说以他的名义,都存进了各地银行。但是他从来就没对那些不干净的钱动过一点儿心思,而且压根儿就不知道他们存在哪儿。所谓的好处,只不过是另一根拴他的绳子,套他的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他们讲,他孙吉海做事,从来不图什么,请他们趁早收起这套把戏。没想他们还是拿这个来威胁他。
“那好,”女人噌地摁灭雪茄,她的干练再次透出来,面对一点儿不给面子的孙吉海,女人果断地说,“那就只有一条路,让他死!”
说完,拿起自己的包,摔门走了出去。
孙吉海恼怒地倒在沙发上。
蓦地,他的眼睛被女人遗忘下的一袋东西捉住了,很显然,这是女人故意落下的。匆匆打开,竟是一沓照片,一看,血差点没从眼睛里喷出来。
太卑鄙了,他们口口声声喊他二哥,暗底里,却动用这种下三烂的手段。
照片上的他赤裸着身子,画面不堪目睹。
恍惚了好长一阵,孙吉海才依稀记起,那次二公子来,是在三河大酒店接的风。那晚他喝醉了,中间跟二公子发生了不愉快,一激动,就拿酒灌醉了自己。后来他们把他抬到楼上的房间,那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他真的不记得,恍惚中好像是有个女人在房间出现过。事后还以为是服务员,没多想,谁知……
照片上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胡权礼妖冶风骚的老婆!
季小菲推开门,猛见童百山在她家。
父亲跟童百山相对而坐,两个人像是在谈一件沉重的事。
“谁让你来的,出去,出去!”季小菲指住童百山的鼻子,冲动已让她的脸变了形。
童百山讪讪的,目光尴尬地搁在老季脸上。
“你走不走?不走我报警,走啊!”季小菲又吼。
父亲老季扭过目光,像是不忍看到这一幕。童百山不敢再待下去,脚步仓皇地夺门而出。
季小菲刚要跟父亲说什么,猛见桌上放了一堆钱,一想准是童百山留下的,拿起钱就往外追,谁知童百山屁股底下一冒烟,消失了。
“为什么要他的钱,他害得我们一家还不够吗?”季小菲冲父亲发火。
老季一言不发,脸上是痛苦而无奈的表情。季小菲发了一阵火,觉得过分了,这才跟父亲好言道:“爸,少跟他来往,好吗?他这种人,只有害人的心,哪会真心实意帮你。”
老季突然抱住了头,今天他的表现真是怪。季小菲纳闷儿着,忽然发现母亲不在,连忙问:“妈呢,妈怎么不在?”
半天后,老季沉沉道:“小菲,你妈她……她查出了癌,人在医院里。”
“什么?”
季小菲后来想,是自己太忙、太投入了,以至于这段时间压根儿就没关心过母亲。好在父亲是个细心而厚道的人,发现母亲不对劲,及时送到医院,这才没让母亲错失治疗的机会。母亲的病已发展成淋巴癌。医生说,目前刚刚有病变,手术还来得及。
可钱从哪儿来?
季小菲执意不用童百山的钱,第二天她来到童百山办公室,将钱还给了他。接下来,季小菲开始四处奔走,为给母亲治病,家里已欠了不少债,眼下住院费都交不上。父亲痛苦地抱着头,哽咽道:“爸没用,爸是个没本事的男人,让你们跟着受罪。”
“爸——”季小菲眼里盈满泪,这时她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忍着委屈,接受童百山的恩赐。
“爸,你别急,我这就想办法,钱很快会凑齐的,你好好陪着妈。”
灾难面前,父女俩的心靠得是那么近。
秘书小田闻知,很快送来一万,说是自己攒的工资,先救急,他再想办法。季小菲很是感动,却又不知说什么。这段日子,他们的感情急遽升温,季小菲已经有点离不开小田了。秘书小田开玩笑道:“是我丈母娘,上帝在考验我哩。”季小菲听了,心里一片温暖。
马其鸣也得知了消息,心里很是感慨,为什么好人总是难多,先是叶子荷,接着又是季小菲母亲,癌症咋不找别人?正好梅涵打来电话,问他叶子荷怎么还不去北京?马其鸣一想,叶子荷一定是去不了了,不如就把这个机会给季小菲母亲。这么想着,他私自决定,一定要让季小菲母亲去北京做手术。遂将情况跟梅涵说了,梅涵嘴上虽是抱怨,但那是故意逗马其鸣的,心里,却实实在在为老季一家子急。她说:“这么着吧,你让他们准备准备,后天我去北京,正好一道走,也免得他们东碰西撞,去了找不到地儿。”
事情当下定下来,马其鸣很快通知秘书小田,将消息告诉季小菲。季小菲真是感动得说不出话。两天后,老季陪着妻子,去了北京。季小菲本也嚷着要去,马其鸣却说:“你去了也帮不上啥,那边我已嘱托好了,你还是留在这儿,忙你的事吧。”
恰在这时,吴水传来消息,“九?一五”特大抢劫案成功告破,嫌犯已经落入法网。季小菲便火速赶到吴水,再一次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事业中。
“九?一五”特大抢劫案果然是一起典型的里应外合、有预谋有计划的犯罪。
案情正是从储蓄所主任王通达妻子刘敏身上打开突破口的,强大的心理攻势下,刘敏终究抗拒不过,如实说了出来。
据刘敏交代,丈夫王通达跟新招聘的储蓄员小秋确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事发后,刘敏也想过离婚,但一想孩子,又动摇了。王通达自己也很是后悔,发誓要跟小秋彻底了断。哪知小秋是个沾不得手的女孩,一看王通达想蹬腿走人,当下撕破脸说:“想白玩我,你想得太简单了。”于是,小秋三番五次找上门,问王通达怎么办?刘敏一开始还想对小秋狠,交了两次手,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个年轻女孩的对手。十八岁的小秋对婚姻、对人生有现实得近乎恶毒的看法,她才不愿意像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那样辛辛苦苦、曲曲折折来打拼自己的幸福生活。放着现成的幸福不享,凭什么要多走那么些弯路?她跟刘敏就一个字,离!不离你试试,让你过一天安稳日子,本小姐就不是小秋!
果然,王通达家让小秋闹得鸡犬不宁,两口子打架吵嘴不说,小秋还把两家的大人也发动起来。一时间硝烟四起,烈火熊熊。王通达这才发现,小秋根本不是当初跟他私通的那个小秋,更不是那个看上去有点傻乎乎的农村小丫头,她的心计太重了,小小年纪,居然能给他布下一张网。下一步,小秋很有可能闹到单位,或者直接就找他们行长说理去。
就在王通达被小秋搞得焦头烂额的同时,另一件事也发生了。据王通达自己交代,早在筹建汽车路储蓄所时,他以虚假做账的手段,虚立户名,前后挪用公款四十二万,投入到股市中,结果被套牢。会计宁秀兰发现此事,几次过问这笔钱到底去了哪儿,王通达先是支支吾吾,后来见遮掩不过去,遂起了不义之心。
正好王通达高中时的一位同学来吴水找他叙旧,两人闲谈中,那位叫黄三的同学发牢骚说,眼下这世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还说王通达虽说是个主任,可日子远没他这个草民自在。一句话勾起了王通达的难过,两人越说越近,越说越投机。
几次接触后,王通达让黄三说转了心,两人商定搞一次大的。黄三说:“要抢就抢你这儿,这样保险,也可以替你把那两个女人做掉。你只管把里头的事儿弄好,其他不用你管,到时只管分钱便是。”本来抢劫早就要实施,可黄三嫌王通达准备的钱少,至少得弄它个百十来万。王通达这才在茂世才身上下工夫。茂世才创业时,的确得到过王通达不少帮助,现在事儿做大了,就想报答王通达。王通达跟小秋好,茂世才就从经济上支持,还隔三岔五给小秋送点小礼物,讨得小秋欢喜。茂世才要进货,起先打算进四十万的,王通达鼓动说:“要进一次进个百八十万算了,到时我帮你销,也挣你些提成。”茂世才说钱不够。王通达便四处拖关系,帮茂世才凑钱,直到凑齐八十万。黄三说可以了,便商定好时间,还有具体步骤。
车是黄三跟另一名叫牛子的搞的。牛子在昌市一家汽车修理店打工。这人是个刑满释放犯,以前就干过偷车的勾当,对这一行熟。牛子盯上的,正是昌市一个个体老板的三菱,那车他修过,还跟老板建立了不错的个人关系。个体老板有进沙漠打猎的嗜好,牛子将他的行踪打听清,在他进入沙漠的时候动了手。车得手后,先是躲了一夜,直等王通达这边有了确定消息,说茂世才第二天一早到储蓄所汇款,两人才从昌市出发,径直冲储蓄所而来。
至于进门就开枪,王通达是这样说的,他怕储蓄所的摄像头录下对他不利的镜头,特意叮嘱黄三,一定要先开枪打掉那令人讨厌的东西。
黄三他们抢走的,只是茂世才那八十万,至于储蓄所的四十万,是王通达趁乱将钱从后窗扔出去的。早就等在那儿的刘敏拿到钱便走。王通达想用这四十万来补那个窟窿。
案件真相大白,剩下的便是抓捕逃犯。
据王通达说,黄三他们得手后很有可能藏在青海一个叫帽儿山的小镇上,在那儿等他的消息。李春江命令抓捕队员,立即赶往帽儿山。抓捕队员在当地派出所的配合下,很快包围了一家叫外乡人的小旅馆。可是警察扑进去时,屋子里空空的,黄三他们已在几个小时前离开这里。李春江当下命王通达跟黄三他们联系,告诉这边并没啥动静,要黄三在离帽儿山不远的牛嘴洼等他。黄三半信半疑,问王通达:“是不是那个了?”王通达发誓说:“警察并没怀疑他,他现在很安全。”黄三笑了一声,啪地压了电话。之后,就无法跟黄三联系了。李春江判定,黄三一定是闻到了风声,这家伙再也不可能相信王通达。
就在抓捕队员一筹莫展时,跟帽儿山不远的尕达岭派出所接到报案,一名叫老根头的当地牧民说,天黑前有两个人走进他家,说是收中药材的,问当地有没有村民挖下中药材?老根头信以为真,高兴地说:“有,有,当参、冬虫草、大黄,还有……”那两人说:“先给我们弄点饭,吃完你帮我们收,给你帮工钱。”饭后,老根头挨家挨户去通知时,那两人却跑了。老根头觉得不对劲,连夜骑马就去报案。根据老根头的描述,那两人定是黄三和牛子。得到消息,李春江带上第二批队员,火速赶往尕达岭。
尕达岭是祁连山雪峰的一个支脉,郁郁葱葱,一头扎向著名的马牙雪山,一头,蜿蜿蜒蜒,伸向辽阔的雪域高原。李春江他们赶去时,已近第二天的黄昏。据先前赶去的抓捕队员讲,尕达岭是神秘之峰,俗有“进来容易出去难”的说法。黄三他们一定是慌不择路,还以为越是神秘的地儿越安全,没想尕达岭是高原上的死亡之谷,除了当地牧民,很少有人安全地走出。这儿除了时常出没的野猪、野獾,还有雪崩时留下的一个个陷阱,一旦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况且,那两人是冲山垴走的,这就越发没了活路。两个愚蠢的家伙,一定是心想翻过貌似不高的尕达岭,就是一望无际的青藏高原了。其实尕达岭正是一个陷阱,看似不高,却蜿蜒起伏,足有几百公里长。而且,翻过去就是雪山,不被冻死也会饿死。里面绝无人烟,气温跟尕达岭下的村庄相比,足足相差二十度。
李春江心里松下一口气,既然歹徒踏上了不归路,就再也不可能逃脱。当下他便发动全体牧民,跟警察一道沿山搜索。
足迹是在第三天中午发现的,牧民老根头的确眼尖,尕达岭一草一木的变化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他在一片灌草中,发现一摊血,拿指头蘸了一下,一舔,判断出是野猪。寻着血迹,在两百多米外寻到野猪的死尸,是中枪后跑了一阵栽倒的。
“人就在这一片!”老根头说。
他从野猪死亡的时间判定,黄三他们躲过野猪的袭击决不会超出两个时辰,走不远。李春江命令队员提高警惕,因为歹徒手中有枪,一定要保护好牧民的安全。没想老根头笑着说:“保护好你们自个便行,我们在草原上生活了一辈子,知道怎么跟野兽打交道。”
又过了一个时辰,大约又往前行进了五百多米,老根头突然盯住不远处的一个山洞,眼神像鹰一样,片刻,他跟李春江说:“就藏在里面,不会错,洞里飘出的气味不一样。”
队员马上分三路包抄过去,黑压压的枪口全都对准了山洞。老根头从怀里掏出牛角,问李春江:“你吹还是我吹?”
李春江说:“还是你来,我只会喊话。”老根头说:“喊话不顶用,声音全让山神给吸走了。”说着,嘴一鼓劲,山坳里立刻响起浑沉雄厚的声音,像山在鸣叫,又像风在鼓荡。那声音居然不偏不斜,直直地冲山洞而去。吹了一阵,里边并没动静,李春江刚要怀疑,就听老根头说:“行了,让他们知道山神发了怒便行。”说完,老根头吩咐牧民们捡柴禾、拾牛粪。李春江还在纳闷儿,老根头笑着说:“你以为他们那么听话,会出来?得拿牛粪熏。”
李春江这才懂了他的意图,当下,他对这个其貌不扬的老牧民有了更深的敬佩,他又教会他一个智斗歹徒的好办法。
牛粪火熊熊燃起时,老根头掏出旱烟,点上抽,他安慰李春江不要急,他们受不住的。“光牛粪他们受得了,可是一加了枇枇柴,过不了一个时辰,保准会乖乖地出来。”
李春江嗅了一口,这烟果真有别种味道,比辣椒味还呛人。这才知道,牧民们对付野猪或野獾,更多的时候不用枪或刀,用枇枇柴,这烟要是熏起来,任何生灵都受不了。
还没到老根头估摸的时间,里面便有了声音,“不要烧了,不要烧了,我们投降,投降……”
老根头嘿嘿笑道:“这两个孬种,连野猪也不如。”
没费一枪,两个劫匪便乖乖地缴械投降。
黄三交代,钱他们藏在帽儿山一户亲戚家,就等躲过风头再分。
“枪是哪儿来的?”
“跟……跟一个叫独狼的那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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