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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施玮与《叛教者》

        尤里安十九岁那年在小亚细亚的尼科米底亚、帕加玛、士麦那等城市里寻找古希腊的哲理,听人谈到著名的巫师和哲人扬布利科斯,说他是哈尔基斯人,曾经是新柏拉图主义者波菲利的门徒,大家都称他为“神圣者”。

        于是尤里安便到以弗所城去见他。

        扬布利科斯是个干巴巴的小瘦老头。他喜欢抱怨自己的病痛——风痛、酸痛、头痛;他不停地骂医生,可是照样热心治疗;津津乐道地谈论泥敷、药酒、膏药和其他药疗;即使夏天也总是穿着柔软暖和的夹袍子,但无论如何都暖和不过来;像蜥蜴一样喜欢晒太阳。

        扬布利科斯从少年时代起就不习惯于肉食,觉得恶心,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竟然吃活物。女仆给他做一种特殊的大麦粥,他吃蜂蜜,喝葡萄酒得加温。老人没有牙齿,甚至面包都不能咀嚼。

        有许多学生集聚在他的身边——他们来自罗马、安条克、迦太基、埃及、美索不达米亚、波斯,都很尊敬他,崇拜他;大家相信,扬布利科斯能创造奇迹。他对待学生像是一位因有许多软弱无能的孩子而感到讨厌的父亲。每当学生们发生争论或争吵时,老师都一边摆手,一边皱起眉头,好像疼痛似的。他说话声音很轻,争论的人语音越高,扬布利科斯说话的声音就越低;他不能容忍喧哗,厌恶说话声音很高和走路声音很响。

        尤里安看着这个刁钻古怪的特别怕冷的小老头,大失所望,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人们吸引到他那里来。

        他不禁想起人们讲的一件事:一天夜里,学生们看见“神圣者”祈祷时腾空而起,离开地面达十肘,笼罩着金光。另外一件事:老师在叙利亚的加达拉城从温泉里呼唤出厄罗斯及其兄弟安忒罗斯——一个是欢乐的浅色卷发的小爱神,另一个是忧郁的深色头发的小爱神。这两位小爱神对扬布利科斯都像孩子似的非常亲热,后来他一摆手,两位神就消失了。

        尤里安注意听老师的讲课,可是在他的话里却不能找到那种权威的力量。波菲利学派的形而上学让尤里安觉得是僵死的、枯燥的和极其复杂的。扬布利科斯仿佛是在游戏,在争论中克服了论辩术上的困难。在他关于神、关于世界、关于理念、关于普罗蒂诺斯的三段式的演说中确有深刻的书本知识——但没有丝毫的生活真理,尤里安所期待的不是这个。

        可是他仍然期待着。

        扬布利科斯有一双奇怪的绿眼睛,在脸上那种黝黑的布满皱纹的皮肤衬托下更加引人瞩目:有时暴风雨前夕阴云密布的黄昏时的天空便是这种浅绿色的。尤里安觉得这双眼睛似乎不是人的,但也更不是神的,里面闪烁着隐秘的蛇的智慧,扬布利科斯关于这一点对学生只字未提过。可是突然间,“神圣者”用疲惫的很小的声音问道,为什么大麦粥或者泥敷剂没有准备好,抱怨各个器官酸痛——这时,他的魅力消失了。

        有一天,他和尤里安一起到城外海滨去散步。那是一个宁静而又让人觉得忧郁的傍晚。远处,在帕诺摩斯港湾后面的山坡上,以弗所的阿耳忒弥斯神庙的白色台阶和楼梯上装饰着许多雕像。据传,勒托在开俄斯海滨沙滩上生下了阿耳忒弥斯和阿波罗这对孪生兄妹,如今这里一片很细的芦苇一动不动。俄耳梯癸亚的圣林里,数不清的祭坛冒着青烟,形成一根根烟柱,直上云霄。南边,可以看到萨摩斯岛的蓝色山峦。大海的波浪拍击着岸边,声音很轻,犹如婴儿在睡眠中的呼吸声;散发着白天被阳光晒热了的咸水和海草的气味。落山的太阳隐到乌云后面去了,给云彩镶上金边。

        扬布利科斯坐到一块石头上,尤里安坐在他的脚下。老师抚摸着他那坚硬的黑发。

        “你感到忧伤吗?”

        “是的。”

        “我了解。你在寻求,可是找不到。你没有力量说:他存在;你也没有勇气说:他不存在。”

        “你是怎么猜到的,老师?”

        “可怜的孩子!我受那种病的折磨已经有五十年了。而且直到死亡都要受折磨。难道我对他了解得比你多吗?难道我找到了吗?这是永远存在的分娩时的痛苦。与这种痛苦相比,一切其他的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人们认为由于饥饿、口渴、疼痛、贫穷而遭受痛苦:实际上他们只是由于想到他不存在才痛苦。这是唯一的世界悲哀。有谁敢说:他不存在,有谁知道应该具有多大的勇气才敢说:他存在?”

        “你甚至从来都没有靠近过他吗?”

        “我一生中曾经三次体验了迷狂境界——与他完全合为一体。普罗蒂诺斯曾经四次。波菲利五次。我的一生中有过三次这样的瞬间,为此而活这一辈子也就值得了。”

        “我就这一点曾经询问过你的学生:他们不了解……”

        “难道他们能够了解吗?他们得到智慧的一点皮毛,就足够了:核心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是致命的。”

        “我宁肯死,老师,把它告诉我吧!”

        “你能够接受吗?”

        “你说吧,说呀!”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会……说出来好吗?你听听这傍晚时的寂静:它比任何话都能更好地说明。”

        他像以前一样,把尤里安当成一个孩子,抚摸着他的头发。学生想道:“这就是他,是我所期待的!”他拥抱着扬布利科斯的双腿,仰起脸来看着他,哀求地说:

        “老师,可怜可怜我吧!把一切都向我公开吧。不要抛弃我……”

        扬布利科斯说了起来,声音很低,仿佛是自言自语,完全没有看他,也没有听他,那双绿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镶着金边的乌云:

        “是的,是的……我们大家都忘记了父亲的声音。像孩子一样,从摇篮时代开始就与父亲分开了,我们听着,却认不出他来。应该让一切,天上的和人世间的声音全都在心灵中停息。到那时,我们就能够听见他了……只要理性还在闪光,犹如中午的太阳,照亮灵魂,我们自己主宰自己,我们就看不见神。可是当理性开始降落的时候,便会给灵魂洒上兴奋之情,犹如夜里的露水……恶人感觉不到迷狂:唯有聪明人才能变成在神的手中由于琴弦颤抖而发出声音的竖琴。能够照亮灵魂的光亮来自何方?——我不知道。当你并不期待时,它会突然到来;寻找是找不到的。神离开我们并遥远。应该做好准备;应该心平气和地等待,犹如眼睛等待着太阳升起一样——如诗人所说的,从大海里升起。神不来也不去。这就是他。他是世界的否定,是一切存在的否定。他是虚无。他是一切。”

        扬布利科斯从石头上站起来,慢慢地伸出两只很瘦的手臂。

        “肃静,别出声,我说,别出声!注意听他。这就是他。大地和大海,空气,甚至天空,全都寂静下来。听呀!这是他充溢了世界,渗进了原子,照亮了物质——混沌,这是神所惊恐的东西,——犹如傍晚的太阳给乌云镶上金边……”

        尤里安听着,他觉得老师的声音很微弱,很低,却充溢了世界,到达了天上,到达了极限。可是尤里安的悲伤却如此之大,不禁从他的胸中冲出来,变成了呻吟:

        “我的师傅,原谅我,可是既然如此,——那么生命为什么而存在呢?为什么生与死不断地轮回?为什么要受苦?为什么有恶?为什么有肉体?为什么有怀疑?为什么要向往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扬布利科斯又温柔地抚摸一下他的头发:

        “这就是秘密之所在,我的孩子。既然有他,也就没有恶,没有肉体,没有世界。或者有他,或者有世界。我们觉得有恶,有肉体,有世界。这是幻影,是生活的骗局。你记住:所有的人只有一颗灵魂,所有的人,甚至所有的不会说话的牲口。我们大家从前曾经在父亲的怀抱里,在始终明亮的光辉中得到安宁。可是一旦从高处俯视黑暗的死气沉沉的物质,每个人在里面所看到的都是他自己的形象,犹如在镜子里所看到的一样。灵魂对自己说:‘我能够,我愿意成为自由的。我跟他是一样的。难道我不敢脱离他而成为一切不成?’灵魂跟那耳客索斯看着自己在河里的影子一样,迷恋上自己反映在肉体中的形象美,因此而死了。它想要彻底死掉,永远离开神,可是办不到:死者的脚接触到大地,前额接触到高处的天。因此所有生物的灵魂永远沿着生与死的阶梯上去见他,下来离开他,试图离开父亲,却办不到。每颗灵魂都想要成为自己的神,但徒劳无益:它怀恋父亲的怀抱;它在大地上得不到安宁;它渴望回归‘太一’。我们应该回归他那里,在那里,人人都将成为神,神就在每个人身上,难道只有你一个人思念他吗?你看呀,大自然的宁静中包含着天上的忧伤。你听呀:你难道没有感觉万物都思念他吗?”

        太阳落了。仿佛烧红了的云彩的金边熄灭了。大海变得跟天空一样苍白和透明了,天空变得跟大海一样深邃和明朗了。大路上驶过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女人,可能是一对情侣。那个女人唱起一支熟悉的忧伤的爱情之歌。然后,一切复归寂静,变得更加忧伤了。南方的夜幕很快从天上降落下来。

        尤里安小声说道:

        “我想过多少次:自然界中这种忧伤来自何方?它越是美,就越加忧伤……”

        扬布利科斯微笑着回答道:

        “是的,是的……你看:它想要说出它为什么忧伤,可是办不到。它是无言的。它睡眠时竭力在梦中回忆起神,可是办不到,因为它被物质所拖累。它观察着他,但很朦胧,很模糊。整个世界、所有的星辰、大海、动物、植物和人类,这一切都是大自然关于神的梦。它所看到的,——诞生和死亡。它只通过观察进行创造,犹如在梦境里;创造很容易,用不着努力,遇不到阻碍。因此它的创造物才如此美丽和自由自在,如此漫无目的和神圣。大自然做梦的游戏——跟云彩的变幻很相似。没有开端,没有结局。除了观察之外,世界上一无所有。它越是深邃,它就越发寂静。意志、斗争、行动——仅仅是神的微弱的、没有完成的或者淡化了的静观。大自然在无为中创造各种形式,像几何学家一样:存在的只是他所看见的;它就这样从自己母亲的怀抱里一个接着一个地抛出各种形式。但它那种无言的朦胧模糊的观察仅仅是另外一种最明晰的观察形象而已。大自然在寻找语言,可是找不到。大自然是睡熟的天上万神和地上万物之母库柏勒,永远闭着眼睛;唯有人才找到她所寻找而没有找到的语言:人的灵魂——这就是睁着睡意蒙眬的双眼的大自然,当它睡醒的时候,准备看到的神已经不再是在梦中,而是在神志清醒的时候,面对面……”

        第一批繁星出现在变黑了的更加深邃的天空上,忽明忽暗,仿佛是一颗颗挂在天穹上的钻石;又有新的星不断出现,不计其数。扬布利科斯指着星星说:

        “我把世界、太阳和星辰比成什么呢?比作撒在大海上的网。神拥抱着整个宇宙,犹如海水拥抱网一样;网能够运动,但却不能制止住水;世界想要捕捉到神,但却办不到。网在运动,但神却像撒上网的水一样安静。假如世界不运动,神就不能创造任何东西,不会摆脱安静,因为何必有所追求而且追求什么呢?在永恒之母的王国里,在世界灵魂的怀抱里藏匿着种子,过去曾经存在过的并且将来也存在的一切的形式理念:藏匿着人和神的中介物——螽斯、草茎和奥林匹斯诸神的逻各斯胚芽……”

        于是尤里安大声惊叫起来,他的声音在夜的寂静中响起,好像是濒死时疼痛的号叫:

        “他是谁?他是谁?我们呼唤他,他为什么不回答?他的名字叫什么?我想要认识他,想要听听他,想要看看他!他为什么躲开我的思想?他在哪里?”

        “孩子,思想在他面前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名字:我们说不出他是什么样的,我们仅仅能指出他不应该是什么样的,而他是什么样的,我们却不知道。可是你难道能够受苦而不赞美他吗?难道你能够爱而不赞美他吗?你难道能够诅咒不赞美他吗?他创造了一切,但他自身却是其创造物中的虚无,你说:他不存在,比起说他存在,是更大的赞美。关于他,不能做任何肯定——谈不上存在,谈不上本质,谈不上生命,因为他高于任何存在,高于任何本质,高于任何生命。正因为如此我才说,他是对世界的否定,是对你的思想的否定。弃绝现存的一切吧——在那里,在无底的深渊中,在难以名状的黑暗中,你会找到他。你把朋友、亲人、祖国、天空、大地以及你自己本人和你的智慧,全都奉献给他吧。到那时,你已经看不见光明,你自己就是光明。你不说:他和我,你会感觉到他和你是同一的。你的灵魂便会嘲笑自己的肉体,犹如嘲笑一个幽灵。于是——出现沉默;于是便没有语言了。假如世界在这一瞬间毁灭,你会因为然后你将跟他在一起从而得到安宁,并且为此而高兴吗?你的灵魂不再有所希望,因为他不再有希望;你的灵魂将不再生活,因为他高于生活;你的灵魂不再思维,因为他高于思想。思想是探索光明,而他并不探索光明,因为他自身便是光明。他渗进你的灵魂,把你的灵魂变成自己。于是你的灵魂便无动于衷地、孤独地凌驾于理性之上,凌驾于美德之上,凌驾于理念王国之上,凌驾于美之上——在深渊里,在光明之父的怀抱里得到安宁。灵魂成为神,或者最好是说,仅仅是让人想起,它永远,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神……我的孩子,奥林匹斯诸神的生活就是如此,类似于神的人和智者的生活就是如此:弃绝世上所有的一切,蔑视人世间的情欲,灵魂投靠它面对面所看到的神。”

        他停了下来,尤里安伏在他的脚下,不敢接触他的脚,只是亲吻这双脚所接触到的土地。然后,学生仰起脸来,望着那双充满情欲的绿眼睛,只见其中闪烁着“蛇的”智慧被揭穿的秘密;这双眼睛好像是比天空更宁静和更深邃:仿佛是从中流露出一种神圣的力量。尤里安小声说道:

        “老师,你真是无所不能。我相信!你给高山下令——高山就会移动。你跟他一样!显现奇迹吧!创造不可能实现的事吧!可怜我吧!我相信,我相信!……”

        “我可怜的孩子,你要求什么?能在你的灵魂中实现的奇迹,难道不比我所能创造的奇迹更大吗?我的孩子,你为了得到一种力量而敢于说:他存在,而如果他不存在,那也反正是一样——他将要存在。于是你说:他将要存在——我想要这样。这岂不就是可怕的天惠奇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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