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马车隆隆地驶过已入睡的街道,扬起了灰蒙蒙的沙尘,迈向乐城河的堤岸。这是送歌舞团回天鹅船去的车。蓝月儿和大妈妈坐在其中一辆马车的黑布篷里。
她们身上裹着斗篷,并排而坐,两个人中间隔着一点距离。
“这古城好漂亮。”大妈妈开口道。
“嗯。”蓝月儿像耳语般地回答,眼睛飘到窗外。
“听说原来不叫乐城,叫乌有乡。”
蓝月儿不由得笑起来,说:“听上去就像桃花源。”
但她比较喜欢原来的名字。“乌有乡……”她心里哺哺道。
“未来一个月的门票都卖光了。”大妈妈说,脸上略带微笑。
“是吗?”蓝月儿依旧语似的回答,有点漫不经心。
“你今天晚上喝了酒吗?”大妈妈突然问,眼睛柔和地注视她。
“我没有啊。”她回答。要不是赶时间,她才不会挑上那个醉酒鬼。
“你眼睛好像有点醉。”大妈妈说着,可她也不相信蓝月儿会独个儿跑去喝酒,虽然这孩子长大后变得好古怪。
“是吗?不会啊。”蓝月儿回答,她的声音轻得像一丝气息。
有时她好怕大妈妈,她那双敏锐的眼睛好像什么都会看穿。但她不可能告诉大妈妈说:“我是一个吸血鬼。”她打从心底里敬重大妈妈,是大妈妈把她从堤岸上带回来。她会牢牢记住这一切,可她已经不是大妈妈当天带到船上的那个孩子了。大妈妈是不会明白的,由得大妈妈以为她变了吧,这总比知道真相好。
那真相太荒谬了,有时连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恨她母亲自若兰,却也怀念她,甚至渴望再见到她的幽灵。假如这还算得上是人生的话,她不了解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好孤独,那种孤独无法说与人听。她疯狂地花钱,夜里却睁着眼睛躺在她大寝室的孤坑里。她避开大妈妈,那会让她心里觉得好过一点。她也避开其他人,从前在天鹅船上的感情,那份人间的感情,都已成了幻梦。惟独但梦三有一点例外。她喝过他的血,他并不像大妈妈那么锐利。她不怕他,有时甚至觉得她和他是同路人:一个吸血鬼和一个阴阳人。听起来多么像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就像前一天,天鹅船到了乐城。午夜时分,她照样睡不着,独个儿坐在甲板的柳条椅子上,看着黑茫茫的大海,也看着她在金色灯笼下面那个朦胧的影子,想起儿时跟但梦三玩的一个游戏。他们两个竟以为吸血鬼是没有影子的。那又是一个笑话。
这时,但梦三来到甲板上。
“还没睡吗?”他问。
她摇头,没抬脸。
“听说到了深秋,乐城河畔会开满美丽的枫叶,一直开到山上去,到时候,遍地遍野都是红色的。”但梦三神往地说。
“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她轻轻地说,声音毫无盼望。
他默然无语。
她知道但梦三觉得她这几年变得好古怪,白天都在睡觉,晚上却睁着眼睛,一时狂喜,一时又愁眉深锁。有一天晚上,那是她第一次吸血之后,她回到天鹅船来,觉得自己身上吸血鬼的那部分很满足,人的那部分却觉得恶心。她冲进空荡荡的音乐室,吐了一地,吐出来的不是血,而是橘色的泡沫。她哭了,是愤怒的泪水,猝然,音乐室里的乐器如海啸风暴般疯狂地合奏,像一个人内心痛苦的交战。
但梦三听到声音走进来,她抬起头,那张脸满是阴霍。他吃惊地望着像疯子似的她。那时,音乐已经停了,乐器上的弦线全都断裂。
后来,他竟傻得以为她是因为喝过他的血,所以感染了他的孤独和忧郁,又以为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就会变得难以捉摸。
这就是但梦三,他看这个世界的方式跟大妈妈不一样,他那双悲愁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是梦也是幻影。
她们坐的那辆马车已经由大街转到通往堤岸的路上了。好一会儿,大妈妈才又再开口说:“改天我也要去河畔那些商店看看,听说什么都可以买到。”
“哦,我差点儿忘记了。”蓝月儿从怀中拿出一个红色缎布盒子给大妈妈,说,“你看看喜不喜欢。”
“什么来的?”
“是丝巾,在那边买的。”她回答。
大妈妈打开盒子,看到那条手工精细,绣上鸟儿的丝巾,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别太花钱。”她看着蓝月儿,柔声说。
“这个不花钱。”蓝月儿轻轻地回答说。她的声音沉落,两个人好像失去了话题似的,只听到马车走在路上的声音。
目光停住在蓝月儿的侧面,她发现自己愈来愈不了解她了,自从五年前那场可怕的流血病之后,她突然变得好孤僻好沉默,甚至故意和她隔着一点距离。她不是没生过气,可蓝月儿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对她要求些什么呢?
有时她觉得,蓝月儿送她那么多昂贵的礼物,不是想表达心里的一份感情,相反地,是想掩饰那份感情,想把它埋藏。
每次看到蓝月儿在台上唱着歌,那份旧时的关爱又涌上心头。也许,人长大了就跟儿时不一样,有了自己孤独的宇宙。
而今,她几乎整天埋首柳色青青的遗稿里。有时她几天都不走出房间,想解出那些像药方也像预言的句子,有时她累了,在床上瞌着,蒙蒙陇陇张开眼睛,竟以为看到他的幽灵。
五年前,他来过。
那时候,她刚刚把病愈的蓝月儿送回大寝室去。接连几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前一天,她明明把遗稿放在床,第二天竟发现那叠遗稿放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很记得自己把遗稿放在床上,第二天醒来,竟发现那叠遗稿又放到椅子上。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双双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脚竟然全都倒转过来。一天她起床,发现头上一绺红发竖起了,像一条猪尾巴。不管她怎么洗,怎么梳,那条猪尾巴还是滑稽地摆在那儿。
一天晚上,她在房里调了一碗安神的花药,以为那几天的怪事是因为自己心绪不宁。等她调好了花药放在床边,转过头来,竟发现那碗白色的药变成绿色,不断冒出像小花儿的泡沫。终于,她忍无可忍,对着房间里一个幽暗的角落说:“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闻到花儿腐朽的气息。那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她看到一个形影渐次清晰,身上披着青色的衣裳,虽然消瘦了,但依然气宇不凡,那是柳色青青的幽灵。
“果然是你。”她说。
“莓莓,对不起,人死了就会有这种味道。”他缓缓仰脸说。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叹口气说:“你现在看来比我年轻。”
“你也没老。”柳色青青说。
天鹅船常常改变航道,他走了好远的路才找到她。他想告诉她,她带到船上的那个女孩是吸血鬼。但那个不死的力量太强大了,他只是个微弱的幽灵,不能直接说出来。
“你过得好吗?”她问他,脸上带着关切的微笑。
他点头,心里难过,想告诉她说:“幽冥的路好寂寞啊!”
“我以为你到冥河去了。”她说。
“你的头发。”他回答说。是她放在他尸体上的一绺红发让他舍不得。
她却以为他说的是她头上那条猪尾巴。
“是你做的吧。”她问,语气不像责备,而是觉得有趣。
“我在读你的遗稿呢,全靠你那个补血药,你记得吗?‘只有花香香如故’。”她微笑对他说。
他眼见机不可失,好想提醒她。终于,他想到一个办法了。他咧开嘴巴,露出牙齿,睁大眼睛,以为自己这个样子看上去很恐怖,然后捏住一条无形的脖子,做一个在脖子上吸血的动作。
她不禁笑起来,说:“青青,你干什么?”
他重复那个动作一遍,她竟问:“你是不是口渴?想喝一大碗水?”
他急死了,想到另一个方法。他假装拿着一根木桩猛插自己的心脏,脸露痛苦的表情。
“我懂了,”她说,“你想向我道歉。”
他摇头,想了一会儿又点头,他一直想她原谅他,可现在他不是要说这些,所以他又摇头。
“你不想道歉?”她问。
他连忙摇头。
“青青,你有话为什么不直说?”她问,奇怪他变成幽灵之后为什么吞吞吐吐。
他毫无办法地看着她,多么想告诉她说,他不能。
“我没恨你。”她对他说。
这些年来,她想告诉他的,就是这句话。
他凝望着她,脸上带着凄苦的微笑。生前死后,他始终那样爱她。可他而今仅是个幽灵,无法保护她。他缓缓朝她吹出一口气,她头上那条猪尾巴轻轻散开了,一朵新鲜的紫丁香飘摇优雅地在半空翻了几个筋斗,落在她耳背上,点缀着她不老的容颜。
她摸摸耳背上那朵花,带着幸福的微笑,对他说:“谢谢你。”
他的幽灵慢慢地消失,她才想起她有很多关于那叠遗稿的事情没问他。
可他一直没回来。
也许是天鹅船走得太快也太远了,一个幽灵终究是追不上的。
所以,后来有一天,当蓝月儿跟她说:“我们以后留在乐城吧。”
她答应了,但是,她依然住在天鹅船上,等着柳色青青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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