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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忘了,那也没关系,我可以提醒你:我是你的妻子。”那天夜里,这是跃入我眼帘的第一行字,把我带回了以前的时光。那时候我离家出走,因为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在那封信顶端写着时间: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住在那不勒斯一间破房子里。在一个温暖的早晨,我告诉妻子我爱上别人了。也许我当时真应该这么说:婉妲,我爱上别人了。但实际上,虽然我当时态度很粗暴,但现在想想,我说的话并不是那么决绝。

        当时房子里没有两个孩子吵吵嚷嚷的声音,因为桑德罗在学校,安娜在幼儿园。我说:婉妲,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和别人在一起了。她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我,我也被自己的话吓到了。我嘟囔了一句:我本来可以不告诉你的,但我更希望你知道真相。最后我补充说:我很难过,事情就那么发生了,抑制欲望是很可悲的事儿。

        婉妲骂了我,她哭了,她握紧拳头砸了几下我的胸脯。她后来向我道歉,但又开始发火。我当然知道她无法接受这件事,但我没想到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她是一个脾气很好的女人,很讲道理,我没料到她会那么难以平复下来。在那个年代,婚姻作为一种机制已经陷入了危机,家庭也奄奄一息,对伴侣忠诚是小资产阶级价值观。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她只希望我们的小家庭能健健康康、幸幸福福,她希望我们永远忠于彼此。她很绝望,她希望我马上告诉她让我背叛她的女人是谁。我背叛了她,是的,她眼里饱含着泪水,充满屈辱地对我喊道。

        晚上,我斟词酌句,试着向她解释这不是背叛,我很尊重她,真正的背叛是背叛自己的本能、需要和身体,是背叛自己。都是瞎扯!她叫喊着说,但很快就压低了声音,因为怕吵醒两个孩子。整个晚上我们都在小声吵架,那种没有叫喊出来的痛苦让她眼睛变大,让她脸上的线条变得扭曲,比大喊大叫更让我害怕。这一切让我害怕,但却没有让我动容,她的痛苦没有进入我心里,变成我的痛苦。我处于一种陶然的状态之中,那种惬意像一件防护服一样包裹着我。我开始让步,争取时间。我说她要看清现实,这很重要,我们俩都需要时间反思,我说我心里很乱,她要帮助我。然后我就离开了,很多天都没回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可能我的想法也不是很明确。我当然不讨厌我的妻子,我对她没有任何怨恨之情,我爱她。我很年轻就结婚了,那时我还没完成学业,也没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我觉得结婚是一件很刺激也很享受的事儿。我感觉通过早早结婚,我推翻了父亲的权威,真正成为自己生活的主宰。这当然很冒险,因为我的生活来源非常不稳定,有时候我会很害怕。但刚结婚的那几年很美好,我们是新时代夫妇,我们一起对抗那些繁文缛节。后来这场浪漫的冒险之旅就成了日复一日的重复,我们的生活整天都围着孩子转,尤其是我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我要扮演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后来忽然间,周围一切都仿佛变得黯然失色,就像一场瘟疫席卷了所有机构,首先是大学。那时候我进入大学工作,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前途。世界忽然变了,潮流也变了,我当时很年轻就结婚,拥有自己的家庭,这并不是独立的表现,而是一种落后。我那时不到三十岁,但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不幸的是,按照当时主流的政治思想和文化,我已经属于那个没落的世界,我的生活方式已经过时。尽管我和妻子还有两个孩子感情很深,但我很快受到新生活方式的影响,就是试图切断一切传统的关联。有一次我借口说我无名指变粗了,戒指太小了,我找人把婚戒切断了。婉妲当时很难过,她希望我能采取补救措施,再把结婚戒指戴上,因为她一直戴着结婚戒指。

        那时候莉迪娅刚上大学,她追随当时的潮流,学的是经贸专业,而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前途的希腊语法助教。我和莉迪娅的关系可能是当时的社会风气使然,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我为了妻子和孩子放弃莉迪娅,这不符合当时的社会潮流。假如像那些地下恋情,两人偷偷见面,这也不符合那个时代的精神。莉迪娅当时不到二十岁,但她已经有了一份工作,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位于一条花香四溢的漂亮街道上。我一有机会就去找她,每次摁响她家门铃,我们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或去剧院,都促使我急切地想告诉婉妲真相。但我不认为我对莉迪娅的欲望能生根发芽,我不认为我会不停地想要那个女孩。相反,我几乎可以确信,我对莉迪娅的渴望很快会减弱,她也会很快回到那个交往了几个月的男孩子身边,或者会很快找另一个同龄人,一个没有家室拖累的男人。结果是我向婉妲摊牌,告诉她我和莉迪娅之间的关系,我只想能从容度过这段时间,没有任何欺骗和隐瞒,一直到我们激情耗尽。总之,在我们第一次发生冲突,我离家出走之后,我很确信自己会很快回去。我心想:这个小插曲也许能帮我和妻子重新建立关系,让她知道我们不能像之前那样循规蹈矩地生活。也许出于这种心境,我对她说:“我和别人在一起了。”而不是说:“我爱上别人了。”

        在那个时期,爱上别人是一件有点儿可笑的事情,爱情就好像是十九世纪的遗毒,暴露出一种很危险的僵化倾向。如果爱上别人,你就要马上和自己做斗争,省得让伴侣不安。出轨已经越来越正常化了,无论你有没有结婚。“我和别人在一起,我曾经和别人在一起,我现在和别人在一起。”这句话表达了某种自由,而不是一种罪过。当然,我意识到在妻子听来,这句话实在是太残酷了,尤其是在婉妲耳朵里,这句话太让她无法接受了,因为她和我一样,从小接受的思想是:先相爱,然后两个人才能在一起。但是——我想——她必须接受那些可能发生的,还有发生的事情,也许,我回归家庭之后,这种事情也会继续发生。在这种理念下,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时光,和莉迪娅在一起,我越来越幸福。我希望婉妲能理解当时的状况,能跟得上形势,不再跟我吵闹。

        后来我意识到,我和莉迪娅不仅仅是一种肉体关系,我们不是在挑衅人们对于通奸的偏见,这不仅仅是一种愉悦的性关系,也不是当时席卷世界的性解放带来的结果。我爱那个女孩,我用一种最古老、最落后的方式爱着她,也就是说,我是全心全意爱着她。我一想到要离开她,回到妻子和孩子的身边,我会失去活下去的欲望。

        

        我爱上了莉迪娅,我用了一年时间才承认,我用一种沉默的方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我从来都没有勇气和心力告诉我妻子。婉妲越来越憔悴了,这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和别人在一起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后来她逐渐接受了发生的事情,她开始试着说服自己,那是因为我在女人面前缺乏经验,那是我一时糊涂,出于好奇犯下的错误。她希望过一阵子我的狂热劲儿会退去,她竭尽全力想挽回我,通过语言,也通过书信。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法相信——她把我当成生活的全部,她和我一起睡了那么多年,她和我生了两个孩子,她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的生活——因为一个陌生女人的缘故,她被冷落了,而那个女人永远也不可能像她那样照顾我。

        每次我们见面时——通常都是我缺席很长时间之后——她总是尽量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跟我说她的所思所想。我们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她开始列举因为我离开造成的一切具体的问题,两个孩子需要我,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语气通常都很客气,但有一天早上她忽然崩溃了。

        “我做错了什么事吗?”她问我。

        “绝对没有。”

        “那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了呢?”

        “没有什么问题,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阶段。”

        “你觉得很复杂,那是因为你眼睛根本就看不见我。”

        “我看得见你。”

        “不,你只能看到那个围着锅台忙碌的女人,那个打扫卫生、照顾小孩的女人,但我不止是这些,我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人!她开始叫喊起来,很难平静下来。那是一个非常漫长、艰难的时刻。那个阶段,她想向我证明她不再是十年前的小姑娘了,她成熟了,她是一个全新的女人。她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她说,有没有可能,只有你没看到这一点?这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把话题扯开了,我说了家庭的种种弊端,还有摆脱家庭的紧迫性。她接着我的话题讲,她用一种佯装的镇静向我表明,她很了解我读的那些书,她也早就开始了自我解放,我们可以,我们必须一起才能实现解放。后来,她忽然间爆发了——她看到我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因为我不想让她的痛苦影响到我的美好状态,我不想面对这场痛苦的争论带来的不安——她无法故作镇静,我们这次会面的情况发生了变化。婉妲用带着讽刺的语气说话,她开始叫喊,失声痛哭,对我破口大骂。她忽然叫喊着说:

        “你对我厌烦了吧?你告诉我,你对我厌倦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直看表,你有急事吗?你担心赶不上火车吗?”

        “我是开车来的。”

        “是她的汽车吗?”

        “是的。”

        “她在等你吗?你今天晚上干什么?你们会去餐馆吃晚饭吗?”

        她毫无缘由地笑了起来,然后她跑到卧室里,用哽咽的声音给两个孩子唱以前的老歌。

        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会平复下来,她总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每次她平静下来,我总觉得她失去了一些东西,在以前的时光里曾经吸引过我的东西。她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是我毁了她,然而,她的这种自我毁灭让我更有理由远离她。怎么可能——我想——一个人得到一点儿自由就是那么难的事儿吗?为什么在我们国家,人们的思想这么落后?为什么在进步的国家里,一切都会容易一些?

        那是一个非常炎热的午后,后来我有了离开的机会,我正要走,她跑过去把门反锁了。她把桑德罗和安娜叫了过来,她说:爸爸觉得自己像犯人一样,没有自由,那我们玩个游戏,让他真的扮演犯人。两个孩子假装出很好玩的样子,我也假装玩得很有兴致,但她没有,她压低了嗓门说:哈哈!你再也出不去了!但她把那串钥匙甩给了我,然后把自己关进了洗手间。我不敢离开,我让桑德罗去叫她。她重新出现了,她说:我刚才是开玩笑。但她一点儿也没在开玩笑。她很疲惫,她晚上睡不着觉,她想尽一切办法,想让我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是她没做到。现在她试图打动我,有时候让我生气,有时候是恳求我,有时候是吓唬我。你不应该这样挽留我,我对她说。她非常气愤地说:谁挽留你了?你走吧。但两分钟后她又开始嘀咕:你等一下,你坐下,你的疯狂让我也要发疯了。

        让她最绝望最精疲力竭的是:我不想向她解释我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你告诉我,你给我写为什么。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找了一些搪塞的理由。有时候我会小声说:我不知道。当然,我在说谎,我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做,我越来越心知肚明。我和莉迪娅在一起的时光很愉悦,很轻松,永远不会厌烦。我觉得自己精力充沛,我写东西,发表文章,受到人们的欢迎,那就好像我从童年开始就深陷的沼泽忽然间被那个优雅、有内涵的姑娘改造成了良田。刚开始,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四月:在春天和她一起睡觉,在春天和她一起吃饭,在春天和她散步,在春天和她旅行,看着她——入迷地看着她——她穿着春天的衣裳。我想:我会在五月底回到家里。但春天一下子就过去了,日历翻到了夏至那天,我觉得自己要死了。这时候我对自己说:等过了夏天吧,我要和莉迪娅在一起度过整个夏天。但夏天也过去了,我无法忍受没有她的秋天。后来秋天也过去了,冬天也过去了。在那一整年里,尽管我会和妻子、孩子见面,但对于我来说,那只是莉迪娅的春天,莉迪娅的夏天,莉迪娅的秋天和冬天。总之,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渴望的,和婉妲、桑德罗以及安娜在一起的时光是我所畏惧的,我找各种借口不想和他们在一起,或者缩减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当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我通过说谎来推卸自己的责任,来保护那种神奇的状态。那段时间,我很屈辱,一方面我没法说出实话,另一方面我妻子的绝望、孩子的迷茫也是一件让我无法忍受的事。要说出我的真实感受,要解释我为什么会那么做,我本应该告诉他们:我和莉迪娅在一起很幸福。但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的真相?婉妲期望的是别的答案。婉妲要从绝望中走出来,她期望我说:我知道错了,我们和好吧。这就是我当时陷入的死胡同。

        

        那天,我没从这种状况中走出来,接下来的一年也没有。妻子越来越消瘦憔悴,她消耗自己的时间和生命,而且越来越失控。她就像一个悬在高空中的人,恐惧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

        刚开始,我以为陷入困境的只是我们夫妻俩,和桑德罗、安娜没关系。现在我通过记忆,回望当时他们俩的样子:他们很模糊,唯一清楚的记忆是我和妻子在厨房吵架、争论,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我们在厨房讨论的样子依然栩栩如生。在我脑子里,桑德罗和安娜要么一片空白,要么他们就在玩儿,在看电视。我们的婚姻危机,还有吞噬我们的焦虑都在别处,并没把两个孩子卷进来。但忽然间事情发生了变化。在一次争吵中,婉妲对我大喊着说,我应该告诉她,我还要不要两个孩子,或者说我会像抛弃她那样遗弃两个孩子。这个问题让我很震惊。我说,我当然不会抛弃两个孩子。她笑着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了,这样最好。她没再说什么。然而,当她意识到我还是像之前一样总是消失很长时间,只是偶尔露一下面,她对我说,假如我没有意识到我对她的伤害,我应该意识到我对两个孩子的伤害:我要考虑怎么安顿他们。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出现这个混乱的局面之前,两个孩子是我生活中很确凿的一部分。他们出生了,现在他们存在。在空闲时,我会和他们一起玩儿,会带他们出去玩儿,编故事给他们听,表扬他们,批评他们。但通常和他们玩耍了一会儿之后,或者摆出父亲的架子调教他们之后,我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学习。我妻子带他们时,她会费尽心思,很有创意,她一边做家务,一边逗他们玩儿。日子就是这样过下来的,没什么问题,婉妲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即使是在“解构体制”——这真是一个很糟糕的词汇——席卷全国时,她也没有说过什么。我们都生长在那种环境里,我们都觉得那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事。我们的婚姻一直会持续到我们死,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妻子除了做家务,没有别的工作,这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革命前,大家都那么做,但现在一切都好像发生了变化,母亲不再照顾孩子,我们之前的生活方式变得不可理喻。现在她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在想如何应对。我又一次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们当时走在路上,在市政府广场,她停了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还要继续做一个父亲吗?”

        “当然了。”

        “你怎么做?你几个月就出现一两次,在他们伤口上撒盐,又躲出去很长时间,你就是这样当父亲的吗?你想什么时候见孩子就什么时候见,只图自己方便?”

        “我会每个周末来看他们。”

        “呵,‘我会每个周末来看他们’。你的意思是他们要和我在一起生活。”

        我脑子有些乱,忍不住脱口而出:

        “好吧,我也可以带他们一段时间。”

        “也可以,也可以?”她叫喊着说,“我总是带着他们,你也可以带着他们?你毁掉了我,你还想毁掉他们?孩子是需要父母的,是一直需要,不是也可以。”

        她哭着跑开了,把我扔在市政府门口。

        我要求自己每个周末回那不勒斯。我离开罗马,回到已经住了十二年的房子。我的计划是要避免和婉妲吵架——我已经受不了了,她浑身发抖,用颤抖的双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她的眼睛里充满绝望,像那些看不到出路的人——我在回避她,我把自己和两个孩子关在房间里,我很快发现,这不可能。尽管家里的空间还是和以前一样大,但我发现,我没办法和两个孩子像以前那样自在地相处了,现在一切都很虚假。我感觉自己有义务和他们幸福地在一起——他们已经不是以前那两个孩子了:他们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我,他们很留神我和他们的母亲说的话、做的事,他们很害怕会犯错,很怕会让我生气,害怕永远失去我——他们也觉得有义务和我在一起,表现出很幸福的样子。尽管我竭尽全力,我还是没办法表现得很自然,像父亲和孩子在一起时该有的样子。婉妲在另一个房间里,我们仨都没法无视她的存在,她是我们的一部分,把她排挤出去是白费力气。她尽量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这倒是真的,她不会插到我们中间,但我们都能听到她的动静,或者让人不安的歌声。我们不得不无视她,学会三个人在一起,要摆脱之前四个人的相处模式,但我们做不到。她的存在就是一种威胁——并不是她想伤害我们,但她的痛苦一直威胁着我们——我们感觉她不会错过我们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桌子或者椅子吱吱嘎嘎的声音,也会让她很遭罪。这样一来,时间仿佛无穷无尽,很难挨到晚上。过了几分钟,我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和孩子玩什么,我会分心,会想着莉迪娅。那是星期六,她可能会和朋友去看电影,或者谁知道她会干什么呢。我打算大声喊一句:我下楼买包烟。我其实是想找部电话,我要在她出门之前给她打电话,省得太晚打,电话没人接,让我心里空落落的。婉妲对我的这种表现尤其敏感。她会忽然进到房间里,会从我脸上看出我心不在焉,看出我很难和两个孩子相处。在之前的时光里,我从来都没有这种状态,那就像要面对一场考试,我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会给我打分。

        有时候她忍不住会问:

        “怎么样?”

        “很好。”

        “你们没在玩儿吗?”

        “我们在玩儿。”

        “在玩什么?”

        “我们在打牌。”

        “孩子们,你们要让爸爸赢,否则他会不高兴的。”

        在家里做什么都不行,我打开电视她也会批评我,她说我玩的游戏太暴力。她用充满讽刺的语气对我说,我让两个孩子太兴奋了,让他们很难入睡。气氛紧张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们最后当着桑德罗和安娜的面吵架。我们不再背着孩子争吵,婉妲认为两个孩子也应该知道发生的事情,他们也可以做出判断。

        “声音小一点,拜托了。”

        “为什么?你害怕他们看到你的真实面目?”

        “不是这样。”

        “你想对他们,就像对我一样?你要让他们相信你爱他们,但实际上却不是真的?”

        “我一直都很爱你,我依然很爱你。”

        “不要说谎了,我受不了你的谎言。当着孩子的面,你不应该说谎,你走吧。”

        桑德罗和安娜很快就发现,每次我一出现,都会让他们的母亲特别痛苦。在刚开始,他们可能会盼着我回去,因为他们很想看到我,他们希望我会留下来,再也不走了。后来他们开始假装很专注地玩游戏,或看电视节目,他们暗自希望我能在暴风雨来临之前赶紧走开。我自己也在特意缩短停留的时间,我要在婉妲崩溃和爆发之前离开。有一次我给两个孩子带了礼物,我给桑德罗买了一件毛衣,给安娜买了一串项链。她发现女儿很高兴,就说:

        “这玩意儿是你买的吗?”

        “是的,那还能是谁买的呢?”

        “莉迪娅。”

        “你在说什么啊?”

        “你脸红了,一定是她买的。”

        “才不是。”

        “你给孩子买礼物还需要别人帮忙啊?下次请你不要把她经手的东西带给他们!”

        事实上那礼物是莉迪娅选的,但这不是问题所在。在那个阶段,婉妲的每次争吵都有其他目的。她想展示出——不仅仅是给我,还给她自己——离开她,我没法当父亲,我没有这个能耐,我把她排除在外,就是把我自己排除在外,假如我们没有和好,没有回到之前我们在一起的状态,回到我背叛她之前的生活——我已经不可能做一个父亲了。

        我的推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我都会出现,我看到桑德罗和安娜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地在等我,就好像在接待一个外人一样。我们刚见面的几分钟非常激动,超过了我和他们能忍受的限度,我觉得这种见面不仅仅徒劳,而且很危险。我出现在家里,从根本上来说是为了让他们有一个父亲,但实际上,我是一个残次不全的父亲。无论我说什么或做什么,对婉妲来说都是不够的,她会一条一条地向我指出——她一直都很有逻辑,那时候更是有理有据——我没能回答两个孩子的问题,我无法满足他们的期望。

        “他们期望什么?”有一天早上,我比其他时候更加害怕,我问她。

        “他们想明白,”她用一种压抑在胸口的声音对着我喊道,“他们想明白,为什么你搬到别处去住了,为什么你抛弃了他们,为什么你那么不情愿和他们在一起,为什么你每次走的时候都不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称职的父亲那样,好好照顾他们。”

        我说她说得有道理,一方面是为了让她平息下来,一方面我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父亲?我能是什么样的父亲,在那套房子里,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难道我们不是一直都坚信我们一家四口人会永远生活在一起吗?这个房子的结构也是为这种生活而设,每个角落都有自己的用途。尽管房子很灰暗,冬天很冷,夏天很热,一直都不亮堂,但这营造了一种温馨的氛围,有时候我们还有一些非常幸福的时刻。像现在的状况,每天在这所房子里生活几个小时,我觉得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一次,在我们激烈争吵时,我对婉妲说:

        “学校现在放假了,我带几天孩子吧。”

        “你怎么带他们?”

        “我让他们跟着我。”

        “你想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

        “没有,你在说什么呢?”

        “你想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她脸色阴郁地说。

        但最后她同意了,她用一种非常决绝的方式同意了,就好像这是一次彻底的了断,是进一步尝试,在这个尝试结束之后,她会明白我真正的想法。

        

        在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我把两个孩子带到了罗马,他们看起来很高兴,但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没有意义。我没有自己的房子——因为我单独租不起房子——但另一个方面,我也不能把他们带到莉迪娅住的地方。理由很简单,因为已经很难骗过两个孩子的眼睛了。假如莉迪娅把我们收留在她的一室一厅里,我预感,假如婉妲知道这件事情,那她会认为自己的身份被抹去了,那就好像告诉她:你别碍手碍脚的了,作为妻子和母亲,你已经没用了。她已经钻牛角尖了,无法进行反思,我很担心她会往这个方面想——她身体虚弱,思想敏感,越来越极端了——我担心会出现我预料不到的后果。但我最担心的不仅仅是婉妲的反应,在莉迪娅明亮的房间里,在两个孩子的目光下和她一起吃早饭、午饭和晚饭,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我觉得自己很可恶。那就好像对桑德罗和安娜说:你们看看这个姑娘,你们看看她多体面、优雅、平和,看看我们跟她在一起生活多自在;我现在住在这里,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我预感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出于对我的爱——假如他们觉得莉迪娅是一个可爱的人——他们不得不背叛对母亲的爱。问题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其他因素。我无法作为一个父亲的形象出现在莉迪娅的面前,带着两个孩子和她一起生活,占据她的生活空间,把她的生活搅乱,向她展示出我肩负的责任,强迫她和我一起承担这种责任,不久之前因为婉妲的提醒,我才意识到了这责任是这么重大,这是我无法接受的事。我不想在她面前展示我完整的样子:一个三十六岁的男人,生活基本定型,已经结婚,而且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一岁,一个七岁。在那个梦幻般的房间里,我也不愿意展示出自己的这一面。在莉迪娅那里,我是一个自由开放,没有任何羁绊的情人。我不想把我黯淡的过去带到一个充满前途的年轻女人家里,我渴望有一种新的爱情模式。

        我去了一个朋友家里,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照顾两个小孩,我很快就把照顾他们的任务抛给了这个朋友的妻子。他们夫妇俩都站在我这一边,都支持我。他们已经结婚五年了,是一对心心相印的夫妇,他们说,人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本能,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欲望,我现在顺应自己的内心和激情,不应该有愧疚感。有一天晚上,当两个孩子睡觉时,这对夫妇对我进行了教导,因为我从来都不说妻子的坏话。

        “为什么我要说呢?”我问。

        “因为她太夸张了,她真不应该这么做。”我的朋友说。

        “我伤害了她,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的反应很糟糕。”我朋友的妻子说。

        “很难用一种体面的方式痛苦。”

        “有人就体面得多,在有些情况下,得体的表现很重要。”

        “可能你认识的那些人没婉妲那么痛苦。”

        我是诚心诚意在捍卫她,但他们仍觉得我要更得体、更君子一些。桑德罗和安娜上床睡觉了,我确信两个孩子睡着时,我会让朋友照看着他们,自己跑去莉迪娅家。从我们在一起开始,我和她度过的所有时光都让我很惊异。这些时光和往常我与婉妲过的穷日子一点也不一样。莉迪娅从小都在很好的环境中成长,她习惯于舒适的生活。她能自然而然地享受生活的乐趣,她会花钱让我开心,假如我生活拮据,她也会把不多的钱分给我,我们的处境很复杂,但我们一点儿也不操心未来。当她给我打开门时,我总是很幸福,桌子上摆着丰盛的晚餐,在黎明时离开她的床对我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在早上五点半回到两个孩子身边,期望他们还没醒过来。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充满愧疚。我常常坐在桑德罗和安娜的床边,看着他们,想让他们成为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想铭记他们是我的创造物。两个小时之后,我会把他们叫起来,等着他们吃完早餐,洗漱好,因为我朋友和他妻子都要出去工作,我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去上班的地方。

        桑德罗和安娜从来都不抗议。他们都规规矩矩、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他们通过自己的方式,不给我增添麻烦,让我在同事和学生的面前有面子。然而过了没几天,我就放弃了,我又把他们带回了婉妲身边。

        “这么快啊,当了这么几天爸爸,你就受不了了?”婉妲讽刺我说。

        我很难解释自己的处境,最后我忍不住说,我没法像她那样满足两个孩子的各种需求。她误解了我的意思,她以为我要回家,一下子开朗起来了,她说我们一家四口应该重新建立一种平衡。我摇了摇头说:

        “我要另做打算。”

        有那么一刹那,婉妲在我眼里看到,我离开她之后得到的幸福,还有这种幸福给我的力量,她明白,什么也无法挽留我,包括两个孩子。我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多么严重,在她做出反应之前,我马上跑开了。

        过了几个月,她通过邮件给我发了最后通牒。那是一个干巴巴的表格,那不勒斯法院负责未成年人的法官给我发了一个通知,上面说桑德罗和安娜会交给他们的母亲来监护。我本应该马上坐上火车,跑到法官的面前抗议,大喊着:我是他们的父亲,我根本不管民法第133条说什么,事实是,我是他们的父亲,我没有抛弃他们,我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但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我依然和莉迪娅在一起生活,继续我的工作。

        

        我坐在乱七八糟的书房地板上,长时间地盯着那纸公文:那则法院通知就在我眼皮底下,和婉妲的信放在一起。我在想,我的两个孩子有没有亲耳听到法官念出这则通告,或者说还有一个类似的文件,存放在家里某个地方。那张纸是以前我正式放弃他们的证据。这一纸证明也表明我遗弃他们的决定,我不再看着他们长大,把他们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任凭一阵浪潮把他们卷走,让我眼不见心不烦。那页干巴巴的通知证明我推卸了自己的责任,我会慢慢习惯于忘记他们,我的脑子、心里还有胸中再也感觉不到他们的压力。因为再也没有日常的接触,他们会长大,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他们会失去孩童时期天真幼稚的面孔,他们会长高,整个身体都会发生变化:面孔、声音、走路的样子还有思想。在我的记忆里,他们却停留在原地,会一直停留在我把他们送回母亲面前时的样子,我当时说:我要另做打算。

        有一段时间,我基本能承受这种分离,因为莉迪娅在我身边,还有工作也带来了成就感。我离开了大学那个乏味的工作,开始给报纸写文章,在广播台做节目,有时候会很拘谨地出现在电视里。有一种距离比遥远的路途、光年更能使人们分离,那就是变化。我远离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开始追求自己为之狂热的事情:一个我爱的女人,一个需要经营的新爱巢,还有接连不断的个人成就,在公众场合露脸的机会。莉迪娅喜欢我,我也赢得了所有人的欢心。这时候,就好像有一团浓雾掩盖了我的过去——一个黯淡、毫无建树的过去。那不勒斯的房子,还有那里的亲戚朋友也逐渐在我记忆里褪色,但婉妲、桑德罗和安娜一直在那里,在我的记忆里栩栩如生,不过我们之间的距离抹去了那种痛苦的深度和强度。我从小都习惯性地对情感进行过滤,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学会了无视我母亲的痛苦,那是因为我父亲经常折磨她。虽然我在场,但我能完全抹去那些叫喊、咒骂、耳光的声音、痛哭,还有那些像经文一样反复出现的句子:我要自杀,我要跳楼!这些都是用方言喊出来的话,我学会了不再倾听我的父母,看到他们时也只是闭上眼睛。这种小时候学会的方法,我后来一辈子都在用,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下都用过。在我和婉妲分开的那个阶段,我一直在运用这种方法让我忘记,我留下了一个空洞,我无视这种空洞。我妻子和孩子会在各种各样的情况下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然而我不看他们,不听他们。

        但并不是一切都一帆风顺。我妻子自杀未遂的消息传来时,我当时在国外。我很难过地感叹了一句,到了这个地步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许“到了这个地步了!”这是我对婉妲的指责,我在想,她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或者,很有可能是我生自己的气:我把她逼到这个地步了,真是太可耻了!或者更泛泛而言,这是针对当时的社会风气,我们都期望得到自己渴望的东西,却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还有这些行为对别人的伤害。我越想越焦虑,婉妲在医院里,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怎么发生的,这件事对桑德罗和安娜会造成什么响,会留下什么样的阴影。那些片段都衔接在一起,一个已经远离的人也能清晰看到事情的经过。我意识到我必须做出决定:放下一切,我的工作和生活,我和莉迪娅一起建立起来的一切,跑回去填补我之前留下的空白,让一切都恢复原样,或者说只是打一个电话,看婉妲怎么样了,但不和她见面,不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和她相见,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冒这个险。有很长时间,我都在这两种态度之间游移。我觉得我无法咨询别人的建议,因为唯一要承担责任、做决定的人是我。假如我妻子自杀成功,没能救活呢?我就不得不承认是我杀死了她?我是怎么害死她的?我把她的生活毁掉了,这让她决定,与其是依赖两个孩子继续生活,不如彻底解脱得好?桑德罗和安娜长大了,也会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的母亲吗?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难道她真的死了,才能让我意识到我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一场经年累月、漫长的犯罪?

        一场犯罪,一场犯罪,一场犯罪。

        我毁掉了一个人,我让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像我一样想彻底实现自己的人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啊,不能这样,我到底在想什么?追随自己的命运,这难道是一种犯罪?拒绝过降低自己价值的人生,这难道是一种犯罪?和现存的压抑人性的机制和习俗做斗争,这难道也是犯罪?这真是太荒谬了!

        我爱婉妲,我从来都没有故意想伤害她。我在她面前每次都小心翼翼,我对她说谎,是因为我不想让她痛苦。但是,天哪!我不能为了她让自己受罪,为了不让她受到压抑而压抑我自己,到这个地步可不行。

        我没有去看她。我也不想知道她怎么样了。我也没给她写信。我也没考虑两个孩子是什么反应。我希望我的态度能让她明白事情的真相: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爱莉迪娅,包括她的死亡。爱情,在这个阶段我就是用的这个词——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这只是言情小说里的词汇——我确信我之前从来都没有赋予过这个词这么重要的意义。

        

        婉妲后来想通了,她不再找我,也不再写信给我。但在一九七八年三月,是我主动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写信问她我能不能单独和桑德罗、安娜见一面。

        很难说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从表面上看来,一切都一帆风顺。我在罗马生活,我和莉迪娅在一起很幸福,我妻子已经不再给我施加任何压力。我也只是偶尔会想到两个孩子,比如说在路上走的时候,有某个小孩在叫爸爸,我会忽然转身去看。虽然如此,我的生活还是出现了裂缝。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我情绪低落,以前的自卑情绪又浮现出来,我有时候会觉得我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有才气。有时候我的心情会非常低落,我会觉得我的成功纯属偶然,是凭运气,社会风向和潮流很快会发生变化,我会为自己的狂妄自大、欺世盗名的行为付出代价。这种心境可能和莉迪娅也有关系。我越来越爱她,我觉得她非常高雅、聪明和敏锐,我感到自己越来越配不上她。

        “你为什么会选择和我在一起?”我问她。

        “事情自然而然就到了这一步。”

        “这说明不了问题。”

        “事情就是这样。”

        “假如一切都自然而然结束了呢?”

        “我们尽量不让它结束。”

        我看着她,有时候我远远观察她,在一场聚会上,或者在某些公众场合。在几年的时间里,她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姑娘了,现在她是一位备受尊敬的女士,她的身体曲线散发着一种成熟、灼人的魅力,同时她言行非常得体。她很快就会把我抛在身后,我看着她想。遇到她之后,她浑身散发的那种能量冲击着我,使我产生了上进的野心,也使我成为一个成功的男人。迟早有一天,她会发现她爱上的并不是我,而是她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她会发现,我只是一个虚弱的小男人,她越是发现我的真实面孔,就会越受其他人的吸引。我想到这一点,就开始关注她身边的朋友。假如她说某个男人的好话,我就会特别警惕,我担心在没有觉察到的情况下,我已经从一个潇洒的情人变成一个附庸。人的变化是无法阻挡的,我深知一切都是枉然,都是枉费心机。不管我愿不愿意,莉迪娅都会按照自己的愿望生活,她会牺牲我去追随自己的梦想,就像我牺牲婉妲。莉迪娅会背叛我,是的,“背叛”这个动词很准确,尽管我们之间没有签订契约,尽管我们的关系没有约束力,尽管我没有许诺说,我不会渴望别的女人,她也没有许诺说她不会接受别的男人,但一想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就受不了。她去出差,会遇到她喜欢的男人;她会受到某些朋友或者认识的人的吸引,会和他们上床;她去参加聚会,会很开心,会和其他男人调情。她会觉得,那些权威人士会提升她的价值,在他们的庇护下,她会得到很多我没办法给她的便利。这个时代的一切新景象,只是在之前时代上蒙上了一层炫目的罩子,在现代的粉饰下,那些陈旧的思想和心理依然会沉渣泛起。但现在人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她也是完全按着这个时代的潮流在生活,我的痛苦也没法阻止这一切。有时候我没心思工作,我的创造力在慢慢减弱,我无法打起精神,我没办法说服自己说:我搞错了,她很爱我,她会一直爱我,否则的话,我承受这漫长的痛苦,把过去抛在身后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阶段我每天都很忙,日程安排得紧紧的——会议、勾心斗角、工作的压力、小挫折、小成就、出差、晚上的接吻和拥抱、夜晚和清晨:这是化解懊悔和记忆的完美解药——但我的生活出现了一些难以察觉的裂缝。那些陪着孩子一起玩儿的父亲,那些在火车上或是在公共汽车上给孩子讲解文化知识的父亲,那些为了教孩子骑自行车,冒着心脏病发作的危险,气喘吁吁扶着车子,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喊“快蹬,快蹬”的父亲,一下下凿开了这个裂缝。婉妲和两个孩子——已经被遗忘了——重新又浮现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想起在过去的时光里,我也曾经做过这些事情。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感到特别忧伤,我在民族路上看到一个非常消瘦的女人,她衣冠不整,扯着两个不听话的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子大约十岁,女孩大约五岁,两个孩子在吵架。我长时间看着他们。两个孩子相互推搡,相互咒骂,母亲在威胁他们。那个母亲身上穿着一件过时的大衣,两个孩子穿着破旧的鞋子。我想:我的家人从忘川里浮现,我忽然看到我没在他们身边时他们的样子,我很确信,正是我的缺席使他们沦落到那种地步。

        几天之后,我给婉妲写了一封信。她两个星期之后给我回了信,这时候我已经缓过来了,坏情绪已经过了,他们仨已经又一次沉入了我记忆的深处。那封信让我很心烦。“你写信说,你要和两个孩子重新建立关系。事情已经过去四年了,你以为你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问题?但话又说回来,还有什么要面对的呢?你不想承担责任,你抽身而出,抛弃他们,毁掉我们的生活时,你怎么没提出你有这种需求?无论如何,我把你的这个愿望念给了两个孩子听,他们决定见你一面。为了防止你忘记,我提醒你:桑德罗现在十三岁,安娜九岁。他们饱受颠沛流离和恐惧的折磨,请你不要让他们的处境更艰难。”我有些不情愿地去见我的两个孩子了。

        

        “桑德罗现在十三岁,安娜九岁。”婉妲充满讽刺的提醒让我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知道,我见到的孩子会和我记忆中的有所差别。他们不仅不是以前的小孩,我觉得他们像两个陌生人,而我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一个陌生人。

        我把他们带到一家咖啡厅里,点了很多美味的东西:点心和饮料。我尽量与他们聊天,最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谈自己。他们一直都没叫我爸爸,而我因为愧疚不安,一直在叫他们的名字。因为我害怕他们会提到我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地震”,我让他们受了很多罪,我有些言不择词地谈到了我是一个多么受人尊敬的人,脾气很好,我的工作也很棒,他们在学校里可以引以为豪,在同学面前炫耀。他们专注的眼神,还有时不时流露的微笑,甚至是安娜发出的笑声,都让我觉得他们已经忘记过去的事情了。我希望他们问我问题,比如说,要怎么做,长大了才能像我一样。但桑德罗什么都没说,安娜指着哥哥问我:

        “是不是你教给他系鞋带的?”

        我觉得很尴尬,是我教给桑德罗系鞋带的吗?我已经不记得了。但这时不知道为什么,那种陌生感让我忽然不再惊异,可能我们之前的关系就包含着这种感觉。和他们一起生活时,我一直都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父亲,我现在要重新认识他们,不需要考虑之前的关系。为了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我拼命关注他们,我想记住他们的每个细节——就像看陌生人一样——我要在几分钟内完全记住他们的样子。我回答说:是的,应该是我教给他的,我教给桑德罗很多东西,可能也包括系鞋带。我知道我在撒谎。这时桑德罗忍不住说:没人像我那样系鞋带。这时安娜对我说:他系鞋带的方式很可笑,我不相信你也是那样系鞋带的。

        我费劲挤出一个微笑,尽量做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我很确信自己系鞋带就像大部分人一样,对于桑德罗系鞋带的方式,两个孩子态度完全不同,我觉得他应该是小时候从别处学到的。我有些忧虑地想:他想通过系鞋带方式的相同,和我保持一种真正的关系,但现在他可能要发现他错了。我该怎么办呢?

        安娜盯着我的眼睛,她看起来兴致勃勃,非常高兴,但她嘴角轻微的抽搐却泄露了她的真实心境。她说:让我们看看,你是怎么系鞋带的。我意识到,虽然她在开哥哥玩笑,但她也想通过鞋带的事来证明我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他们要赋予我父亲的身份,我们有更深一层关系。我问:你们现在想看吗?我要在这里给你们示范我怎么系鞋带吗?是的,安娜说。我把一只鞋子的鞋带解开,按照我的方法重新系上。我把鞋带的两头拉直,交叉起来打了一个结,使劲拉紧。我看着他们,他们俩都在盯着我的鞋子看,嘴半张着。我有些紧张地把鞋带两头各挽了一个圈,我停了一下,有些不确信。桑德罗的眼睛流露出一丝笑意;安娜嘀咕了一句:然后呢?我把两个圈在手指上交叉,把其中一头从放手指的地方穿过去,最后拉紧。就这样,我对桑德罗说,你是这样系鞋带吗?是的,他回答说。安娜说:是的,只有你们俩这样系鞋带,我也想学。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一直在把我和桑德罗的鞋带解开系上,直到最后,安娜跪在我们面前,用我们的方式把两双鞋子都系好了。她时不时会说:这样系鞋带真是有些可笑。最后桑德罗问我:你是什么时候教会我的?我决心诚实一点,我说:可能不是我教给你的,是你自己看着我学的。从那时候起,我非常愧疚,那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婉妲后来写信给我了,她用一种刻薄的语气说,两个孩子觉得我还是像之前一样,来去匆匆,我让他们很失望。她没有提到鞋带的事情,桑德罗和安娜肯定没跟他们的母亲说这件事。但我知道,我们解开鞋带,系上鞋带的事情拉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也许从他们生下来到现在,我们从来都没有那么亲近过。我希望事情是这样的,至少我觉得事情是这样的。在那家咖啡馆里,我和两个孩子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亲近,我察觉到——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感受到——我对他们本应该承担却没有承担的责任,还有我的离弃对他们的伤害。有一阵子,白天晚上我都会流泪,我很小心,避免让莉迪娅看到。因此,我没办法相信他们对婉妲说的:我让他们很失望。但我确信婉妲不会说谎——她从来都不说谎——我想可能是桑德罗和安娜说了谎。他们说谎是出于一片好意。他们很害怕,假如他们对母亲说,见到我很开心,她会很难过,他们现在很害怕母亲伤心,他们选择不说见到我很高兴,免得婉妲难过。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想起了我母亲,是那次她用父亲的剃须刀割腕自杀的事情。血在地板上流淌,我们几个孩子马上拉住她,免得她把另一只手腕也割破。面对这种场景,我在儿童和青少年时期已经建立起了某种情感屏障,我通常都会表现得麻木不仁,这道屏障忽然塌陷了。我母亲很多年前遭受的痛苦,她的不幸、愤怒,有时候是对冤家丈夫的仇恨,都毫无过滤地向我涌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击力。在这道屏障塌陷的地方,婉妲经历的痛苦也向我涌来。我不仅仅是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我把她毁掉了,我还强烈地意识到,我当时非常小心地回避了痛苦的冲击,而两个孩子却完全承受了这种痛苦,甚至扩散了它,这是让我无法忍受的事情。然而他们还是说到了我系鞋带的方式。你是不是像我一样系鞋带?你太搞笑了,你教我一下好吗?

        

        我回那不勒斯去看他们。我到他们住的房子里去找他们,我总是会定期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带他们去罗马,带他们在餐馆吃午饭、晚饭——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全新的体验——我让他们住在马志尼街上我租的房子里,我和莉迪娅在那里住了有些时候了。我意识到,尽管我越来越成功,但这也不能弥补和抹去我留在身后的痛苦。两个孩子过来之后,我的生活变得很复杂,以至于让我忽略了工作。但那种痛苦已经体现在我的动作、声音里,没办法抹去。安娜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她很讨厌莉迪娅的为人,还有她的彬彬有礼。桑德罗很不情愿地抵抗了一下,他不愿意再进入一所我和另一个女人居住的房子里,因为这个女人不是他母亲。他们都很关注我,他们也期望我时时刻刻关注他们。我没怎么工作,这开始给我带来了麻烦,为了赶工,为了弥补工作上的滞后,我不得不减少和莉迪娅在一起的时间。我和她在一起的生活,我们自由自在的生活逐渐被侵蚀,我不得不要面对合同约定的交稿时间、婉妲留下的阴影还有桑德罗和安娜的任性。

        “你先照顾两个孩子吧。”有一次莉迪娅对我说。

        “那你呢?”

        “我可以等。”

        “不,你不会等我的。你有你的工作、朋友,你会离开我的。”

        “我说过我会等你的。”

        但她很不高兴,没有我,她的生活越来越独立了。两个孩子也不高兴,我觉得婉妲也不高兴,尽管我竭尽全力,想满足两个孩子每一个细小的愿望,但他们对我的期望越来越大了。后来我决定,只在那不勒斯家里和桑德罗、安娜见面,一方面是因为他们的学校和朋友都在那里,另一个方面,我不想让他们影响我和莉迪娅的生活,最后一个原因是婉妲也希望他们留在自己身边。她的态度反复无常,有时候是怨恨,有时候很热情。假如我冒犯她了,她会毫不客气地把我赶走。但假如我逆来顺受,她会让我待在家里,表现得很客气,让我好好工作,不让两个孩子打搅我,后来在吃午饭和晚饭时,她开始在桌子上也为我摆上盘子。

        我很快就发现,在婉妲家里和桑德罗、安娜见面要更方便一些——我工作起来也顺利一些——比在罗马见面要舒服得多。有一次莉迪娅出差了——她要在外面待一个星期——在两个孩子的坚持下,我去了那不勒斯。我在那里待了不是一个晚上,而是整整七天。有一天晚上,我和婉妲聊了很久,说起了我们刚认识时的事情,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我们躺在以前的婚床上,聊着往事睡着了,并没发生什么。我和莉迪娅见面时,我跟她说了这件事情。在那个阶段,她没完没了的工作,她取得的成就,还有她默默接受这个复杂处境的态度,都让我有些烦。她一直都很客气,从来都不生两个孩子还有我妻子的气——我们从来都没有正式分开,当时出现了“离婚”这个新事物,我们也没办理——他们会给我打很长时间的电话,干扰了我和莉迪娅的私人生活。莉迪娅不提要求,也不抗议,但假如我提到她越来越多的工作,她会变得很冰冷,这让我觉得她已经不在意我们俩的生活了。我希望她能发火、叫喊和哭泣。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脸色变得很苍白。最后我们也没有争吵,她离开了我们一起租住的房子,回到了她以前住的单间里。面对我的抗议和恳求,她只是很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需要自己的空间,就像你也需要你的空间。

        有一段时间我一个人生活,我很悲伤。我回到那不勒斯,回到两个孩子和我妻子身边,先是一个星期,然后是两三个星期。但我又离不开莉迪娅,有几个月,我一直忍不住给她打电话,像着了魔一样,但我很小心,不让两个孩子还有婉妲察觉我这一点。莉迪娅每次都会马上接电话,会很耐心、很温和地和我说话,但我一说到想和她见面,她连再见都不说就挂上电话。她不再想和我见面,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一方面我疯狂地思念她,一方面我和婉妲以及两个孩子的关系愈来愈亲密,我提议说,我们可以暗地里在一起,对双方都没什么要求,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偶尔在一起就好。那对于我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一段时间。为了缓解内心的痛苦,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一系列电视节目的制作上,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赚了很多钱,让全家人得以移居到首都。

        

        我无法具体地说出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惧怕婉妲的。除此之外,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明确地说出——“我害怕婉妲。”这是我第一次措辞造句,想把这种感觉表达出来,但很难。包括我使用的动词——“害怕”,我觉得也不是很合适。我用这个词是因为这是一个常用词,但我觉得这并不是很确切,它词义很窄,并不能涵盖我的感受。无论如何,简单来说事情的确如此:从一九八〇年开始,我一直和这个瘦小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她的骨头已经非常脆弱了,但总能让我哑口无言、有气无力,她知道怎么让我变得虚弱。

        我相信我是逐渐走到这一步的。她重新接受我,但不是我们婚后十二年的那种温柔贤惠,而是通过一种处心积虑、自我标榜的方式,她会不停地说到她的工作还有她自己,讲到她如何打破各种各样的禁忌,还有她如何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就这样开始了一段非常漫长的时光,她好像很难找到平衡。她很憔悴,她的双手和眼睛都安静不下来,她不停地抽烟。她不愿意我们重新开始,她拒绝做自己,每天都会有危机出现。她强迫我每天看着她表演,她向我展示出她有多年轻漂亮,多优雅自由,她比那个我抛弃她,与之私奔的小姑娘更年轻、更开放。

        我很不安。我试图让她明白,只要她像以前那样稍微关注一下我就可以,不用处处都用力过度。但我马上发现,只要我一不高兴,她就会变得冷冰冰的。我相信,她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骄傲,她会忘记之前的事情,实际上她的确已经忘记发生的事情,但方式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她避免提到我曾经对她做的事情,她淡忘曾经受到的屈辱。但那些年她受的苦无法抹去,只是在寻找别的出口。婉妲在继续承受她的痛苦,这让她变得很难说话,偏执强硬。她的痛苦转化成了恼怒,让她变得充满敌意,让她用一种非常鄙夷的语气说话,她痛苦,这让她变得不容置疑。我们新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一场绝对的考验,总的来说,她的态度就是这样:我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好说话的女人,假如你不按照我说的做,那你就滚蛋吧!

        她的痛苦让我很压抑。我给她带来的伤害让她很难再与我和好如初,我很快感到那道伤痕让我很沉重,很痛苦。逐渐地,我背负着愧疚感,我压抑着自己的不悦和窘迫,我强迫自己每天给她说很多恭维话,我耐心地等着她变得正常,等着她不再向我展示她有多聪明,她的政治思想有多极端,她在床上有多么肆无忌惮,还有她有多么自信。这产生了很好的结果,她不再在我面前引经据典,她不再表现出想颠覆一切,她的性欲也变得平稳正常,她逐渐恢复了本来面目。然而,每一次我和她意见不合,她都会非常警惕,她会觉得那是她无法接受的事:她会脸色苍白,点燃一根香烟,抽完后马上用颤抖的双手点上另一根,她会捍卫自己的立场,到夸张、荒谬的地步。只有我做出让步,支持她的观点,她才会平静下来,她会马上变得兴高采烈,对我百依百顺。我很快明白,在过去那些年里,假如她总是表示同意我的看法,那种心心相印让她安心,那么现在只有我完全同意她的观点时,她才会安心下来。对于她来说,我的每次异议可能都是危机的信号,她的警惕心让她惊慌失措,总是让她想把一切都推翻、毁掉。我学会了不对她的事做出评论,也绝口不提我自己的事,我总是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样子。

        这就是我们和好之后两年的大体状况,那是非常复杂的两年。后来婉妲找到了一种平衡,尽管我赚钱很多,但她还是希望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她在一个商法律师事务所里工作。尽管她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憔悴,但她好像干劲越来越足了,她从来都不会忽视家庭、两个孩子和我。我小心翼翼,避免犯任何错误。她在工作上与人产生争执,我也坚决站在她的立场上;她对家里打扫卫生的女人张牙舞爪,我只是一个默默的观众,我遵守家里铁一样的秩序。一有什么外出活动,我都会请她陪我出去,她也会欣然前往,会留心每件事、每个人,回家路上,她会一条条指出那些著名人士的狂妄自大,还有那些在我跟前过于亲密的女人的品性——甜腻腻的声音、虚假的美貌、矫揉造作的言谈——她会很犀利地说出那些人的可笑之处,逗我开心。

        在两个孩子的教育上,有好几次我都尝试说明自己的立场。我觉得她对于两个孩子过于严厉了:不能有任何多余的花销,只能看极少的电视,听一会儿音乐,晚上基本上都不能出去,有很多功课要做。我感觉桑德罗和安娜乞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因为各种原因,他们轮番乞求我能运用我的权威,替他们说几句话。我也相信我回归家庭是出于对他们的爱,刚开始我想:要拿出做父亲的样子,要出面干涉一下,这是我无法推卸的责任。实际上我也干涉了,尤其是在他们犯下某些过错时,我妻子心平气和地强迫他们说出自己的道理,但只是从她的角度和逻辑来批评他们。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小心翼翼,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说了自己的想法。婉妲这时候不说话了,她让我把话说完,两个孩子脸上的表情由阴转晴,安娜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但后来呢?过了几秒钟之后,他们的母亲好像没有听见我说了什么,或者好像我说了一些很愚蠢的话,根本用不着反驳,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她继续更咄咄逼人地追问他们:你们尽可以说出自己的理由,你们到底同不同意我的看法?

        但有一次她忽然发作了,她冷冰冰地对我说:

        “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

        “那拜托你出去,我要和我的两个孩子好好谈谈。”

        我灰溜溜地出去了,两个孩子非常失望。有几个小时,婉妲都对我充满敌意,在当晚,我们爆发了一场真正的争吵。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吗?”

        “我没这么说。”

        “你希望他们像莉迪娅一样长大?”

        “这跟莉迪娅有什么关系?”

        “莉迪娅不是你心目中理想的人吗?”

        “不要再说了。”

        “如果你希望他们像莉迪娅那样长大,那你们仨都去找她吧,我已经受不了你们了。”

        我做出了让步,因为我不希望她叫喊、哭泣,使我们的关系急转直下。那份痛苦一直都在那里,永远都无法抹去。后来每当她审讯两个孩子,问他们无数问题,期望他们能做出真诚的回答,她所期望的回答,我都会假装漫不经心。桑德罗和安娜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刚开始他们一定在想: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定决心过来大喊一句,够了!放过他们吧。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想这个问题了。可能他们已经明白,这就是新的平衡。这个平衡很容易打破,只要婉妲说出那句已经呼之欲出的话(“要么你时时刻刻都听我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要么门在那儿,你滚吧!”),而且我也已经准备好了回应的话:你想怎么嚷嚷就怎么嚷嚷吧,你自杀吧,把你的两个孩子都杀了吧,我已经受不了你了,我走了。但我说不出来这样的话,之前我已经尝试了一次,没有用的。

        就这样,很多年就这样平平稳稳地过去了,我们成了生活富裕、受人尊敬的一家人。我赚了一些钱,婉妲一直极端节省,她把那些钱攒起来,我们买了一套台伯河畔的房子。桑德罗大学毕业了,安娜也毕业了。他们很难找到一份正经工作,我不断地原谅他们,他们会找我要钱,他们的生活一片混乱。桑德罗跟他爱的每个女人都生了孩子,现在他已经有了四个孩子,他可以为孩子做出任何牺牲,他认为孩子是最重要的。安娜拒绝生孩子,她认为生孩子是人类最不文明的表现之一,是人类动物性的表现。他们兄妹俩不会对我提一些荒谬的要求,因为他们知道家里是母亲掌管一切事务。他们看到我在家里像一个默不作声的幽灵一样转来转去。他们没有错,我的生活在他们之外。在家里,我是影子一样的男人,总是一声不吭,虽然婉妲兴高采烈地庆祝我的生日,邀请我的亲戚和我的朋友。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矛盾了,无论是在私人还是在公众场合,我总是沉默不语,或者面带微笑地点点头;她会用一种带着揶揄、暗含深意的语气和我说话,表面上很温情。

        是的,她总是用揶揄的语气,有时候是讽刺,总是在抚摸和鞭挞之间。假如我不小心说错话,或者没有控制好自己的眼神,她马上就会说出一些硬邦邦的话来,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会马上隐藏起来。至于我在外面的成就、功劳,算了吧。婉妲通常会让我、两个孩子、家里搞卫生的女人、朋友和客人觉得,假如我是一个好男人,一个好伴侣,那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有天分的男孩。她对我的工作、我的成功从来都没表现出一点点热情。有时候,她不冷不热地对我的成就表现出一点欣赏,那也是因为这些工作让我们的经济条件好一些了。

        有一次——可能是大约十五年之前——那是一个夏天,我们在外面度假,我们沿着海岸散步,她不是平时的语气,而是忽然严肃地对我说:

        “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我们的事儿了。”

        我鼓起勇气,问:

        “我们什么时候的事儿?”

        “所有事儿:从我们刚刚认识开始到现在,一直到我死。”

        我不敢接茬,我也没有指出她说的这席话在时间上很荒唐。这时候,水里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拯救了我,那是一枚一百里拉的硬币。我把它捡了起来递给她,想让她高兴一下。她仔细看了看那枚硬币,又把它扔到海里。

        十一

        我经常想起她说的那几句话,有时候我觉得那些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有时候又觉得意味深长。我和她都懂得沉默的艺术。经历那么多年的危机之后,我们都明白了:要一起生活,我们最好是什么都不说,沉默时间要超过说话的时间。这一招很管用,婉妲说的或者做的,都是她试图掩盖的东西。我几十年来一直表示顺从,这下面也掩盖着一个事实:这几十年我们没有任何共同的情感。一九七五年,在某次开诚布公的争吵中,她对我喊道: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把婚戒锯开,因为你想要摆脱我。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我当时的反应也出乎自己的预料——婉妲从手指上摘下戒指扔了出去,那枚金指环撞到墙上,跳到炉子上,然后掉到地上,就像长了腿一样跑到了家具的下面。五年之后,当我回到她身边已经成为定局,那枚婚戒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手指上。她意思是说:我已经重新和你结合在一起了,你呢?那个没有说出口的问题咄咄逼人,需要尽快答复:默默做出回应或张口表态。我坚持了一天,但我清楚地看到她转动戒指的手指越来越不耐烦。她对我表示忠心,也只是为了考验一下我的意图。我去了一家金店,回家时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我让金匠在戒指内侧刻了我们复合的日子。她什么也没有说,我也没说话。尽管我手上戴着婚戒,但我马上就有了情人——那是我回家后的第三个月——我一直持之以恒地出轨,一直到几年前才停下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肯定是存在诱惑、性方面的好奇,还有我感觉(没有任何根据)这种勾搭会重新点燃我失去的灵感。但我更喜欢一个更主观也更真实的理由,我想向自己证明:尽管我和妻子和好如初,尽管我回归了家庭,重新戴上了婚戒,但是我是自由的,我没有和任何人建立真正的关系。

        我经受各种考验,但我一直都很慎重。一有合适的时机,我总是会对那些愿意和我交往的女人坦言:是的,我渴望你,但如果你希望关系长久的话,我们丑话要说到前面,我是一个已婚男人,我已经让妻子和孩子遭受了无法容忍的痛苦,我不想让他们再痛苦,因此我们之间仅仅是为了一点点享受,我们要小心翼翼,不能让别人知道,也不能见面太频繁,假如你愿意的话,我们就继续,假如不愿意就算了。我从来都没有得到不客气的回应。时代变了,那些未婚或者已婚女人都像男人那样,潇洒地获取她们的乐趣。那些未婚女子觉得如果介意这些事情,那就太落后了,那些已婚有孩子和丈夫的女人觉得通奸是一个小过错,或者简单来说,那是让男人征服她们的方式。她们会宣泄自己的欲望,虽然她们也没期待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情,但她们会在那里听我把话说完,就好像这个前言是一个催情小故事,然后我们开始游龙戏凤。有很少几次,我感觉自己被冲昏了头脑,我很担心一切都会从头开始,尤其是当我的情人说打住时。在这种时候,莉迪娅留下的伤痕会重新打开,有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我都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但我没有死,正好是莉迪娅的影子重新把我从那种状况下拯救出来。我没有再去追随其他女人,因为我心里依然只有她,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她,我一直都在想念她,这让我很不安。因此每年我都会想办法见到她,我坚持不懈地打听着她生活的动向。她依然在大学教书,但已经快退休了。她在报纸上写文章,她成了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在这个失业率越来越高、人们越来越贫穷的阶段,她的地位尤其显赫。三十年前她和一个比较知名的作家结婚了,就是那些活着时有一定的名气和地位,但死后马上就会被人忘记的作家。她的婚姻很成功,她生了三个儿子,现在都长大了,三个儿子都在海外工作,从事的行业也都很重要。我为她感到高兴,她的生活很幸福,这太好了。当我们见面时——刚开始她不想见我,我在她家楼下等她,从远处跟踪她,她色泽高雅的衣服、优美的步伐总是吸引着我;但一些年之后,她开始做出了让步,我们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是几乎每年都会进行的仪式,但每次我都会很激动,她会说很多自己的事情。这都是很纯洁的会面,我会很用心地倾听。她后来的生活过得比我丰富充实,但现在她的满足感也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她会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起几个孩子的成功。她丈夫知道我们之间所有事,我想莉迪娅也会跟他说我老了之后的抱怨,甚至是我对桑德罗和安娜的不满。婉妲完全不知道我一直和莉迪娅联系。很久之前,为了这个女人,我曾经抛弃过她。假如她知道的话,我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在这四十年里,没有人敢提到莉迪娅这个名字。我很肯定,她可以容忍我其他所有的情人,却无法接受我和莉迪娅见面、打电话,无法接受我还爱她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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