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奥卡医生,一位内科大夫。他的诊所就设在自家楼下,公园路东边三十五街上一幢改造过的高级住宅。一幢相当美观的五层楼建筑。弓形的大窗和大门上的气窗据说全是路易斯铁芬尼的亲手设计。诊所包括候诊室、医师办公室、两间诊察室、医疗室、盥洗室、冷藏室和一间“休息室”。
每一个房间都有高敝的华丽天花板,拼花木条地板。候诊室和医师办公室并设有精致的大理石壁炉。史奥卡医生和他四十三岁的妻子发现所有这些艾德华式的豪华设备:如纯白的珐琅家具、不锈钢的器皿、玻璃橱柜等等,与医生的诊所太不调和。只好将那些笨重的古物、漂亮的油画全部搬上了二楼。
史奥卡医生顾了一位接待员,两名护士。他的候诊室随时客满,看病时间明定为上午九时至下午七时,但是医生或早或晚,星期例假,有时候仍照常为病人服务。
古卓依有一个固定的诊疗日,在每月第一个星期二的下午六点。史奥卡医生一直想劝服她没有必要如此。
“依你的健康情况,我看一年来两次就够了。”
“我情愿一个月一次,”她说。“世事难料。”
他耸耸肩,掸掉白制服翻领上的雪茄烟灰。
“你希望我每个月为你做些什么检查呢?”
“这……一般的。”
“你所谓一般的是指的哪些?”
“量体重、血压。肺功能。验血、验尿。胸腔。抹片。”
“每个月做一次抹片?”他大叫。“卓依,你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依你的情况,一年一两次足够,我可以保证。”
“我要做。”她太固执,他只有让步。
史奥卡医生,一个玩具熊型的矮胖子,六十开外。一大丛白发顶在圆脑袋上。脸上是肉,下巴是肉,喉头是肉。整个脸垂挂的都是厚厚的肉坠。一走动,全脸的肉都在晃。
他的手宽阔有力,指节上长满了黑毛。经常穿一双白棉袜,踏一双软拖鞋。雪茄烟一支接一支的抽不完。不止一次,在做直肠检验的时候,护士小姐忙着从他手指间挖出一根还亮着火星的雪茄。
古卓依认为他是个可爱的老人,眼睛带有德来斯登的翠蓝。他一点都不令她感到害怕,没有任何压迫感。她认为随便她对他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或者发怒。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恰是那个月的第一天,古卓依比约定的时间稍早抵达史奥卡医生的诊所。运气根好,候诊室只两名病人。她挂过号,便取了一册过期的建筑文摘坐下。
六点五十分,葛护士长进候诊室来招呼古卓依。
“可以进去了,”她说。
葛护士长是一位宽肩阔臀、唇上长一道淡淡胡子的壮女人。卓依曾看过她挪动一个大钢柜,轻松得就像那是个纸糊的箱子。史奥卡医生告诉她葛护士长离了婚,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现在弗吉尼亚一所军校。她独自和四只小猫住在一起。
片刻后,古卓依已坐稳在史奥卡医生的诊疗室里。看他点上一根雪茄,大手一挥,挥开了漫起的烟雾。
他从半截老花镜片上面注视她。
“如何,还好吗?”
“很好。”
“消化正常?”
她点点头。
“吃呢?”
“我吃得很好。”
他垂眼看桌上的病历资料。
“你吃维他命,”他说。“都吃哪些?”
“很多。维他命A、多种维他命B、C、E和一些矿物剂。”
“那些矿物剂?”
“铁、锌、镁。”
“还有呢?还有没有别的药?”
“避孕丸。补血片。蛋黄素。胆汁碱。紫苜蓿。绿藻。”
“还有呢?”
“有时候吃米度、安那辛。痉孪抽痛的时候也吃达痛。睡不着就吃一粒安眠药。”
他盯着她,叹口大气。
“太多了。卓依,听我的话,你只要营养均衡,这些维他命、矿物剂、绿藻片全都不需要。”
“谁爱吃那些营养均衡的东西?”
“你吃胆汁碱做什么?”
“我从书上看到,它可以防止老化。”
他仰身大笑,露出一口大牙。
“像你这么年轻,”他斥道,“担心老化。我,我才应该担这个心。想办法减少,好吗?”
“好。”
“一定?”
她点头。
“很好。”他单击铃。“现在跟葛护士长先过去。我马上来。”
卓依在诊察室里脱去衣服,挂在屏风上面的塑料架上。拉过一条被单披在身上。葛护士长拿了一个夹着检查表的板夹进来。
卓依站上磅秤。
“一百二十三,”葛护士长宣布。“你怎么那么有办法?我单是一条腿就有一百二十三磅。最好穿上鞋,地板很冰。”
她递给卓依一个阔口塑料杯,手指向盥洗室。
“请上。”
卓依进去,却毫无尿意。隔了一会,葛护士长将门隙开一道缝。
“手上腰上浇点温水试试。”
卓依遵照指示,果然奏效。她携了半杯尿液回进诊察室,交给葛护士长,眼光却不自在的望向别处。
医生稍后进入。雪茄小心的衔在一边。卓依坐在一把没有扶手的转椅上。医生坐在她正对面。他的体积整个溢出了那张小转椅。
“好,我们现在开始行动。”
护士递上听诊器。史奥卡医生示意卓依褪下被单。她顺从的将被单褪到腰部。他先用臂暖一下听筒,随后便将它压上了卓依的胸口。
“深呼吸。再来。再来。”
她照做。
“好,很好。”他一把推转她的坐椅,听诊器按向她的肩、背。再用指节敲了几响。“所有的零件都在巅峰状态,”他做报告。
听诊器任它绕在脖子上,他头都不回的向葛护士长伸出手。护士长早已将血压器托在一旁等候。史奥卡医生扎起卓依的胳臂,压气。葛护士长记数。
“高了一点,”医生说。“一点点而已。不必担心。好,现在要抽血了。”
葛护士长递过针筒针头。卓依扭开了头。她感觉史奥卡医生强有力的手指在她手臂上摸索。很快寻着了静脉;针头端端正正的扎了进去。她体内的脏血便随着针尖徐徐汩出。
一会儿之后,医生捺着她的手臂,拔出针头,将满筒的血交给葛护士长。护士长在针孔上覆了一小方药棉。
“现在是很有趣的一部份了。”史奥卡医生轻松的说。
他一转椅,从老花镜片上方,仔细严厉的看着古卓依裸露的乳房。他开始触摸。她垂着头,看见他的毛手指在她的皮肉上移动。像极了一条条蠕动的黑毛虫。
他慎重细密的检查着胸口、腋下、乳头。这时候,古卓依闭紧了眼睛。
“很好,”史奥卡医生开口道。“你可以醒了。卓依,你平常自己检查过胸部吗?”
“……没有。”
“为什么?我教过你。”
“呃,我……我宁愿由医生检查的好。”
“好吧。现在该上铁马了。”
葛护士长帮着她上了检查台,调整好垫枕。再将卓依的两脚跟扶正在脚镫上。史奥卡医生两脚滑动,转椅滑到了卓依两条腿中间的位置。护士为他戴上橡皮手套,利落的递给他一柄塑料子宫镜。
“痛的话就告诉我,”医生说。“应该不会。”
他将子宫镜轻缓的伸入。卓依两眼望着天花板,紧咬着下唇。她不觉得痛,只觉得丢脸。
“放松,放松对你有好处。你太紧张了,深呼吸。”
她努力放松。她想着蓝天、原野、平静的海水。作深呼吸。
“压舌器,”医生低声说。
她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知道他在做抹片抽验,压舌器刮着她深部的细胞。属于古卓依的一小部分已从她身上脱离。
史奥卡医生与护士熟练的操作着。片刻以后,压舌器取出,子宫镜合起。她很清楚,那种满胀的感觉逐渐在消退。
史奥卡医生,这个可爱到极点的老玩具熊,现在就站在她两腿中间。
“不要缩紧。”
他把戴着橡皮手套的两根手指缓缓插入她的身体。另一手平按在小腹上,手掌向下压。
“痛不痛?”
“不痛,”她喘气。
“敏感?”
“不会。”
古卓依瞪大了眼望天花板,尽量忍着不哭。不是痛;根本不痛。偶而有一丝刺痛,那只是一种扩张,张向一个异境的感觉,但绝不是痛。为什么想哭?她自己都不知道。
慢慢的,慢慢的,手和手指全都抽走了。史奥卡医生摘下手套,拍了拍她的膝盖。
“漂亮,一点毛病都没有。”他说。“穿好衣服到前面来。”
他拿起雪茄,踏着重步走了出去。
葛护士长扶她下来。她两条腿不听使唤的颤抖。壮硕的护士长一直扶着她。
“好些了吗?”
“好了。谢谢你。葛小姐。”
“洗手间有纸。穿好了直接去医生办公室。”
她缓慢的穿上衣物。拢了拢头发。自觉得有一种宣泄的满足感。
史奥卡医生埋在办公桌后,眼镜推在那一丛白发上。他疲倦的搓着额头。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他对卓依说。“三天之后看化验报告。我看不会有什么问题。有的话,我会通知你。没有,就不必了。”
“假使接不到你的电话,我可不可以拨过来?”她急切的问。
“当然可以。”
他灭了雪茄。打个呵欠。两手舒适的搭在他的胖肚子上。和善的看着她。
“经期正常,卓依?”
“是的。差不多总是隔个二十六、七或者最多二十八天的样子。”
“很好。下次是什么时候?”
“四月十号。”她答得很快。
“还是抽痛?”
“是的。”
“什么时候开始?”
“前一两天。”
“很厉害?”
“愈来愈厉害。一直到正式出血才会停止。”
他扮了个脸色,摇一摇头。
“我以前说过,卓依,我查不出你有任何生理上的毛病。我希望你听我的劝,去,呃,找一位精神顾问。”
“每个人都要我去找顾问!”她情急的发作起来。
他锐利的抬起眼。“每个人?”
她不愿对上他的眼光。“一个朋友。”
“你怎么说?”
“不要。”
他叹气。“到底这是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可是你不必要吃这种苦头。我是指,这种痉挛、抽痛。”
“其实也没有多糟。”
然而,的确是糟。
那晚八点半左右,史奥卡医生揿揿门柱上的电铃。铃声传到楼上厨房,提醒他的妻子再过十几二十分钟,他就要上楼来吃饭了。
他向护士们道过晚安。脱去白制服。洗过手。披上一件手肘都磨得发亮的旧绒夹克。疲累的关了灯,查看药柜;上了锁,门窗一一试过。
再慢吞吞地撑着把手爬上楼梯。又再一次的在心里发誓过两年就退休。卖掉诊所和房子。和贝莎离开纽约。去佛罗里达买一块地。他们的许多朋友都早离开了。孩子们结婚的结婚、走的走。他和贝莎应该歇下来。到有阳光的地方去享几年清福。
他心里明白,想归想,事实不可能。
贝莎煮了他最爱吃的洋菇薏仁汤,还有一锅喷香的红烧肉。他神思恍惚。斟一杯威士忌苏打,点上一支雪茄。
“今天很累?”太太问他。
“跟平常差不多。”
她有心的望着他。
“那个叫古卓依的女人?”
他吓一跳。“你知道她?”
“当然。你告诉过我。”
“噢?”
“两次,”她点着头说。“每个月的头一个星期二。”
“嗬嗬,”他爱怜的注视她。“怪不得今天有洋菇薏仁汤。”
“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贝莎带笑道。“提你的神。奥卡,你说……有些女人喜欢……你说过的。”
“对,”他很严肃。“我是说过。不过她不是。在她来说是痛苦。”
“痛苦?你弄痛了她?”
“没有,贝莎。没有的事。我只是觉得她把这当做一种惩罚。她就是抱着这种看法。”
“惩罚?她做了什么错事?”
“我怎么会知道?”
“来,吃饭吧。”
两人进入餐厅。房间里灯影暗淡。
“我不认为她犯了什么错,”他设法解解。“我的意思是,她并不希望受惩罚。只是她觉得不屑。这种不屑的观念,令她生出了自我犯罪感。”
“我的丈夫居然是个心理学家。”
“我真是这么想,”他固执的重复一次。“每个月她来做一次不必要的检查,其实她恨它,讨厌它。这等于是对她那份不屑感的惩罚。她因此而得到自我的满足。”
“好啦,”他太太说。“把雪茄放下,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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