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星期二。
古卓依下班前,骤然变天,下了一阵急雨。她走在麦迪逊路时,砖道上奔流的,都是混浊的污水。
她去看史奥卡医生。经过酒铺,看见着窗里陈列的酒,使她想起遗忘在蓝契特房里的酒杯。这不算太严重的失误——任何挡案都没有她的指印纪录。然而,失误的本身惹得她心乱。无论上班或是居家,她都是本着完美无瑕的论调。她引以为荣。
因此,这个小小的失误困扰了她。这是第一次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她沮丧,因为这个错沾污了她的“冒险”。
“谋杀案听说了吗?”诊所的接待员激动的问她。“又是饭店恶煞做的案子。”
“听说了,”古卓依答。“很恶劣。”
“真是恶劣。”
史奥卡医生踏进检验室,头一句话就是:“你的手镯呢?”
她的心猛地抽紧,过一会才明了他问的,不过是阿迪生病患的识别手镯。
“呃,今早淋完浴,忘记戴上。”
“那么,注射包一定带着吧?”史奥卡医生见她不吭声,接着说:“卓依,卓依,我该对你怎么办才好?”
他细看葛护士递上来的病历夹,随着命卓依除掉布单,站起来。他将椅子挪近,他的脸离她低陷的小腹只有几吋。
“你看看,”他生气的指着说。“皮包骨啊?再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指着她的膝盖、手肘、指节、乳头,每处都呈现变色的现象。他再扯她的阴毛。
“看见没有?你真的吃药了?”
“是的,每天都吃。”
他唔一声,继续做其余的各项例行检查。由于她月事在身,抹片和骨盆两项免除。
卓依觉得他不似平日那样温和,几乎是粗暴蛮横地检查着她的身体,对她的呻吟置若罔闻。
当她面对他坐下时,他略微平静了些。她看着他迅速的在病历上做笔记。
终于,他挪了笔,重新点着灭了的雪茄,眼镜推上头顶,两眼望空的说:
“体重下降。血压升高。脉搏加速。色素过度。”
他回下眼光,盯视她。
“你把自己弄伤了?”
“没有。只是腿上割伤一点。我告诉过——”
“你绝食?什么都不吃?”
“没有。”
“那你一定有情绪上的大压力,导致生理作用大受影响。”
她沉默。
“卓依,”他的语气较前软和,“我该对你怎么办?你来这里,是希望从我得到忠告和帮助,维护你身心各方面的健康。对不对?你花钱看病,我尽心治疗。这个关系很好。可是,你不说实话,教我如何医病呢?”
“我没有骗你。”她急切的说。
他举手制止。“好,你没有骗我,我道歉。可是我想明了的事情,你都不肯回答,教我从何下手,怎么了解病因呢?”
“你的问题我全部回答了。”
“没有,”他急极的说。“我想知道的事,你一样都没有说过。好,我们别争,再来一次,平心静气的再试一次。你仍旧照处方服可体松?”
“是的。”
“还有盐片?”
“是的。”
“一直想吃盐吗?”
“不会。”
“营养均衡?没有吃减肥食谱吧?”
“没有。我吃得很好。”
“呕吐?”
“没有。”
“反胃?”
“没有。”
“虚弱?”
“只有在月经期间。”
“腹泻或便秘?”
“没有。”
“我压你肚子的时候,你痛得呻吟。”
“你压得太痛。”
“没有,是你自己在痛。腹部软吗?”
“我正在经期。”她抗辩。
“嗯。你不戴识别手镯,也不带注射包?”
她不答。
“卓依,”他柔声道,“我希望你住院。”
“不。”她立刻否快。
“只是检查,”他好言相劝。“查出毛病的症结。我不想等验血和尿液的报告,我要你现在就住院。相信我,阿迪生病不是开玩笑的事。住院可以防止病况的转剧,而且可以做比我这里更详尽的试验。”
“我不要住院,我不喜欢医院。”
“谁喜欢医院?可是有时候必须如此。”
“不。”
他叹气。“我不能一棒子敲昏,扛你进去,卓依。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别的医生,也许换个医生,你会快活些。”
“我不会快活。我不要换医生。”
“你不对我说实话,你不听我的劝告,我已经无法可想。我认真以为换个医生,对你我都好。”
“不,”她武断的说。“你可以拒绝医治我,可是,只要你还愿意,我绝不去别处看病。”
两人对视。他眼里升起难以言喻的惧意。
“卓依,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我指的不是生理的,与阿迪生病症毫无干系,而是火上加油的一种东西。你当然不会告诉我。我认识一位很好的精神病专家——你愿不愿意与他谈一谈?”
“为什么?我根本没有问题。也许只是需要多服些药,或者换一些别的药。”
他在桌上敲着手指,自然而然地望着她。她神色自若。
“这样吧,”他平静地说。“等这次血、尿的检验报告出来再做道理。假使结果如我所料,我还是会要求你住院。若是你再拒绝,我就直接通知你的父母。你的病历卡上有他们的地址电话,我向他们说明一切。”
“你不会这么做的。”她大喘。
“会,一定会。到那时,决定权在于你们双方。我尽己所能。以后,袖手不管。”
“以后你就完全忘掉我。”她开始饮泣。
“不,不会的。”
她在夏夜清淡的光影下归去。天空是铜锈色,就像她皮肤上污斑的变色痕迹。她厌恶的看着一群群丑陋的行人。猪狗不如的畜生。
她回答史奥卡医生的话——其实,都不是谎言。
她知悉一切:虚弱、反胃、晕眩、嗜盐、腹泻。她无所谓,她对自己说过这一切症状只是暂时性的。向史奥卡医生招认,将会使小事化大,无中生有起来。
至于情绪和心理上的压力——这,与他更是无关。她的“冒险”乃是她一个人的事,那是隐私,那是秘密。
她伤感的是,他强迫她、抛弃她,就像古尼兹弃她而去。还有她父亲,弃她不顾。原因不同,结果一样。
米尔耐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来了电话。
尔耐不曾抛弃她,他几乎每晚来电话。两个人一周见一两次面。她将他认作通达完美世界的桥。她唯一可以攀靠的锚。
他知道她每月有定期身体检查,关心的问候她。
她说一切很好,医生只叮瞩她多吃一些食物,好让体重增加。他很高兴,因为他正想请她周六去他家里晚餐,他预备烤一只小火鸡。
她连声道好。接着又问他可有马琳和寇海洛之间的消息。
他说最近没有什么新闻,寇先生仍旧与金发女郎来往,只是近来脾气暴躁,他并问起卓依有关饭店恶煞再次杀人的事情,问她是否可怕?
她表示有同感。随后问起暑假同游的计划?
他说下遇便知分晓,他盼望卓依的假期与他同时。……
你一句,我一句,电话聊天持续了半个小时。谈话内容无关紧要;即使谈天气也好,只要声音在。柔柔,细细的声音。贴心的声音。
“晚安,亲爱的,”他终于道再见。“我明天再打给你。”
“晚安,好好的睡。”
“你也是。爱你,卓依。”
“我爱你,尔耐。保重自己。”
“你也要保重。星期六见。不过我还会来电话。”
“明天晚上?”
“对,明天晚上。”
“好。我爱你,尔耐。”
“我爱你,宝贝。多想我,想我好的。”他笑着。“答应我?”
“答应。要梦到我?”
“一定。爱你。”
“爱你。”
她含笑挂上电话。他不会抛弃她,绝不会。他从来不批评她的长相,她的行为,她的生活。他爱的就是她,他毫无欲望要改变她。
“米太太,”她放声的喊。“米卓依。”
他不冲动,不强悍。他多情温柔。她自认比他壮。她爱他的柔弱。马琳叫他“一粒小米,”但是马琳瞧不见这一粒米的甜纯、清脆。
古卓依临睡前淋了浴,不看自己变色的躯体。在床上,她梦想尔耐就在身边,是丈夫,也是永远的好帮手。有了他,她不再需要去“冒险”。
有了他,空虚会填满,痛苦会舒解。她将重拾健康。她将似鲜花般的盛开!他们携手共创属于他俩的美好世界;在那里,残忍、无情绝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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