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窃未遂案件调查报告的补充资料终究还是进了新闻发布栏,并赶上了周六晚间六点的新闻。记者不断打电话到罗丝和我的家,追问我们被跟踪的事情。
我毫不怀疑,布雷是走漏消息的幕后黑手。对她来说,这不过是寒冷、阴郁的周末里一点有趣的消遣。她才不会在乎,我那六十四岁的秘书孤零零地住在没有警卫的公寓楼里。
周日暮色将至,我坐在房间里撰写一篇拖欠已久却无心投入的期刊论文,炉火熊熊燃着。恶劣的天气始终不见好转,我的注意力也四散飘飞。乔现在应该已经得到弗吉尼亚医学院的入院许可,露西也早该到了华盛顿特区。也许吧,我不太确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露西在生我的气。她每次一生气就和我断绝联系,有时长达几个月,甚至一整年。
长久以来,我始终避免与我的母亲和妹妹多萝茜电话联系。这听来也许有些冷酷,可我不想再承受更多的压力。这个周日晚上,我终于拿起了电话。多萝茜不在家。接着我打给母亲。
“不,多萝茜不在这里,”母亲说,“她在里士满。如果你给你妹妹或你妈多打几个电话,也不会不知道了。露西忙着参加枪战,你又不准人家打扰”
“多萝茜在里士满?”我惊讶地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是露西的妈妈啊。”
“这么说露西也在里士满?”这个念头如解剖刀的利刃插入我的脑海。
“所以她妈才去那里啊。她当然在里士满。”
其实我不该感到惊讶。多萝茜一向极度自恋又爱出风头。每当有好戏上场,她就非担任主角不可,即使那意味着她必须扮演一个对孩子毫无关爱之心的母亲角色,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演。
“她昨天才出发的,可不想问你是不是方便借住几天,因为你似乎对她的家庭毫不关心。”母亲说。
“多萝茜向来就不喜欢住在我这里。”
相比之下,我妹妹更喜欢酒店的酒吧。住在我这儿没机会邂逅男人,至少我不会情愿介绍给她。
“那么她住在哪里?”我问,“和露西住一起吗?”
“没人告诉我,每个人都神神秘秘的,亏我还是她外婆——”
我实在无法忍受了。“妈,我得挂电话了。”
我挂掉电话,然后打到整形外科系主任格雷汉姆·华玆医生家里。
“格雷汉姆,你得帮帮我。”我对他说。
“别告诉我我的部门有病人死了。”他自嘲地说。
“格雷汉姆,你该知道,要不是有重大事情我是不会找你帮忙的。”
轻率的态度立即被一阵沉默取代。
“你那里有一名匿名病人,是药品管制局的成员,在迈阿密受了枪伤。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没回应。
“我的外甥女露西也参与了那场枪战。”我继续说。
“我知道那场枪战,”他答道,“新闻报道了。”
“是我要求乔·桑德斯在药品管制局的上司把她转到弗吉尼亚医学院的。我答应要私下关照她,格雷汉姆。”
“听我说,凯,”他说,“上级下了命令,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允许直系亲属以外的人探望她。”
“谁都不行?”我难以置信,“连我的外甥女都不行?”
他停顿片刻,然后说:“这样说让我很痛苦,可我还是得说,尤其不允许她来探望。”“为什么?太荒谬了!”
“这不是我的主张。”
我无法想象露西得知她不被允许和乔见面时会有如何反应。
“她的左股骨有粉碎性骨折,”格雷汉姆解释道,“我替她上了骨板。现在她必须接受牵引治疗,还不时得注射吗啡。她的状况时好时坏,只有她的父母能照料她。我甚至不确定她是否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
“她头部的伤呢?”我问。
“只是一点皮肉擦伤。”
“露西在那里吗?也许正等在病房外面?她母亲可能去陪她了。”
“早些时候还在,一个人,”华兹医生答道,“上午的时候。现在就不清楚了。”
“至少让我和乔的父母谈一谈。”
他没做声。
“格雷汉姆?”
沉默。
“拜托了,她们是工作搭档,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回答我的依然是沉默。
“你还在吗?”
“在。”
“噢,该死,格雷汉姆,她们深爱彼此,也许乔根本不知道露西还活着。”
“乔的状况很好,也知道你的外甥女安然无恙。”他说。
我挂了电话,呆呆地望着它。我妹妹就住在这座城市里的某家酒店,知道露西身在何处。我翻找着电话簿,从欧姆尼、杰斐逊等大酒店一家一家找起,很快便查出多萝茜就住在人称“肖克侯”的历史区里的柏克利酒店。
她房间里的电话没人接听,毕竟里士满有太多地方可供周日游览。我匆匆开车出门,在柏克利酒店门前停车时,天空彤云密布。一进酒店,我就知道多萝茜不可能待在这里。这家雅致小巧的酒店的酒吧隐秘昏暗,高背皮椅上坐着安静的客人。侍者身着白色上衣,在我上前问话时显得非常恭敬。
“我在找我的妹妹,不知道她是否在这里。”我描述了她的外貌,他摇了摇头。
我穿过圆石街道到达烟草公司。这是一家由旧烟草仓库改建而成的餐厅,中庭里满是茂密盆栽和热带花卉,一部玻璃和黄铜材质的电梯不停地上上下下。进门就是设有舞池的钢琴酒吧。我瞥见多萝茜与五个男人挤在一张桌边,神情严肃地朝她走去。
邻近的客人停止了谈话,纷纷将视线投向我,仿佛我是一名持枪撞开酒吧活动门的歹徒。
“抱歉,”我对多萝茜身边的男子说,“你介意我占用一小会儿你的位子吗?”
他显然有些介意,但还是让出椅子朝吧台晃了过去。多萝茜的其他同伴一阵躁动。
“我来找你回家。”我对多萝茜说。她显然喝了不少酒。
“哇,瞧瞧谁来了!”她大声叫道,高举起酒杯,“我的姐姐。我来替你们介绍……”她对她的同伴们说。
“安静,听我说。”我低声说。
“这是我大名鼎鼎的姐姐。”
多萝茜一喝多就会变得无比刻薄。她不会胡言乱语或者惹是生非,但她的挑逗足以将男人们推入悲惨的境地,舌头像荨麻一样锋利。有时她似乎在故意模仿我使我难堪。她成功了,我的确为她的举止和穿着感到羞耻。
今晚她身着得体的深蓝色工作套装,但外套下的粉红色紧身薄衫令她的乳头轮廓一览无遗。多萝茜向来对自己并不丰满的乳房十分在意,若能吸引男人们的目光则可以自信许多。
“多萝茜,”我凑近她耳畔说道,一阵呛鼻的香奈儿香水味几乎让我眩晕,“跟我走。我们得谈谈。”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不理会我的低姿态,“她是本州的首席法医呢。你们相信吗,我有个担任验尸官的姐姐。”
“哇,一定很有意思。”一名男子说。
“想喝点什么吗?我请客。”另一人说。
“你认为拉姆西案的真相是什么?凶手是他的双亲吗?”
“我倒是更想知道他们挖出的是不是真的是阿米莉亚·埃尔哈特的骸骨。”
“服务员呢?”
我拉着多萝茜的手臂起身。
自尊极强是我妹妹的特性,她无法忍受在众人面前破坏自己聪慧迷人的形象。我和她一起走进苍凉的夜色,四周只看得见黝黑窗户和茫茫浓雾。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她大声说道,“现在身边没有别人别拉着我。”
她朝酒店走去,我拼命把她拉往我的车。
“你必须跟我走,我们得商量一下该如何处理露西的事。”
“我今天去医院看过她了。”她说。
我把她押进副驾驶室。
“她提都没有提你。”我这位极度敏感的妹妹说。
我上车,锁上车门。
“乔的父母非常和善,”车启动时她又说,“我很惊讶他们竟不知道露西和乔的关系。”
“你怎么做的,多萝茜?告诉他们了吗?”
“说得不多,只是稍微作了点暗示,因为我以为他们知道呢。你知道吗,在迈阿密住久了,忽然看见这里的天空,总觉得不太习惯。”
我真想给她一巴掌。
“总之,我跟桑德斯夫妇谈了一阵,结果发现他们是杰里·费尔维尔那种类型的人,绝不可能容忍女同性恋关系。”
“希望你别用那个字眼。”
“可她们本来就是啊。这些男人婆起源于爱琴海中挨着土耳其的莱斯伯斯岛。土耳其女人的体毛很长,你注意过吗?”
“你知道萨福吗?”
“当然,我听说过这个人。”多萝茜说。
“这个女人住在莱斯伯斯岛,是同性恋,而她是古希腊的一位大诗人。”
“哈!我见过的那些全身满是纹身的粗壮同性恋可和诗歌一点关系都扯不上。当然,桑德斯夫妇并没有表明他们认为露西和乔是同性恋,而只是说乔刚遭受极大创伤,和露西见面恐怕会勾起那些可怕的回忆。现在见面太早了。他们相当友善但态度十分坚决,见到露西时也用非常委婉的方式向她解释了。”
车子经过公路收费站。
“遗憾的是,你也知道露西的个性。她向他们挑衅,说不相信他们,态度非常蛮横无理。我向桑德斯夫妇解释说,她经历的事故让她情绪波动较大。他们非常有耐心,还说会为她祷告。接着我只知道有个护士过来说露西该走了,她冲了出去。”多萝茜回头望着我,“当然,不管是否生你的气,她终究会来找你。她一向如此。”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我说,“你怎么可以插手她和乔的事?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多萝茜一脸错愕。我感觉得到她的怒火。
“你一直在忌妒我,因为你不是她妈。”她回了句。
我在梅铎街出口处停车而没有一路开回家。
“我们何不把所有事情摊开一次说个清楚。”多萝茜挖苦道,“你只是机器,只是一台电脑,就像你喜欢的那些冷冰冰的高科技器材。正常人不免会问,一个人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竟愿意把所有时间都耗在死人身上,耗在那些被冷冻的、发臭腐烂的尸体上,而且他们大多数出身卑贱。”
我开车驶上市中心快速公路,准备绕回市区。
“我则不然,我相信爱情。我花时间不断地追求、自省、恋爱,相信身体是神圣的殿堂,应该对它悉心照顾并以它为傲。瞧瞧你,”她停顿片刻以加强效果,“你抽烟、喝酒,我敢说你甚至没去过健身房。别用你为什么没有发胖松弛来反问我,切割死人肋骨、在犯罪现场跑来跑去或整天站在停尸间里自然会耗去不少热量。可最糟的一点我们还没提呢。”
她靠近我,散发出来的酒气令人窒息。
“把安全带系好,多萝茜。”我冷静地说。
“就是你对我女儿所做的一切,我的独生女。你没有小孩,你总是那么忙,所以就抢走我的孩子。”她把酒气喷在我身上,“我真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她去探访你。我那时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让她每年暑假都和你住在一起。”
她夸张地用双手抱着头。“你给她灌输了满脑子枪械子弹之类的东西!你让她十岁时就变成一个电脑怪物,而不是像普通小女孩那样去参加生日聚会、骑小马、交朋友!”
我任由她发泄自己的不满,一边注意路面情况。
“你带她亲近一个肥胖丑陋又粗俗的警察。面对事实吧,其实他才是唯一和你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但愿你没跟那头猪睡过!我还要告诉你,虽说我对本顿的遭遇感到遗憾,但他实在是个软蛋。精力不足,哦,是的,就像没有蛋黄的鸡蛋。哈!在你们的交往中充当男性角色的其实是你,律师兼首席法医小姐。以前我就说过,现在再说一遍,你只不过是个有着大咪咪的男人。你骗过了所有人,因为你那么优雅,穿着拉夫劳伦套装,开着奔驰名车。你以为你的大咪咪很性感,会让我自惭形秽,在我订购伊甸内衣和其他漂亮内衣时取笑我。记得妈妈是怎么说的吗?她递给我一张有着毛茸茸的男人手掌的照片说:‘就是这个让女人的胸部越变越大。’”
“你喝醉了。”我说。
“我们才十几岁的时候你就取笑我!”
“我从没取笑过你。”
“你让我觉得自己又笨又丑。你呢,一头金发,胸又大,所有男孩都在谈论你。尤其你还不笨。哦,你一向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因为我除了会说英语什么都不会。”
“别说了,多萝茜。”
“我恨死你了。”
“不,你不恨我,多萝茜。”
“你骗不了我,想都别想。”她摇晃着脑袋,在我眼前挥舞着双手,“哼,你瞒不过我。我一直在怀疑你的真面目。”
我把车停在柏克利酒店门前,她没有察觉,不断尖叫哭喊,泪水淌下脸颊。
“你是个没有公开承认的同性恋,”她愤恨地说,“你把我女儿也变成了同类!差点让她丧命,把我看得还不如一条臭水沟!”
“回酒店休息一下吧。”我说。
她揉揉眼睛,一脸惊愕地望着车窗外的酒店,好像看到了一艘悄悄降落的宇宙飞船。
“我不会把你扔在街头的,多萝茜。但此时此刻我认为还是暂时分开更好。”
她呜咽着,愤怒有如夜空的焰火缓缓散去。
“我陪你回房间。”
她猛摇头,两手静静搁在腿上,悲凄的泪水不断涌出。
“她根本不想见我。”她的声音微弱得有如叹息,“一看见我走出医院电梯,她的表情就像有人在自己食物里吐了口水。”
一伙人正走出烟草公司,其中一个正是多萝茜在酒吧的同伴。他们踉踉跄跑地离开,一路纵声狂笑。
“她一直希望能像你一样,凯。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她叫道,“我才是她的母亲,为什么她不愿意像我呢?”
她忽然抱住我,伏在我肩上痛哭起来,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来。我很想爱她,可我做不到。从来都做不到。
“我也希望她能崇拜我啊!”在情绪、酒精和戏剧化的狂热的驱使下,她大声呼喊,“我也希望她能钦佩我!我要她也在别人面前炫耀我,就像炫耀你那样!我要她觉得我聪明又坚强,觉得我每走进一个房间时都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我希望她像爱你一样爱我。我要她向我征求意见,希望自己长大后变成我这样的人。”
我换挡驶向酒店入口。
“多萝茜,”我说,“我这一生从未见过比你更自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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