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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归来

        一九五九年。深秋的北京,金风萧瑟。原本浓绿苍翠的香山,倏忽间便被熏染得一片赭红紫黛,斑斑驳驳。

        一辆棕红色华沙牌小轿车行驶在郊区一条沥青公路上,从公主坟地带自西向东进入市区,经过西单路口和西长安街,在天安门广场转弯,从刚落成的人民大会堂前驶过,从彩绘一新的正阳门和箭楼西侧驶过,自北而南驶上前门大街。这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各种商店栉比鳞次,霓虹灯闪闪烁烁……

        华沙车更加放慢速度,朝东驶入小街,缓缓停在一个巷口。

        这一带全是平房,灰砖灰瓦灰色地面,既冷落单调而又干净齐整。偶有自行车和行人从车旁掠过。

        小轿车后座门被推开,一个宽肩膀、高身材的中年男子钻出来。他捋捋灰白的长发,挺挺胸脯,深深吸一口气,舒展了一下双臂和腰肢;与此同时,一位圆脸姑娘从副驾驶座钻出来,站到中年男子跟前,盈盈笑道:“苏老师,到家了。”

        “时间过得真快呀,”苏老师环顾四周,语含感慨,“转眼间就是一年了!”

        中年男子额头凸出,面目清瘦,身躯挺拔,肌肤呈古铜色。他身着黑西服,打一条蔚蓝色丝质领带,外面套一件浅灰色风衣。他对姑娘说:“小星星,到家里坐坐吧,妈妈一定很想你。”

        “妈妈一定更想您!”小星星仍然满面笑容,“我常来看妈妈,今天就不打扰她了。”

        司机是个小伙子。他从轿车后厢搬出一大一小两个皮箱,大步跨进小巷,很快又踅回车前:“苏副所长,行李放到您家门口了。”

        “谢谢,小赵。”

        小赵钻进车里,探出脑袋:“苏副所长,哪天上班,我来接您。”

        “得过几天吧。”中年人随口说道,“阔别一年,所里变化一定很大吧?”

        “所里变化不大,”司机的口气忽然变得怪怪的,“变化大的是咱们的金星姬同志。”

        “什么意思,赵德根?”姑娘警惕起来。

        “上帝在上,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我有什么变化?”

        “‘女大十八变’嘛。”

        “我哪儿变了?”

        “你一定逼我,我就会报告苏副所长,在他出国工作这一年中,他钟爱的女儿、学生兼助手小星星,在精神面貌方面或感情生活领域已经发生了可喜的和天翻地覆的……”

        “你真坏!”姑娘一把掐住赵德根的耳朵。

        小伙子大叫起来。

        苏副所长伫立一旁,微笑不语。

        “快开车,快开车,”姑娘钻进汽车,使劲捶打赵德根的肩膀,“长舌头,讨厌鬼!”

        “遵命,遵命!”司机朝中年男子眨巴了一下眼睛,“再见,苏副所长。”

        “苏老师,再见!”金星姬也朝车窗外招手,“代我问妈妈好。”

        “好的,再见。”苏副所长微笑着,朝两个年轻人摆手。

        小轿车尾部喷出一股白雾,缓缓开动。

        中年男子回头走入小巷。两侧的几栋门楼虽已石阶消磨,漆皮剥落,但还看得出从前的气派。他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一座寻常的四合院呈现在眼前。院中铺砌青砖,栽着几株“西府海棠”——这是一种高约丈余的落叶小乔木,春季开淡红色花朵,秋天结紫红色果实。现在树叶虽已凋零殆尽,但圆滚滚沉甸甸的海棠果挂满枝头,有如一颗颗琥珀或红宝石珠子。正房的檐廊上,室内灯光使门窗玻璃上弥漫着苹果绿,也照映着窗下层层摆放的几十盆兰草……

        无线电广播恰在此时透过门窗传出。一位女播音员在报告“首都新闻”:

        “以中国医学科学院实验药物研究所副所长苏冠兰教授为组长的中国医药专家组一行七人,结束对越南民主共和国的考察访问后,今天下午乘飞机回到北京。”

        苏冠兰教授正待敲门,这时停住手,侧耳倾听:

        “卫生部、外交部、中国医学科学院和军事医学科学院有关负责同志以及越南民主共和国驻华使馆官员,前往机场迎接……”

        屋里传出一声轻叹:“广播都报了,怎么还没到家呢?”

        “到家了,到家了!”苏冠兰教授笑着叫道。房门没闩,一拉就开了。教授拎起两个皮箱大步跨进屋里,并立刻回身带上房门,免得凉气席卷而入。

        “冠兰,你回来了!”女主人听见声响,倏然回身,喊出声来。她看上去要比丈夫矮一头,身瓤单薄,脸色苍白,满脸浅细皱纹,灰黄的鬓发中掺有不少银丝;但五官端正,双眸清澈,显得沉静而温存。现在,这两只眼睛因潮润而发亮。

        “玉菡,是我,我回来了!”苏冠兰说着,展开双臂。

        玉菡扑过来,伏在丈夫胸前。

        “玉菡,玉菡,我的玉菡!”苏冠兰搂抱着妻子,喃喃低语。他觉得妻子比一年前似乎更加消瘦了,身躯像纸片,急剧起伏的胸脯是扁平的,肩膀和脊背骨骼突出……教授闭上发烫的两眼,用面颊和嘴唇默默地、久久地摩挲妻子的鬓角、脸庞、脖颈和肩胛。

        “冠兰,这不是做梦吧?”玉菡也闭上眼睛,语气有如梦幻,“这一年我无数次梦见此情此景……”

        “这次不是做梦,玉菡!”苏冠兰的嗓音微微发颤,“此刻我们两位一体,你的两只眼睛离我只有四英寸……”

        “四英寸?”

        “就是十点一六公分。”

        “你呀,冠兰!”玉菡忍不住笑起来。她挣开一点,双手捧着丈夫的脸,“孩子们听见了,会笑你的。”

        啊,孩子!苏冠兰心头一热,“是呀,孩子们呢?”

        几乎与此同时,通往里间的一扇门打开了,露出两张胖胖的小脸和两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紧接着响起一阵欢呼和喧闹:“啊,是爸爸……”

        “爸爸,是爸爸,真是爸爸!”

        “爸爸回来啦,爸爸回来啦!”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争先恐后跑出来,扑向父亲。苏冠兰教授乐呵呵地蹲下来,将一对小儿女搂在怀里。

        玉菡拭拭眼角,深深舒了一口气,倚在门框上,含笑注视着抱作一团的丈夫和孩子们。

        “爸爸,您从国外回来,带了什么好吃的?”五岁的男孩苏圆忽然问道。七岁的女孩苏甜瞪了弟弟一眼:“你这小馋虫!爸爸出国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吃。你也不问问爸爸多么辛苦,就知道问吃的!”

        苏圆直映眼:“我问了吃的,接着就要问爸爸多么辛苦了。”

        “啊哈!”教授扑哧一笑,“我的小馋嘴儿子,没想到又变成小贫嘴了。”说着,他在儿子的脸蛋上使劲亲了一口。苏圆格格笑着,躲开父亲的胡楂。苏冠兰转过脸来,摸摸苏甜的脑袋问:“好女儿,你已经成了小学生,是吗?告诉爸爸,学习成绩怎么样,有几门不及格?”

        “连一门三分、四分都没有,”小姑娘竖起一根食指,“全部是——”

        教授睁大眼睛:“哎呀,全部是二分?”

        女儿骄傲地张开手掌:“全部是——五分!”

        苏冠兰将两个孩子更紧地拢在胸前:“好啊!甜甜不是想成为一名医生吗,这么好的成绩,一定能成功。”

        小男孩伸开两只胳膊,嘴中发出隆隆轰鸣:“呜——我可不当医生,我要当飞行员,驾驶喷气机,满天飞,满天飞!爸爸再出国,就坐我开的飞机。”

        玉菡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双儿女从丈夫怀里拽开,使苏冠兰得以直起身来。妻子帮他脱掉风衣和西服,解开领带。这间屋兼做客厅、餐厅和起居室,称为“大厅”。玉菡叫孩子们洗手,准备吃晚饭。苏冠兰将皮箱拎进隔壁书房。妻子在背后催促:“快点换鞋,准备吃饭。饭菜热了凉,凉了又热,都没滋味了。”

        书房很大。东、北两面墙壁整个都是书柜。朝南亦即朝院子那边开着窗户。西墙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和中印半岛地图——中印半岛也叫印度支那半岛,越南位于这个半岛的东边;还挂着两幅印刷精美的油画。当时的中国风行苏联和俄罗斯艺术,这两幅画就都出自“巡回展览画派”大师手笔:一幅是克拉姆司柯依的《无名女郎》,另一幅是艾伊瓦佐夫斯基的《第九个浪头》。

        书柜中排列着上千本书籍,除工具书外,都是化学、药物学、植物学、医学、人类学、微生物学、细菌学和病毒学领域的专业外文书籍。还有几只铜镜和陶俑,十来件陶瓷、角骨、象牙、玻璃、玉石、玛瑙和景泰蓝制品,以及“文房四宝”。

        南墙的窗外挂着一张竹帘,透过帘隙可以窥视小院。窗内的苹果绿绸帘朝两边拉开。窗前有一把安乐椅和一张红木写字台;桌面尽管很大,却几乎被台灯、小书架、文具、电话机、英文打字机和收音机等占满了,玻璃台板下可以看到苏冠兰全家和亲友的照片。那台“美多牌”五灯收音机还在播送新闻。教授伸过手去拧拧旋钮,降低音量,扬声器中传出轻音乐明快而富于跳跃感的旋律。

        天花板正中垂下一盏花枝状吊灯。灯下的大理石方桌上摆设着茶具、镜子、座钟和留声机。西墙下两张松软的单人沙发之间放了一张茶几,各处还摆设着几盆菊花、文竹和仙人掌……总之,到处一尘不染,洁净如镜;仿佛一切都有情有意,在迎候男主人风尘仆仆地自远方归来。

        “玉菡,”苏冠兰心头一热,高声说道,“你辛苦了!”

        “怎么了?”

        “在国外工作起来不分昼夜,又脏又累,乍一回家,像是进了天堂——你营造的天堂!”

        “不,我忘了一件亊——兰草还没搬进屋呢!”

        “吃完晚饭,咱俩一起搬吧。”

        苏冠兰与“兰”有缘。不仅名字中有兰,也喜欢养兰,家中有几十盆兰。叫“兰”的植物很多:紫罗兰,龙舌兰,玉兰,白兰,香雪兰,铃兰,菖兰,米兰,君子兰,鹤望兰,紫茎泽兰……所有这些“兰”分厲于十字花科、木兰科、石蒜科、鸢尾科或百合科等等,都不是中国人通常所说的兰,不是“真正的兰”。《周易》有句云“同心之言,其奥如兰”,那时的“兰”其实是菊科香草和豆科薫草。

        “真正的兰”直至唐代才被认识,从此受到珍视和栽培,植物学上列入中国兰科兰属,常见品种有春兰、蕙兰、建兰、墨兰和杜鹃兰等。苏冠兰家就栽培着上述所有这些品种的兰。兰是开花的,因此叫“兰花”;它又属草本,因此也叫“兰草”。兰是多年生常绿植物,因此虽值深秋时节仍苍翠欲滴。但北京养兰不能在室外越冬,秋季的夜里必须搬进屋来,冬季则须全天摆在室内……

        苏冠兰在大理石方桌旁的软垫靠椅上坐下,开始脱掉皮鞋,换上拖鞋;他捋起袖口,跷起二郎腿解皮鞋带,顺便从桌上小镜中瞅瞅自己修长的面孔:长而亮的眼睛,长而高的鼻梁,长而后掠的灰白色头发……

        “玉菡,”因为隔着屋子,苏冠兰必须抬高嗓门,“我出国前我的头发大半是黑的,现在大半成了白的。”

        “整整一年啊,而且这一年里你太累了!”那边厢,玉菡也抬高嗓门,“不过,白发主要是由基因决定的,遗传性状非常明显。爸爸白发不是也很早吗。”

        “基因,基因,”苏冠兰失笑,“对,你是研究病毒遗传的!”

        玉菡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但苏冠兰没听见。他被窗外的某种动静吸引过去了。他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但此刻胸中却涌起某种异样之感;他趿着拖鞋,踱到窗前,透过帘隙细觑之余,不禁一怔:一位女郎的身影进入他的视野……

        虽然暮色苍茫,仍很容易看见院中景象:女郎身材高挑,体态窈窕,步履轻盈缓慢,栗黑色的浓密长发在脑后盘成圆髻。面庞呈椭圆形,五官富于雕塑感,嘴唇线条优美;大眼睛朝两侧高高挑起,睑黛较深,睫毛很长,瞳仁在黑褐中泛着蓝色,像雪山中的湖泊般深邃清澈。双手丰腴修长,肌肤洁白柔润;左肘挎一只鳄鱼皮坤包,灰黄色风衣上随意斜系着腰带……

        不知何以,苏冠兰心头涌起不安之感。

        女郎挺胸直背,高昂着头,微眯着眼,神态淡漠,步履沉稳,有如白色大理石雕就的维纳斯……

        “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她……”苏冠兰更加不安了,“不,我肯定在哪里见过她!”

        突然,这种不安之感变成了不祥之感,甚至变成了惊恐!教授不寒而栗,像是从冰山的边缘下滑,下滑,直落入寒冷刺骨而又深不可测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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