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安娜喝下第三杯凯尔弗龙舌兰酒。她似乎法力无边,可以摧毁本已悲惨的生活中任何一点美好的事物。这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就在这时,身旁的男人大声吼道:“听好了,宝贝:造物说和进化论是完全一致的。”
他口中的唾沫飞溅到玛丽安娜的颈子上。她皱了皱眉头,很快地瞥了这个男人一眼。他长着浓密的胡须,活脱脱一个来自七十年代色情电影里的人物。他坐在她的右侧,正试图用刺激的玩笑,影响她左侧那个满头稻草般干枯的金发、皮肤过度漂白的女人。玛丽安娜坐在两人中间,就像夹在糟糕的三明治里的那片午餐肉。
她尽量不理会他们。她凝视着自己的酒杯,如同打量一颗预备用来打造结婚戒指的钻石。玛丽安娜希望这能使大胡子男人和稻草头女人消失,但事与愿违。
“你疯了。”稻草头说。
“听完我的话。”
“好吧,我会听的。不过,我想你是疯了。”
玛丽安娜说:“你们愿意和我换个位子吗?这样你们就能挨着坐了。”
大胡子一只手放到她的胳膊上:“请别动,小姐。我希望你也能听听。”
玛丽安娜很想反抗,但显然顺从会更容易些。她继续喝她的酒。
“好了,”大胡子说,“你听说过亚当和夏娃,对吧?”
“当然。”稻草头说。
“你相信他们的故事吗?”
“你是指他们是世界上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
“没错。”
“见鬼,我不相信。难道你相信?”
“当然相信。”他抚弄着自己的胡须,就像在宽慰一只需要安静下来的松鼠,“圣经上就是这样说的。首先有了亚当,然后用他的肋骨造出了夏娃。”
玛丽安娜继续喝酒。有很多理由让她继续喝下去,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参加聚会。她去过太多诸如此类的地方,期待能钓到某个人,并有更多的收获。不过今晚,和某个男人一同离开的想法提不起她的兴趣。她要喝到麻木,如果这都还没有用的话,那就太可恶了。如果她能放松点,旁边那两个人愚蠢的唧唧喳喳可以令她分心,帮她减轻痛苦。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和往常一样。
她的整个生活就是一场短跑,逃离任何正常与恰当的事物,寻找下一个无法企及的终点,一种被讨厌的悲哀笼罩着的永恒状态。她已经毁灭了某些美好的东西,现在,她试图挽回。是的,玛丽安娜把一切都搞砸了。
过去的日子里,她已经伤害了那些与她最亲密的人。那是她的个人世界里被她深深伤害的人们——她最热爱的人们。可如今,多亏她最近的愚蠢与自私,她可以把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加入玛丽安娜大屠杀的受害者名单中了。
出于某种原因,伤害陌生人似乎更糟糕。我们都会伤害自己所爱的人,难道不是吗?可伤害无辜者则会遭到报应。
玛丽安娜毁了一个人的生活。也许还不止一个人的。
为什么呢?
为了保护她的孩子。这就是她脑子里的想法。
蠢驴。
“好吧,”大胡子说,“是亚当带来了夏娃或别的什么鬼东西。”
“性别歧视者的一派胡言。”稻草头回应道。
“可这是上帝说的。”
“科学已经证明他说的是错误的。”
“不,等等,美丽的女士。听我说。”他举起右手,“我们知道亚当”——接着他又举起左手——“我们还知道夏娃。我们知道伊甸园,对吗?”
“是的。”
“亚当和夏娃有两个儿子,凯恩和埃布尔。后来,埃布尔杀死了凯恩。”
“是凯恩杀死了埃布尔。”稻草头纠正道。
“你确定?”他皱起眉,若有所思。然后,他懒得再想,“听着,管他谁杀了谁,反正他们中的一个死了。”
“埃布尔死了。是凯恩杀了他。”
“你确定?”
稻草头点点头。
“好吧,那我们就还剩下了凯恩。于是问题就是,凯恩和谁去繁衍后代?我的意思是,剩下的唯一女人便是夏娃,而她已经上了年纪。那么,人类如何得以继续存在?”
大胡子顿了顿,似乎在等待听众的掌声。玛丽安娜转了转眼珠。
“这下你看出窘境了吗?”
“也许夏娃还有别的孩子。一个女孩。”
“所以,他和自己的姐妹发生关系?”大胡子问道。
“当然。在那个年代,人人都在乱性,不是吗?我是说,亚当和夏娃首当其冲。一定存在某种更早的乱伦行为。”
“不。”大胡子说。
“不?”
“《圣经》是禁止乱伦的。答案归结于科学。我要说的便是这个。科学和宗教的确可以和谐共存。那便是达尔文的进化论。”
稻草头真的来了兴趣:“是怎么回事?”
“想想看。按照所有那些达尔文学说推崇者的说法,我们源何而来?”
“灵长类动物。”
“正确,猴子、猿或别的什么。因此,当凯恩被逐出伊甸园后,便开始独自行走于这个繁茂的星球。你在听我说话吗?”
大胡子敲了敲玛丽安娜的胳膊,以确认她在倾听。她缓缓地转向他的方向,心想,别去管这色情大胡子,或许在这里你能得到些什么。
玛丽安娜耸耸肩:“我在听。”
“很好。”他微笑着扬了扬眉毛,“凯恩是个男的,对吧?”
稻草头想重新插进话来:“是的。”
“他有普通男性的欲望,对吧?”
“是的。”
“于是,他到处游荡。他在寻找猎物。这是他的本能冲动。终于有一天,当他穿过一片森林,”——又微笑一下,又摸了摸胡子——“凯恩发现了一只迷人的猴子。或许是大猩猩。也可能是长臂猿。”
玛丽安娜睁大眼睛盯着他:“你在开玩笑吧?”
“不。好好想想。凯恩在猴子家族里发现了某些东西。它们与人类最接近,对吧?于是,他扑向一只母猴子。他们,呃,你懂吧?”他双手无声地轻拍在一起,以便让她理解,“然后,灵长动物怀孕了。”
稻草头说:“太恶心了。”
玛丽安娜准备继续喝自己的酒,可男人再度拍了拍她的胳膊。
“难道你看不出我的话的意义所在吗?灵长动物生孩子了。一半是猿,一半是人。它长得像猿猴,但慢慢地,经过很长时间,人类的特征占据了主导地位。明白了吗?瞧瞧!进化论和造物说合而为一。”他微笑着,就像在等待获得金牌。
“让我来解读你的意思吧。”玛丽安娜说道,“上帝反对乱伦,但他却是个恋兽狂?”
大胡子不屑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在此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说明,所有那些拿着自然科学文凭、自作聪明、认为宗教与科学不可共存的家伙们都缺乏想象力。这就是症结所在。科学家们只会通过他们的显微镜来思考。宗教人士只懂阅读《圣经》上的文字。他们都被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森林?”玛丽安娜说,“你指的难道是那只充满吸引力的猴子?”
这时,气氛发生了变化。也可能只是玛丽安娜的幻象。大胡子不再说话。他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玛丽安娜不喜欢这样。总有点不对劲,似乎失去了什么。他的双眼就像无光的黑色玻璃,两颗眼珠仿佛是被人胡乱塞进眼眶的毫无生气的东西。他眨了眨眼,向她靠得更近。
他在打量她。
“哇,甜心。你在哭吗?”
玛丽安娜转向那个稻草头女人。她也正盯着自己。
“我发现,你双眼通红。”他继续说道,“我并不是想打探你的隐私或什么。但是,我想问的是,你还好吧?”
“很好。”玛丽安娜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可能有些含糊,“我只想安静地喝酒。”
“当然,我明白了。”他举起双手,“我可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
玛丽安娜眼睛看着酒杯,但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那个人的动静。没动静。那个大胡子男人依然站在原地。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吧台里的服务生在清理一只酒杯,娴熟的动作是靠时间培养出来的。她认为他或许会朝酒杯里呵气,就像西方传统中的那样。灯光昏暗。吧台后边是标准的黑镜,当然也有些非梳妆玻璃,好让你在如此烟雾缭绕的暧昧光线中看得清酒吧老板。
玛丽安娜透过镜子审视大胡子男人。
他等着她。她的目光锁住镜子里那对黯淡无光的眼睛,无法挪移。
大胡子的怒视慢慢化为微笑。这令她后背发凉。玛丽安娜看着他转身离去,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她摇摇头。凯恩和一头猿猴繁衍了后代——是的,伙计。
她伸手去拿酒杯。酒杯摇晃起来。刚才那个愚蠢的理论是个不错的谈资,但她的思绪无法长时间离开那个糟糕的地方。
她回想起自己做过的事。现在看来,那真的像是好主意吗?她真的思考清楚了吗——个人付出的代价,对别人造成的后果,以及永远被改变的生活。
不要去猜了。
伤害已成事实。不公正已成事实。暴怒已成事实。复仇的原始冲动熊熊燃烧,也已成为事实。这些都不是《圣经》中(或该死的进化论中)“以牙还牙”的内容——他们会怎样来描述她所做的一切呢?
大规模报复。
她闭上双眼,用手揉搓着。胃里开始发出咕噜声。她想,也许是压力吧。她睁开双眼。此时的酒吧仿佛更加阴暗。她感到头昏。
现在就这样,也太早了吧。
她喝了有多少?
她抓住吧台,这很像这样的夜晚会有的举动,你喝多了后躺下,床开始旋转,你飘浮起来,你觉得离心力会把你从最近的一扇窗户甩出去。
咕噜响的胃一阵痉挛。接着,她睁大双眼。一道难以忍受的痛楚闪电般地撕裂她的腹部。她张开嘴,但没有尖叫——无法言语的痛苦纠结而来。玛丽安娜俯下身子。
“你没事吧?”
是稻草头的声音。听起来她离得很远。这种痛苦让人恐惧。没错,这是分娩——上帝的小测试——以来,痛得最糟糕的一次。噢,猜猜看——那个会令你关爱、在乎胜过你自己的小生命?他刚出来的时候,会带给你无法想象的生理疼痛。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开始一种关系的美妙方式吗?
刀片——是这种感觉——在她体内游走,仿佛想寻机逃出。理智已溃不成军。疼痛在毁灭她。她甚至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和造成的伤害,这不仅仅是指此刻的,今天的,而是贯穿她这一生中的。十多岁时的莽撞行为令双亲对她心灰意冷。第一任丈夫在她持续不断地背信弃义后结束了他们的关系,第二任丈夫也因她的态度而离开。接着便是她的孩子,不多的几个视她为友的时间超过几个星期的人,那些利用她之前先被她利用的男人……男人。或许这也跟回报率有关吧。在他们伤害你之前,你得先下手。
她断定自己马上就要呕吐了。
“洗手间。”她费力地说。
“我带你去。”还是稻草头的声音。
玛丽安娜感到自己从凳子上跌落下去。一双有力的手伸进她的腋窝下,把她扶住。有人——稻草头——带她朝后边走去。她跌跌撞撞地走向卫生间。她觉得喉咙异乎寻常的干燥。胃疼得直不起腰。
那双有力的手依然扶着她。玛丽安娜目光落在地面。黑的。她只能看到自己拖曳的双脚,甚至有些足不点地。她努力地抬起头,看到不远处卫生间的门。她怀疑自己能否坚持到那里。她做到了。
继续前行。
稻草头的手还撑在她腋窝下。她扶着玛丽安娜从卫生间门口走过。玛丽安娜想停下脚步,脑子却不听使唤。她想喊出声,告诉身边的好心人她们已经错过卫生间了,可嘴巴也不听使唤。
“从这边出去。”女人低声道,“这样会更好些。”
更好些?
玛丽安娜感到身体碰上一道应急门的金属把手。门被推开。这是后门。玛丽安娜认为稻草头说得对。为什么要把卫生间搞得一团糟呢?在酒吧后头的小巷里呕吐更好。还能呼吸新鲜空气。新鲜空气是有益的。新鲜空气或许可以让她感觉好些。
应急门被完全掀开,“咣”的一声撞在外边的墙上。玛丽安娜跌倒在地。空气的感觉的确不错。但也不是那么好。尽管疼痛依旧,可凉意拂到脸上,她觉得很舒服。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辆客货两用车。
这是辆彩色车窗的白色客货两用车。打开的后门像张大的嘴巴,要把她整个人一口吞下。原本站在车后门旁边的人上前抓住玛丽安娜,将她往货车里推。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胡须浓密的男人。
玛丽安娜想要反抗,但毫无用处。
大胡子像抛一袋泥炭似的将她扔进车内。她砰的一声落在货车厢板上。他跟着钻进来,关上后门,站在她旁边。玛丽安娜蜷成一团。她的胃里依然疼痛难忍。但此刻,恐惧已笼罩她全身。
男人揭下胡子,冲她微微一笑。车子开动。司机一定是稻草头。
“嘿,玛丽安娜。”他说。
她无法动弹,无法呼吸。他坐在她身旁,拳头回缩,紧接着重重落在她的腹部。
如果说之前的疼痛已很糟糕,那么此刻的痛苦,根本就是另一个层次的。
“录像带在哪里?”他问。
这时,他开始了对她的真正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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