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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每个人有时都会形成这样的印象,此时此刻所发生的曾几何时已经发生过,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概念——叫做假相。虚假的记忆。

        他者也有这种记忆。

        守夜人巡查队的工作人员安东·戈罗杰茨基站在自己的房门前与回忆抗争。有一次他一模一样地在未关闭的房门前徘徊,猜测闯入室内的会是谁?可是走进房间他发现不速之客是该死的敌人。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儿,光明使者所熟知的叫扎武隆的人。

        “假相,”安东低声说,“迈过门槛,保护层又沉默了,但是在房间里肯定有客人。这一次是谁呢。”

        安东手中紧握着护身符走进房间。

        扎武隆坐在圈椅上,读着《论据与事实》报。他身穿严肃的黑色西服,浅蓝色衬衣和擦得锃亮的方头匪徒式半高腰皮鞋。他摘下眼镜,与安东打招呼:

        “你好,安东。”

        “假相……”安东嘟哝地说,“喂,你好!”

        奇怪,这一次他完全没被扎武隆吓着。也许因为上次扎武隆安排自己突如其来的到访安排得非常得体?

        “你可以拿走我的辟邪物,它在桌子上——我感觉到了。”

        安东把护身符挂在脖子上,脱下外套,顺从地走到桌边。扎武隆的辟邪物藏在文件和其他一堆办公杂物之间,那堆自然堆放的杂物像是自己本来就该摆在那儿似的。

        “扎武隆,你对我没有控制权。”安东以一种异样的声音说。黑暗魔法师满意地点点头。

        “好极了。我不得不恭维你,那天你害怕得直发抖。可今天——很平静。你有长进了,安东。”

        “恐怕我该感谢你的恭维吧?”安东冷冷地说。

        扎武隆向后仰仰头,无声地笑了笑。

        “行了,”过了几秒钟之后他说,“我看你不喜欢浪费时间。我也是。我是来建议你叛变的,安东。一个小小的精打细算的背叛。它会使所有的人成为赢家,包括你。听起来很荒谬,不是吗?”

        “是的。”

        安东盯着扎武隆那双灰色的眼睛,试图弄明白这一次他又设下什么陷阱。相信一个人可以相信一半,光明使者——可以相信四分之一,黑暗使者——则根本不可信。

        扎武隆——是莫斯科,也可能是俄罗斯最强大、也意味着最危险的黑暗使者。

        “我解释一下,”扎武隆不急不慢地说,“关于明天法庭听证会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是的。”

        “别去参加这个会。”

        安东终于决定坐下来——坐在墙边的沙发上。现在扎武隆在他的右边。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安东问。

        “如果你不去——就能和斯维特兰娜留在一起。你去了——就会失去她。”

        安东胸口上涌出一团暖流。事情倒不在于他相不相信扎武隆。他很想相信。非常想。但是他没有忘记,黑暗使者是不可信的。

        “守夜人巡查队的领导计划下一轮大规模的社会实验。这你大概知道。斯维特兰娜在这次实验中被赋予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我不会试图使你改变关于计划的信息或对黑暗有所好感——这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我只是告诉你,如果类似的实验在生活中实现将导致何种后果,它会导致平衡的破坏。对于日益强大的一方这是梦寐以求的事。最近光明使者力量加强了,因此,我自然不喜欢这一点。守日人巡查队对恢复平衡感兴趣。而你——就是那个能帮助我们的人。”

        “奇怪,”安东平静地说,“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头找守夜人巡查队队员寻求帮助。太奇怪了。”

        “其实我们也不是非得需要你的帮助不可,我们本可以自己应付。但是如果你自己帮助自己——首先是自己——你就也帮了我们。而且还有斯维特兰娜和所有不可避免地因下一轮大规模实验而受难的人。”

        “不明白,我可以怎样帮自己和斯维特兰娜。”

        “为什么不明白!斯维特兰娜是极具潜力的非常强大的女魔法师。随着她的成长,将你们分开的鸿沟也会越来越深。她的威力——就是有利于光明妨碍平衡的因素。如果斯维特兰娜在某一段时间失去自己的威力,平衡就得到恢复。那就没有什么可以把你们分开了。她爱你——这是显而易见的。你也爱她。难道你要为光明而牺牲自己的幸福和自己所爱的女人的幸福吗?再说,牺牲自己是无意义的。正因为此我才建议你做这个小小的无害的背叛。”

        “背叛没有大小之分。”

        “有的,安东。怎么会没有呢。忠诚由点点滴滴深思熟虑的背叛交替而成。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够长了,已经足以确信这一点。”

        安东沉默了片刻。

        “我是——光明使者,我不能背叛光明。就自己的本能我不能——而这一点你应该明白。”

        “没有谁逼你去反对光明。况且你可以用自己的行为帮助很多人,非常多。帮助他人——这难道不是光明魔法师的目的吗?”

        “那在这之后我如何面对自己人?”安东不快地皱着眉头问。

        “他们会理解的,”扎武隆带着一种不知打哪儿来的信心说,“会理解和原谅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们在这之后还算什么光明使者呢?”

        “你在诡辩术方面很强,扎武隆。或许你明显比我强得多。但是事情的实质不会因你以别的名义称呼这事情而改变。背叛——永远是背叛。”

        “那好,”扎武隆出人意料地轻松地表示赞同,“那你就背叛爱情吧。实质上,你在两种背叛中间选择,你难道不明白?背叛自己或者阻止下一个险恶环节的发生,预防巡查队之间不可避免的交战或者让它发生。还是这么多死亡你还嫌不够?你不止一次地跟安德烈·丘尼科夫一起巡逻。你与那变形人姑娘小虎友谊深厚。他们现在在哪儿呢?你还打算以光明的名义给谁带来牺牲呢?别去参加明天法庭的会议,那样你的朋友就会活下来。我们不需要有人牺牲,安东。我们已经准备好远离战斗。带着和平远离。因此我建议你帮助所有的人。所有的!既包括黑暗使者,也包括光明使者,甚至还有普通人。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我不参加会议怎么就能有助于恢复平衡。”

        “你现在已经与来自乌克兰的黑暗使者接触过,对吗?和维达里·罗戈扎?”

        “接触过。”安东不情愿地回答。

        “他不是他者。”

        安东惊呆了。

        “不是他者是什么意思?”

        “他不完全是他者,他只是——镜子。他活不长了。”

        “镜子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人?”

        “就是‘东西’,”扎武隆吸了口气,“幸亏只是‘东西’……这很重要,安东。知道另一件事对你更重要。如果你不去参加宗教法庭的会议,就不会再有流血事件。否则——血战不可避免。”

        “缺席会议要受到宗教法庭惩办的……”

        “你不愿参加与罗扎戈的决战,宗教法庭会认为合情合理。有过先例的。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弄到相应的证明文件。但你也可以相信我口头所讲。我暂时还未欺骗过你。”

        “这个‘暂时’我很喜欢……”

        扎武隆嘴角微微一笑。

        “有什么办法呢,我可是黑暗使者。但我不认为无缘无故的欺骗是有益的。”

        扎武隆起身,安东也同时站了起来。

        “考虑考虑,安东。考虑考虑,光明使者。请记住:你的爱情和你朋友们的生命就取决于你的决定。有时事情就是这样,要想帮助朋友,先得帮助敌人。你会习惯的。”

        扎武隆迅速离开了房间,然后走出住所。顿时黄昏界中哨兵的信号声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而朝鲜处容在墙上留下一张吓人的鬼脸。安东懒洋洋地收拾了一下,试图理清思绪。

        相不相信扎武隆的话呢?

        与斯维特兰娜在一起还是不与她在一起呢?

        把格谢尔叫来,将一切告诉他还是保持沉默呢?

        任何交锋,从庸俗的一记耳光到国家和巡查队之间的阴谋——这都是信息的对决。谁更准确地认识对手的力量和目的——谁就会赢。

        扎武隆的目的和安东的目的不可能是相同的。这绝对可以肯定。但是假如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头说这些恰恰是指望安东拒绝出席法庭大会呢?

        何处是真理,何处是谎言呢?扎武隆的话——是笼子,笼子里——是捕鼠器,而捕鼠器内——是小老鼠,而小老鼠里面——是诱饵……要发现真理需要剥去多少层谎言呢?

        安东从兜里掏出一个硬币。抛了出去……冷笑一声又把它藏到兜里,连看都没看一眼。是什么——老鹰还是背面。

        这不是办法。

        如果两种出路中的一种是——陷阱,那意味着需要寻找第三种。

        要在黎明时分赶赴法庭的会议,需要或者很早起床,或者干脆不睡,我倾向于后者。以后再睡个够。

        黑暗使者同行们有一段时间很顽固地企图从我身上找到我行为的动机,但是连我自己也很少明白,究竟为什么那样做,而不是采取其他的做法,他们没从我身上得到多少。

        直到昨天还没有发生任何特别有趣的事儿,我只去了一趟那家为我的时尚随身听刻碟的小店,打听一下,他们保不保存客户定制的专辑模板?原来事实上是保存的。于是我不知为什么预定了由安东·戈罗杰茨基,光明魔法师编录的碟的拷贝。有可能,我企图借助他对音乐的爱好来了解他对世界的看法?我不知道……最近我完全不会提问了,因为甚少找到答案。找到正确答案的时候则更少。

        这个夜晚还有一件事铭记在我的脑海里,那就是地铁里的约会。我从音乐小店回来,坐在地铁里,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坐在那儿(多谢黑暗使者同事们从机场指挥部拿走了我的物品)听着我买的碟。尼科尔斯基唱着“世界的镜子”。我开心而平静。

        远处繁星的光芒和黎明的开始,

        在充满灵感的刹那被太阳燃烧,

        突然周围某种捕捉不住的东西起了变化。播音员正好提醒不幸的乘客:关车门。我按了“暂停”键,钻进车厢,一边四处张望。

        于是看到了他,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毫无疑问,他是他者。也许是未激发的,因为他透过黄昏界迷惑地看着我,也许相当巧妙地挡住了黄昏界。但他的生物电场处女般纯净。纯净得如同刚刚降下的白雪,距光明和黑暗同样的远。他是他者,但与此同时,既不是光明使者,也不是黑暗使者。

        我们相互对视了很久,直到到下一个站。也许,我们会继续对视,但是小男孩被一个体格匀称的女人推了一下,看样子,是他母亲。

        “叶戈尔!你睡着了吗?我们下车了。”

        少年精神一振,最后看了我一眼,带着模糊而伤感的眼神走向站台。而我留在车厢里。约摸一分钟我还没反应过来。仍然不明白,这个他者身上究竟是什么令我惊讶,他使我想起了什么。一种很重要的无法捕捉到的什么,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只是回到尼科尔斯基和“世界的镜子”,我才稍稍平静下来。

        在镜中看得见,什么人,怎样活过,

        看得见,谁编出歌曲——谎言,

        看得见,谁希望一切都是黑夜,

        想瞧上一眼吗——那就别畏惧火光,

        让人们知道吧——在世界的镜子中

        奇怪。这首歌更适合于光明使者。那为什么我这个黑暗使者的心头某个地方会那样发痛呢?

        带着这种不清晰的感觉,我回到守日人巡查队的办公楼。因岁月而变得聪明的年长的吸血鬼大叔急忙躲开我,就像伪君子躲避考验一样。我猛地一抖,突然醒悟到,在我的生物电场中盛开着几条带状的蓝白色光明。

        “对不起,”我把生物电场调整好,“这是伪装。”

        吸血鬼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值班室里一位女吸血鬼探出头来——可以肯定——是他的妻子。

        他们非常仔细地检查了我的印章,看样子他们准备把我拖到最后,但这时埃德加尔和一名年轻的女巫走进了办公楼。他第一眼就明白了一切,他对过分警惕的值班人员动一动眉毛就够了。埃德加尔对我点点头,走到电梯旁。女巫用眼光咬住我。

        在电梯里女巫斗胆问了一句:

        “您是新来的?”

        她的声音表达出丰富的情感和向往,我既没有产生分析这情感和向往的愿望,也没有产生分析它们的可能。埃德加尔在场时,我不知为什么不想向其他的强大的他者展现自己的力量。

        埃德加尔很感兴趣,而且我感觉到他确实想知道我会怎样回答。

        “在一定意义上——是新来的。”

        年轻女巫笑了笑:

        “您一个人赶走了四位光明魔法斗士,还杀死了小虎,这是真的吗?”

        埃德加尔几乎觉察不到的扭弯的嘴唇神秘地微笑,但是又沉默下来很感兴趣地听我讲。

        “是真的。”

        女巫还没来得及提出新的问题,我们已经到了。

        “阿丽塔,”埃德加尔不知为什么用一种夏里亚宾似的男低音说,“等下你再烦我们的客人吧。先去安娜·季洪诺芙娜那边汇报工作……”

        阿丽塔满腔热情地点点头,接着对我说:

        “喝咖啡时可不可以去您那儿?大概一个小时后?”

        “可以,”我应许,“不过我没有咖啡。”

        “我带过来。”年轻的女巫答道,接着向办公室走去。

        她没问,我住哪儿。这么说,她已经知道了。

        我盯着年轻女巫的背影看了几秒钟。她穿着登山队员和旅行者穿的时髦的银白色长外套(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森林里遇见的熟人)。外套的背部饰有鲜艳的图案:一位大眼睛的姑娘伸出一条精神饱满的长腿,还有英文写的“战斗天使阿丽塔”的字样。图案和字样的一部分被年轻女巫的长发遮住。

        埃德加尔也从后面看了看阿丽塔。尽管穿着冬装,那儿还是有东西可看的。

        “她会来的,”埃德加尔意味深长地说,“她已经打听过你了。”

        我耸了耸肩。

        “明天法庭开庭,”我换了个话题,“我怎么办,去散散步?还是和大家在一起?”

        “自然和大家在一起,你可是证人啊,”埃德加尔四周看了看,“要不我们到办公室去吧?”

        “走吧。”

        不知为什么,我相信现在不在莫斯科的守日人巡查队的真正的头头从来没把这个办公室当做经理室用过,这更像是埃德加尔或者某位光明使者高层的办公室。我很享受地倒在圈椅上,下意识地发现,它比长方形的地铁车厢的沙发舒适得多。埃德加尔不知从桌子下面的哪个地方拿出来一瓶开动过的白兰地。

        “痛饮一番?”他建议。

        “痛饮一番。”

        “干吗拒绝古老的‘鸡尾酒’呢?”

        “你来了,这很好,”埃德加尔边倒白兰地边说,“否则我们只好去找你了。”

        “为了弄清楚在明天法庭会议上的行动战略?”我试图猜测。

        “正是。”

        白兰地很不错。柔和而芬芳。尽管不是最有威望的名牌(这是什么牌子啊?我顺便问了一句)但我很喜欢。

        “我甚至都不会再解释,为什么你表现得那么奇怪。如果老实讲,我被禁止这样做。在那儿,”埃德加尔意味深长地朝天花板大吼一声,“我更不会解释,你实际上是什么人。出于同一原因,我只想问:你和我们站在一边吗?你和守日人巡查队站在一边吗?与黑暗使者站在一边吗?明天可以像指望自己人一样指望你吗?”

        “毫无疑问。”我不假思索地说。接着又确认,“这是对所有问题的回答。”

        “这很好。”埃德加尔叹了口气,略带几分伤感地一口气儿吸干了球形高脚杯里的酒。

        我认为,他不相信我。

        我们一言不发地喝完了白兰地。关于明天法庭会议上的行为,埃德加尔觉得没必要商量。看来,他认为我反正会按自己的方法行事。他非常正确。

        我与阿丽塔度过了一夜。边聊天边喝咖啡——年轻的女巫设法弄到了如今被人遗忘的“Casa Grande”牌咖啡。我们在圈椅上坐下来,开始聊天——聊一切,又什么也没聊。我很久没遇上这样的节日了,只是坐着聊天。聊看来实际上我非常懂的音乐。也聊我不太懂的文学。聊我完全不懂的电影。阿丽塔时不时想把谈话引到关于我,关于我的能力上来,但是她做得太老实,我甚至都懒得怀疑,是警惕性很高的安娜·季洪诺芙娜派她来的。

        离黎明还有一小时的时候有人敲门:

        “门开着!”我喊了一声。

        埃德加尔和安娜·季洪诺芙娜走了进来。

        “准备好了吗?”埃德加尔问。

        “像少先队员一样时刻准备着,”我保证,“一起出发?坐装甲车还是列队行进?”

        “别闹了。”安娜·季洪诺芙娜咬咬嘴唇,严肃地盯了阿丽塔一眼。后者无辜地眨巴着眼睛。

        “好了。不闹了。”我答应,“去哪儿啊?”我可不知道。原则上我不怀疑,我那隐藏在意识深处无法拒绝的命运会提醒我方向和地点。但还是问了一句。

        “莫斯科大学主楼,”埃德加尔宣布,“在塔楼里。那边沙戈隆和他的汽车在下面,你可以跟他一起去。”

        “好的。我跟他去。”

        “祝你们成功,”阿丽塔一边朝出口走去,一边祝福我们,“我明天来找你,行吗?维达里。”

        “不,”我忧郁地说,“你来不了。”

        我非常准确地知道,我是对的。但是暂时还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阿丽塔耸耸肩走了。安娜·季洪诺芙娜也跟着走出去。哼……也许,最终还是老女巫派小姑娘来的?而姑娘自己开始任起性子来,所以也就没打算从我这儿追问什么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只能同情阿丽塔。安娜·季洪诺芙娜会掏出她的心,挤压它,榨干它。痛得她头发昏,眼冒金星。

        我伸手拿到手机,拨了沙戈隆的电话,甚至都懒得为我居然知道他的号码而去惊讶。

        “沙戈隆吗?是我,南方来的客人。你载我吗?嘿,我就出来。”

        “好吧,我也走了,”埃德加尔说,“别拖拖拉拉。宗教法庭非常不喜欢有人迟到。”

        穿好衣服,我关上门下楼去。值班室的吸血鬼现在看我时平静得多——不知是直接上司与他们进行过推心置腹的交谈,还是他们自己了解了真相。其实了解什么真相呢?真相都不愿向我敞开。有时候突然稍稍露出一小块马赛克,瞬间稍稍掀开一下帘子,又遮挡着眼睛爬进去了,剩下烟雾一样驱之不散的密密麻麻的一层。

        沙戈隆的“宝马”停在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就在“禁止停车”的标志下,呼哧呼哧排着气。我坐到沙戈隆的右边。

        “早上好。”

        “希望是一个好的早晨,”沙戈隆模糊不清地说,“走吧?”

        “如果不再等其他人,那就走吧。”

        沙戈隆一言不发地挤入拥挤的车流。

        在交通高峰时段在冰天雪地的莫斯科开车行驶——这可是个特别的话题。沙戈隆时不时穿过黄昏界搞定旁边车开得过快的司机。否则我们会不断地被超车,被挤到旁边的车道,被挤出突然出现的通道口。我系上安全带以防万一。沙戈隆咬牙切齿地嘟哝一句什么。骂人吧,大概是。

        在一夜没合眼之后,我禁不住被带入幸福的小憩中,何况最好的德国进口车的座椅很适合小憩。假如我决定听一会儿音乐——那绝对会静下心来睡着。但是现在不想听音乐。于是我留在充满了几十台发动机单调的轰隆声,开启着的温度计微弱的嘟嘟声,小轿车信号的花腔声和车轮外轮下脏兮兮的灰色粥状雪团的沙沙声的世界里。

        假如坐地铁——我们可以早到很多。而现在过了半个小时仍然沿着拥挤的奥斯多仁卡街朝维尔纳茨基方向缓慢行进。车堵得越来越厉害,变成了一条像彗星尾巴一样壮观的伸向莫斯科中心的长龙。

        “真见鬼,”沙戈隆生气地埋怨说,“我们有可能会卡住的。”

        “打开正门入口。”我耸耸肩。

        沙戈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维达里!我们是去参加宗教法庭监督下的法庭会议!你的正门入口在离目的地两公里的地方就会撑不住的。”

        “啊,”我漫不经心地说,“对。我怎么忘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我自己能猜到的。在法庭工作过程中禁止利用魔法作用以及实施魔法。我内心的那个我很热心地提醒我,过去曾经发生过破坏这种规矩的事件,但只是在与破坏本身有直接关系的剧变年代。

        不过,现在也是变化的年代。世纪之交。大转折。比如,夏天人们惊恐万分地等待日食,在土耳其地震面前害怕得直哆嗦……但是没什么,挺过来了……

        不错,挺过来之后我们所有的人,不论是他者,还是人类本身,都变得有所不同了。

        “妈——妈呀!”沙戈隆大叫一声,把我从沉思中拉回来。

        我甚至没来得及朝眼前的玻璃看过去,就被伴随着震耳欲聋声的打击甩到前面,胸部被压得难受极了,胸口被安全带卡住,疼痛难忍。随着一声尖细刺耳的呼啸声,方向盘上冲出一个鼓鼓的气囊,沙戈隆的脸部、胸部顺着气囊滑下去,咕咚一声摔倒在玻璃与车顶结合处。不知车内什么地方可恶地丁冬直响,玻璃碎片无声地撒落在雪地里,砸到相邻小轿车的车身上,发出一阵无规律的鼓点似的声响。

        接着,像是嘲弄我们似的,我们被从后面、从车的尾部行李架那边猛撞了一下。

        大概像是宇宙飞船升空的一两秒钟,我被停止了咀嚼、抛掷。出现了片刻动感的宁静。沙戈隆从方向盘那边爬到后面的座椅上,气囊上留下了血迹。好像他的手臂也被折断了。

        他没系安全带,傻瓜……现在多少部位得还原再造啊?

        四周汽车信号拼命嚎叫。

        我带着一种复杂的感觉松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站在撒满了被打碎的玻璃和被夯实的雪覆盖的道路上。

        我们车的罩盖被一辆红色“尼瓦”吉普撞击。而仿佛被咬下去了一块的压得扁扁的行李箱,撞到一部曾经看样子保养得不错的日本吉普的车头。不过,吉普车伤得不重:只是砸碎了车灯,车头本身也被压弯了一点儿。看样子,及时刹住了车。

        “你怎么啦,该死的!”吉普车里的人向我发火了。那人带着墨镜,剃了个光头,一件深红和黑色相间的衣服紧绷在身上,一副圆桶般的身材,脚上是一双特大码的名牌半高腰皮鞋。

        这人的眼睛白白的,就像婴儿的生物电场……或者像地铁里的小伙子叶戈尔的生物电场一样。

        这人的深红色衣服发出暗淡的蓝色火焰。他像刀下的阉猪一样尖叫了一声。

        我认出那是民间称为“蜘蛛火焰”的大洋彼岸的魔咒。“蜘蛛火焰”。我还没来得及从穿深红色衣服的人的袭击中清醒过来,就被他抓住衣领,翻转在地。

        这可是我没料到会见到的人。光明使者,歌迷魔法师安东·戈罗杰茨基。

        “你是谁?”他愤怒地压低嗓门说道,“你是谁,黑暗让你鬼迷心窍,可别对我撒谎!”他的眼睛更白了,比吉普车里出来的那个像跳吉加舞一样眼睛翻白的家伙的还要白。我头脑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响,而嘴唇不由自主地轻声说出一句话:

        “世界的镜子……”

        “镜子……”光明使者像回声一样地重复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所有该死的!”

        我很想插话挖苦诅咒一番。这可是黑暗使者的领地,但我忍住了。忍住了,做得很对。安东的生物电场中沸腾着深红色和雪青色的东西。毫无疑问我比他强大,但是……看来,戈罗杰茨基被某种既与光明无关,又与黑暗无关的但很强大的力量支持着。一对一的交战如果发生,其结果对我而言很难预料。

        安东松开我的外套衣领,转过身从汽车之间挤过去,毫不理睬从打开的车窗里传来的喇叭声和谩骂声,盲目地走开了。就在旁边,响起了交警警笛的呼啸声。车流把奥斯多仁卡街塞得严严实实,只有迎面而来的地段还留下了一线窄窄的缝隙,极少数幸运儿沿着这条窄窄的缝隙挤着开过去。

        我看了看表。要赶到莫斯科大学,我还剩下十五分钟……其实已经只有十四分钟了。而且明明知道我不能使用交通魔法。

        第一件想到的事是沙戈隆怎么样了?

        我绕过车门打开着的“尼瓦”车座位的那一边走到被撞的“宝马”旁。沙戈隆失去了知觉,但是在危险来临的第一瞬间他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了保护膜,然后消失到黄昏界中。所以现在他在重组,就像木偶一样,贪婪的黄昏界不能对他做任何事。

        会挺过来的,会复原的,而且相当快就能复原。最有可能的是在“急救车”上,因为“急救车”能穿过堵塞的道路。沙戈隆是法力相当强的魔法师,像车祸这样的区区小事不能对他造成大碍。

        那么,再见了,沙戈隆。我想,宗教法庭不会对你有意见的。总归是场快乐的场面。我一下子看见了自己的救星。一个骑着橘黄色微型摩托顺着车道部分的边缘灵活地随机应变地穿行的小伙子。这种人什么样的塞车都不怕……

        当然尽管现在不是适合这种交通工具的季节,但毕竟……

        我消失在黄昏界中。

        在黄昏界中微型摩托像童话中的神马。小小巧巧的,有着角一样的方向盘和眼睛一样的车灯。

        “走一趟。”我吩咐小伙子。

        他顺从地起身。

        我从驼色“掩护罩”下跳过去,抓住把手。微型摩托的独轮卖力地发出吱吱声。嘿。前进。小伙子像个木模特儿似的呆在人行道上。茫然地握紧手中我塞给他的美金。而我往里旋了旋油门手柄,差点没擦掉旁边那辆轿车抛光的车边。我开始向塞车的边缘地带挤过去,向花园环线挤过去。

        驾驭这辆习惯了温暖的日本柏油路,而完全不适应莫斯科冰锥路的小巧的“本田”其实很简单。在轿车间穿行我也做得很麻利。但是微型摩托无法给予真正的快速度——时速充其量为三十公里。于是我明白了,我来不及。哪怕我扔下勤劳的摩托,钻进最近的地铁站——从“大学”站到莫大主楼反正很远。当然可以愚弄一下下一位车手,但是谁能保证我们能摆脱早上的塞车呢?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在莫斯科大学区街道宽敞一些,但是我还是不确信。如果继续坐“本田”——我实际上就保留了到达目的地点的机动性。但从另一方面讲,我只能大概想象应该怎么走。我毕竟不是莫斯科人。寄希望于至今还没拒绝过我的内在的帮手?当然可以。但是万一它也恰恰在玩我呢?在这责任重大的时刻?一般事情总是这样发生的。

        我听从了自我。充满了排出的废气的寒风抽打在脸上。莫斯科呼吸的是碳酸废气……

        我那忠实的帮手,看样子是睡着了。

        我穿过了花园环行道和地铁的“文化公园”站,但是当“伏龙芝”站的建筑耸立在我眼前时,我决定下到地下。时间这样要求。

        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地铁站前的楼梯,摩托就被偷走了。摩托发出短促的哼哼声,发动机被发动起来——有人迅速地把那辆勤劳的不停地转动的日本机械,赶到一旁匆匆忙忙时隐时现地不知钻到旁边的哪些小巷去了。唉,人啊——人啊……光明使者关心你们,保护你们,爱惜你们,可你们曾经是当牛做马的货色,现在仍然是当牛做马的货色。没有良心和同情心的野兽。互相排挤,偷窃,出卖,填饱肚子——管他别处发生什么。恶心到何种程度……

        我简直就是跨过旋转栅门——在黄昏界中,看不见的影子跨了过去。没时间买卡、再把它塞到磁卡机里。没关系的,国家不会因此贫困潦倒。

        升降梯我也是滑下去的,没有走出黄昏界。我跳到徐徐爬行的扶手转动带上猛冲下去,勉强来得及重新放下双腿,站在灰色果子羹似的黏状物里。列车正好准备离开站台。当我在考虑,它是否开往我要去的方向时,车厢门已经关了。哼,没关系,这对我不是障碍。但是去中心丝毫没让我高兴起来。

        我透过黄昏界,直接穿过车门,轻轻挤开惊讶万分的乘客,我像从天而降。

        “哎哟。”有人说。

        “请问,这是莫斯科吗?”我不知为什么胡说了一句。大概是由于公马的顽皮吧。

        没有人回答我。哼,没什么。然而周围空间马上多了很多。我抓住扶手,闭上眼睛。

        “体育”站。封闭的“麻雀山”站——列车勉强爬行着,安装得不严实的金属挡板间时不时闪过电灯光,即将来临的微弱的晨光投射进来。黎明已经降临了……

        终于到“大学”站了。升降梯特别长,特别挤。又得等。完了,我肯定是迟到了。

        外面几乎天亮。我彻底明白自己来不及赶到会议开始了,我突然完全平静下来,不再匆忙赶路。完全平静。我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打开放着安东·戈罗杰茨基的碟片的随身听,走过去打车。

        “时间到,”宗教法庭法官轻声地宣布,“所有没有及时赶到的人稍后将受到和约的严惩。”

        到场的人全体起立。有黑暗使者,有光明使者,有巡查队工作人员,有法官,有格谢尔,有大家都认为他好像不在莫斯科的扎武隆。有宗教法庭法官马克西姆,有两位穿着法庭宽大长衫的宗教法庭法官观察员。这就是所有在莫斯科大学主楼塔楼集合的人,五角形状的小小房间,以及被看不见的黄昏界层罩住的地球学博物馆,它供不常召开的宗教法庭开庭会议使用。在战后的年代黄昏界处所建得相当多——这比长期干涉不该干涉的事情的安全部门和民警部门的花费要便宜得多。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日出的火红色光芒从东方地平线上徐徐升起,从让·米歇尔·雅尔的莫斯科八百五十周年纪念音乐会那一刻起,一直飞舞在莫斯科大学大楼上空的神奇美妙的北极光一分一秒地变暗淡。他者很长时间能看得到激光想象的痕迹,甚至不用进入颜色变得暗淡和消失的黄昏界也可以看到。好多人惊叹地看着呈现出色彩鲜明的想象,向黄昏界泼洒出自己的情感。

        马克西姆穿着普通的公务西装,而不是像其他的宗教法庭法官那样穿着宽大的长袍。他在黑暗中双手摊开一条写满了许多火红火红字母的灰色带子。三十个拖长着的声音齐声读道:

        “我们是他者。我们效忠于不同的力量。但是在黄昏界中黑暗的不存在和光明的不存在之间没有差别……”

        伟大的城市和伟大的国家无法想到,几乎所有决定俄罗斯命运的人现在都聚集在此,而不是聚集在克里姆林宫。在莫斯科大学大楼尖顶下,在一层沉积的灰尘下的一间插入的昏暗小斗室里摆着靠背椅,软圈椅,甚至还有沙滩躺椅——大家各自带来的一些东西。谁也没想到桌子——所以没有桌子。

        他者不太尊重仪式:法庭——这是一种行为,而非演戏。因此没有任何法衣、假发套和桌布。只有观察者们宽大的长袍,但是已经没有人能清楚地记得,为什么宗教法庭法官有时穿着这种宽大的长袍。

        “我们受制于自己的权利和自己的法规。我们是——他者……”

        和约上火红的字母在半明半暗中燃烧着,象征着宗教法庭和司法审判。只听到许多声音在说:

        “我们是……他者……”

        三十个声音一齐说:

        “时间为我们作出决定。”

        和约宣读完毕,法庭程序开始了。按传统——从最不重要的案子开始。

        穿着宽大长袍的宗教法庭法官中的一位,没有从钢琴方凳上起身,没有任何庄严的礼节,用一种完全平常的语调宣布:

        “第一宗案子:来自黑暗世界的偷猎事件。带犯罪人上庭。”

        甚至不是犯罪嫌疑人——而是犯罪人。罪行已经被证实。证人只要帮助确认罪行状况和级别,而法庭会作出判决。无情的,也是正义的判决。

        “很遗憾,不是所有的证人都来了。在乌克兰的尼古拉耶夫市注册,又在莫斯科临时注册的维达里·罗戈扎因不明原因缺席;以及在稍后将要审理的案子中死去的安德烈·丘尼科夫和叶卡杰琳娜·索罗金娜缺席……”

        审判简单而残酷:

        “维克多里娅·曼古佐娃,他者,在莫斯科注册,累犯未经许可的偷猎罪,应当受到终止存在的处罚。对和约的判决有何异议和补充吗?”

        不论是黑暗使者还是光明使者,都无异议。

        “马上执行判决。”宗教法庭法官说。他看了光明使者一眼——传统上判决由和约本身的参与者执行。

        伊利亚站起来,正了正眼镜,认真看了女吸血鬼一眼,她嚎叫起来,因为知道没救了。魔法师的目光中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欣喜。除了全神贯注,什么也没有。他伸出手,穿过黄昏界接触到女吸血鬼胸前的印章。

        瞬间过后,维克多里娅下沉到地板里。她没有完全烧成灰,要是更老一点的吸血鬼会那样,她的肉身还没有活完自己的期限。但是那种吸血鬼生命的力量,那种年复一年从人们身上吸取的东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地在黄昏界中消融了。房间里稍微感到凉了一些。伊利亚皱了皱眉头,又用了一个有节制的手势,将她的身子送进黄昏界中。

        永远送走了。

        他者的法庭审判就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第二宗案子。他者的变形人,黑暗使者谋杀未激发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带罪犯上庭……”

        提问。回答。宗教法庭法官们简短的讨论。

        “奥克桑娜·达丘克,他者,黑暗使者,在莫斯科注册。在蓄意谋杀案中被认为无罪,其行为超出了必需的防卫范围,但定性为自卫,她应当受到剥夺为期十年的狩猎许可的处罚。如有再犯或者任何包括五级力量以上的违规,应受到立刻终止存在的处罚。对和约的判决有任何异议和补充吗?”

        伊利亚看了格谢尔一眼,又重新站起来:

        “我们表示反对。当时没有任何东西威胁到他者的生命,并没有必要对人实施谋杀。所以我们要求将取消狩猎许可的期限增至五十年。”

        “增至三十年。”马克西姆回答,似乎是早已预料到这样的要求。其实他等待的正是这种要求……

        “增至四十年。”格谢尔没有起身,冷冷地说,“要提交所有必需的理由吗?”

        “增至四十年。”马克西姆表示赞同。他看了看黑暗使者们,但他们没有对此表态,因为他们公正地认为,变形人的命运不值得争论。

        “解除对被告的保护……”

        吓得脸色苍白的姑娘面前打开了一扇门。她幸福地冲向一旁,她还没弄明白,实质上她还是受到了惩罚。四十年,这对只能从人类身上吸取力量的变形人是一个很长的期限。她会衰老,也许会死去,无法对抗逼近的暮年。

        “第三宗案子。守夜人巡查队的员工袭击他者,黑暗使者。鉴于受害人缺席,法庭认为有必要对幸免于难的罪犯和守夜人巡逻队的领导进行交叉询问。守夜人巡逻队的领导未经允许而采用力量反对他者、反对黑暗使者。光明使者方面的所有抗议已事先得到回避。”

        格谢尔皱了皱眉头,扎武隆则使自己保持镇静的微笑。

        光明魔法师斯维特兰娜·纳扎洛娃焦虑地看了一眼时钟。她因光明魔法师安东·戈罗杰茨基的迟到而心神不定。

        “或许,我们有理由确定一下三位被邀者迟到的原因?”格谢尔小心翼翼地问到,不由自主地效仿法官正式的用词遣句的腔调,“请相信,我绝对不是企图赢得时间。守夜人巡查队队员和一名近几周来扰乱安宁的他者的缺席使我担忧。”

        宗教法庭法官们相互交换了眼神,像是无声地做出共同的决定。

        “宗教法庭不反对,”马克西姆冷静地说,“允许必要的魔法作用。”

        宗教法庭的观察员们摇了摇身上宽大的长衫,把起保护作用的辟邪物弄乱。可能他们穿着宽大的长袍是为了使任何人都看不见他们是如何使用辟邪物以及使用什么辟邪物的?宗教法庭有自己的方法,自己的法规和自己的武器……

        空气中展开了一个观察球。穿透着蜿蜒线条的灰色烟雾。大部分线条消失了,只剩下三条。

        刚刚结合到一个点上的三条命运线。一条暗淡下来,勉强地发着微光。他者受伤了……

        “这是沙戈隆,”解除自己头儿副手全权的黑暗使者埃德加尔出了口气,“这可是沙戈隆啊!”

        其他两条线分开了,但是马上就会相遇——就在莫斯科大学大楼前。

        对接。又是一次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的对接,又是一次牺牲。暂时还不是致命的牺牲。“守夜人巡查队请求宗教法庭干预!”格谢尔大吼起来,“马克西姆·奥斯卡尔,拉乌里,他们会一个杀死另一个的!”

        格谢尔当然没敢说“相互杀死”。

        一个女人同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一起站了起来,她是他者奥莉加。不久前她又获得了女魔法师的能力,而且有非凡的魔力,因此失去了保留姓氏的权利,但还未得到黄昏界的名字。她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格谢尔,询问似的看着法官们。

        斯维特兰娜变得脸色苍白——让人仿佛觉得她的脸是蜡做的。

        黑暗使者沉默不语。扎武隆若有所思地挠了挠鼻尖。

        “法庭禁止干预。”法官中的一位严厉地宣布。

        “为什么?”斯维特兰娜无力地问。她企图从编织成的软圈椅上站起来,但是她没有足够的力气、体力。真正的力量,魔力,他者的光明使者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在斯维特兰娜身边旋转,转成一个巨大的鼓胀的螺丝圈。

        他者发怒时,总体上处于极端异常的情况时,也像人一样,比自己安安静静时要强大得多。

        “为什么?”斯维特兰娜的声音丁当直响。“这位黑暗使者出现在任何地方,之后就会有他者或普通人的死亡。他是杀人犯!你们允许他继续杀人吗?”

        法官仍然保持镇静。

        “维达里·罗戈扎,他者,他在到莫斯科期间一次也没有违反和约中规定的法规,一次也没有超越所允许的防卫界限。他在宗教法庭面前是纯洁的。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干预。”

        “等到理由出现时,就晚了。”格谢尔尖锐地说。

        宗教法庭法官只是耸耸肩。

        “他会为沙戈隆报仇的。”光明使者中有人小声地说了一句,咳了一声。

        两位魔法师——一位光明使者和一位黑暗使者——走进了莫斯科大学主楼的入口处,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的消失,所有出席法庭审判的人坚信,他们当中只有一位会爬到塔楼。

        那会是谁呢?

        不知为什么,我在离莫大主楼入口处还有三百米的地方下了车。我看见主楼上方的彩色斑点、光线和巨大的身影在眼前凌乱地闪现。我感觉到,有某种我不理解的力量抑制着,普通的高级魔法,不允许利用它。我还感觉到,在那儿,在塔楼上,在莫斯科的摩天大楼尖顶开始生长的地方布满了浅灰色的云彩,这云彩使我联想起慢动作镜头中的炸弹。

        我环顾四周,沿着人行道走去。按原意图我应该赶紧走,但是我以中等速度行进着。也许,需要这样。

        只是不要问——谁需要?

        随身听里飘出下一首旋律,我不喜欢这旋律,于是我摸了摸选择键。这一回是什么旋律呢?

        我的名字——是磨损的象形文字,

        我的衣裳——被风儿打满了补丁……

        “野餐”乐队的“象形文字”。这个很合适——从容的旋律对于反正已经迟到的人,对于剩下的只有集中精力,获得东方智慧无限包容镇静的东方智者很合适。

        有趣的是,东方智者中有没有过他者呢?或者不该这样来提问——他们当中有没有过人呢?

        要是知道该多好啊……

        我成功地蒙蔽过值班的人——看样子即使在法庭开庭时,最简单的“一般性”魔咒还是允许的。

        我走进电梯——入口处大厅空无一人。可能,人们潜意识地感觉到莫斯科所有最强大的他者就在身边,所以尽量不在此出现?我按下按钮,其中一个电梯的门立刻打开了。我走进去,机械地回头看了一眼,看看是否还有人急于上电梯……

        我看见了安东。他刚刚从还未起作用的护卫身旁走过。

        有意思,他是怎么赶上我的?也征用了微型摩托或者其他摩托吗?

        我站在那儿等他。安东看着我,像是在思考,他也在等待。

        停顿了片刻之后,我按下按钮,电梯门合上了。我开始向上爬。但是没有马上到最高处,而是上到大约大楼三分之二的高度。原来只有乘坐另一台只在高层启用的电梯才能到更高处。而我需要去的地方,根本就只有一条阶梯,一条有些陈旧的石灰浆的宽敞大理石楼梯延伸过去。楼梯延伸到在黑暗中敞开着的大门门口。但是在普通世界中它自然是严严实实地关闭着。

        走到楼梯前,“野餐”的宗教式旋律也正好结束,随身听偶然地选择了下一首歌。

        我梦见许多狗,我梦见许多野兽,

        我梦见,长着灯泡似眼睛的生物,

        我荒唐地掉下,如同坠落的天使……

        以前我只是匆匆地听过这首“鹦鹉螺”的歌,但是现在它突然在我的灵魂中回应。我一边走到关闭的门边,钻入黄昏界中,一边与布图索夫一起哼唱着。

        直接坠落,落到我们带着对新生活的希望

        任何一个他者都能听到布图索夫和我的声音,尽管现实的声音只在小小的耳塞中才产生出来,而且在离开一步之遥时消融到完全听不清楚的地步。

        在底下的地球上观赏天使坠落的人

        对此我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奇怪……

        格谢尔。扎武隆。宗教法庭法官马克西姆。黑暗使者——最近几天我有机会与之一起又是喝咖啡,又是谈心的那几位:埃德加尔,尤拉,科利亚,安娜·季洪诺芙娜……光明使者——最近几天我不得不又是与之搏斗,又是在生死边缘彼此挖苦的那几位:伊利亚,加里科,托里克,大熊。不相识的他者,也是些黑暗使者和光明使者,而且有些显然与巡查队无关。两个穿着宽大长袍的人——看样子是宗教法庭法官。

        还有——面部表情扭曲的光明女魔法师。这样的面部表情普通人和他者都会有,那就是当他们的亲人被夺走时。

        不知是白雪,还是甜美的天赐食物,

        接着我控制不住地被沿着幻影的阶梯向上拽,向神秘莫测的金字塔顶爬行。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沿着这金字塔爬行。实际上与此同时两位穿着长衫的人取消了对高级魔力的禁忌,而女光明使者向我猛地抛过来一团随时可能破裂和爆炸的云团。一团力量,在它面前巨大的弹药也会渐渐暗淡,变成了纯粹的琐事。

        时间停止了。

        而我明白了一切。一切所发生过的,一切现在正在发生的,以及一切注定在近期将要发生的。我明白了,我吞下在喉咙里突然产生的一团痉挛的东西。

        我成了世界上最强大的魔法师。超级魔法师。昙花一现的人物……不,不是,是瞬间即逝的人物……在这个老朽的圆形大厅里惟一一个没有前途的人。

        有一些他者是没有前途的。

        镜子!我只不过是一面镜子。世界的镜子,是在光明力量和黑暗力量的平衡遭到破坏时由黄昏界抛出来的悬挂在秤上的秤砣。

        光明中出现了伟大的女魔法师。黑暗中如此强大的信徒没有出现。光明得到了一劳永逸地惩罚黑暗的机会。

        但是没有黑暗就无所谓光明。因此黄昏界就产生出我。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不倾向于任何一方的他者,一个有着处女般纯洁的生物电场的他者,在黑暗中生色。被夺走了过去的记忆,被赋予对他人的力量做出反映和吸取他人力量的能力,越是狠狠地揍我,我越是变得坚强有力。我跳到第二个阶梯。但跳到无处可跳时——到了顶端,再高就是永恒和黄昏界——对镜子的需求就下降了。因为镜子这方面也就成为有能力破坏平衡的东西了。

        黄昏界,永恒的黄昏界在等待着我。我不知道维达里·罗戈扎直到不久前的过去——这位没有命运的他者的身体将会怎样。我不知道,他的记忆和个性会怎样,镜子每一次的形成都各不相同。我只知道一点,那个在冰冷的尼古拉耶夫公园,在来莫斯科的路上认识了自己的我将永远消失,将变成没有形体和无助的影子,成为黄昏界虚构的寄居者。

        或者干脆成为黄昏界的一部分……不过不是那种大家习惯地认为的怠惰的黄昏界……

        我在毫无保留地吸取认为已经失去了安东·戈罗杰茨基的斯维特兰娜的一切力量之前,明白了这一切。由于现实的任性令人生畏,由于我带着与安东·戈罗杰茨基一模一样的随身听,随身听里有他的碟片拷贝,有安东不论是嘴上还是内心都喜欢的歌曲,斯维特兰娜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安东。我还明白了一点,宗教法庭知道真相。为了使莫斯科这些相信我与安东的假设的交锋,相信在这一交锋中安东牺牲了的他者平静下来,宗教法庭的法官一声未吭。

        光明使者听出了那是他心爱的歌曲……

        “去死吧!”

        我不会死,斯维特兰娜。更准确地讲,会死的,但不是现在。我是——镜子。试图毁灭我,你会虚弱的,而我只会变得更有力。我已经看到,什么在等待着我——花费三五十年时间缓慢而拖拉地恢复那些不假思索地消耗的力量。你将面临的是沿着点点滴滴细小的痕迹去拾起所失去的东西。三十,或者更多的十年——是对黑暗势力非常合适的时间,是允许为下一次破坏平衡,暂时还不知道破坏哪一方平衡的企图做准备的时间。岁月在等待着你。在这些岁月里你可能会得到与安东在一起的幸福,也可能得不到。

        但是,无论怎样,在这些岁月里你们将是平等的。

        哪怕你丧失力量,但是我给你机会……我所没有的机会。

        音乐停止了——随身听没有经受住魔力的打击——技术总是经受不住强大的魔力——塑胶小碎片飞了出来。帽子也飞到入口方向去了,外套顿时散落到好几处地方。

        我勉强站住,但还是站稳了。

        “镜子!”格谢尔大喊一声,他声音里包含着无法传达的全部情感和意味,“第三次,第三次接近黑暗使者!”

        “我们又不安排全球性的社会实验,同行们!”

        扎武隆,不隐瞒胜利感的守日人巡查队的头头。

        今天他在胜利者之间。而光明使者们——处在失败者之中。

        其实,有多少次是这样发生的,有多少次截然相反呢?

        几秒钟之前还被痛苦所压垮,精神已经彻底空虚,惊恐万分的斯维特兰娜,现在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悦,叫了起来:

        “安东!”

        他站在入口旁。安东·戈罗杰茨基。光明魔法师。活生生的,毫发无损。他紧跟在我身后走进来。

        “谢谢,安东!”扎武隆十分满意地对他说,“你完美地完成了我的任务,我希望奖励能使你满意!”

        “任务?”格谢尔叫喊起来,“安东?”

        扎武隆一边起身,一边浅浅一笑。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只稍微看了胜利的对手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安东。

        而安东走向幸福的、啥也没明白的斯维特兰娜,拥抱她,低声对她说:“等一下。”

        说着就向我走来。

        有那么几秒钟我们相互对视。相互。敌人对敌人。他者对非他者。我甚至不知该如何说,才会使这听起来是对的。因为真理总是至少有两条。

        “拿着吧。”安东说。

        于是把自己的随身听送给我,取代被毁掉的那台。

        “谢谢,”我悄声说道,并从腰间摘下自己随身听的残余部分。默默地掏出自己的碟片放进他送给我的随身听里,仿佛这是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情。我想:现在宗教法庭的法官一定会站起来说我们可以走了。

        当然啦,我猜到了。这种水平的魔法师是不会错的,哪怕他们是非他者。

        “我以和约的名义宣布,”马克西姆像往常一样严厉而冷静地宣布,“经过确实可靠的论证,维达里·罗戈扎不是通常所理解的意义上的他者。守日人巡查队在对维达里·罗戈扎方面的行为,不属于宗教法庭审理的对象,维达里·罗戈扎也不受和约的约束。他有自己的使命。”

        可以认为,我曾经有过使命!在变成镜子前,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在镜子的时日还未到来之前,我曾经有过……

        “宗教法庭结束了对案件的审判,”马克西姆用目光扫视了一眼魔法师们,“双方巡查队有何意见和建议?”

        我按下“Play”键,舒展身子,走开了。破碎的外套使我变得不知是像个流浪汉,还是像一个庸庸碌碌的打扮得可怕的人。但是谁在乎这个呢?

        安东送给我的随身听根据偶然的选择体系播放着曲目。又重新从几十条塞车的跑道上选择了所需的跑道。基别洛夫和马夫林。“混沌的时代”。剩下来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歌唱。

        于是我唱了起来。

        混沌的时代,那个无权再叫做维达里·罗戈扎的人。对他,对这个坠落的天使……黑暗天使而言,爬上去只是为了掉下来。对你和对他者而言混沌的时代。千年的终结。无法分清光明与黑暗,黑暗与光明的时代。死亡和交锋的时代。混沌的时代。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我只知道一点:为他人的罪过混沌的时代更经常地会去惩罚那个无罪的人。或者犯下过罪过,但全然不是那些应受惩罚的罪过。但是没有让我选择。没有给我几种命运。

        我们暂时还活着。所以我歌唱。我歌唱,尽管也许我知道在基别洛夫和马夫林的下一首歌中有这样的句子:

        别请求——我决不会把你带上。

        别观望——我不知生活的意义。

        不要去指望探听到他人的秘密。

        这就是一切——我只是个魂灵,我在消失!

        我只是一个魂灵。我只是一面镜子。反映为受其呼唤的一切的镜子。但是我不能不请求,不能不相信。我走了,为了消失,但是我请求,我希望,我渴望相信——带走我吧!带上我吧!

        我相信。

        我希望。

        我相信。

        我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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