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回到汽车旅馆,叫那小伙子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一次。他很确定,而且他不多话,不过是个很棒的证人。有些人尽管没办法帮你些什么,但是他们不会试着取悦你,也不想让你对他留下深刻印象,他们不会编出一堆说法,试着说你想听的话。
他说他自己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着,没事可做。大约在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时,他听见一声用力关上汽车车门的声音,接着是一具涡轮柴油引擎发动的声音。他所描述的,一定是变速箱向后打档,还有四轮传动车特有的分动箱固定住的声音。接下来是轮胎摩擦砾石地面以及引擎的噪音,还有一辆重型车辆匆匆加速离去。他说他起身到外面去看,但是没有看到车。
我问他:“那你为什么查看房间?”
他耸耸肩说:“我想也许房间失火了。”
“失火?”
“像这种地方,很多人都会做这种事。他们会在房间纵火,然后赶快逃走。可能是很刺激吧,或者为了别的原因,我不了解。平常人是不会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要查哪一个房间?”
这时候他看来很沉默。桑玛催他回答我们,接着轮到我,我们开始玩“白脸黑脸”的把戏。最后他承认那是一整晚唯一有生意的房间,其他房间都是从对街过来的人按照时数租用的,他们都是走过来,没有开车。所以他也很确定克拉玛的房里没有妓女,他的工作必须负责查看在这里进出的妓女。拿钱后给钥匙,记录进出,所以他总是很清楚谁在哪一间房间。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只是不能对外公开。
他说:“我会被炒鱿鱼。”
他担心得都快哭出来了,桑玛还必须安慰他。然后他说他发现克拉玛的尸体,打电话报警,接着为了保险起见,他把其他房间里按时计费的房客全部送走。还不到十五分钟史达顿副警长就现身了,然后是我。等我要离开时,他认出之前听到的同款引擎声:引擎、传动系统、轮胎的声音都一样。他的说词很可信,因为他已经承认这里是供妓女做生意的地方,所以他没什么好隐瞒的。当时悍马车相对来讲还算新车,很少人可以开。而且车子的声音的确很容易辨认,所以我相信他。我们任他继续待在原地,走到那一台闪耀着红色冷光的可乐贩卖机旁。
桑玛说:“不是妓女,是来自基地的女人。”
我说:“一位女性军官。也许相当资深,才能用悍马车当座车,她不是从汽车调度场牵车的,因为她不是要出任务。而且手提箱一定是被她拿走了。”
“这种人不难找,她进出大门都必须签名。”
“我有可能在路上跟她擦身而过。如果他在十一点二十五分离开这里,她不可能在十二点十五分之前就已经抵达博德堡。我是在那时候离开的。”
“如果她直接驱车回部队呢?”
我说:“那就有可能,不过只是可能而已。”
“你有在路上看见另一辆悍马车吗?”
我说:“我记得没有。”
“你觉得她的身分是什么?”
我耸耸肩说:“这就像我们之前猜测那一个从未存在的妓女一样。她在某处与他相识,可能是尔汶堡,也可能是其他任何基地。”
我凝望着对街的加油站,看着街上的车子来来去去。
桑玛说:“如果她和克拉玛之间是长期来往的话,瓦索与库莫可能认识她。我想这你也了解。”
“嗯,是有可能。”
“你觉得他们在哪里?”
我说:“不知道。但我确定的是,如果我需要他们出面,我就会把他们找出来。”
我没有去找他们,是他们自己送上门的,当我们回去时,他们已经在我那间借来的办公室等我。桑玛把我丢在门口就去停车了,我经过办公室外面的桌子,夜班那位来自山区、担心自己会丢掉饭碗、还有一个儿子在襁褓中的女中士又回来了。她用肢体语言告诉我办公室里有人,官阶比我们俩都高很多的人。
我说:“有咖啡吗?”
她说:“在机器上保温着。”
我带了一些咖啡进去。我的外套扣子还是没有扣上,头发一团乱,样子就像刚刚在停车场跟人打过架的家伙。但我还是直接走回办公桌,放下咖啡。有两个家伙坐在直挺靠背的访客椅上,靠墙坐着,面对着我。他们俩都穿着丛林战斗装,其中一人衣领上别着准将的星星,另一人则别着上校的老鹰徽章。从名牌上看来,准将叫做瓦索,上校叫做库莫。瓦索是个秃子,库莫则戴着眼镜,而且像他们这样肥胖的身材,两人都又老又矮、全身没有几两肌肉、皮肤白皙,身上的战斗装让他们看起来实在有点可笑,就像两个正要去参加化装舞会的扶轮社社员。我的第一印象是:很不喜欢这两个家伙。
我坐下后发现记事簿中央有两张纸条平整叠好放着。第一张写着:你哥又打电话找你,有急事。这次纸条上有留电话号码,区域码是二〇二,华盛顿特区的号码。
瓦索说:“你不向长官敬礼吗?”
第二张纸条写着:盖伯上校来电。绿谷镇警局估计克拉玛夫人大约是凌晨两点死的。我分别把两张纸条对折,把它们紧靠排好,塞在电话下面,并且稍微调整一下,让它们刚好各露半截在外面。抬头时我看到瓦索怒气冲冲地看着我,长不出头发的头皮已经开始胀红。
我说:“抱歉,有什么问题吗?”
“你进门时都不跟长官敬礼的吗?”
我说:“我只跟直属长官敬礼,你不是。”
他说:“这是哪门子回答?”
我说:“你可以去查查看。我隶属于一一〇特调组,我们的单位不同。从体制上来讲,我们独立于陆军其他所有单位。仔细想一想,这是有必要的。如果我们受你指挥,那又怎么有办法调查你呢?”
他说:“小子,我不是来这里接受调查的。”
“那你来做什么?这么晚了,总不至于是来找我聊天吧?”
“我来问你问题的。”
我说:“想问就问吧,我也会问你们问题,但是你知道这两种问的差别吧?”
他不发一语。
“我回答你问题,是出于礼貌。你回答我,则是因为《军法统一法典》的规定。”
他不发一语,只是瞪着我。然后他瞥了库莫一眼,库莫也看着他,然后把脸转向我。
他说:“我们是为了克拉玛将军的事情而来的,我们是他的资深幕僚。”
我说:“我知道你们是谁。”
“跟我们说说看你对这个案件的了解。”
“克拉玛将军死了。”
“这我们知道,我们想知道你们办到什么地步。”
“他是心脏病发死的。”
“病是在哪里发作的?”
“当然是在胸腔里。”
瓦索怒视着我。
库莫说:“他在哪里死掉的?”
我说:“无可奉告,这跟后续的调查有密切关系。”
瓦索说:“有什么关系?”
“这部分也是机密。”
他说:“他陈尸的地点就在这附近,我想大家都知道了。”
我说:“该我问了。尔汶堡的会议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
我又说了一次:“尔汶堡的会议。你们本来要一起去参加的。”
“怎样?”
“我必须知道议程。”
瓦索看着库莫,等库莫开口要跟我说话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帮我办事的那位中士,她在外面跟桑玛在一起,不知道该不该让她进来。我要她直接进来,一阵介绍过后她拉了一张空椅到我桌边坐下,跟我一样面对他们。现在是二对二的局面。我把第二张留言从电话下面抽出来拿给她看:绿谷镇警局估计克拉玛夫人大约是凌晨两点死的。她把纸条打开,看完后又折好还给我,我又把它压在话机下面。接着我又问瓦索与库莫,尔汶堡的议程到底是什么?此刻他们的态度改变了——态度不是变好,而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是因为现在有位女性在办公室里,所以他们把明显的敌意降低,表现出一种神气活现的态度,但是其中又带着得体有礼的举止。从他们的背景与年纪看来,他们不但讨厌宪兵,我也确信他们讨厌女性军官,但是突然间却觉得自己应该客气一点。库莫说:“那只是例行性的会议,讲的东西都是那一套,没什么重要的。”
我说:“就是这样你们才没有去?”
“当然。就这种情况而言,留在这里似乎比较合理。”
“你们怎么知道克拉玛出事了?”
“第十二军团打电话给我们。”
“从德国打来的?”
瓦索说:“第十二军团就驻扎在那里,小子。”
“你们昨晚待在哪里?”
库莫说:“一家饭店里。”
“哪一家?”
“华府的杰佛森饭店。”
“自费还是用国防部的住宿券?”
“国防部授权资深军官可以住那里。”
“为什么克拉玛将军没有住那里?”
“因为他另有安排。”
“什么时候?”
库莫说:“什么意思?”
“我是说,他什么时候安排的?”
“几天前。”
“所以不是临时有事啰?”
“嗯,不是。”
“你知道他安排了什么事情吗?”
瓦索说:“那还用说?否则我们干嘛来这里问你?”
“你们没有想过他跟他老婆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吗?”
我说:“没有。你们为何需要知道他死在哪里?”
他们顿了好一会儿,态度又改变了。那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又变成很坦白,似乎想让我喜欢他们。
瓦索说:“事实上我们没有必要知道。”他往前靠,好像面对着空气似的望着桑玛,好像他希望她不要待在这里,希望能跟我用男人对男人的方式对话。接着他说:“我们也不知道特定的消息,也不是直接对这件事有所了解,只是我们担心将军的私人行程有可能会是个丑闻。照这情形看来。”
“你们跟他熟识吗?”
“在公事上,对他十分了解。至于私事这方面,就跟所有军官了解自己同袍的程度一样,也就是说,不太了解。”
“但是,依据一般的情况判断,你也多少猜到了他所安排的是什么行程?”
他说:“嗯。只是猜想而已。”
“所以他没有住在饭店,对你们来讲一点也不讶异?”
他说:“嗯,是不讶异。”
“当我说他没有去找他老婆时,你们也不感到意外?”
“不怎么意外。”
“所以你们大概知道他在做些什么,只是不知道地点?”
瓦索点头说:“大概就是这样。”
“你们知道他所安排的事是跟谁在一起做的吗?”
瓦索摇摇头,说:“我们没有特定的信息。”
我说:“好,那也不是很重要。我想,依你们对陆军的了解,你们也知道,我们会把丑闻掩盖起来。”
他们又顿了好一会儿。
库莫问:“在他的地方没有留下半点踪迹吗?”
我点头说:“我们把他的东西拿走了。”
“很好。”
我说:“我需要尔汶堡会议的议程。”
他们又顿了一会儿。
瓦索说:“没有议程。”
我说:“我知道一定有。这里是陆军,难道你以为是演员训练班吗?我们不会叫人即兴表演的。”
他们又顿了一会儿。
库莫说:“没有白纸黑字的东西。少校,我说过了,这不是什么重要会议。”
“你们今天做了些什么事?”
“打听有关将军的消息。”
“你们怎么从华盛顿特区过来的?”
“我们从五角大厦借了一辆车跟一个司机。”
“你们从杰佛森饭店退房了吗?”
“嗯。”
“所以你们的行李都在五角大厦的那辆车里?”
“是的。”
“车在哪里?”
“在你们基地的指挥部外面待命。”
我说:“我不隶属于这个基地指挥部,我只是暂时被派来这里。”
我转身吩咐桑玛,要她去把他们在车上的手提箱拿过来。他们气疯了,但是他们知道阻止不了我。一进了陆军基地的大门后,老百姓口中说的什么“不合理的搜查与逮捕”,还有什么“签发拘票要有合理根据”,就全都不管用了。桑玛出去之后我看着他们的两双眼——他们很生气,但是不担心。所以他们说尔汶堡没有议程可能是真的,或者他们已经把所有文档都丢掉了。但是这个动作还是得做。桑玛回来时拿着个相同款式的手提箱,就跟银框相片里的克拉玛所拿的一模一样。幕僚为了拍马屁,什么事都办得到。
我把手提箱摆在桌上搜一遍,两个里面都有护照、机票、旅行优惠凭证以及行程表,但是没有尔汶堡的议程。
我说:“如有冒犯,请见谅。”
瓦索说:“这样你就爽了吗?”
我说:“克拉玛夫人也死了,你们知道吗?”
我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瞪着我,又瞪着对方,脸色变得惨白,心烦意乱。
瓦索说:“怎么死的?”
库莫说:“什么时候死的?”
我说:“昨晚,是一桩谋杀案。”
“在哪里?”
“在家里,她家被入侵了。”
“知道谁干的吗?”
“不知道。我们不能插手办案,管辖权在警方手上。”
“这是哪一类案子?窃盗案吗?”
“一开始可能是这样。”
他们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桑玛跟我把他们送到指挥部前的人行道上,看着他们坐上从国防部借来的车。那也是一辆水星大侯爵房车,但款式是克拉玛夫人那一辆老旧大车出厂后又经过两、三次改款的新一代车辆,而且不是绿色,是黑色。他们的司机是个穿着战斗装的高个儿,他制服上的军徽是绣上去的,在黑暗中我看不出他的名字跟军阶,但看他的样子应该至少是准尉以上的军人。他在空旷的路上平顺地回转,开车把瓦索与库莫载走。我们看着车子尾灯在北方消失,出了大门后,开进一片黑暗中。
桑玛说:“你觉得怎样?”
我说:“我觉得他们讲的都是狗屁。”
“有听出什么端倪吗?或者都是客套话?”
我说:“他们在说谎,除了很紧张之外,他们也很笨。我为什么要担心克拉玛的手提箱?”
她说:“因为,不管他打算带着什么去加州,里面都有机密文档。”
我点头说:“他们刚刚帮我确认了。议程本身就是机密。”
“你确定?”
“哪个会议没有议程?而且一定会有文档。议程都会打在纸上。如果想把养狗场的狗食换掉,可能要开个四十七次会,每次会议都有议程。所以我可以打包票,尔汶堡的会议一定有议程。说没有议程,实在太蠢。如果他们想要掩藏什么,应该跟我说,那是机密,我不能知道。”
“也许会议真的不重要。”
“鬼扯,一定是重要会议。”
“为什么?”
“因为有个二星中将与一星准将要去参加。而且,桑玛,别忘了那时候是除夕夜。谁会在除夕夜搭飞机回来,然后在一个专门被用来中途休息的烂旅馆待一晚?而且今年在德国又有大事发生。柏林围墙倒了,经过四十五年后我们终于赢了,各地都有盛大的庆祝舞会。如果不是重要的事,谁肯错过舞会?能够把这些家伙弄上飞机的会议,一定是很重要的。”
“克拉玛夫人的死让他们心烦意乱,将军的死反而没有让他们有这种反应。”
我点头说:“也许他们喜欢她这个人。”
“他们一定也喜欢克拉玛。”
“不对。他的死对他们来讲只是个技术问题。到了他们那种官阶,就不能感情用事。他们把前途都赌在他身上,他死了以后,他们必须担心未来会怎样。”
“也许等着顶他的位置。”
我说:“也许吧。但是,如果克拉玛最后被发现身陷丑闻,他们也会跟他一起垮台。”
“这样他们就该安心了,你已经承诺要帮忙掩饰这件事。”
我感觉她语带保留。她好像在暗示我不该承诺他们这种事。
我说:“桑玛,我是为了保护陆军,就像我们会保护自己的家庭。这是我们的工作。”我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但妳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就在我承诺之后,他们还是没有闭嘴。如果他们是来要求我帮忙掩饰,就该识相地闭嘴。发问后获得回答,完事回家。”
“他们想知道东西在哪里。”
我说:“对,他们想知道。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们也在找克拉玛的手提箱,因为那一份议程。克拉玛手上的那一份议程是唯一外流的,所以他们南下来确认东西有没有在我手上。”
桑玛看一看他们离开的方向,空气中还残留着汽车废气的味道,是触媒的酸味。
我问她:“老百姓如果遇到急症,会怎么处理?假如妳是我老婆,我因为心脏病发而倒地,妳会做什么?”
“我会打电话给一一九。”
“接下来会怎样?”
“救护车会出现,把你载到急诊室去。”
“那假设我在到院时已经死亡,妳会在哪里?”
“我会跟你搭同一辆救护车去医院。”
“我的手提箱会在哪里?”
她说:“在家里,被留在你摆放的那个地方。”
顿了一会儿之后她继续说:“啊?你想昨晚有人入侵克拉玛太太她家,是为了找手提箱?”
我说:“这是有可能的。有人听说他因为心脏病发死掉,以为他是在救护车或急诊室里面被声明死亡,假设跟他在一起的人就在救护车上陪他,屋子里空荡荡的没人,于是就入侵窃取手提箱。”
“但是他没有回家。”
“如果想找手提箱,一开始这样尝试是挺合理的。”
“你觉得是瓦索跟库莫干的?”
我不发一语。
桑玛说:“真疯狂。他们看来不像那种人。”
“外表会骗人的。别忘了他们是装甲兵。他们这辈子所受的训练就是:如果有东西挡住你,就把它辗过去。但我觉得他们没有足够时间做这件事。我们假设盖伯上校最早在凌晨十二点十五分打电话给第十二军团,他们最早在十二点三十分打电话回美国的杰佛森饭店,告诉他们这件事。绿谷镇距离华府有七十分钟车程,而克拉玛夫人在凌晨两点死掉。他们最多只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做这个决定。他们才刚从机场入住饭店,所以身边没有车子,借车也要花时间。而且他们当然没有随身携带着铁锹。谁的行李里面会有那种东西?而且在除夕夜的午夜过后,有哪家五金行会开着?”
“所以那件事是别人干的?”
“我们必须把议程找出来。这件事一定得搞定。”
我派桑玛去办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把博德堡里面有悍马车当座车的女性军官列出来,第二件事情是找找看这些女军官里面有没有人可能在尔汶堡认识克拉玛的。打电话给华府的杰佛森饭店,查 一查瓦索与库莫两人确切的投宿与退房时间,还有所有打进他们房间与从房里呼出的电话。回到办公室后我把盖伯的留言归档,把我哥的留言摆在记事簿上,拨号后才响了一声他就把电话接了起来。
我说:“嘿,乔伊。”
“杰克吗?”
“什么事?”
“我接到电话。”
“谁打的?”
他说:“妈的医生。”
“说了些什么?”
“她没多久可以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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